■ 陳 薇 王中字
在全球框架體系下,探討形象認知已成為融通國際交往的重要議題。一方面,“讓世界了解中國”是構成這個議題的重要維度①;另一方面,中國對世界的心態描摹與認知想象,也成為世界認知中國的重要參考系。尤其在世界風云變化的今天,“長期韜光養晦的中國,已不經意間步入了世界舞臺的中央”,這種力量格局的變化,必然會反映到人們的心靈與意識層面,中國人的世界觀念已構成了寰球公眾世界圖景的重要部分。②
中國與歐洲是“遙遠的鄰居”③,亦是“東方”與“西方”的典范代表。而“東方”與“西方”不僅僅是劃分世界的方位術語,更是兩套截然不同的政治文化體系。那么,身在“東方”的中國如何看待“西方”的歐洲,其背后必然蘊含著較為駁雜的動機與深層原因。當前,中國與歐洲作為世界多元復合體系(Multiplex World Order)的重要戰略主體,在全球治理與國際框架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中歐關系也成為全球最重要的雙邊關系之一。因此,就現實而言,探究中國公眾對歐洲國家形象的認知并對形成路徑進行解釋和學理推演,不僅是對歐洲的“他者”形象在中國本土語境下的回應,也是在跨文化傳播的視閾下,就中國公眾對他國形象認知心理的全面解讀,為中國與歐洲的交往和政策調適提供一種鏡面參考。在這樣的研究目的指引下,本研究認為值得關注的問題有:與歐洲現代文化投射下的“他者”鏡像與意識形態空間不同,中國公眾如何從本我文化的視角出發看待今日的歐洲國家?跨文化視角下中國公眾眼中的歐洲形象,是基于何種維度進行表征建構的?對形象認知行為原因的推斷基于何種邏輯程式而運作?這些都是本研究所關心且有待解決的問題。
有關“中國公眾眼中的歐洲形象”以及形象歸因等理論的研究敘述,橫亙于東西方的時空之間,本身便是中歐跨文化研究的一類截面問題。因此,需要先厘清中歐各自有關“東方”與“西方”的本體概念。薩義德指出,“東方”和“西方”是人為建構起來的概念,“東方”以自己的地理、文化和傳統與“西方”相對峙而存在。④從歷史來看,歐洲與中國的對話較早出現于西方現代精神起點的1250年,一開始便具有明顯的“烏托邦”性質。蒙元世紀“大汗的大陸”地大物博、政治安定、商貿發達,隱喻了西方現代文化萌芽中世俗資本主義的商業精神與王權強盛的政治期望。當時的王朝統治者對歐洲人和歐洲文化采取較為開放的政策,儒家文明與基督教文明在這一時期得以對話。⑤明朝時期,中國人看待歐洲及其文明的態度,經歷了較為復雜的情感轉換,從抵制排斥到態度緩和。到了晚清近代,以王韜為代表的沿海知識分子和其他滿清外交官都曾將同時代的歐洲時局,想象成中國歷史上的春秋戰國時代。⑥隨后,一部分民國知識分子將歐洲視為尋找“改造守舊,自強中國”方法的寶藏之地。⑦新中國成立后至今的70年間,中國同歐洲先后建立起了建設性伙伴、全面伙伴和全面戰略伙伴關系,這既是中國在后冷戰時期對外關系戰略調整中的一個側面,也體現了中國作為成長中的大國試圖建構未來世界新秩序的努力。
事實上,在諸多話語體系與格局之下,歐洲形象在中國呈現出不同的狀貌描摹。例如,在旅歐中國人的游記中,歐洲是一幅包含浪漫、藝術和精致化日常生活的鏡像。⑧在媒介視閾下,歐洲被勾畫為一個全球超級大聯盟的想象架構:雖然地緣分裂但政治運作高效,雖然經濟面臨著困境但逐漸復蘇,科技被描繪為發達、先進與創新,歐洲文化則具有恒久的吸引力。⑨當然,歐洲形象不全然是正面,例如,2010年一項針對中國城市居民所進行的焦點團體訪談顯示,國人對歐洲人的形象認知不乏“保守”“刻板”“效率低”“自我主義”等負面傾向。⑩美國《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雜志2015年發布的“中國人對歐洲印象”報告顯示,從立陶宛的“自殺大國”到意大利的“虛弱形象”,中國以一種“他者”的方式來看待歐洲的文化和歷史,這種認知甚至超出了歐洲人自己的想象。近些年來,更多具象化的調查數據呈現了中國公眾對歐洲主要國家的好感度與評價。中國社科院歐洲研究所于2007年、2008年和2010年分別進行了三次有關中國公眾對歐盟看法的調查。該系列調查顯示,就國家影響力而言,有接近八成的中國公眾認可英國、法國和德國在世界經濟政治體系中的重要地位;就國家好感度而言,中國公眾最感親切的國家依次是法國、德國、意大利和英國,但在對華態度最友好的國家這一問題上,英德法依次成反比。華中科技大學國家傳播戰略研究院開展的“中國公眾的世界觀念”2017—2018年的數據顯示,中國公眾對德國、法國、英國、意大利的總體形象評價打分分別為8.12、8.02、7.76、8.3(總分為10),意大利的形象評分最高,英國的形象評分最低。總而言之,中國公眾眼中的歐洲形象,一直存在于隨時空流變的多元體系之中,被視為一種跨文化形象認知的集合。因此,基于對其整體性、多元性與交互性的考量,本研究在形象描述的層次上提出以下研究問題:
RQ1:中國公眾對歐洲主要國家的總體印象如何?
RQ2:中國公眾如何看待中歐關系與國際事務?
RQ3:中國公眾對歐洲的關注與接觸程度如何?
從跨文化的視角來看,不同的認知主體從自我出發去認知他者,或者從他者視角認識自我,期間交織著復雜的認知心理與行為。因此,有必要介入一種能夠聚焦社會心理學和跨文化傳播領域的理論框架,在其引導下對影響認知的動機因素進行分析,并在特定的語境下尋求適切合理的因果解釋。這里,我們嘗試引入跨文化視角的歸因理論(Attribution Theory),以探知跨文化視角中“人”的態度與行為,并了解態度與行為產生的原因。
作為一種研究態度和行為的理論視閾,歸因理論起源于西方,奠基人是美國社會心理學家海德(Fritz Heider),他于20世紀40年代,最早將其描述為公眾如何解釋(歸因于)自我和他者的行為。在此基礎上,凱利(H.H.Kelley)提出了“三維歸因理論”,即“歸因于行為者,歸因于行為者所處情境或關系,歸因于客觀刺激物”三個維度。隨后,這一理論被認知心理學家韋納(Bernard Weiner)于70—80年代陸續完善。歸因理論關注多重歸因與影響因素之間的系統聯系,一方面,依靠特定的手段對歸因對象進行理性、系統的評估;另一方面,對歸因結果在態度、情感與行為層面的影響予以測量。
正是因為歸因理論對社會心理與行為之間邏輯關聯的解釋性功能,它常常被用于跨文化認知和交往的研究。如阿德爾曼(Adelman,M.B.)曾引入歸因理論,論證了信息面向、社會情感支援等要素對公眾跨文化交往的重要作用。在國家形象領域,歸因理論也被廣泛應用。事實上,美國政治學者默瑟(Jonathan Mercer)很早就運用心理學的歸因理論來探究國家聲譽認知形成的問題。默瑟認為,國家聲譽是國家形象類型的判斷,人們傾向于使用不同的歸因來詮釋其他群體(out-group)的行為。如果是“合意(desirable)”于認知者自身利益的認知對象,例如“看待盟友”的問題,認知者使用“情勢歸因(situation-based attribution)”來解釋這種合意行為,即將負面聲譽的形成更多歸因于客觀的不可抗拒因素,或者是內部政治立場的差異;如果是“不合意(undesirable)”于認知者自身利益的認知對象,往往使用“屬性歸因(character-based attribution)”來解釋行為。雖然這種歸因方式因為強調單線條的“非黑即白”被后來的研究者所質疑,但這種研究思路為跨文化視角下的國家形象歸因研究提供了里程碑式的參考。例如,有研究表明,西方媒體對中國的妖魔化描繪,一定程度上被歸因為對中國政治體制這一“不合意”屬性的批判。一些研究也將文明沖突、外交格局以及傳播策略視為西方媒體歪曲中國形象的深層歸因。
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聚焦歐洲國家形象的歸因研究,有學者認為,在中歐建立雙邊關系和經貿往來的背景下,外交與跨文化等宏觀層面的多重作用,是影響中國對歐洲形象認知的重要因素。也有學者對中國教科書中的英國形象進行歸因,發現文化價值的本地化與時代利益的關注策略是影響英國形象認知的主要因素。而情感的接近性與媒介營銷,是以時尚品牌為代表的意大利國家品牌形象為中國市場所接受的重要歸因源。由此可見,解釋跨文化形象認知是可以借助歸因理論來實現的。事實上,理解形象認知的歸因邏輯,正是對形象認知者的態度與行為進行因果解釋的過程,由此厘清跨文化傳播中“自我”與“他者”理解的差異,為現實行為提供調節與交際導向。回到本研究,中國公眾的歐洲觀被視為一種復雜的跨文化形象認知集合,為了探知影響這種形象認知的具體因素,我們從歸因的角度提出以下問題:
RQ4:影響中國公眾對歐洲形象認知的歸因有哪些?
本研究在考慮歸因的可行性與可操作性的基礎上,根據凱利的“三維歸因理論”,或稱“歸因的協變認知模式”,對中國公眾的歐洲形象認知進行歸因。凱利的理論從三方面解釋了認知歸因的方式,并增加了影響歸因形成的三種假設,由此保證了研究的縝密性和完整性。因此,在RQ4問題下,本研究做出如下假設:
H1歸因于作為形象認知行為主體的中國公眾自身;
H2歸因于中國公眾所處的認知情境或社會關系;
H3歸因于中歐交往中的客觀刺激物。
根據以上假設,在統計運算的協助下,觀測形象認知歸因的統計多線索和協變量,以此探討中國公眾的歐洲觀背后多元復雜的認知歸因,并嘗試建構相關歸因模型。
本研究數據來源于華中科技大學國家傳播戰略研究院于2018年10月至11月展開的“中國公眾的世界觀念”全國性民意調查。該調查從大國觀、美國觀、鄰國觀、歐洲觀四個維度,考察中國公眾的世界觀念,同時了解中國公眾的跨文化交流的情況與對全球重大事件的認知情況。需要指出的是,考慮到歐洲國家眾多(43個國家和1個地區),對逐個國家形象進行調研的難度較大,因此僅選取歐洲的“四大經濟體”和“歐洲四大工業強國”——德國、法國、英國、意大利(西方學界又稱之為“EU-4”或者“Big Four”)進行代表性研究。以這四個國家作為歐洲國家代表的研究不乏先例,例如傅立門(Duncan Freeman)等在對中歐概念差異和中歐國際角色流變的研究中,就選取這四國進行探討論證。基于此,本研究選取這四國作為歐洲的代表性國家。
本研究遵循問卷與抽樣等標準化程式,調研問卷涉及對被訪者的年齡、性別、學歷、家庭收入、生活狀況和居住地等人口統計學變量的詢問,同時考慮到人際交流、國際事務接觸、媒介接觸、對認知對象國的關切程度這些因素對形象認知的影響。在執行與抽樣上,采用線上方式進行,委托北京零點指標信息咨詢公司具體實施,調查對象為我國大陸成年網民。調查人員按照項目要求的年齡、性別、學歷等條件,以2018年6月我國大陸網民人口學特征為標準予以配額抽樣,對樣本框發出邀請,實際樣本結構如下:性別:男50%、女50%;年齡:18—29 歲41%、30—39歲28%、40—49歲18%、50—59歲7%、60歲以上6%;教育程度初中以下學歷者25%,高中25%,大專和大學占20%、30%。通過嚴格的質量把控,確保作答的唯一性、誠信度和有效時長。遵循這樣的原則,在該公司在線樣本庫中隨機發放調研問卷46380份,最終獲取2500份有效樣本。
由于形象認知涉及的要素眾多,層次彌廣且多樣,這里從中國公眾對歐洲國家的總體印象、對中歐關系與國際事務的認知、對歐洲的興趣、親身經歷、了解程度、新聞接觸等情況出發,全面考察中國公眾對歐洲形象的態度、情感與行為。在此基礎上,對影響形象認知的歸因進行具象性探究并進行總體歸因建模,實現中國公眾對歐洲形象認知影響因素的學理化歸納。
1.中國公眾對歐洲國家的總體印象
形象作為一種“文化的隱喻或象征”,更多意義上存在于行為主體的認知概念中,是社會公眾對國家的印象、態度和看法的總體反映。需要說明的是,這里將“總體印象”作為測量中國公眾對歐洲國家形象認知的因變量予以考察。這并不是問卷中涉及國家形象評價因素的唯一變量,除此之外,還有諸如對國家實力的評價、對國家領導人的評價以及對雙邊關系的評價等。因為“總體印象”是一個兼具較強的代表性、概括性、首因效應的總體性評價,如此設計避免了領導人變量的人員流動性、復雜細化變量的多繁性與雙邊關系變量的搖擺性等對統計回歸論證可能帶來的困擾。
這里通過提問“您對以下國家的印象如何?”讓受訪者對歐洲四國的總體印象進行打分(取值范圍為1分—10分,1分代表印象“非常差”,10分代表印象“非常好”)。結果顯示(見圖1),在歐洲四國中,受訪者對意大利的評分最高(9.0);德國與法國印象得分持平,均為8.5上下;相較而言,受訪者對英國印象的評分較低(8.2)。整體來看,中國公眾對歐洲四國的印象評分普遍較高,體現了對以英、法、德、意為代表的傳統歐洲強國的積極態度。

圖1 中國公眾對歐洲四國總體印象評分
2.中國公眾對中歐關系與時政事件的認知
這里通過測量受訪者對中歐關系的重要性以及對時事政治事件的看法,來了解中國公眾對中歐關系與國際事務的認知。首先,在回答“如何看待中歐關系”這一問題時,超過八成的受訪者認為中歐關系“重要”或“很重要”。其中,43.9%的受訪者強調中歐關系“很重要”,36.4%的受訪者認為中歐關系“重要”,僅有2.4%的受訪者認為中歐關系“不重要”(見圖2)。

圖2 中國公眾對中歐關系的認知(單位:%)
自2013年起,英國“脫歐”一直是備受關注和爭議的時政焦點。在世界格局發生著深刻變化,保護主義、單邊主義抬頭的大背景下,一些英國國內精英要求重歸英國本色的聲音越來越響。2018年6月26日,英女王批準英國“脫歐”法案,隨后英國正式發布了“脫歐”白皮書。作為中國在歐盟第二大貿易伙伴,英國“脫歐”對中英關系的影響不言而喻,本研究透過問題“你認為‘脫歐事件’之后,英國是否會加快與中國的合作”(取值范圍為1—5,1=完全不同意,5=非常同意),來了解中國公眾對“脫歐”事件的相關認知。結果顯示(見圖3),接近六成的受訪者認同或完全認同“脫歐”后英國將加快對華合作;約7.5%的受訪者對此持反對觀點,其中,僅1.4%的受訪者完全不認同英國在后“脫歐”時代會加強對華合作。

圖3 英國“脫歐”之后與中國的合作關系的提升
3.中國公眾對歐洲的興趣、關注與接觸
了解中國公眾的歐洲形象認知,其中重要一環是了解中國公眾對歐洲的興趣、關注與接觸程度,由此從情感到行為層面測量文化交流情況。首先,在回答“除中國以外,您對在那些國家發生的事情感興趣”這一問題時,均有超過四分之一的受訪者對歐洲四國表達了興趣。其中,受訪者對英國和德國的感興趣程度最高,達到三成以上,對法國的興趣略低于其他三國。在詢問“曾經去過哪些國家”時,法國和英國得到了最多中國公眾的青睞。在關注新聞報道的題項下,英國的新聞報道得到受訪者的最多關注(27.4%),而對意大利新聞的關注量在這四國中占比最低,僅為8.8%(見圖4)。

圖4 中國人對歐洲的興趣、親身經歷與新聞接觸情況(單位:%)
其次,在問及受訪者對歐洲主要國家的了解程度時,大多數受訪者對這四個國家“了解一些”,其次是“比較了解”;對英國的了解程度相對較高,而對意大利則相對陌生,回答“不了解”意大利的受訪者遠高于其他三國,這與前面的親身經歷和新聞接觸數據呈現出高度的一致性。與此同時,就人際接觸程度來看,在回答“在平時的生活和工作環境中,您接觸的歐洲人多么?”這一問題時,有近半數的受訪者表示偶爾與歐洲人產生人際接觸,37%的受訪者表示完全沒有接觸,回答接觸較多與很多的受訪者僅為5%(見圖5—6)。

圖5 中國公眾對歐洲主要國家的了解程度(單位:%)

圖6 中國公眾與歐洲人的人際接觸程度(單位:%)
為了揭示具體的影響因素,這里將中國公眾對歐洲國家的總體印象視為因變量,將人口統計學幾種相關變量,中國公眾對中歐關系與國際事務的認知,對歐洲的興趣、關注與接觸情況等視為自變量,共同納入多元線性回歸的統計分析。鑒于因變量(對歐洲國家的形象評價)的調查需要基于李克特量表定制下的連續變量,因此將執行適合于“定序變量”的一系列線性回歸分析,并就形象歸因進行具象性探究。
在統計檢驗中,線性回歸模型的擬合優度為0.79,即對14個因變量的解釋力度達到79%,高于“中度凝合”的標準,通過ANOVA統計檢驗,這一線性回歸模型被證明具有統計效度(df=14,F=19.12,Sig=0.001)。同時,利用主成分分析法對14個可以測量的“中國人歐洲形象歸因認知”的影響因素進行測量,得出因子矩陣。
一是歸因于行為者。在形象歸因的判定問題中,認知行為者社會生活的認知態度以及其他附加社會身份判定維度,是描述行為者的重要指標,因此,這里對認知行為者的人口統計學等變量進行考察。根據統計結果,該因子維度的解釋力為53.1%,我們發現與行為者本身直接勾連的相關變量有(見表1,p<0.05)“學歷”(與英國形象認知相關)、“職業”(與德國形象認知相關)、“生活滿意度”(與法國、意大利形象相關)、“收入水平”(與德國形象認知相關),這些變量都對中國公眾的歐洲形象認知具有正向影響。
二是歸因于行為者所處情境或關系。在歸因于情境關系的問題中,認知者在特定情境中對某一客體產生的首要反應植根于其原本的知識儲備和情感態度,因此,人固有的記憶系統往往會建構情境知覺過程。在本研究中,對“認知對象的原有了解程度”也被視為測量情境歸因的重要指標。統計結果顯示,該因子維度的解釋力為49.2%,與認知者所處情境或關系直接勾連的相關變量有“對德英法意感興趣程度”“是否去過德英法意”“對德英法意的了解程度”“對歐洲人的接觸程度”“對中歐關系的認知”。如表2所示(p<0.05),對四國的形象認知都與“對德英法意的了解程度”這一維度的變量有關,且都受到了“如何看待中歐關系”的正向影響。
三是歸因于客觀刺激物。在歸因于客觀刺激物的維度中,與社會事項相伴而生的新聞輿情事件,被作為刺激公眾認知、影響公眾態度的重要客觀刺激物。因此,了解認知者對時事或新聞的關注程度是測量感知刺激物的重要一環。在本研究中,與客觀刺激物相關的變量是“對英德法意新聞的關注程度”與對“英國脫歐事件”的關注程度,涉及相關國家的流行時事與媒介接觸情況。以英國“脫歐”為例,由于它對國際局勢有巨大的影響力,當公眾對其關注,有可能會觸發刺激受眾對特定國家的情緒。結果顯示,該因子維度的解釋力為38.7%,“對新聞的關注度”和“英國脫歐事件”變量與英國形象認知正相關(見表3,p<0.05)。
以上雖然較為具象化地呈現了中國公眾對德國、英國、法國、意大利等歐洲國家形象認知的多重影響因素,但是尚未從理論層面萃取影響形象認知的邏輯程式,因此,對因變量的多線索和相關協調因素進行高度總結的歸因建模是十分必要的。這一部分從行動者、認知情境與客觀刺激物出發,嘗試對影響“中國公眾眼中的歐洲形象”的多重因素凝練歸因。

表1 中國人對四國形象認知歸因的多元回歸系數表(第一部分)

表2 中國人對四國形象認知歸因的多元回歸系數表(第二部分)

表3 中國人對四國形象認知歸因的多元回歸系數表(第三部分)
第一個歸因維度來自行為者。行為者的社會身份對形象認知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社會身份是基于自然和社會遷移運作等因素而分化產生的,主要表現為社會公眾在身份、收入、學歷、居住地、生活滿意度上的個性特質。社會身份的差異是影響公眾對社會形象以及外界形象認知的重要因素。因此,我們將第一歸因維度命名為“社會身份推動”。
第二個歸因維度來自認知情境。如前所述,認知情境往往依托于與認知對象相關的固有經驗,由此建構情境知覺程式。在這個過程中,認知者腦海中的相關知識是其信任和依賴的認知源,它們為認知形象提供了具身的強化性認知。本研究中,人際交流、了解程度、關系認知程度等系列變量,作為影響認知者的可被信賴的“知識經驗”,驅動建構經驗化的信任情境,從而作用于對歐洲形象的認知過程。因此,我們將第二歸因維度命名為“信任情境驅使”。
根據以上三個形象認知的歸因維度,我們建構了跨文化歸因視角下“中國公眾眼中的歐洲形象”認知模型(見圖7)。從正向性認知流程來審視,我們可以發現,中國公眾是形象認知的主體,在經歷“行動者”“情境”“刺激物”三重具象的歸因維度指引后,開啟復雜的認知思維程式。這一程式從歸因理論層面,可被抽象為“社會身份推動”“信任情境驅使”“流行事件催化”三維因素,進而作用于建構“中國公眾眼中的歐洲形象”。

圖7 “中國公眾眼中的歐洲形象”認知跨文化三度歸因模型
如前所述,中國與歐洲作為“遙遠的鄰居”,對于彼此文化的審視都帶著強烈的“本我”文化棱鏡,在跨文化交往中發生鏡像偏移并與本我形象互動,進而形成融合了“本我”文化與“他者”文化的新的棱鏡。本研究以“中國公眾的世界觀念”全國性民調為基礎,分析國人對以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為代表的歐洲國家形象的認知及影響因素,試圖通過歸因理論來認識并分析棱鏡的每一個截面,由此對歐洲的“他者”形象在中國本土語境下的建構提供經驗性的參考并回應研究問題。為了進一步詮釋本研究中歐洲形象的獨特歸因意義,這里結合德國、英國、法國、意大利的實際情況,分層次歸納中國公眾歐洲觀歸因背后的現實成因,并進而進行相關的形象傳播策略建構。
第一個歸因維度來自行為者的“社會身份推動”。該維度下的變量有性別、年齡、學歷、職業、居住地、生活滿意度、收入水平等。研究結果顯示,影響德國形象認知的因素有“職業”和“收入”,從事高精尖技術職業的收入較高者往往對德國形象的認知更為深刻,而這兩項也是決定社會階層的重要因素。“生活滿意度”是影響法國與意大利形象認知的重要因素,表現在生活滿意度與消費行為模式的關聯上。法國與意大利同屬時尚國度,時尚關聯著傳統與創新、民族與世界,也關聯著經濟資源的全球流動,自然成為國家形象傳播的重要載體。有研究表明,時尚品牌是法國形象在華傳播的重要符號與認知因素,更被視為一種社會權力的轉移與形象體系的美化塑構。也有學者指出,這是時尚權力集中于歐洲少數國家的“領土化”現象的體現,在媒介與資本的合謀下,實現話語強權。
第二個歸因維度來自“信任情境驅使”。該維度下的變量有對歐洲四國的感興趣程度、親身經歷、了解程度、人際交流、關系認知程度等。研究結果顯示,對這四國而言,“了解程度”與對國際關系的認知,是影響中國公眾歐洲形象認知的重要因素。就政治與外交來看,超過八成的受訪者認為中歐關系重要或很重要。這種重要性體現在近年來歐洲在完善全球治理、維護地方安全、保護環境等議題上的主動承擔和與中國的積極合作。近年來,中歐之間已形成了以領導人會晤為戰略引領,高級別戰略對話、經貿高層對話和高級別人文交流對話為三大支柱的“1+3”高層對話格局,為中國公眾的歐洲形象認知開創新的情境。在經濟領域,雖然近年來歐洲經濟整體上在債務危機的困擾下復蘇乏力,但隨著中歐在貿易、投資和產能方面合作的深入,雙方關系的廣度和深度不斷拓展,形成了全方位、多層次、寬領域交流合作的良好格局。自2003年中歐建立全面戰略伙伴關系以來,截至2019年歐盟連續十五年成為中國第一大貿易伙伴,中國則是歐盟第二大貿易伙伴,雙方互為第一大進口來源地和第二大出口市場。其中,中德貿易占整個中歐進出口貿易總額的四分之一,中英貿易與中法貿易也占比超過兩成,意大利成為首個參與“一帶一路”倡議的G7國家,這些都成為驅動公眾互知互信的一張“經濟牌”。文化交流方面,法意兩國的時尚品牌成為傳遞國家形象的符號象征,在華設立的歌德學院、法語聯盟等不僅是傳播歐洲語言文化的渠道,也成為歐洲主導販售的一種文化外交。相較于政治與經貿往來,文化交流更為穩定、隱匿且深入人心,成為驅動中國公眾積極認知歐洲國家形象的正向因素。
第三個歸因維度來自“流行事件催化”。首先,媒介接觸成為中國公眾認知英國的重要渠道。英國傳媒業發達,媒體市場化程度高,其傳媒產品更是在世界范圍內有著較大的影響力,這些都為中國公眾認知英國提供了重要的鏡鑒。其次,就時政事件而言,英國的“脫歐”無疑是近年來影響國際局勢的大事件之一。本研究顯示,有接近六成的中國公眾認為“脫歐”事件對加速中英合作具有重要意義,這也說明了在“后脫歐”時代,這一“流行事件”盡管在部分政治議題上給中英兩國帶來挑戰,但也拓寬了中英在經貿領域、人文交流與“一帶一路”協作等領域的合作前景。近年來,中英雙邊關系已由雙方元首互訪開啟了“黃金時代”,2019年英國已是中國在歐洲的第二大投資目的地和第二大貿易伙伴,調查數據也顯示中國公眾對中英關系充滿信心。因此,由這一時政事件所激發的對中英、中歐關系轉型的關注,也會影響到中國公眾對英國形象與角色定位的評價與認知。
基于以上的歸因總結,本研究進一步對中國公眾歐洲形象認知探索可詮釋、可參考的策略。
第一,積極尋求中歐交往利益的平衡點,在對話與溝通中增進中歐互信。跨文化傳播不僅體現在東西方價值觀的共享,也體現在處理自我與他者文化的差異與文化偏見時,如何通過實現自由、雙向、平等的對話來調適文化距離。在中歐交往中,增進國家政府部門和多層次的交往對話,特別是在交往的基礎上促進彼此的理解,在正視差異的基礎上尋找中歐利益的共同點與平衡點,以增進對彼此的認識與了解,拉近彼此的心理距離。
第二,優化東西方的互信情境,倡導積極多元的中歐人文交流與互聯互通。一方面,注重多領域多層次的文化交流,發揮多元公共外交層次下中歐的交流互動。另一方面,增進國家地區、政府部門、學校、企業、民間多群體和多層次的交往對話,拉近民眾的心理距離。不確定性降低理論(URT)表明,在跨文化傳播中,對陌生文化情境的不確定會導致不安,因此當我們對交流的對象有著更多的認知和了解,焦慮水平會隨之降低。這種壓力的緩解有利于建立跨文化理解者與詮釋者之間的信任,化解跨文化沖突,從而實現更為廣泛的跨文化對話。
第三,提升媒介對重要國際時事報道的輿論引導能力。在瞬息萬變的國際局勢中,針對自我形象的建構并不能僅依靠西方的“他塑”,要注重涉及國際重要事件中“利我”的正面輿論引導。此外,擴大中歐媒體之間的交流與合作,促進中歐媒體經驗相互學習與相互了解,從媒介報道與合作交往層面,進一步推動中歐公眾的互相了解與認知。
“要想永遠保持好心情,就必須心胸豁達、待人寬厚,這樣才可以避免很多是非。而有了好心情,才有好興致,才能追求時尚,適時享樂,擺脫低級、庸俗的東西,使晚年生活的品位得到提升。”
誠然,影響中國公眾認知歐洲形象的因素復雜,以上認知程式并未將之完全囊括。這也正如凱利(Kelley,H.H.)曾指出的,由于選擇性心理、認知偏見與跨文化障礙等因素,歸因偏差無可避免。無論如何,形象認知是一個隨著時代格局而不斷演進發展的多層次心理過程,受到來自不同時期諸如意識形態、媒介偏見、文化宗教和社會體制差異等因素的影響,在跨文化語境下表現得更為復雜。在跨文化傳播中,社會實踐通過文化的表述行為實現意義,從而建構對現實的認知。如前所述,剖析跨文化形象認知的“棱鏡”是為了更好地理解與交流,以消弭政治、經濟和文化的認知鴻溝,優化東西方的互信情境,進而更好地促進中歐之間的形象互構。本研究僅對中國公眾對歐洲主要國家的形象認知及其影響因素進行探究,并未涉及歐洲國家公眾對中國形象的認知。無論是基于歷史性、現實性亦或理想性的因素,中歐之間形象的互現和互構,必然更為多元而復雜,在這種多邊關系中探究彼此形象的歸因,是下一步可以推進的研究方向。
(本文系華中科技大學學術前沿青年團隊、華中科技大學文科雙一流建設項目“國家傳播戰略智庫”的研究成果)
注釋:
① 范紅:《國家形象的多維塑造與傳播策略》,《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2期。
② 華中科技大學國家傳播戰略研究院:《中美兩國公眾的世界觀念與國家印象研究報告》,《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9年第9期。
③④ [美]薩義德:《東方學》,王宇根譯,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2、18頁。
⑤ 歐陽哲生:《歐洲與中國文明對話的新開端——以西人在元大都“汗八里”的經驗為中心的考察》,《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
⑥ 周國瑞:《從一則文獻資料解析駐美公使崔國因》,《歷史檔案》,2012年第4期。
⑦ 馬繹:《民國知識界眼中的德國形象研究》,上海外國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8年。
⑧ 梅啟波:《20 世紀30年代中國游記文學中的歐洲形象》,《鄭州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3期。
⑨ 劉佳、許琳:《歐盟形象在中國本土社會化媒體上的征候》,《大連海事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
⑩ 唐海華:《中歐關系調整下的中國民眾的歐盟觀——對2010年中國城市居民焦點團體訪談的深度分析》,《外交評論(外交學院學報)》,201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