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
摘 要: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性案例99號有效地解決了關于死者人格權益、英雄烈士與社會公共利益、關于死者名譽侵權和言論自由限度間的依法合理裁判,在此指引下寫入《民法總則》185條的“英雄烈士條款”飽受質疑,且并無繼續存在的必要。新出臺的《英雄烈士保護法》以單行法形式借鑒之前存在的問題,為英雄烈士人格權益提供公益訴訟制度等創新路徑。
關鍵詞:英雄烈士;人格權益;公共利益;侵權責任
中圖分類號:D9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11/j.cnki.1672-3198.2019.35.078
在99號指導案例《葛長生訴洪振快名譽權、榮譽權糾紛案》中,原告葛長生認為時任《炎黃春秋》雜志社執行主編的被告洪振快公開發表的兩篇文章,假以學術研究和歷史考證的名義,實際歪曲歷史細節、不尊重史實,企圖抹黑“狼牙山五壯士”的英雄事跡和光輝形象,要求洪振快停止侵權、公開道歉并消除影響;而被告則以并未實際構成名譽權的侵害為由,否認原告的全部訴訟請求。本文將圍繞判決中原告資格是否適格和被告文章是否侵權死者名譽的聚焦點,結合被稱為“英雄烈士條款”的《民法總則》第185條的具體內容展開詳盡論述。
1 死者人格權益之解釋路徑辨析
《民法總則》第一百一十條規定了自然人享有包括名譽權、榮譽權等在內的民事權利。《民法總則》第十三條針對自然人依法享有民事權利則做出了自出生到死亡期間的期間限制。前一法條為保護公民名譽權提供了法律依據,此處對于自然人一般人格權的規定和保護,對于在世的“英雄烈士”毫無疑問是保護其名譽、榮譽、隱私等權利的,但依據后一法條的規定,自然人死亡后便不再享有相對應的人格權利,其逝世后的名譽榮譽保護、權益歸屬等問題值得商榷討論。
根據《民法通則》和《侵權責任法》的相關規定,對于侵權客體的范圍不僅包含了權利,還包括了相應的利益。回溯歷史我們可以發現,最高人民法院在過往發布的《關于死亡人的名譽權應受法律保護的函》等文件中,明確了公民死后名譽權益依法受到保護,包括配偶等在內的近親屬有權向人民法院起訴。在《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中則規定了死者近親屬因死者名譽、榮譽等人格權利受侵害而遭受精神痛苦時訴請精神損害賠償的權利。
在法學理論界,對于死者人格權、權益等的保護,學說基本包括了:死者權利保護說、死者法益保護說、人身權益延伸保護說、近親屬利益保護說、近親屬利益關聯說、近親屬權利保護兼采社會利益說、法律擬制說等幾種學術觀點。從比較法角度分析,德國法采用直接保護說,我國臺灣地區采用了間接保護說。結合上文法條中的論述,一般認為我國采用的是“近親屬利益保護說”,即對于死者名譽的直接侵害有可能構成對于近親屬的名譽權或人格權利的侵害,死者近親屬可通過請求停止損害死者生前人格利益的行為實現對自身和死者的救濟。
綜上,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在死者名譽權受侵害的情況下,其因自然人消亡的原因不享有人格權,但繼續享有相應的人格權益。在實踐中有兩種訴訟作為救濟渠道,保護相應的名譽等人格權益。一是死者近親屬作為代理人,為保護死者名譽而提起他益訴訟,其訴訟請求限于停止侵害和消除影響,與“狼牙山五壯士案”中類似。二是死者近親屬作為受害人,因自己為死者名譽受侵害而需負擔精神損害提起自益訴訟,此類訴訟中的請求通常是賠禮道歉和損害賠償。
具體再看《民法總則》一百八十五條,對于在世的“英雄”只需適用人格權的規定即可保護相應的名譽權、榮譽權等,因而此處保護的“姓名、肖像、名譽、榮譽”應當屬于已經故去的“英雄”和烈士,其在本質上是死者人格利益的保護條款。同時,其規范本身并未明確相關權益的申請人,如果從法學學說和法律實踐的角度上看,“近親屬利益保護說”指向的請求權人為近親屬,而值得注意的是該條款在后續加述了“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其作為構成要件抑或是立法目的的討論將在后文展開,卻在請求權歸屬人和訴訟提起當事人的領域給予了相應的展開空間。“損害社會公共利益”中作為被侵害客體的公共利益,是不特定大眾的共有權益,如果認定其受到損害,則相應的救濟人絕不僅限于英雄烈士的近親屬,而應當在考慮對其個人人格權益保護同時,置于“保護近親屬人格權利和保護公共利益的雙重屬性”的視野之下,這也就對“近親屬利益保護說”提供了更為完整的補充。客觀上,如果近親屬缺失、故去、無法查證、息事寧人等情況的出現,對英雄烈士名譽侵權的行為也將在社會公共利益的補充和維護下得到有效的懲治。從該角度看,一百八十五條似乎為死者人格權益“近親屬利益保護說”提供了突破空間和救濟余地。
2 英雄烈士與社會公共利益之解釋路徑辨析
在對死者人格權益有了初步的探索后,應當注意到其特殊群體性的一面,即本案和《民法總則》一百八十五條中均指向了“英雄烈士”這一耳熟能詳而在定義和界定上存疑,并事實上已經與社會公共利益銜接的概念。
2.1 “英雄烈士”的定義闡釋
英雄烈士是世界范圍內共享并推崇的名詞,其背后代表的榮譽與紀念意義與各自國情和歷史過程有著密切的聯系。案例判決中曾敘述,“狼牙山五壯士”是在抵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戰爭中涌現出來的英雄群體,如果狹義地、以普通公眾第一印象與反應判斷,英雄烈士的概念應當存屬于抗日戰爭、解放時期等特定背景,并因為近年來去世、受辱、爭議等情況才重新回到大眾視野并受到相當廣泛的關注。故而首先應當厘清“英雄烈士”的定義。
從立法原意看,“英雄烈士”應當分開解釋。關于烈士的定義相對明確,烈士在文義解釋中是為正義事業而犧牲的人。在《烈士褒揚條例》《軍人撫恤優待條例》中分別規定了烈士的評定條件,包括評定情形、評定機構等。因而其范圍相對固定。而“英雄”一詞則有相對模糊的評判與界定,如果作為一個形容詞解釋,則其對烈士一詞起修飾作用,是指具有英雄品質的烈士,則客觀上限制了“英雄烈士”這一群體的范圍,將其限定在必須像英雄般為正義事業而犧牲的人。從體系上理解,這種在總則中將《烈士褒揚條例》《軍人撫恤優待條例》等特別法中的概念進行進一步細化與限定的方式恐為不妥。如將“英雄”作為名詞看待,則其可以與“烈士”一詞并列,根據相關權威釋義,英雄是指為保護中華民族整體利益、社會公共利益、國家利益,或為社會主義建設作出巨大成就、貢獻的人員,應當認為此范圍過于寬泛,與后面需要并列的“烈士”具有覆蓋和不對等性。在此處應當限制“英雄”這一概念的擴大化,否則縱向比較可將無數古代的仁人志士、橫向比較可將各行各業“名人”囊括其中而背離立法原意。由于在近代戰爭時期和建設時期,黨和國家對于“英雄”、“戰斗英雄”、“戰斗楷模”等有中央及地方各級的評定認定,可以在“為保護中華民族整體利益、社會公共利益、國家利益,或為社會主義建設作出巨大成就、貢獻的人員”這一概念的框架中對照相關評定認定結果和烈士定義進行相當的自由裁量,不宜過于寬泛或只限定于戰爭等特定時期。當然,《民法總則》中所說英雄烈士一定是已經過世的。
2.2 英雄烈士之公共利益意義
英雄烈士作為為中華民族整體利益、社會公共利益、國家利益,或為社會主義建設作出巨大成就、貢獻的人員,其個人在保留死者一般人格權益的同時,在一百八十五條中享有特殊地位的原因,在先前的判例中也得到了足夠的解釋,即英雄烈士及其事跡本身,經廣泛傳播和宣傳教育,成為人民軍隊捍衛國家利益、保障國家安全的軍魂來源之一。在全國各族人民的廣泛認同下成為民族共同記憶和民族精神的一部分,進而成了社會整體公共利益的一部分。因而英雄烈士的名譽、榮譽、隱私等作為死者人格權益的內容,在個人權益以外還添附的相應的社會屬性。
在這里還需要釋明的是,從一百八十五條中“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這一要件出發,“社會公共利益”是否應當認定為規范目的,以及其與個人人格權益的關系應當如何協調。如果其立法規范目的是死者人格利益保護條款,則一是落回司法解釋和判例依據的窠臼,并無實際意義和立法在總則中的必要;二是文中完全列舉了“姓名、肖像、名譽、榮譽”權益,并不表示出對個人人格權益的強調和兜底,而后續的“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表述,則顯示了指向目的和對人格權益救濟外延擴張至社會公益的傾向。三則是在制定過程中,因為“狼牙山五壯士案”等侵害英雄烈士糾紛而導致的天生存在強化英雄烈士人格利益保護、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立法意圖。當然,作為對可能的社會公共利益名義運用泛濫的限制,可以借鑒行政法中對于社會公益的定義與相關原則。對不特定主體相關的公共利益原則可以適當借助公共利益衡量的標準,將行為人、英雄烈士、近親屬、不特定人群等的利益作充分的披露與具體的衡量,從而不因泛泛而談的公共利益而實際使行為人受損或事實因向公共利益逃逸而忽視了近親屬等的個人感情與相關權益。
2.3 寫入總則前后的尷尬境地與完善歷程
在將“英雄烈士條款”寫入《民法總則》前,《民法通則》及相關司法解釋、《烈士褒揚條例》等相關的法律法規已經對英雄烈士的名譽、榮譽等人格權益進行直接或間接的保護,有人認為體現了對英雄烈士的足夠重視和法制進步完善的認可。但事實上,在歷史虛無主義、為博取關注不擇手段等思想影響下層出不窮的有辱先烈的言論和行為,未能得到及時和有效的抑制。在民法領域過于泛化而寬松的保護,并不能達到警示和懲治不法行為的效果。
放眼全球,經歷過大戰洗禮、民族獨立和解放運動的各國,比如俄羅斯的《衛國烈士紀念法》、美國的《尊重美國陣亡英雄法案》,多以特別法的形式專門進行對英雄烈士的多個方面的保護,在法律中明文規定對紀念日等進行宣傳和保護。《俄羅斯刑法典》直接指出了侵害英雄烈士人格利益可能引發的刑事責任,《匈牙利民法典》規定死者人格利益關系到社會公共利益的,可以由檢察長提起訴訟,由國家公權力對社會公益進行保護。以單行法為主,輔以上位法的特別規定、擴大請求權主體的范圍,似乎為域外法的立法取向和法律實踐,也一定程度上對比反映出對英雄烈士保護不力的尷尬。
而在寫入《民法總則》后,在社會主義法治蓬勃發展的進程中,也引發了熱烈的討論和猛烈的批判。在充分表達對英雄烈士的敬意與應有保護的前提下,一百八十五條在“民法責任”一章的位置上,顯得略微有些突兀與尷尬。首先,作為民法典和民法體系中“提取公因式”式的總則,應當是綱領性統率物權、債權等平等主體間權益各編最為基礎和普遍原則的提煉。即使是凸顯對于英雄烈士的敬仰與保護,也不宜以有損立法秩序和部門法架構系統為代價。其次,依據民法保護平等主體的總的精神與綱領,在總則部分出現的英雄烈士條款將特殊性規定而非真正意義上的例外規定至于普遍性規則的部分之中,在形式上與體系違和的同時,在立法精神上也與總則乃至部門法略有相左,不建議保留與繼續提倡。再者,對于前文以社會公共利益連接和補充死者人格權益與請求權主體的做法,若提供的外延真正與公益訴訟連結,將一定程度上由于公訴機關的介入而突破民法領域范圍,對民法實質內容和體系美感均造成適用和擴展上的尷尬。
相信是有鑒于此,2018年4月27日出臺、5月1日生效的《英雄烈士保護法》不僅保護英雄烈士的名譽、榮譽等權益,還明確了包括民事責任、治安管理處罰甚至是構成犯罪的刑事領域的責任。同時也賦予了檢察機關相應的起訴權力,建立起侵害英雄烈士名譽榮譽的公益訴訟制度。此外,在紀念緬懷英雄烈士和紀念活動設置,確立人民英雄紀念碑的法律地位、建立健全英雄烈士紀念設施的保護和管理制度,加強對英雄烈士事跡和精神的宣傳和教育,將其事跡和精神納入國民教育體系和教育教學的內容,實行英雄烈士撫恤優待制度等多方面出發,比較妥善地以單行法出臺的形式彌補了專項法律對英雄烈士名譽權等人格權益與其背后代表的社會公共利益保護的空白。
3 侵權構成與抗辯理由之解釋路徑辨析
在本案中,對于案涉文章的民事責任構成問題,法院從加害行為、損害后果和主觀過錯三方面加以詳盡地論述。在加害行為中,以列舉式、“貶損、丑化或者違反社會公共利益、社會公德的方式”等理由對侵權行為做了相對擴大的解釋;在損害后果中,以英雄烈士人格權益、近親屬個人情感推乃至社會公共利益,已經清晰地在探索“近親屬利益保護說”框架下向社會公益領域延伸的傾向。在主觀過錯上,以一般公民認知角度的要求對待被告主觀惡意。由此可以看出“英雄烈士”條款的認定與構成要件與一般的對死者人格權益的侵權行為并無差異——均包括:侵權行為具有違法性、損害事實的發生、侵害行為與損害事實的發生之間具有因果關系、行為人主觀上有過錯。
推及至《民法總則》第一百八十五條,侵權行為的違法性源自對侵害對象英雄烈士等、其姓名、肖像、名譽、榮譽和相應的社會公共利益。在之前對英雄烈士解讀的基礎上,在此處還應在“等”字的原文上稍加注意,即與“為保護中華民族整體利益、社會公共利益、國家利益,或為社會主義建設作出巨大成就、貢獻的人員”的英雄(最好是有黨和國家評定)和“為正義事業而犧牲的人”的烈士在行為、特點、貢獻、地位等同等或相當的人,據說是因為在草案修改時曾有代表建議,“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和保衛國家中作出巨大貢獻、建立卓越功勛的杰出人士也應當包括在內”,因此在最終的草案文本中明確為“英雄烈士等”。而“姓名、肖像、名譽、榮譽”的完全列舉形式是否限定了受保護的人格權益?在前文已論述該條款規范目的與落腳在于“社會公共利益”,并以社會公共利益的方式對死者人格權益、近親屬情感、社會公益內容等對請求權主體做了事實上外延的擴充。而損害事實在此也在判例中和英雄烈士條款的解釋中不局限于“侮辱、誹謗等方式”、“新聞報道、基本內容嚴重失實”等,而是擴張至對貶損丑化、降低影響或評價等違反社會公共利益、社會公德的方式。
作為抗辯理由的言論自由、學術自由,應當置于人格權益和公共利益的視角下予以考量并梳理其間的界限與關系,并注意其間權利沖突的界限、實質、解決原則等。侯健曾在《言論自由及其限度》一文中提出,言論自由極具價值,而其價值在于增進知識、獲致真理,維持和健全民主政治,維護與促進個人價值和其他兩種衍生價值。故而如果與以上內容根本相悖的話,其與言論自由的價值趨向應當認定為并非吻合,其行為的合法性、合理性應當接受質疑。被告對于“狼牙山五壯士”事跡的正面性、主體性不顧,在細枝末節與風言傳聞中進行所謂的“學術研究”和“自由言論”,實際為達到貶損、降低五壯士的人格評價的目的,并不符合“增進知識、獲致真理”的取向。在維護與促進個人價值、維持和健全民主政治的領域,憲法與基本法律規范在保障公民言論自由權益的同時,也限定其對于他人、國家和社會權益的沖突。公民在行使言論、學術等自由權利時,前提均為不得超過自由和公益的界限。對于本案中近親屬個人情感的傷害、因死者特殊身份而上升為社會公益的人格權益,均造成了事實上的抵牾。當然也應看到的是,在言論自由和個人名譽(包括兼具社會屬性的)的“名譽權保護法制”中,個人名譽應具備一定程度的容忍以平衡和保護言論自由,對言論自由的限制也必須具有法定的依據或授權,但其代價絕不應以“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為代價和加害結果,故而不能成為合法合理的抗辯理由。
4 結語
99號案例在當年對死者人格權益保護相對弱勢的情況下,有效地將裁判要點中關于民事責任構成、抗辯事由等問題加以解決和論證,將英雄烈士名譽、榮譽醇化為社會公共利益的理念為擴大請求權主體和更廣泛地保護死者人格權益提供路徑。在此指引下,《民法總則》185條出現了所謂“英雄烈士條款”,在有違民事主體平等、不符總則民事責任原則等質疑聲中客觀上促進了社會、法治對于特定群體的關注和保護。新出臺的《英雄烈士保護法》以單行法的形式借鑒之前存在的社會與立法問題,以其他國家立法經驗為參考,為死者人格權益提供公益訴訟制度等創新路徑,希望在后續對總則的修改中刪去185條,在充分尊重英雄烈士的前提下完善法律的內容、形式、體系之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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