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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羅哈諾夫(Проханов Александр Андреевич)1938年出生于第比利斯,畢業于莫斯科航空學院。曾在尼加拉瓜、阿富汗、柬埔寨和安哥拉擔任通訊員。在2004年憑政治驚悚小說《黑炸藥先生》獲得“全國暢銷書”獎。現任《明日報》主編。普羅哈諾夫的作品原創風格明顯,強調語言個性。在新聞和藝術創作中,他追隨基督教,表現出對俄羅斯和所有俄羅斯人的同情。根據Юрия Поляков 的說法,從美學角度看,普羅哈諾夫是一位后現代主義者;而從學派和意識形態的角度看,他又是一位帝國作家,認為自身哲學是帝國士兵的哲學。這是一個非常罕見的組合。
“戰爭”是俄羅斯民族文學中一個格外重要的題材。《殺死父親》(Убить отца)是普羅哈諾夫于2005年發表在《火花》(огонёк)雜志上的一部戰爭題材的短篇小說。據介紹,本文為作者從部隊戰斗歸來后寫于漢卡爾—摩爾金斯基將軍的部隊在阿爾貢雪谷搜尋哈塔卜的地方。小說采用第三人稱的敘事視角,講述了俄羅斯第二次車臣戰爭中的一段戰斗經歷。
文學是特定歷史階段倫理觀念和道德生活的獨特表達方式,文學在本質上是倫理的藝術。(聶珍釗14)本文擬運用文學倫理學批評原理從三個方面分析這篇小說,反映作者在新時代對戰爭的新思考,闡釋作品中戰爭與人性的倫理道德主題。
普羅哈諾夫創作的多部作品都與真實的歷史事件有關。根據作為戰地記者的經歷和對戰爭的思考,他寫作了這部小說。小說講述了俄軍特種分隊隊長葉利扎羅夫大尉奉命追剿車臣頭目曼蘇爾。然而狡猾的曼蘇爾有勇有謀,一再逃脫,并制造多起恐襲,擊斃投向“聯邦元首”的首領和毛拉(伊斯蘭學者的尊稱)。無奈之下,葉利扎羅夫根據聯邦安全局的授意擊斃了曼蘇爾的父親,在曼蘇爾回家參加父親葬禮的路上將其擊斃。
人物形象和戰爭倫理環境有著密切的關系。就人物形象而言,文章主要刻畫了兩個人物形象——特種分隊隊長葉利扎羅夫和車臣匪首曼蘇爾。而在人物形象的塑造過程中,作者較為客觀中立。沒有大段蒼白的文字去歌頌俄軍大尉的英勇頑強和匪幫首領的殘酷不仁,而是通過冷靜、客觀地敘述來表現大尉對軍事任務的忠誠。葉利扎羅夫輕傷不下火線,連續三周追捕曼蘇爾,愈挫愈勇;作戰指揮靈活機動,在埋伏曼蘇爾的過程中,對匪徒進行分組包抄,身先士卒;友愛和緬懷戰友,“他從扎列伊科身上扯下銀色圣母護身袋,命令將他的遺體放到指揮裝甲運輸車內。返回的路上,葉利扎羅夫一直緊握著扎列伊科沾滿泥土和鮮血的手。”;愛戴自己的父親,戰爭期間他對老父親甚是想念。是父親教會他如何埋伏,如何在雷道上行進,以致在射殺曼蘇爾父親過程中他表現出長久的抗拒和猶豫。葉利扎羅夫的人物性格是矛盾的。他溫柔且哀傷,在追捕“幽靈”曼蘇爾的持久戰中筋疲力盡,渴望戰爭結束的那一天,“可以躺在溫暖的帳篷里休息,有桑拿、電視、醫療點溫柔的女護士,可以和摯友扎列伊科大尉見面。”而作為一名特戰隊員,他英勇頑強渴望戰斗。盡管失敗一次次襲來,他仍然聚精會神謀劃每一次圍剿,在與曼蘇爾的決戰中,他甚至迷信地希望曼蘇爾不要現身,好像曼蘇爾的命運已經和他連在一起。因為,當殘忍又絕望的曼蘇爾活著,他葉利扎羅夫就活著。
曼蘇爾不僅與聯邦軍隊作斗爭,而且與自己的人民作斗爭,對敵人和自己的人民都是殘忍的。在刻畫曼蘇爾形象的過程中,作者也沒有刻意詆毀車臣匪首,只是通過平直的敘述,表現出曼蘇爾的兇殘狡詐和人性柔情的一面,比如他將扎列伊科割喉時的冷血,將仇敵引入特戰隊員圈套的狡詐,將和平使者易卜拉欣暗殺時的無情以及強奸并殺害女俘虜的殘忍;但同時在曼蘇爾身上也保留了一絲人性,他在戰爭即將結束想要離開車臣后的第一件事,是回家鄉卡爾山奇鎮看望父母,并“將在戰爭中得到的厚厚一疊美元交給父親”。故事的最后,曼蘇爾父親被殺。根據之前對曼蘇爾的描寫,以曼蘇爾的智商,他完全有能力推測出這是一個圈套。但他依然奮不顧身地前往父親的葬禮,想要看望父親最后一眼,最終被聯邦軍隊以狂轟濫炸的方式擊斃。
文題中的“父親”指的是曼蘇爾的父親。這位父親向當局投降,勸兒子留下,向當局自首。因為他了解戰爭的不公正,想要拯救他的兒子。他曾是一名教師,希望有一個不同命運的兒子——“要不然你可以上學,去莫斯科,去大學深造。現在可能是律師、銀行家或畫家”,而不必“像狼一樣在森林里面流竄,整日被直升機搜索”。他愛他的兒子,在臨死之前,這位父親“時不時停下向大山望去,仿佛希望能從夜巒中找到兒子發出的秘密信號”。這是一位偉大的父親,這也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父親。他沒有罪之將死,卻被當局秘密暗殺。這種悲劇性所產生的文學激情只有小說的審美空間才能容納。
倫理選擇是人的道德選擇,即通過選擇達到道德的成熟和完善。(聶珍釗 2014;267)長久以來,倫理選擇都伴隨著精神或肉體蛻變的艱難過程。不同的倫理選擇取決于所處的倫理身份。不論是曼蘇爾的父親,還是葉利扎羅夫的父親,他們始終秉持善良的天性和慈愛的父性,他們用全部的熱情和寬廣的胸懷擁抱他們心中幼小無助的孩童。但葉利扎羅夫和曼蘇爾卻因具備不同的身份經歷了一場痛苦而揪心的倫理選擇。
葉利扎羅夫作為聯邦軍隊的特戰隊員,他生命的意義是抓住曼蘇爾并殺死他,為摯愛的戰友報仇,保衛國家和人民的安定。他是一名軍人,這是他的職業。面對狡猾的敵人,殺死敵人的父親是結束曼蘇爾的唯一途徑。在聯邦安全局中校給葉利扎羅夫下達任務時,文章將帳篷內茶杯和神像的前后狀態作對比,反映了葉利扎羅夫內心的詫異和抗拒。在葉利扎羅夫剛剛進入帳篷時,中校茶杯中的茶葉翻滾,帳篷上還縫有神像;但當任務下達,葉利扎羅夫離開時,“茶葉在黑色的茶杯中繼續翻滾;防雨布上,圣母像反射出微光。”茶杯變黑,圣象發光,都暗示著無情的任務——“擊斃曼蘇爾的父親以吸引曼蘇爾上鉤”將是一次巨大的人性考驗。從人道主義的角度來說,擊斃曼蘇爾的父親無疑是違反人道的。俄軍當局也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在擊斃老人后,散布謠言稱老人的死源于曼蘇爾仇敵的復仇。盡管面對的是敵人的父親,葉利扎羅夫看到的仿佛是自己的父親。父子親情對于他和曼蘇爾來說一樣重要。作為一個“兒子”,哪怕作為一個人,他都不忍心扣動扳機,“葉利扎羅夫想扔下槍,變為消失,化作一束光,從地面飛走。”但是從作戰的角度來說,此舉無疑是用最小代價達到最大的目的,即用曼蘇爾父親一人的死亡,挽救更多無辜的生命,從這個角度看,它又符合人道主義。極度的倫理困境和精神困頓折磨著葉利扎羅夫,他擊斃的不僅是一個老人,一個父親,還有自己人性中的善良。但同時,他成為了一名冷酷又合格的軍人。這種矛盾產生的根源來自戰爭。戰爭本身就是恐怖和不公正的,戰場上的敵對雙方之間沒有善惡,只有勝利,而毋庸置疑,葉利扎羅夫贏得了勝利。
葉利扎羅夫選擇結束“父親”的生命,狡猾殘忍的曼蘇爾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他獨立而又驕傲,“或藏作林中之狐,或隱為山中之羊,或化成斑斕野雞,或游為水中鱒魚,消失地無影無蹤。”但是面對父親的死,他愿意功虧一簣,飛蛾撲火折回故鄉。他心中的父子親情超越了戰爭本身,此刻他不再逃跑,無論輸贏,擇善棄惡,將僅存的人性付諸到這次自殺式的探望中。兩者的不同選擇揭示了普羅哈諾夫在小說中寄托的不同倫理立場和人性關懷。
戰爭是一種無法理解和寬恕的暴行。戰爭造成的倫理災難和參與者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倫理環境考驗著每一個人。在戰爭中是沒有善惡的,正如對敵人善良,就是對自己殘忍;反之,敵人也應該恪守同樣的法則。突然想起之前讀過的一部抗日戰爭題材故事。在一次戰斗中,八路軍俘虜了數名日軍,個別日軍深受重傷。當時的軍醫堅持要給日軍治療,甚至用了對自己人都舍不得用的珍貴藥品。然而在治療的過程中,日軍對醫療所偷襲,毫不留情的殺死了在場的軍醫。那作者又是如何看待戰爭的呢?
敘述者把自己批判性的同情融入客觀的敘述中,我們一時難以捕捉作者的立場。我們只能在作者對戰爭、民族和宗教的錯綜關系中,找尋作者對人本身的歷史悲憫和同情情懷。當扎列伊科第一次和葉利扎羅夫在戰場上相遇,他說了一句話——“活下去”;當他被曼蘇爾俘獲,遭到侮辱和殺害時,最后一句話也是“活下去”。我們可以看到,以扎列伊科為代表的一部分俄羅斯軍官是厭惡甚至恐懼戰爭的。他們并不像通過戰爭建功立業,只是想戰爭早日結束,自己能幸運的活下來。這也從側面反映出戰爭本身的無情和可怕,任何人只要參加了戰爭,不管你是自愿還是被迫,是代表爭議還是邪惡,都身不由己,隨時可能被戰爭奪取生命。戰爭中的軍人尚且如此,何況手無寸鐵的平民。
戰爭結束了。葉利扎羅夫感覺“他已經在地球上生活了一千年,但參加過的戰爭微不足道,而新的戰爭像山一樣一個接一個地襲擊著他”。很可能他不會感到寬慰,他甚至更難,因為他“殺死了他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