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文濤 吳 茜
對于特朗普“推特執政”,學界目前的研究集中于美國國內政治文化變動下反建制風潮興起,新媒體在此背景下對于彌補社會心理逆差的作用;以及后真相時代下,尋求真相的成本增加使得真相不再成為人們的首選,因此如新媒體這類能夠傳達個性聲音的媒介在快消費時代成為主流兩個方面。從現有的研究上看,特朗普“推特執政”從內政到外交的一系列具體舉措仍待進一步探索,并且以個人需求和社會分裂為出發點,媒體如何起到調節的作用也需要跨學科的研究。
早在奧巴馬時期,新媒體的外交功能就得到了系統性和綜合性的開發。新媒體已經不局限于作為選舉的拉票工具以及政府傳遞官方信息的平臺,而是憑借其隱蔽的公共外交屬性和直達的傳播模式,成為了美國輸送價值觀、制造輿論力量的新選擇。以“構建從下及上的公共社交網絡”為中心,設立專門的機構和方案進行推廣,集成政府和社會資源,囊括白宮、國務院和五角大樓形成三位一體的新媒體外交,對中東和阿拉伯地區進行有的放矢的新媒體投放。現今,以推特為代表的新媒體經過十余年的發展已經逐步成為一種媒體力量滲透到美國政治生活中,并形成一種具有一定階級基礎的新政治文化,它從選舉年中的拉票工具逐步變為了集內政和外交等多面功能于一身的“萬金油”。隨著特朗普不斷將新媒體推到美國政治的中心,“特朗普現象”的深層社會基礎逐漸與美國文化的變動重疊,加之“后真相時代”的到來,美國社交媒體的政治傳播開始從邊緣轉向中心。自媒體生態鏈下社區的“回聲壁效應”造就了美國的“特朗普式”選舉,在其上任后,特朗普獨有的議程設置和傳播手段又將推特和政治結合,形成了良好的二元聯動效應。

圖1 特朗普執政561天詞頻
根據議程設置理論,媒介對于議題的強調與人們對該議題的潛在認知存在正相關的聯系,因此媒介傳播內容并非只是現實的折射,而是以有目的的信息取舍對人所認知的“擬態環境”進行再構建。議程設置功能的作用機制也逐漸被細化成為“認知”“顯著性”和“優先順序”三種模式。結合議程設置的三個作用模式,通過對特朗普上任后推文的詞頻統計和跟蹤可發現,“顯著性模式”,即利用推特對部分議題進行突出強調,成為特朗普議程設置上的優先選擇,并主要服務于政治宣傳和形象建構。

圖2 特朗普執政852天詞頻
根據trump twitter archive①收集的特朗普執政561天的詞頻(圖1)和852天的詞頻(圖2)對比統計后發現:有選擇地在推文上頻頻打擊對手和自我宣傳是特朗普建構自我形象的主要方式。特朗普推特的重點關注對象既有民主黨代表也有左派主流媒體,其中希拉里·克林頓、奧巴馬以及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和《紐約時報》都位列前十,并且隨著“通俄門”的調查,俄羅斯相關話題呈現持續走高態勢。通過把“假新聞”作為輿論箭的靶心,特朗普平均每日都有3條以上的推文劍指美國主流左派媒體,稱其為“人民公敵”,并為自己辯護。而對于競爭對手克林頓家族和前任奧巴馬,特朗普多是對他們的執政政績和辦事風格進行諷刺奚落進而抬高自己。如當希拉里因批判特朗普支持者受到輿論攻擊時,特朗普立即在推特上接連發出多條推文對事件進行“火上澆油”。對比之下,與假新聞詞頻幾乎相近的右派老牌媒體《福克斯新聞》(Fox News)則成為了特朗普在主流媒體陣營中的忠實盟友和個人“牌坊”,雙方經常在推特上進行高調互動,《福克斯新聞》受到特朗普多次“@”、轉發或者點贊,內容大多為總統的正面宣傳。
從具體內容來看,小周期利用推特制造熱點,緊抓熱度和新鮮度,將互聯網新陳代謝與政策推廣相結合是特朗普議程設置的另一環。在特朗普上任后,熱頻詞匯與其執政日程也開始掛鉤:內政上,除了發布白宮關鍵人物更替名單和總統行程外,根據不完全統計②,2017年上半年Obamacare和Immigration成為提及次數最多的詞匯,比同期詞頻高25%,在此環境下,醫改和移民問題成為美國國內熱點;時段性熱點諸如朝核問題、伊核問題以及貿易戰都是由特朗普的推特作為信息源而向全世界擴散。
在議程設置框架下,“情緒激將法”成為有特朗普特色的傳播手段。傳統的政治學和輿論學認為,輿論是一種“社會統一”,它的產生是通過“提出議題—社會辯論—意見統一”的理性過程,然而這條規則對當下的新媒體卻不適用。在新媒體上,受眾對信息的及時需求超過了對信息深度挖掘的需要,因此新媒體平臺只是制造影響的工具而非理性討論平臺,新媒體比起“統一”更歡迎“爭論”。通過對推文的觀察,特朗普推特評論區中反對者言論高達75%,但轉發和點贊人數卻比他獲得支持的推文多近2倍。其反對者言論較多的推文通常都帶有“諷刺”和“侮辱”他人的內容。2018年6月27日,特朗普在發布的針對國會議員Joe Crowley落選的推文中就大寫了“LOST”一詞嘲弄其落選并稱其為“極度痛恨特朗普的國會議員”(Big Trump Hater Congressman)、“缺乏善意和對總統的尊重”。這條推文成為當天繼特朗普發布最高法院支持禁穆令的推文后第二條轉發、評論和點贊最多的推文。與此相反的是,以往美國政界都將推特此類新媒體作為獲取民意支持的輔助工具,因此很注意內容和用詞,對于“社會統一”的輿論追求局限了內容的新鮮和刺激感。
通過平均每天發布11條推文建立起自己的媒體戰線,特朗普推特上的炒作和荒誕并不是其最大賣點,政治利益和營銷戰術的結合才是特朗普熱度的根源。2016年11月,推特開發了熱度評級的功能,此功能會參考多方因素對用戶評論的優先級進行排序,越早評論,成為熱評的可能性就越高,特朗普的推特熱評已經成為最有效的推廣營銷手段。麥克·爾根(Mike Elgan)是一周內上過四次特朗普熱評的一位網紅,他表示,特朗普把推特當作宣傳武器,向世界傳播觀點的同時,其推特賬號也成為了網民的營銷機器。③特朗普的雙向營銷戰術還贏得了可觀的“雪球效應”,從2018年7月4日獨立日當天的數據看,當日特朗普活躍粉絲和追隨者的數量為5300萬,對比剛上任時漲幅超過24%,同比目前熱度影響力較高的奧巴馬,Twitter Counter預測,特朗普在十年內將有2.97億粉絲,而奧巴馬粉絲數將是2.18億。
特朗普重視議程設置和精于營銷之道,使得其推特能在滿足受眾的好奇心理的同時又嵌入了政治宣傳,既滿足了個人宣傳需要,又將推特逐漸融入政治生態圈,在擴大自身影響力的同時又將更多的民眾引入到網絡政治爭論中來,成為美國競選“破窗效應”和政治游說趨勢下的典型代表。
從2017年特朗普正式上臺到現今,“推特執政”從一開始的飽受爭議逐漸變得為國內乃至國際接受。從歷史上看,相較于奧巴馬時期對新媒體的運用,特朗普對新媒體所注入的個人色彩以及不可控性是對以往美國政治模式的一個重大轉變。
從內政維度看,在特朗普的運作下推特的政治效應主要表現在政治信息傳遞和國內輿情應對兩方面。
其一,在政治信息傳遞方面推特所傳播的政治信息構成了一個完整的運營鏈,通過推特,特朗普向民眾展示了一個“立體”的白宮。特朗普的推特,不再是以往單一政治信息的重復,相反,各種各樣的政治信息構成了一個動態的“生態圈”,種類多且有跟進。不管是白宮官員交替還是經濟和安全政策,從個人到美國政治的方方面面,特朗普通過推特用短短140字將信息以最快和最便捷的方式呈送到公眾面前。“推特執政”改變了民眾對于政治信息的接收習慣。一方面是對主流媒體消息源的截流,使得民眾和主流媒體對于從推特獲取信息的依賴感加強;另一方面,政治的“個性化”對于已經對政治感到疲乏和漠不關心的民眾而言更具有吸引力。在特朗普“推特執政”后,便涌現了大批活躍用戶對特朗普的推特進行“個性化再塑”,譬如,@Mature Trump Tweets就是一個對特朗普口無遮攔的推文進行修飾和潤色的賬戶,而@WriteinTrump、@Donald J.Drumpf則分別注重對特朗普的調侃和政策落實,這種次生賬號的出現豐富了大眾的閱讀體驗,同時也帶動了民眾的參政熱情。
其二,面對輿情,推特表現出的靈活特性也可以服務于特朗普的執政需要。面對自然災害和個人言行導致的自發性輿論、競爭對手策劃或者媒體的二次渲染所引發的他塑性輿論,特朗普通過推特可以更靈活地應對和處置。根據政治傳播研究中的“使用與滿足”理論,推特充分滿足了政治信息使用的三類動機:信息需求、表達自我、身份認同。④在信息需求上,特朗普可以通過推特第一時間了解輿情,做出應對;在突發性災難事件面前,推特成為特朗普及時傳遞慰問的工具;而在輿論開始發酵危及個人形象之時,又可以通過推特重塑真實或者轉移關注,為自己開脫。《華盛頓郵報》分析師菲利普·本普(Philip Bump)認為,在特別顧問羅伯特·穆勒(Robert S.Mueller III)針對總統的調查中,特朗普就試圖通過推特轉移大眾的注意力。⑤在需要民眾支持響應其政策、制造社會輿論的時候(比如美墨邊境墻事件),特朗普就通過推特亮出“愛國主義”標簽,制造身份認同從而獲取了大量支持。
從對外關系維度看,推特打破了美國傳統外交的局限,成為一種新的溝通渠道。早在奧巴馬執政時期,其政府已注意到推特等新媒體在外交上的影響力,認為新技術創造的全球聯系是當今世界權力行使的關鍵。⑥政治領導人和決策者經常在正式集會、社交聚會和非官方會議時使用推特,隨著時間推移,這種外交模式便逐漸成為了常規。學者康斯坦斯·鄧科姆(Constance Duncombe)認為,推特作為一種外交工具可以為執政者提供一種洞察力,讓他們了解公眾對國家認同和情感表達的情況,這種洞察力又是了解對手意圖的關鍵。⑦在特朗普上任后,美國“推特外交”的情感洞察功能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以朝鮮無核化問題為例,在首次“金特會”前,特朗普的推特成為推進雙方溝通的關鍵平臺。根據相關統計,自2017年至“金特會”舉行前,特朗普共有119條推文和朝鮮有關。其中在朝鮮未舉行第六次核試驗以前,特朗普對朝鮮的推文多持中立態度,頻次極少。在朝鮮第六次核試驗前夕,特朗普在推特上進行了一段提前警告,然而朝鮮還是進行了有史以來威力最大的第六次核試驗。發現隔空喊話無用后,特朗普在推特上的態度立馬開始轉向激烈。特朗普的推文直言金正恩是“火箭男”“殺人狂魔”“矮肥圓”,并且多次提及將應用的制裁手段,目的就是以言語情感為探察點,開啟美朝對話。在經歷小半年的對峙磨合后,美朝終于決定舉行“金特會”,但此時特朗普仍然搖擺不定并不斷試探朝鮮的誠意,2018年5月24日,特朗普接連發送3條“取消朝美峰會”的推文。這不僅沒有打消朝鮮的來訪之意,相反,金正恩和韓國總統文在寅還特地又舉行會面,才終成“金特會”,特朗普也由此成為第一位與朝鮮最高領導人會晤的在任美國總統。歷史經驗表明,當兩國關系極度緊張之時,外交便難以成為優先手段。但特朗普卻反其道行之,以推特為主要平臺,在小半年內將缺乏互信且長期對立的美朝兩國拉回談判桌。在此過程中,推特一方面充當了信息炒作人的角色,將“意外”頻頻暴露在公共視野,以制造熱點和向對手施壓;另一方面,推特又展示了信息傳達的功能,在體現意圖、表達情感和未來預判上對對手進行了暗示。正如特朗普本人所言:“再壞的宣傳都是好宣傳。”2019年5月20日,針對伊朗問題,特朗普又故技重施在推特上警告伊朗總統魯哈尼:“如果伊朗想開戰,那將是伊朗的正式終結。永遠不要再威脅美國!”隨后,伊朗外長也在推特上進行了回應,稱:“伊朗人幾千年來一直昂首挺立,而侵略者卻一去不復返。經濟恐怖主義和種族滅絕嘲諷不會終結伊朗。你永遠別威脅我們,尊重伊朗才有用!”然而在線下,特朗普前腳和魯哈尼剛決裂,后腳就表示隨時可以和伊朗和談,在這之前,特朗普已經被拒8次。看似“雷聲大”實則“雨點小”是特朗普利用推特的慣用外交風格。但就此來說,特朗普推特上的“八卦陣”在國家間的博弈中的確為特朗普贏得了些許籌碼,在美墨邊境墻事件上特朗普的步步緊逼使得墨西哥領導人恩里克·培尼亞·涅托(Enrique Pea Nieto)不得不采取和解策略以保全墨西哥與美國的商業利益。墨西哥作家豪爾赫·沃爾皮(JorgeVolpi)認為,特朗普將推特作為一種特權媒體,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這位總統的推特傾向于速度而不是分析,巧辯勝過深度,進攻勝于反思。⑧
特朗普“推特執政”的結果也具有兩面性。一方面,推特的政治上位為外交溝通打開了新局面,對內強化了特朗普個人的輿論應對能力;但另一方面,特朗普在推特上的反復無常也給其形象塑造和統一輿情帶來了困局。
首先,特朗普“推特執政”雖然迎合了部分群體的需要,鼓勵了公民對于政治的參與,但卻不能形成對內的輿論聚合力。從普通民眾角度出發,美國心理學會(APA)指出,在2016年總統大選之前、期間和之后的幾個月內,民眾政治上的心理壓力有所增加;在2017年2月的一次在線調查中,三分之二的美國人表示他們擔心美國的未來,不論他們的黨派偏好如何。⑨與此同時,諸如皮尤(Pew Research Center)這樣的民調機構和智庫也發表了相關調查,根據2017年的一份春季調查,只有22%的民眾對特朗普抱有信心。在特朗普任職期間,美國在海外的形象也有所下降:只有49%的人對美國持正面看法,低于奧巴馬總統任期結束時的64%。⑩從主流媒體角度來看,美國國內多家媒體對于特朗普的做法也提出了客觀的批判,如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直接指出特朗普在新媒體上的言論“攪亂了美國同盟友及對手之間的關系”,并列舉了幾大弊端,包括“發布錯誤信息”“破壞雙邊關系”“打破外交規則”等。甚至特朗普自己推崇的福克斯新聞(Fox News)也發布文章指出特朗普的負面形象已經深入人心,特朗普的整體支持率有所下降,在未來或影響其連任。
其次,推特上的部分推文極化了民粹主義和反建制情緒。20世紀70年代中期,受到美國政治、經濟、社會和國際環境的影響,美國反建制力量逐漸成型,民粹主義的主體由原先的社會最底層的工人階級變為了新中產階級。反建制派與民粹主義在時代的變遷下具有了相同的利益訴求,反建制支撐下的民粹,比以往更為復雜。美國傳播學者塞拉斯齊奧(Michael Serazio)提出了反建制在政治中主要通過抗爭反對秩序、民粹對抗權力、公眾反對精英等方式制造影響。多諾萬(Todd Donovan)等人認為,特朗普在推特上以清道夫精神捍衛美國純潔,以懷舊的、追溯性的民族主義,煽動對社會、文化和經濟變革憂心忡忡的“普通人”,以“右翼”為標簽,將這一進程又與右翼政黨的保守政策相結合,將會削弱美國中右翼力量;并且,主張放松輿論、任由輿論在推特上混亂自由也將使得2.0網絡傳播背景下的“回聲室效應”加強,使得民粹中反建制和民族、本土主義情緒走向極化而難以管控。
政治文化影響著政治體系中每一個政治角色的行動。而意識形態是影響政治文化的關鍵因素。相比以往,推特從未像如今這樣成為美國政治文化的重要集散地。美國曾經是一個充滿政治認同的國家,兩黨在為謀取共同利益而妥協之下產生的“政治正確”和受精英控制的主流媒體統領大部分民眾的意識。但伴隨著美國全球化戰略的失敗,經濟的衰退帶來了階級的新分化,傳統意識形態以“政治正確”為靈魂穩定和凝聚美國各社會階層的作用“失靈”,精英階層之間的分裂伴隨著草根、民粹、極端等意識形態影響力的上升,社會矛盾導致政治文化中意識形態的變化,讓草根階層在互聯網時代的表達權得到前所未有的釋放和增強。現今,美國政治意識形態分裂特征明顯,體現在兩個相關層面:兩黨極化進一步加深以及民眾對建制的反感情緒不斷上升。
從美國兩黨的政治極化程度看來,兩個政治陣營在內部同質化的同時,外部變得越來越異質化的趨勢已經得到廣泛認同。其中,中間派的減少成為了兩黨極化的一個突出表現。在20世紀70年代末,眾議院尚有30%的中間溫和派,而到了21世紀初則下降到8%,與此同時立場強硬的自由主義者和保守主義者則從27%上升到57%,同時,參議院的中間溫和派也從41%下降到5%。根據美國政治學界廣泛引用的DW-NOMINATE(動態加權定類三步評估法)結果發現,共和黨對兩黨極化的貢獻率高達85%,其中,共和黨多年的極端保守化與兩黨內美國南部黨派的重組以及茶黨運動都對兩黨整體的極化起了主要推動作用。伴隨著極化的加深,兩黨的政治意識形態也出現了明顯的變化。20世紀70年代后,美國政黨體系主要依靠意識形態和身份政治維系,基于性別、宗教、種族、身份的價值觀差異一直在增強。在種族與經濟不斷成為美國政治重要議題的當下,共和黨作為白人的代表在移民和全球化上越來越趨于保守主義,而包含少數族裔的民主黨在奧巴馬執政之后轉而越來越偏向放松管制的自由主義并出現一批“民主黨社會主義派”。根據調查,在2016年大選中一貫給人以傳統紅州印象的艾奧瓦,出現了43%自認為是社會主義者的民主黨投票者,并占到桑德斯支持者的58%和希拉里支持者的1/3。共和黨建制派長期秉持的里根式保守主義在特朗普之后逐漸變為以右翼民粹、民族情緒為主導的保守主義;而民主黨內左翼進步派如瑪麗·紐曼(Marie Newman)、卡拉·伊斯特曼(Kara Eastman)在2018年中期選舉中逐漸取得上風的態勢也預示民主黨內左翼激進路線會持續發展。意識形態的分道揚鑣以及作為中間緩沖力量的民主黨溫和派、兩黨中間派的式微成為了美國兩黨謀求政治共識的極大阻礙,爭取選票的功利性造勢和黨派間爭斗則成為美國政黨當下的政治主題。
兩黨對于選舉的競爭和意識形態的區分忽視了政府對于民眾的穩定與凝聚作用,民眾對于建制和精英等傳統主流的反感成為兩黨極化的衍生物。美國杜克大學政治學教授邁克爾·芒格認為:“兩黨都只是要取悅他們各自的支持者陣營,卻沒有哪個黨派覺得自己有責任為政府‘挽回顏面’,政黨極化的根本原因是兩黨在國家治理方面都毫無責任感。”“911”事件后,外交內政“私有化”“黨派化”的現象凸顯,美國左派要求迎合“全球化”浪潮而導致企業外遷,經濟分層出現明顯變化,維持美國社會穩定的中產階級家庭所占比例已不到一半。在這種情況下,民眾對于政府抱以質疑和失望的態度使得整個社會不同階層更趨向于采取抱團和排外策略為自己謀求利益,由此加深了階層的對立。以目前存在問題最大的白人中產階層為例,此階層當下面臨著經濟資源中的直觀收入越來越流于富豪并且未來可持續發展資源受到其他階級以及種族分享的困境。不少白人認為“在太過慷慨的聯邦政府幫助下,黑人大踏步前進是以犧牲他們利益為代價的,這不僅不公平,政府也遺忘了他們”。在這種充滿剝奪感的社會心理機制下,對政府滿懷怨懟的白人民眾更依賴于“抱團效應”,聚集特質相符的人組成社區,拒絕與其他團體溝通并反對政府的干涉。在兩黨極化下,分權、制衡、競選等原則已經越來越成為束縛美國政治體系運轉的枷鎖,民眾越來越成為一種競爭資源而不是服務的對象,黨派極化對于社會的撕裂同樣也刺激了兩黨的分裂。約翰·凱利(John Kelly)和弗朗索瓦·卡米爾(Camille Fran?ois)繪制了美國政治格局的推特氣泡圖(圖3)并得出結論:當賬戶按照政治同質化衡量標準進行配價衡量時,兩極分化看起來更加極端;其中0價為只關注自由派或只有自由派的粉絲,1價表示只關注保守派或只有保守派的粉絲。可見,政治意識形態上的分裂使得政府效率低下,美國意識形態和信仰體系走向分化,精英和普通民眾都陷入了意識形態極化的狀態。
在此情況下,“推特執政”成為了突破美國政治極化困境的“另類”解決方案,從傳播生態、總統權力和輿論利用三方面對美國的傳統政治建構進行了顛覆。特朗普上任后傳統主流媒體被總統進行政治邊緣化,推特成為了總統消息的重要來源。以往美國總統與傳統主流媒體的對接模式受到了破壞,傳統主流媒體不僅被放在總統的對立位置上還面臨著公眾的信任危機。一邊是特朗普在推特上的“飽和式信息轟炸”,而另一邊是主流媒體的“被動自辯”,大大削弱了以往主流媒體在政治傳播領域的絕對優勢。新媒體生態系統的興起,使得原來以傳統媒體和政府為信息把關人的共生關系受到了根本的破壞。政治首腦“自媒體化”一次又一次地挑戰了美國兩黨對于總統的制衡,特朗普在社交媒體上對于總統外交權力的擴大和在網絡領域開展的新一輪政黨之爭使得美國傳統政黨對于總統個人行為的控制力和預判能力降低。“邊境墻”事件的不斷發酵使得美國出現了歷史罕見的“政府停擺”以及衍生而出的總統調查,這些都是當下總統與政黨力量角逐的體現。值得注意的是,民眾的極化和美國當下的反建制潮流不僅在選舉時造就了特朗普,還成為了特朗普執政后制造輿論熱點的基礎資源,這體現了網絡時代草根階層輿論力量對于政治現實的反作用。新媒體是話語的主要集散地,每個階層都在謀求自己的話語權,作為發聲載體的媒體自然就成為了一種訴求渠道。政治極化暴露了傳統主流媒體與美國精英的政治取向,新媒體則成為部分階層政治訴求的突破口。

圖3 美國政治格局推特氣泡圖
圖片來源:technologyreview.com

圖4 社交媒體傳播生態鏈圖
根據史蒂文森(Stevenson)和格林伯格(Greenberg)的社交媒體傳播生態鏈圖(圖4):政治結構、社會角色和新媒體構成了傳播過程中的主體鏈,社會現實受到三者的影響,產生意識形態并指導行動,行動在外圍框架中又通過新媒體反作用于現實;新媒體在這一傳播鏈中屬于將內外框架上各個要素連接起來的節點,為傳播過程中的關鍵自變量,在社會知覺、互動和話語中充當個體連接的接口,但又獨立于社會現實,呈現出一種單向相關性。無論是特朗普還是普通民眾,他們都有社會角色的相同屬性,都需要媒體進行傳播進而影響現實。在未競選總統之前,特朗普就有使用推特的經驗,新媒體低成本、高關注和獨立性的特點滿足了特朗普的政治需要,使其在施政過程中可以采取更直接和靈活的方式避開傳統體制的限制。而對草根階層來說,新媒體是他們發泄和尋求“抱團”效應、制造影響的最好平臺。他們對特朗普這位非建制領導人的支持和擁護,勢必會為長期浸淫于政黨爭奪的美國帶來新的啟示。特朗普和普通民眾需求的區別與重合性造就了當下“推特執政”的輿論表現:趨同與矛盾并存。一方面特朗普在某些領域比如種族和經濟議題上與這些階層的價值觀具有重合性,但另一方面,由于網絡用戶的混雜,特朗普仍然受到部分人無底線的輿論攻擊。但值得肯定的是,特朗普利用新媒體對現實的作用力進一步鞏固了推特作為執政工具的合理性。一是內政到外交的外溢收益改變了以往大眾對于新媒體的認知,新媒體成為政治工具、改變政治生態的話題成為一種學術研究的新議題。二是通過新媒體制造熱點、吸引國際關注和打開外交新渠道成為特朗普獨具特色的對外傳播方式。
“推特執政”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美國和世界,但此舉能走多遠還要綜合多方因素進行考量。
首先,雖然總統個人目前更偏向于在政治上對推特的使用,但推特的不確定性會打破政治和外交領域規則,也會帶來政策混亂和風險;在目前以外交使團互訪、條約協定議事為代表的官方層級式傳統外交模式下不具有普適性。戰略傳播和全球公關公司博雅公關公司(Burson-Marsteller)2017年調查了全球178個國家地區的856個國家元首和政府首腦、外交部長及其機構的推特賬號后,發現雖然特朗普頻繁使用新媒體,各國使用新媒體的趨勢在上升,但在新媒體上直接與特朗普對話的領導人卻為數不多。同時,雖然到現在特朗普“推特執政”的政策構想已經基本明晰,即以服務于“美國優先”政策、解決國內經濟問題、減少美國在世界上的責任擔當為主旋律。但特朗普在推特上憑個人喜惡不加約束的行為也使其負面評價將持續發酵。《華爾街日報》和美國國家廣播公司統計的聯合民調指出近69%的美國成年人認為,通過推特發布“沒有經過慎重考慮的信息可能會迅速導致意想不到的嚴重后果”,特朗普在推文上的簡單、沖動和不文明,不僅僅反映了性別歧視、種族歧視、同性戀恐懼癥和仇外心理這些負能量,還可能繼續“傳染”放大從而對社會帶來毒害效應。以德國總理默克爾、英國前首相特蕾莎以及曾經的競爭對手希拉里為代表的女性精英也一度對特朗普在言論上多有指責。
其次,特朗普利用推特對于部分政治信息的壟斷也造成了政府內部信息差,不利于美國對內對外政策的推進。出于國內阻力,特朗普利用新媒體進行自我發聲,對于美國政治文化分裂的當下,既是一種迎合的趨同又是一種不可阻擋的推力。特朗普不僅打破了外交一貫的嚴肅風格,還從內部弱化了傳統機構在政治治理上的權力,憑借推特的及時和自由化特點,出其不意地繞開傳統媒體就重大政治事件加以單方評論,這時常造成美國總統和議題相關機構言行不一的局面。譬如在2017年卡塔爾斷交危機爆發之時,國務院當即發文施壓海灣同盟減少對卡塔爾的外交封鎖,但時隔僅幾個小時,特朗普就在白宮公開指責卡塔爾資助恐怖主義,力薦對其加緊封鎖以切斷其資金供應。自特朗普曾經青睞的國務卿蒂勒森離職后,白宮也經歷了大批的官員更替,一方面是出于對特朗普的難以適應,另一方面也因為政黨間利益的糾紛而被迫退出。雖然目前特朗普組建了一批親信陣營,蓬佩奧上任國務卿,暫時沒有外交態度不一的現象,但“推特治國”仍在繼續,而新任官員就“推特治國”與總統的磨合也會影響到美國政策有計劃、有保證地推行。
最后,從美國國內新媒體的未來發展上來看,新媒體對于擴展外交新渠道、設置議題和世界治理的巨大潛力仍然為美國對外傳播所用,并且具有繼承性和變化性。奧巴馬政府自2009年起,便不斷推動美國各級政府對于新媒體的開發和利用,美國政府新媒體體系現今已經初具規模。到2012年5月,美國國務院的主要公共外交部門共維護超過288個臉書主頁、近200個推特賬戶和125個YouTube頻道,在政策制定和國家數字政府戰略接軌上,發揮了重要作用。美國檔案與文件署(NARA)在《社交媒體戰略2017—2020》中對美國檔案機構如何利用新媒體應對當今多元復雜的互聯網環境也提出了系統性的看法。不過,美國對于現今新媒體的應用同時也存在矛盾。前國務院政策規劃主管安娜·瑪麗·斯勞特提出互聯網治理下“合作實力”概念,即不再以單一代言人為統治中心,轉而通過合作達成統一,這與目前特朗普主導的總統式“推特執政”仍有差異。并且,雖然言論自由受到法律保護,但公共外交學者約翰·布朗(John Brown)卻注意到,國務院內部在期望做大新媒體的同時卻試圖控制信息,嚴密監視官員的個人博客。因此,傳統體制下的美國適應新媒體并與之進行有效的合作溝通還有一條很長的路。另一方面,從“推特執政”的根源——特朗普個人角度來談,如何改變策略繼續將推特作為有力的宣傳武器,保持個人熱度和影響力也是目前特朗普個人需要突破的難題。從2016年11月到2019年5月,特朗普推特互動率持續走低,2019年5月成為了特朗普發文最多卻互動率最低的一月,這說明美國媒體和民眾對于特朗普的推特策略已經進入“疲憊期”。
注釋:
① 該網站收集了特朗普從2009年5月最初注冊推特賬號以后全部的推文。
② 這里不完全統計是指不包括特朗普發布又刪除的推文。
③ 來源于Mike Elgan 個人Twitter。
④ Chang SupPark,DoesTwitterMotivateInvolvementinPolitics?Tweeting,Opinionleadership,andPoliticalEngagement,Computers in Human Behavior,Vol,29,No.4,2013,pp.1641-1648.
⑤ Philip Bump,Trump'slatestMuellerDistraction:AnIncorrectTweetonaMisleadingStoryArchivedNovember,https://thehill.com/opinion/white-house/352666-trumps-tweets-distract-us-from-americas-pressing-challenges,2019年1月21日。
⑥ Ross,Alec,21stCenturyStatecraft-DiplomacyintheAgeofFacebookandTwitter,https://www.brookings.edu/wp-content/uploads/2012/04/20091217_diplomacy.pdf,2019年2月10日。
⑦ Constance Duncombe,HowTwitterEnhancesConventionalPracticesofDiplomacy,https://blog.oup.com/2017/10/twitter-diplomacy-practices-foreign-policy/,2019年1月13日。
⑧ Lucas Jackson,TwitterDiplomacy:HowTrumpisUsingSocialMediatoSpuraCrisiswith?https://theconversation.com/twitter-diplomacy-how-trump-is-using-social-media-to-spur-a-crisis-with-mexico-71981,2019年3月3日。
⑨ Stern,Neue Angstst?rung,WieTrumpdiePsychederUS-AmerikanerBelastet,https://www.stern.de/politik/ausland/usa--psychologen-entdecken-von-donald-trump-verursachte-angststoerung-8190748.html,2019年2月2日。
⑩ Pew Rearch Center,Spring2017GlobalAttitudesSurvey,http://www.pewglobal.org/2017/06/26/u-s-image-suffers-as-publics-around-world-question-trumps-leadership/pg_2017-06-26-us_image-00-0/,2019年3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