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 淼
從存在形式及傳播規律來看,“夸夸群”即指借助QQ或微信等社交平臺創建的虛擬社群,建立“盡情夸贊、只能夸贊”等群內規則,在群相關人員管理下,群成員將并無實際褒獎價值的瑣碎信息分享在群內求“夸”,其信息反饋表現為群成員偏離正常價值判斷后的浮夸的“花式”夸獎。
溯源“夸夸群”前身,是2014年8月14日在豆瓣創建的“相互表揚小組”,其初衷為“傳播正能量,創建美好生活,治愈不開心”。無論說什么,都會收到組內表揚。小組人數現已突破10萬。求表揚的一位高位截癱患者讓互相表揚小組在2019年2月出圈①曝光,最先得到社會關注。后受互相表揚小組啟發,“夸夸群”從高校應運而生。2019年2月28日,浙江大學市場營銷專業大二女生蘇嘉琪建立起第一個浙江大學校內夸夸群,因新奇有趣而迅速蔓延到全國高校。清華、北大、復旦、中國傳媒、中國政法、西安交大等名校紛紛加入,高校大學生成為“夸夸群”這一現象級事件的中心群體,學生、高校、同學等詞匯均出現在“夸夸群”的專題熱詞云圖譜中,其中96%以上的夸夸群成員為大專以上學歷。夸夸群中傳遞的內容主要為生活糗事、個人動態及愛好、個人情感及情緒、個人壓力等。②87%的公眾對“夸夸群”持中立或積極態度(如圖1)。
“夸夸群”迅速走紅的背后是群成員通過“夸夸群”積極進行情緒傳播,主動尋找身份認同的訴求,然而自2019年3月8日起夸夸群在微信、微博等平臺躥紅后,又迅速消沉,這也成為了重要的網絡傳播現象。

圖1 “夸夸群”情感分布
數據來源:西北政法大學新聞傳播學院輿情中心
本文從情緒傳播的角度解釋其生命曲線以及互聯網機制下多數新生現象級事件的生存歷程。
“夸夸群”中所涉之共鳴應理解為陌生共鳴,即陌生人的共鳴。“陌生”在《當代漢語詞典》中含義為生疏、不熟悉。在陌生共鳴中,“陌生”擁有更多涵義。
1.身份的陌生
“夸夸群”成員(即受眾)之間的現實身份不透明。一方面,“夸夸群”成員在線上聚集,享受移動社交網絡平臺獨有的匿名性、身份隱蔽性。人們雖處于同一社群,卻因互不相識而坦然吐露真實情緒,呈現“火車上的陌生人”現象,即在公共場合人們會向陌生人透露個人信息及由此延伸而來的個人情感。另一方面,“夸夸群”成員在線下的熟悉程度弱,群內分享內容在線下并不會被持續印證,線上與線下的連通性較低,形成相對純粹的虛擬社群,滿足人們在真實社交網絡的強關系社交中非真實“表演”后疲于應付的舒緩心理需求。
2.傳播環境的陌生
“夸夸群”的內生環境與真實環境之間存在較大反差。“夸夸群”除剛建群時個別原住成員間存在強關系,之后入群的大量成員間多屬弱關系連接,這使群成員間處于弱關系聯系,造就了交往環境的寬松化及整個傳播環境的陌生化。由于“夸”的特性得以彰顯,群成員接收的均為“彩虹屁”這樣的正面反饋,陌生傳播環境下,主體身份被刻意忽略或模糊化,這與真實社交網絡的傳播環境完全不同。群成員表達的重點旨在傳遞情緒及釋放壓力,試圖在心理層面得到真實社交環境下不可企及的緩解。
3.文化的陌生
有學者提出“中國社會是一個吝嗇于夸贊的社會,大多是挫折教育而不是贊賞教育,造成很多人有被贊賞的饑渴心理”。如圖2③所示,筆者將“有時夸獎”“偶爾夸獎”“幾乎沒有夸獎”三種程度視為缺乏夸獎的狀況。以此作為參數可知,現實中得到周圍人的夸獎情況很少,只占整體的23.94%;現實中對周圍人的夸獎情況相對樂觀,占總體的47.34%,但仍不及一半。中國傳統文化的教育之道、人際相處之道中,正面褒獎和“夸”的元素并非主流。現實社會的壓力和人性本能的對社會認同的渴求,及作為個體的存在感和希望被關注的心理,使得“夸夸群”獨有的社群文化對年輕人具有吸引力,這也是“夸夸群”在高校學生中迅速壯大的原因。
“夸夸群”背后隱匿的身份、傳播環境及文化的陌生,為人們在互聯網強連接環境下尋得一個可忽視形象及社會關系、進行自我真實情緒表達的空間。心理學家凱利·麥格尼格爾認為,處理壓力的最佳方式,是開誠布公地談論壓力,而不是逃避。“夸夸群”顯然有助于年輕人在陌生空間談論壓力并確定可以得到積極回饋,進而緩解情緒。

圖2 現實中得到夸獎及主動夸獎別人的情況分布圖
數據來源:復旦大學新聞傳播學院的現象研究
4.陌生的共鳴
“夸夸群”內情緒傳播所表現出的“共鳴”,其釋意傾向于“由別人的某種思想感情激發出來的相同的思想感情”。這種共鳴包含三層維度。
第一,群內分享內容的真實共鳴。群成員年齡分布較為集中,真實身份多為在校大學生,擁有類似的社會身份及生活情感經歷。群內分享內容多為個人情感壓力及生活糗事,使得其他群成員可產生類似經歷的真實共鳴,形成持續的回音壁效應。值得注意的是,“夸夸群”內成員所使用的夸贊用語是求夸者可理解的范疇,進而形成反向的真實共鳴,以達到求夸者所希望得到的反饋。
第二,群內傳播的游戲共鳴。“夸夸群”近似于學者羅杰·西爾弗斯通(Roger Silverstone)所指出的“游戲”,為群成員提供了一個暫時脫離日常生活的賽博空間,但仍基于現實生活中的問題,并為之生產出無數種正向解讀方式的排演,也隨之產生了群體共振的情感聯結。因此夸夸群成為共同的“充滿彩虹屁的快樂源泉”④。赫伊津哈是第一個將游戲作為人類文化內核進行研究的學者,他認為個體在主觀上自愿參與游戲,且在這種日常活動中能夠產生愉悅。參與其中的成員多數認為“夸夸群”可帶來正面情緒,主動參與狂歡游戲,求夸者欣然接受愉悅氛圍的洗禮,夸人者遵守游戲規則傳播著各式夸獎。這場虛擬“游戲”為參與者提供了游戲共鳴,每個“夸夸群”成員作為個體在愉悅的群體參與中尋求快樂或制造快樂。
第三,傳播慣性引發的群體性共鳴。“夸夸群”以正面的情緒傳播為吸睛關鍵,群成員在群內會形成情緒慣性及期許慣性,使受眾形成慣性思維,成員們對待反慣性的內容會產生抵觸心理,沉浸于慣性的回音壁中,產生群體性共鳴意見,夸大“夸”的效果和形式,形成心理趨同,增加成員對“夸夸群”的情感依賴。
“夸夸群”使得受眾在虛擬社群中通過他人贊美發現更好的自己,獲得身份認同感,受眾體驗到的虛擬認同包含自我身份認同及虛擬的社會身份認同,即自我的心理和身體體驗及虛擬社群下受眾的社會屬性。
1.認同期許
“夸夸群”成員年齡分布偏年輕化,95后所占比重超過整體的50%(如圖3),經由筆者20例深度訪談了解,95后真實現狀:一是仍在校讀書或繼續備考準備深造,身份為大學生(臨近畢業)、研究生以及準備考研或出國的學生;二是部分95后已經大學畢業踏入社會,剛入職場成為職場小白;三是高中畢業輟學工作,工齡4—5年不等,能力優秀者可能已經處于科級層面,能力偏低者依舊處在職場底層位置。上述狀況的95后,均在現實中面臨較大的學習、工作、婚戀壓力。盡管這些壓力是在成長過程中的間斷性壓力,會隨著階段性目標的達成、工作的完結而改變或消失,但長期處于高負荷的壓力下會因缺乏有效的宣泄渠道、缺少傾聽者而堆積形成負面情緒。
值得關注的是95后的成長伴隨著科技革命,親歷科技進步帶來的變化,人們的情感溝通、信息交流、知識獲取等諸多方面都因互聯網、人工智能的蓬勃興起而發生深刻變革。從現實走向虛擬,現實的情感維系和溝通逐漸減少,這類用戶會在虛擬的網絡世界中產生孤獨感、陌生感等負面情緒。

圖3 夸夸群成員年齡層分布圖(95后、00后居多)
數據來源:復旦大學新聞傳播學院的現象研究⑤
“夸夸群”的加入及退出相對自由,不會給受眾施加相應的義務或情感成本,相對“輕量”的交流為受眾提供了自由宣泄情緒的渠道;同時,正面的回應給予受眾被傾聽、被認同的滿足感,達到加入社群時的心理期許,這種認同即使明知是暫時虛幻的卻始終被受眾期待。
2.虛擬社交及戲劇表達
“夸夸群”是特殊性質的虛擬社群,其特殊性在于本身“夸”的性質,生產了夸張、荒誕、戲謔的表達內容、形式和效果。網絡空間與現實空間并行,虛擬社交匿名性特征下夸張的表達形式及“夸夸群”內容的非真實性、非必要性,與現實形成了非直接映射。虛擬社群中尋求夸贊的行為折射了現實社會中夸贊行為缺乏的現狀。“夸夸群”看似一片火熱,卻并非現實的直接映射,也并不能提供現實壓力的真實解決渠道。
戈夫曼的“擬劇理論”認為,人就如舞臺上的演員,要努力展示自己,以各種方式在他人心目中塑造自己的形象。其核心概念是“印象管理”,即在人機互動過程中,行動者總是有意無意地運用某種技巧塑造自己給人的印象,選擇適當的言辭、表情或動作來制造形象,使他人形成對自己的特定看法,并據此做出符合行動者愿望的反應。在現實生活中越注意形象或印象塑造,越會擠壓個體呈現真實自我的空間。現實空間中,受眾努力維持自己的形象,塑造自身社會角色。然而在“夸夸群”這個虛擬社交群落中,只需遵守“游戲”規則,便可將無法在社會生活關系網中展現的真實自我呈現出來,求夸者或夸人者都可在此尋求真實表達的快樂及價值。“夸夸群”似乎成為現實生活的“哈哈鏡”,把現實生活中的嚴肅、正統表現為夸張、荒誕、戲謔。但顯而易見的夸張、變形的表達卻是現實的正向或反向呈現。這一點與戲劇表達手法異曲同工。
“夸夸群”內求夸者情緒豐富,夸人者套路包羅萬象,呈現戲劇化特征。有學者歸納“夸夸群”夸人類型包含腦洞清奇型、文采斐然型、風趣幽默型、情理兼備型、充滿正能量型、意味深長型等。此外,新京報書評周刊總結“六大夸人套路”:逆向升華式、聯想升華式、排山倒海式、指東打西式、夸張歸因式、閉眼式。“夸夸群”反映了當下“戲謔、解構及反諷的狂歡”所構成的青少年亞文化⑥,也符合巴赫金的“狂歡化理論”中在解構等級秩序后自由呈現的個性化狂歡。同時,群組內“去中心化”的特征為夸人者賦權,他們可自由發言、平等對話。受眾會刻意追求這種文化,體驗夸張、荒誕、戲謔、自由的氛圍。
“夸夸群”躥紅后,淘寶、閑魚平臺紛紛出現付費夸夸群,拉客戶進群一頓猛夸后,根據時長收費,50元可下單5分鐘的“夸夸群”“陽光彩虹屁”服務。淘寶一家銷售量最高(月銷3120)的店鋪,僅在2019年3月兩周時間內已有3000余人購買該服務,該數據不包括其他店鋪及高校自發創建的免費或小額打賞結算的“夸夸群”。以“西交(西安交大)夸夸群”為例,在進行一個月的監測后發現,從2019年3月2日至4月7日,“西交夸夸群”已有18個。新群在舊群容量封頂之時創建,每個群可容納500人,“西交夸夸群”成員不完全統計總數為9000人。“夸夸群”吸引大量受眾參與其中,甚至帶來商機并有所業績,一方面是受眾獵奇心理的滿足和對反差社群文化的追求,另一方面反映受眾在參與中獲取與現實社交截然相反的新鮮感,體驗所謂的情緒狂歡。
夸夸群的走紅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真實社交壓力下的疲憊,而其消亡則源于單一形式的新型虛擬社交產生的審美疲勞,即新的“社交疲憊”。
1.社交過載
英國人類學家羅賓·鄧巴(Robin Dunbar)在對靈長類動物的大腦容量與其群體規模的關系研究中推斷,根據人類的大腦容量,人類社會群體的理想規模在150人左右。但今天各種社交應用為多數人編織的社交網絡,遠遠大于150人,社交關系或許已成為許多人的負擔,在頻繁處理各種關系網絡尤其是強關系網絡的互動時,容易產生疲憊倦怠。⑦微信、朋友圈等強關系的社交軟件受到受眾青睞后,催生了大量具備強關系的社交平臺,人們在處理線上新鮮關系的同時,還需處理線下轉移到線上的強關系網,造成“社交過載”⑧現象,人們被迫在這些平臺開始“表演”以塑造自我形象,線上的“表演”進一步擠壓了可展現自我的空間,強化社交疲憊。“夸夸群”的出現,由于其匿名性、虛擬性,對受眾而言只是一時一事,可以避免傳統關系社群所帶來的社交疲憊,甚至有人進群被夸后立即退群。
2.短時認同
“夸夸群”存在短期性、單一性、非內生性等特征,會快速導致新型虛擬的社交疲憊,比如退群、不發言、不續費。筆者通過查詢數據,訪談浙大、西安交大、復旦夸夸群負責人后得到證實,夸夸群屬于爆點現象,現已進入沉浸期(如圖4)。筆者2019年3月30日在“西交夸夸群”公眾號后臺第二次申請入群時,新的回復表明夸夸群創建者已從群內驟降的活躍度感受到了面臨危機的事實(如圖5)。通過群內沉浸式監測發現,受眾入群求贊后雖會收到一部分夸贊,但會因下一個人的求贊被打斷,戛然而止的斷裂感使得認同感存在時間較短,快速得到并快速失去,間接導致部分受眾達到目的后直接退群;此外,夸夸群漸漸呈現出從最初所定義的單純互相夸贊向傳統的社交群組轉變的趨勢,群成員開始分享自己真實的工作、生活、旅行等,并在此交流感情。甚至在一個164人的夸夸群中出現了角色扮演,進行電視劇的角色代入式聊天。除了商用夸手,普通社群內擔任夸手角色的人們,在群創立之初會因其語言的新鮮性而增添自身魅力及整體吸引力,然而由于求夸者內容的相似性,夸手們語言趨于同質化,夸手自身也在這場“游戲”中產生疲憊感,不發言,最終退群,群中均明顯出現夸贊數量減少、活躍度降低、新成員增速放緩的趨勢。
前文提及,年輕受眾在現實中面臨的壓力為間斷性壓力,會隨著階段性目標的達成、工作的完結而發生變化或消失。若“夸夸群”依舊保持原有的傳播形式,大量同質化的內容勢必帶來新的社交疲憊,其衰減趨勢不可逆轉。
“夸夸群”的躥紅蘊含著受眾的共鳴與認同期待,從一個側面展現出移動社交法則下受眾對社交需求始終處于搖擺狀態的性質。遠距離與近距離、匿名關系與實名關系、弱關系與強關系,這些屬性的搖擺伴隨著時間、情境、心理等因素的變化。⑨但“夸夸群”自身定位的局限性、功能的單一性與內容的同質化,使其在互聯網法則的搖擺性質下很快趨向消亡。

圖4 “夸夸群”活躍生命曲線
數據來源:微信指數小程序

圖5 “西交夸夸群”后臺回復(左:3月28日 右:3月30日)
注釋:
① 出圈:粉絲術語,指某個事物的流行程度突破既定圈層,甚至全民皆知。
②③⑤ 喻琰、鮑紫昕:《95后、00后為何熱衷“夸夸群”?復旦師生做了個現象研究》,https://media.weibo.cn/article?id=2309404353714025581172。
④ 杜駿飛:《“夸夸群”里的人生風景》,https://mp.weixin.qq.com/s/-4772yx47lN7AdFjYoilMw。
⑥ 遇馬:《閉眼夸人的夸夸群,真的能夠幫助我們減壓嗎?》,新京報書評周刊,https://mp.weixin.qq.com/s/1c9-Kf0QZI1B0bJ1FKs0eQ。
⑦⑨ 彭蘭:《連接與反連接:互聯網法則的搖擺》,《國際新聞界》,2019年第2期。
⑧ Chelsea Wald:《朋友圈越刷越沒勁,怎么回事?你不是唯一這樣想的人》,LH譯、Ent編輯,果殼(ID:Guokr42)發表,https://m.huxiu.com/article/29135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