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國宏
1996年,是我任通遼市實驗小學校長的第三個年頭。每到暑假招生就是我最發愁的日子。此時,各種關系蜂擁而至,可謂門庭若市,應接不暇。但屈指可數的幾十個借讀生指標實在難以做到“雨露均沾”。出于無奈,我只能四下躲藏,“狡兔三窟”,我經常是從學校側門偷偷溜進學校,或者是利用早晚來學校辦公。每天過著有家不能回,有單位不能進的日子。
有一天,門衛告訴我:“有兩口子領著孩子,很像是農村人,已經連續來學校門口五天了,也不說什么,看見進來的人就問是不是校長。要不,您見見?”此時的我,壓力巨大,心情煩躁,沒好氣地說:“看好你的門,我誰也不見!”保安吐吐舌頭,不敢再說話了。
第二天晚上6點多,我在學校看書,時間已晚,肚中已是饑腸轆轆,因害怕有要求入學的家長在校門口糾纏,我就撥通了內部電話問保安是否還有人等我。保安吞吞吐吐地說:“還是那兩口子領著孩子在等你!”
聽了保安的話,我突然動了惻隱之心,已經連續六天時間了,這對夫婦也太執著了。便對保安說:“讓他們進來吧,我了解一下情況。”
不一會兒,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地敲響了,從聲音就可以感受到他們的懦弱和膽怯。隨著我的一聲“請進!”他們走進了我的辦公室。
進了屋,這對夫婦緊張、拘束得手足無措。為了緩解他們心中的緊張,我給他們各自倒了一杯水。我先打破僵局,說:“是想把孩子送來讀書吧?”他們語無倫次地吭哧半天,但我聽明白了——兩口子家在農村,進城打工,想把孩子送到實驗小學來讀書,盼望著孩子將來能出人頭地……
看不得、聽不得別人受苦受難的我,心里一陣酸楚,深深地為“可憐天下父母心”打動了,想了想,隨即拉開抽屜,看了看屈指可數的借讀生名額表格,稍作猶豫,還是給他們開了個明天到財會室交借讀費的通知。
兩口子千恩萬謝地不斷鞠著躬領著孩子走了。
次日早晨,我也是無意間到財會室,發現那婦人正領著孩子來交借讀費,財會正在數錢。
錢都是零的,800塊錢的借讀費裝在一個小布袋子里,五元的、十元的、五十的都很少,百元的鈔票好像只有一張。見我進來,她笑著說:“湊夠了,這都是我們賣早點掙的錢。”看到這里,我的眼睛又濕潤了,略加思索,轉過頭來對正在數錢的財會人員說:“她的錢就別收了。”
女人一聽著急了,以為不收她的孩子入學呢,趕緊說:“我的錢夠數,要不,我想辦法換成整錢吧。”
我笑著說:“你的孩子入學沒問題,借讀費免了。”女人一聽,沒說出話來,只見她淚水一個勁地流。我趕緊說:“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還要經過班子研究以后才能通知你來學校辦手續。”她千恩萬謝后走了。我回過頭來和財會說:“開學后,告訴這個孩子的班主任,把他的相關費用都免了吧。”財會人員連連點頭說:“校長,你真是一個好人!”我苦笑一聲,說:“教育經費嚴重不足,這樣的學生多了,我們也承受不起,學校還得開張啊!”后來,我在班子會上說明了這個孩子的情況,大家一致通過免除這個孩子的借讀費。
就這樣,這個孩子入學了。
一年以后,我的辦公室門又被輕輕地敲響了,還是那個女人。她很不好意思地用弱弱的聲音對我說:“我想求校長和孩子的班主任說說,馬上要開運動會了,孩子想參加一個壘球項目。”我笑了,說:“這么一件小事,你讓孩子直接和班主任說就行啊!也鍛煉一下孩子的表現力!”她遲疑了一下,說:“好吧,麻煩校長了!”轉身走出了我的辦公室。
運動會期間,我特意瀏覽了秩序冊,在壘球項目上并沒有發現這個孩子。中午,家長接孩子,我又在校門口遇到了這個女人。她告訴我:孩子找老師了,提出要參加壘球這個項目,老師說“你能干啥!”孩子哭了兩天呢。
我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運動會后,我找到了這個班主任。是位年輕的剛剛參加工作的女老師。我心平氣和地問她:“這個孩子在你班中表現怎么樣啊?”班主任說:“這個孩子上課總也打不起精神,衣衫不整,身上總是臟兮兮的,不愿意和同學接觸,有時還遲到,學習成績也不好。同學們都不愿意和他同座。”聽了班主任的話,我笑了,又問:“你是不是也覺得這個孩子是個差生?”她很誠實地點點頭。我沒有批評她,建議她認真去家訪一次,和家長好好溝通一下,努力把孩子的成績提上來,主動讓他參加班級中的各項活動。并且要求她把家訪后的情況向我匯報。
幾天后,這位班主任來見我,還沒開口,眼淚就下來了。
她說:“校長,我錯怪這個孩子了,他的父母每天起早推著車在街上賣早點,孩子就趴在油乎乎的案板上寫作業。父母早出晚歸,半夜三更在狹小的出租屋里就開始干活了,孩子連一個干干凈凈做作業、睡覺的地方都沒有……”
我給她出了個主意,在班會上巧妙地、在維護孩子尊嚴的基礎上講講這件事,幫助這個孩子在同學間建立良好的人際關系,并要求她開班會時一定叫上我。
我還記得,班主任在班會上聲情并茂地講:“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中,XX同學還能堅持寫作業,還能堅持上學,被老師批評了還能不心生怨恨,我們為他的毅力鼓掌!我也真誠地向XX同學道歉!”
全班同學都不約而同地起立,報以熱烈的掌聲。
從此以后,班主任眼里的這個孩子不一樣了,教育的方式也改變了,經常把“你真行”掛在嘴邊,對他的表揚也多了……
后來,這個孩子成績一直很好,性格發生了很大變化,變得開朗活潑了。我心里清楚,這不就是著名的“皮格馬利翁效應”嗎?后來,我經常以此為例,向老師們宣傳“了解孩子、鼓勵孩子”的理念,要求老師們一定要辯證地看待每一個孩子,不要過早的把孩子看成“朽木”。
1999年春季,我調任科爾沁區教育局任副局長,離開了這所學校。但我一直很關注這個孩子的后續發展,得知這個孩子后來在初中、高中的學業一直都很優秀,最后以優異的成績被一所重點大學錄取。現在,這個孩子在大連一家研究所工作,父母也搬去大連定居了。
作為校長,我很欣慰,在一個還客觀存在著明顯的階層差異的社會,能夠為弱者打開一扇門,就體現了“起點公平”,或許就因這次選擇,改變了這個孩子乃至這個家庭的命運。
我慶幸,及時矯正了那位班主任不良的教育行為;我也很欽佩這位班主任善于反思,勇于糾正自己教育教學中錯誤的做法。無數事實也說明,一位教師只有不斷反思才能不斷進步。目前,這位教師已成長為通遼市名師了,每當她接一個新的班級時,家長都會蜂擁而至,校長為這個班的學生的安排總是絞盡腦汁。家長共同的評論是,這位老師對孩子好。
作為一名教育工作者,我們的工作是塑造人的,是個“良心活”。我們不僅要用心去發現孩子的閃光點,更要尋找他們“不閃光”的原因。在我們冷暴力的諷刺挖苦中,在我們判定認為不可救藥的“差生”里面,或許就有愛因斯坦、愛迪生,即使沒有出現這樣的精英人物,也不能毀掉一個孩子的一生。
這才是教育的初衷,這才是“人師”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