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唯佳 程思佳 于濤方
祭祀和紀念地是古今中外文化的重要載體,經過長期的發展和積累,祭祀和紀念地已成為我國的重要文化遺產。
祭祀和紀念地本身帶有宗教色彩,中國的祭祀文化博大精深,而本研究關注的國家祭祀,不將重點放在宗教性方面,而是強調其與政治之間的密切關系。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國國家祭祀及國家紀念地傳統主要可以分成3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從約公元前2000年到1840年,我國開始具有“國”的概念,以及其后漫長的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時期,國家祭祀和國家紀念地傳統從原始的自然崇拜逐步發展為具有政治和社會功能屬性的儀式和場所;第二階段是從1840年到1949年,我國近代史時期,即我國從一個封建國家發展成為現代國家的過渡時期,這個時期的國家祭祀與國家紀念地體現出傳統與現代的沖擊,并表現出與國家主權和國運緊密聯系的特點;第三階段是從1949年至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我國仍然保留一些紀念性傳統并在不斷發展。本文主要配合以上三個階段的劃分,對我國的國家祭祀和國家紀念地傳統進行回溯總結。
古人出于對自然的原始敬畏,形成對天、地、日、月、山川等自然力進行祭祀崇拜的傳統。隨著文明發展,這種儀式逐漸演化成神權與政權統一,帝王用以強化皇權,進行政治和社會控制的工具。
對天的祭祀,始于原始時期對日月星辰等自然力的崇拜。商周時期,稱天子乃上帝之子,祭天開始具有加強政治統治的意味,直至秦漢之后出現封禪天地之禮,祭天成為徹頭徹尾的政治大典。對于地祇的崇拜,始于原始社會對土地五谷的崇拜。商周開始,社稷成為代表貴族封建領土的政治神,成為國家存亡的標志和國家的代稱,開始具備濃重的政治意味(表1)[1]。

表1 天地日月的祭祀禮儀
我國古代山岳崇拜的傳統源于原始先民對自然的依賴和恐懼。山川為人類提供維持生存的基本條件,山洪山火等災害也使人類產生畏懼心理,進而對自然產生崇敬,并逐漸演化為山川崇拜。
商周開始,山川崇拜開始具有政治功利色彩。商代人最早進行山川祭祀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后發展出祈求戰事勝利的多重社會功能。周代開始將山岳祭祀常態化、制度化,形成與國家制度密切結合的一種宗教活動[2],一種以天命、王權為核心的政治理念。山川祭祀也因此具有了領土和等級的概念:五岳四瀆九鎮四海,皆開始作疆土象征來進行祭祀(圖1);且“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不可僭越[1]。春秋戰國時期山川崇拜的社會權能繼續加強,與國家制度、政治思想相結合,成為宣揚武力和國家威望的重要儀式[2]。

表2 古代具有象征意義進而受到公祭的山岳
秦漢山川崇拜仍舊具有很強的政治和社會屬性,秦皇東巡登泰山祭天地,為著名的封禪大典。進行巡守封禪的目的,在于控制東方諸侯郡縣,通過祭天地之禮,表明受天地之命而臨治天下,通過封禪泰山以炫耀功德,威加海內[2]。
唐代開始,山川崇拜逐漸走向平民階層。宋元時期的多神崇拜也體現出山川崇拜已深入到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中[2]。
明清時期,隨著中國近代戰亂和西學東漸,古老的、以政府組織的、帶有政治功利色彩的山川祭祀活動不再適應社會發展的需要,山川崇拜的社會政治功用隨著封建王朝的覆滅逐漸消失[3]。
總體來看,山川崇拜文化的基本功能可總結為以下幾點。①政治職能。古代中國的封建帝王為了維護統治地位,對山川祭祀加以神化,用以肯定其正統地位與無尚皇權[2],蘊涵著 “天賦王權”思想。②宗教職能。自古以來,宗教的自然觀和廟宇選址角度都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山川崇拜與宗教結合在一起交互影響,為對方發展提供土壤[2]。③民俗觀念。封建王朝后期,山岳崇拜逐漸體現出尋常百姓的道德觀、價值觀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表2)。
我國古代封建社會具有祖宗崇拜的傳統。宗法社會,本質上是家族制度的政治化。統治者為維護政治秩序,將政治權力與祖先祭祀權力密切結合,從而衍生出宗法制度下的祖先崇拜。中國幾千年封建社會根深蒂固的以帝王一姓家天下作為國家象征的正統觀念,將祖先祭祀作為國家祭祀,實現政治控制,同時凝聚民族力量[1]。
封建社會注重對功臣圣賢的崇拜,其時能世代受到隆重崇拜的功臣圣賢不多,較為典型的有南宋抗金將領岳飛(西湖岳飛廟),以及圣賢之人孔子和關公等。孔子作為儒家學說創始人,死后受到推崇。漢高祖劉邦過魯,“以太牢祀孔子”,漢平帝追謚“褒成宣尼公”,其后歷代帝王不斷加封,尊為“萬世師表”。山東曲阜孔廟規模不斷擴大,前后歷經六十一次擴建,是中國最大的宗廟建筑群之一,僅次于北京故宮。關羽為三國蜀將,以其勇武忠義的性格深受推崇,歷代帝王對其一再加封。自周人設立文廟武廟后,后世各州均有文廟武廟,文廟祀孔字,武廟祀關公[1]。
清朝時期,清廷基本還繼續仿行明代漢族的祭天制度。其國家等級的祭天儀式主要出于對漢文化中“敬天法祖”的尊重和繼承,主要的祭祀場所是天壇[4]。晚清時期,清朝的政治岌岌可危,象征國家穩定的祭天儀式也開始黯然衰落,表現為祭祀儀式減少,天壇設施在戰亂中遭到破壞。民國時期,“民主”“科學”的思想在中國盛行,對封建迷信的討伐不絕于耳,祭天作為中國封建社會迷信的代表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表3 近代國家祀孔儀式及場所匯總
孔子自漢朝至清朝,一直在中國歷史上占據著正統地位,是“圣人之道與帝王之勢的結合與聯姻”[5]。從國家層面對孔子進行祭祀,是將儒家文化與國家政治制度相關聯的考慮。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孔子在中國古代統治者的塑造下由學者轉變成為政治文化的符號。
國家祭孔儀式在清代及晚清末期達到巔峰。民國初期,隨著新文化運動的興起,孔子及其所代表的封建正統思想被認為社會改革的羈絆,國家祭孔儀式一度遭到新文化運動精英的反對。后至1934年,先師孔子誕辰紀念日創立,孔子作為中國文化的象征地位逐漸被恢復,1949年起,國家級別的祭孔儀式逐漸在中國大陸銷聲匿跡(表3)。
清朝統治者承襲明代之前對帝王的祭祀傳統,將對前朝和本朝帝王的祭祀作為國家行為,這不僅是對家國同構宗法社會的繼承,也是一種政治控制手段。
對帝王進行祭祀的場所,一類是京師的歷代帝王廟、太廟、奉先殿;另一類是歷代帝王的陵寢祀典,如明陵、清帝陵寢。民國時期,對封建時期帝王的祭祀逐漸被廢除,作為原祭祀場所的歷代帝王廟也易名為“京師前代功德祠”,用以祭祀前代有功于國家者。1911年廢除帝制后,帝王祭祀停止。在民國時期開始出現祭祀孫中山的“國父”祭。

表4 民國時期黃帝陵公祭活動

表5 建國前中國共產黨進行的國家忠烈祭祀匯總
黃帝陵祭祀自明清之前便有,其主要目的在于展示君主權力秩序和傳統禮樂文化。在戰亂頻繁的民國時期,黃帝陵祭祀成為凸顯民族主義和抗日愛國的精神象征[7]。
1931年“一?二八事變”后,民族危機日益嚴重。為了團結中華兒女,此時提出“五族共和”方針。“黃帝”是華夏始祖,炎黃文化凝聚著中華民族的血緣認同感、文化自豪感和祖國歸屬感。將黃帝陵祭祀作為國家盛典,能強化國人對中華民族這一共同身份的認知(圖2)。表4 是民國時期黃帝陵公祭活動的基本情況。
對于國家來說,忠烈祭祀的活動至關重要,一方面因其可強化現存政治的合法身份和正統地位;另一方面還可以提升為民族犧牲的責任感與神圣感,即民族個體犧牲以獲得整體生命力,是對國民的一種教化和鼓舞[32]。國家忠烈的認可標準往往具有隨政權更替而變革的特征,因此該標準更強調不因時代推移而泯滅的精神價值,即抵御外侵而犧牲的民族忠烈情懷。從某種程度上來看,近代國家忠烈祭祀儀式實現了向現代國家的轉型,拋棄了許多不合時宜的繁文縟節,開創了簡明而莊嚴的現代忠烈紀念傳統(表5)。
我國近代歷史上還有其它的公祭傳統,難以納入國家公祭的范疇。雖然時期和祭祀范圍存在一定局限,但其祭祀行為具有一定的文化和政治功能,在此也進行歸納總結。
第一,晚清到民國初期對關岳的國家祭祀。自宋代以來,關羽在中國政治文化的神靈譜系中占有越來越重要的地位,成為具有忠勇內涵和精神統攝力的文化符號。清順治、雍正、乾隆時期,將關羽列入群祀范疇,晚清時期等級提高到中祀。民國初期,關羽和岳飛一同被列入國家祀典,開創關岳合祀的新傳統,并于1915年至1926年每年在京師關岳廟對關岳進行祭祀。該祭祀傳統的產生,很大程度上源于當時在內憂外患的雙重刺激下,人們傾向于向傳統歷史上的英烈靠近,以獲得精神上的寄托[4]。
第二,民國時期中國共產黨對成吉思汗的祭祀。1939年6月,南京國民政府遷移成吉思汗靈柩前往甘肅興隆山,于6月21日途徑延安。當時邊區政府舉行盛大的祭祀活動,并建立“成吉思汗紀念堂”,并于1940年在成吉思汗紀念堂舉辦紀念大會。對成吉思汗的祭祀是當時中國共產黨聯合蒙古族同胞共同抗日的必然結果,成吉思汗作為蒙漢兩族人民共同認可的文化符號,在當時具有強大的民族凝聚力和號召力,有助于增強民族團結共同抵抗外敵(圖3)[4]。
民國時期國家紀念日不僅是一種國家儀式的體現,也是國家政治生活的一部分,內容十分豐富。1929年7月1日,中華民國政府通過《革命紀念日簡明表》,按紀念形式、紀念目的分別對總理、政要、烈士、國恥日、重要運動等28個重要日子進行紀念,并通過《革命紀念日紀念式》,將紀念儀式的史略、儀式和宣傳要點固定下來[9]。
民國時期確立的紀念日分為兩類,一類是國定紀念日,紀念具有國家意義,面向全體國民的紀念日;另一類是國民黨紀念日。通過官方文件確立國家紀念日,標志著我國歷史上具有現代國家意義的國家紀念日的產生。
中國近代史是一段跌宕起伏的歷史,是一個國家由封建社會到現代化的過渡時期。在這短短一百年里,新思想、新文化與舊觀念、舊制度不斷劇烈地沖擊碰撞,民族內部矛盾與民族外部威脅交織不斷。在這段復雜的歷史時期,我國用“民主”代替“專制”,“科學”取代“迷信”,祭祀傳統在這個時期也實現了從封建迷信向現代化的逐步轉變。
從儀式上看,國家祭祀逐漸去除帶有封建迷信色彩的繁文縟節,代之以簡潔、注重內涵的紀念儀式;從紀念主題來看,國家祭祀逐漸去除政治和社會控制的目的,更多地注重民族文化的溯源和民族團結的建設,強調戰爭年代對英烈的崇拜和肯定,以及尋求國家政治統一的心愿。這一轉變體現出我國民族價值觀和文化觀念的進步。

表6 我國法律確定的國家級紀念日

表7 部分我國曾舉行過的全國性紀念日
新中國成立后,我國的國家公祭活動減少,具有宗教性質的紀念活動逐漸轉為地方或民間習俗。比如春節廟會期間在天壇舉辦的帶有民俗性質的祭天活動,在山東曲阜孔廟舉行的年度祭孔儀式(圖5)。黃帝陵祭祀在新中國建立后一直是陜西的地方性祭祀,直至2004年,黃帝陵祭祀再次升級為國家祭祀[4]。
建國后,我國多次在國慶節當天,于北京天安門廣場舉行閱兵活動。這是國家官方紀念活動之一,也是新中國成立后新創建的國家級別的紀念活動。國慶閱兵主題也會根據不同的年份和紀念事件進行調整。
據統計,我國自建國以來,一共舉行了16次大閱兵,分別為:1949年開國大典大閱兵(圖5)、1950年國慶大閱兵、1951年國慶大閱兵、1952年國慶大閱兵、1953年國慶大閱兵、1954年五周年慶典大閱兵、1955年軍銜制換裝大閱兵、1956年國慶大閱兵、1958年國慶大閱兵、1959年十周年慶典大閱兵、1981年國慶大閱兵、1984年國慶大閱兵、1999年世紀大閱兵和2009年甲子大閱兵。此外,在2015年9月3日,我國舉行了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閱兵式。

表8 非法定的國家紀念日匯總

表9 京津冀地區第一批、第二批國家級抗戰設施、遺產名錄
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的到來為我國重視國家紀念儀式提供了契機。2014年,我國一次性建立了4個國家級紀念日,顯示出對國家公祭的重視。此外,我國也曾為一些重大的自然災害事件舉辦過全國范圍的哀悼儀式(表6,表7)。
除此之外,我國還有許多并未上升到法律高度的國家紀念日,雖然沒有熱烈的官方紀念活動,卻是值得國家進行慶祝和紀念的日子(表8)。
我國對國家公祭的重視不僅體現在國家紀念日的設立上,還體現在對相應的紀念場所進行強化和保護方面。2014年,黨中央、國務院公布了第一批、第二批國家級抗戰紀念設施、遺址名錄,將與我國抗戰相關的重要紀念設施和文化資源上升至國家級別的高度,展現我國對國家抗戰歷史的重視(表9)。
我國自古就有進行國家公祭和建設國家紀念地的傳統。出于對自然的原始敬畏,我國古代社會形成對天、地、日、月、山川等自然力進行崇拜的傳統,并逐步演化出相應的政治職能。我國近代社會重視國家紀念儀式和國家紀念地建設,在內容和形式上體現出從封建社會向現代化過渡的社會背景。建國后,我國帶有宗教性質的祭祀活動成為地方或民間習俗,并于近年來逐漸開始提高對國家公祭和國家級紀念設施的重視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