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健鵬
近代以來,中國始終追趕著西方的步伐,事事皆以西方為標榜來要求自我,可得到的卻總是“東施效顰”之效。這種盲目追趕西洋的心態在當時的社會始終彌漫而未能退散,尤其在士大夫與知識分子之間??婆e廢革令中國固有的四民社會結構崩解,傳統的社會上升渠道被阻塞,在科舉廢除的同時,學堂也逐漸興立起來,這種亦舊亦新的狀態時常伴隨于士子文人左右,于是“中體西用”的理論架構再次為世人所引用。本文擬從文化史與社會史的角度進行分析,以西學導入與中學變革為切入點,透過科舉廢除前后的社會反應,窺探清季教育改革面對驟變的社會風俗、道德所產生的困惑,最后闡釋和反思中國近代教育在中西文化交流中的新舊難題。
鴉片戰爭后西學與新知隨之而來,各種西式書籍、文化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國的沿海以及內陸。早期的一些知識分子,諸如王韜、鄭觀應、馬建忠等人早已開始接觸西學,并將大量的西方書籍譯介到中國。馬建忠、鄭觀應、薛福成等早期維新派人士在目睹了西方船堅炮利的威力后,很快開始將目標指向西學。可以說,在傳教士與這些維新人士的共同努力下,早期的西學知識才得以在中國流傳。
中國之所以學習西方,正在于圖謀自強,重新擠入世界強林之列。在當時的國人看來,此時的中國已無法再沿用古制來應對實際問題,只能依靠西藝西政,才能保得長治久安。鄭觀應看到了清王朝內部守舊、維新人士都未能領會西法,政府也只是敷衍了事,沒有真正地去學習西方。但正因如此,鄭觀應才發出了“盛世危言”的吶喊,希冀以另一種方式來敲醒沉睡中的清政府。在普遍崇西的同時,維新人士也認為西學并非僅西方所獨有,而是世界之普遍公理。薛福成在談及西學時說道:“夫西人之商政兵法,造船制器,及農漁牧礦諸務,實無不精……乃天地間公共之理,非西人所得而私也?!钡Ω3梢廊灰源髧跃拥淖藨B,強調西學源于中學,“吾又安知千百年后,華人不因西人之學,再辟造化之靈機,俾西人色然以驚,然而企也。”(《薛福成選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98-299頁)在大國心態的基礎上,薛福成還傳達出中國他日可甩掉西方,靠自身實力讓西方所震憾的心聲。
在西學悄然來臨之際,中國的科舉制度也在飽受朝野上下的指責與非議。科舉制中首推八股文為百害之源,當時的朝野中人都主張廢八股,改科舉。嚴復談到八股有三大害,其一錮智慧;其二壞心術;其三滋游手??涤袨樵凇墩垙U八股以育人才折》中也談及廢八股的問題??凳险J為,國家選拔的人才皆“目不通古今,耳不知中外”,追根溯源“皆八股之迷誤人才有以致之也”(《康有為政論集》,中華書局1981年,第286頁)。將中國割地賠款的種種屈辱歷史歸結于八股之病害,完全漠視清政府的腐敗無能。雖有夸大之詞,但飽含了其廢八股的意愿。康有為和嚴復二人雖其言論差異甚大,實則有異曲同工之妙,皆在為改科舉而張本,可想而知當時朝野上下士子變更科舉的急迫心態。
在歷經甲午之變、戊戌維新、庚子拳亂三次“巨變”后,清政府不得不做出艱難的抉擇——實行新政。此時的新政,其雛形恰巧為前幾年所閹割的戊戌變法,這實有吊詭、諷刺的意味。在追趕西方的道路上,清政府做出的改變早已超越往前,從政治、經濟、軍事、教育等各方面進行全盤改革,希望能換取清王朝的“太平盛世”。1901年清政府新政的首要任務便是對科舉開刀。
面對趨新大潮的洶涌來襲,變更科舉成為朝廷的無奈之舉。首先,清政府本不想廢除科舉,但西方以及所攜帶而來的西學浪潮實令清王朝無法阻擋,于是乎在朝野的壓力之下,清政府最終宣布廢除科舉,興立學堂。但學堂的設立并未能夠填補科舉廢除后所彌留的真空,各地學堂亂象層出不窮,其中多遭垢病的便是對中國傳統道德、文化的遺忘。時任云貴總督的岑春煊談到教育改革后的社會現象時講到:“民之智能技藝,可師仿他國,獨至民德,則數千年文化之漸染,風俗之遺傳,必就我所自有者修而明之,不能以彼易此?!彼M而論道:“故欲增進民德,必修明禮教?!灾袊逃?,成中國之學風,智能藝術,復兼師他國之長,庶幾有本有末,非掇拾依傍之比也?!?《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79年,第975頁)岑春煊講到的“有本有末”實則暗含著當時國人一直所強調的中體西用。最早強調此說的是馮桂芬,他在其書《校邠廬抗議》中提出:“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边@里談到的“倫常名教”其實便是前面兩位官員所講的儒家道德、文化。將此學說發揮到極致的是張之洞,他在《勸學篇》中講到,《內篇》務本,以正人心;《外篇》務通,以開風氣。其中的“正人心”便是對當時社會不良風氣的整肅,“開風氣”則是取法歐美。這便是后來的“中體西用”之說。其《內篇》中的教忠、明綱、宗經也意在宣傳“忠君愛國”、“父慈子孝”之道,以達到維護社會風氣的目的,實有先見之明。
雖然我們以普通眼光看待,當時科舉被廢是時勢所迫,但科舉被廢在當時的士林當中的確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在廢除科舉之后,四民社會走向瓦解,其中的四民之首——士階層在此刻面臨著進退兩難的境地。當然,士子的“失業”僅僅是關乎生計問題,而倫理道德的缺失才是當時的一大難題。儒家的孔孟之道、三綱五常確實在當時很不受歡迎,因為與當時趨新的潮流所抵牾,因此便沒有了其安身之處。由此,我們也可以想見當時國人對待新舊學之態度,其差別顯而易見。
學堂興立是新學流行的一大標志,清政府在學堂設立方面也是煞費苦心,傾盡全力去舉辦學堂。但面對中西學間的相互矛盾與糾葛,清政府一時也難以調和。學堂推行幾年后,各地所辦學堂亂象迭生,成效甚微。當時的內閣中書黃運藩主張中西學并行分造,科舉與科學并行。黃氏在其奏折中談到中西學時說:“非賅有中西不足言學,非深通西政、西藝不足言才。又制藝相沿,體裁非舊,論者病之,故漸至廢書院而開學堂,以期另求新學……培養通才,乃辦之二三年,款糜鉅萬,成效無多,而且沖突時聞,訛言數出?!?《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79年,第981頁)黃氏的一席話意在表明,科舉停廢雖為必要,但太過緊急,導致廢除后大部分士人失業且無法安置。因而,黃氏主張科舉與科學并行,中西學并舉。由此則有了大批主張復興科舉的建策,認為科舉之中仍有良善之法。舉人李蔚然講:“科舉之弊,近人詳言之矣,而其中亦有至善之處,則公平是也?!?同上書,第985頁)認為科舉相較于學堂的公平性,起碼能給廣大地方學子提供了學習與“就業”的平臺。給事中李灼華在其奏折中也看出了學堂設立所帶來的問題,他認為學堂設立本為填補科舉廢除所彌留的真空,但學生往往在習得新學后,對西方文明則更加心向往之,極力排斥傳統文化與倫理道德(參見《清末籌備立憲檔案史料》第993-996頁)。在中西文明碰撞交流之際,大部分人多傾向后者,而拋棄前者,這在當時也算是一股新潮流。李灼華看到了科舉廢除后社會士心不穩、邪說亂流的現象,其實就是部分學子對新學的盲目崇拜而忘記了傳統舊學中的倫理道德。在這些持傳統觀念的官員眼中,失掉傳統便等于忘記國本,將會導致天下大亂。
以今日眼光看待當時的教育改革,我們便知科舉停廢、學堂興立乃是大勢所趨,但往往很難想到時人仍關注于科舉,主張科舉與學堂并行。在科舉被廢之前,科舉與學堂實有一段調適與共存的狀態。但朝廷在百般實驗以后,覺得窒礙難行,因此才將其廢除。但廢除之后,學堂設立所帶來的問題實比當初所非議的科舉還要嚴重。因而清政府在科舉廢除后仍有當初“中體西用”的影子。中體是舊的傳統倫理道德,其外在表現為科舉制;西用則是西方的科學體系與知識,其外在則表現為新學堂。這種不中不西的新式學堂令當時的國人難以適應,由此很多人對新式東西便產生了疑問,更多的是去提倡挽救傳統道德。當時的一家社論在論說道德與教育關系時講到:“且今之談新學者,間有沾染嗜好,反諉曰不拘小節,英雄本色,竊恐此種風氣流衍學界,我國民必有受其余毒,喪失人格,而害及于社會之秩序,國家之幸福者。故不可不以道德教育為之植其本也。”(《論道德教育之關系》,《東方雜志》,1905年2卷4期)可見,時人已注意到新學給學界所帶來的危害,關乎到國家幸福與社會秩序,直指談新學之人。這些論說顯然帶有夸張的口吻,但也絕不是危言聳聽。
隨著西學的不斷引入與大量留學生的增加,革命的“星星之火”開始在中國蔓延。其中的一些社會習俗也在發生變化,如西式校服、教員西裝等,朝廷對此則極力抵制。雖說此種行為含有極強的排外與保守情結,但這種做法也是無奈之舉。只因在中西文化碰撞時所產生的摩擦力實在太大,很難以一種折中的方式予以調和。
在中學與西學的取舍上,朝野上下都未能達成一致,究竟該保存國粹還是推崇西學,這不僅是當時清政府面臨的難題,也給后世留下了思考的空間和余地。其實當時的國人在拿“西用”之時,也難以弄清“中體”,最終便導致中學不能為體,西學也難以為用。民國初年,嚴復在談及中西學時,以“本無所主”道出了當時國人趨新的本因,以及中西皆失據的尷尬處境。
在西潮浸染影響之下,中國士子表現得異常激進,完全忘記了中國傳統的漸進觀念。而時不我待的潮流促使大批激進派走向極端,尤其是諸青年學子。新舊在當時確實也是區分文明與野蠻的絕佳標準,但時人往往難以斷定孰新孰舊,因此便受到眾多批評。“某不解夫今之諸青年,何愛新之甚也!理則尚新理,學則尚新學,欲國之強也則曰‘新國’,欲民之智也則曰‘新民’。夫理豈能新,發明而已;學豈能新,進步而已;國豈能新,強之而已;民豈能新,智之而已。試即以新理一端論之,其謬可以見也?!?《新舊篇》,載《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一卷,三聯書店1960年,第852頁)這里的言論頗能切中要害,直指青年學子的盲目言新,在不知本國舊學的同時,依然健談新學,的確是當時社會的一大風尚。但究竟孰新孰舊,卻很難有人能說清。只是在大趕風潮的趨勢下,大家爭相隨波逐流罷了。在經歷了西學東漸與激進崇西的歷程后,人們正逐漸以理性的眼光看待新舊的難題。盡管時人仍有堅持中國野蠻落后之說,但在此刻,更多的人開始對過往的這段歷程進行反思。梁啟超在其《新民說》中談到:“新之義有二:一曰淬厲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補其所本無而新之。二者缺一,時乃無功?!倍按銋柶渌居小敝傅氖呛挝铮菏虾竺娼忉尩溃骸笆阑蛞允嘏f二字為一極可厭之名詞,其然豈其然哉!吾所患不在守舊,而患無真能守舊者。真能守舊者何?即吾所謂淬厲其固有而已。”(《飲冰室專集》之四)梁啟超作為維新派人士,在旅日多年后其思想仍想回歸到中國傳統,極力調和中西,以謀求中西間的平衡。此話之中,梁氏強調了中國最需要“守舊”之人,以此來保存中國的固有傳統,并將“其所本有”而發揚日新,再補其所本無,才能稱得上為“新”。因此,在新與舊之間完全沒有明確的界限,新亦能變舊,舊亦能成新,只不過我們不能以激進的態度來看待之。同樣,在科舉與學堂的問題上,“中體西用”的理論架構仍值得借鑒,不能總想著“畢其功于一役”,到頭來便是不中不西,進退皆失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