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培文
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以人類共同利益關系為基礎形成的生存與發展命運攸關的集合體。我國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是“公平正義”[1],但新自由主義的羅爾斯亦將“公平正義”[2](P107),[3](P3)作為共同體的價值。故此亟待澄清的問題是:“公平正義”既然字面相同,其含義是否一致?如果價值含義趨同,何以人類命運共同體及其氣候、貿易等共同體建構卻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逆全球化思潮之挑戰和疑難。其奧秘在于建構公平正義價值之方法論迥然相異。如果僅僅停留字面的相同,而不深究其價值建構之方法,不僅不能有效化解當前民族主義、單邊主義、成功者逃離等“逆全球化”思潮之挑戰,而且必將為諸如此類思潮提供價值溫床。順乎全球化大勢,只有重塑馬克思主義價值方法論,徹底顛覆新自由主義過時的原教旨主義價值方法,人類命運共同體之價值建構才是可能的。
新自由主義歷來突出核心價值是自由,在羅爾斯《正義論》,公平卻成為粉飾正義的一個新詞。羅爾斯所說的正義即是公平的正義。為了論證公平正義,羅爾斯雖使用了建構主義方法、反思平衡法、契約論方法、直覺主義等方法,但皆非本質的方法。羅爾斯方法論之實質是復活了新自由主義陳舊的“方法論的個人主義”。這一方法,不僅使人類命運共同體建構陷于僵局,而且會使任何一個共同體建構如貿易共同體、責任共同體建構皆將成為不可能。
全球化國際共同體是以共同利益為基礎的共同體。共同體是其核心要義。羅爾斯在尋找正義的善的正當性時,不可避免地關涉到“共同體”的解釋,他認為,如果不解釋共同體價值,正義論就不可能獲得成功。他說:《正義論》第三編“正義的善”的正義理論一直被用于說明共同體價值,這種說明在第二編“制度”中就提出了一個論點,“即,在正義原則中包含著一種人格理想,它提供判斷社會基本結構的阿基米德支點(見41 節)”[3](P462)。那么,所謂的“阿基米德支點”究竟是什么呢?我們不得不返回41 節。他說:其“根本的觀點在于:我們想用一種以個人主義為理論基礎的正義觀,來解釋社會價值,解釋制度的、共同體的和交往活動中的內在善”[3](P208)。共同體是一個不確定的概念,社會有機體是假設的,哪怕這里看上去是多么的“個人主義”,只有個人主義才是理解共同體公平正義價值的“阿基米德支點”。在這里,羅爾斯與古典功利主義并無實質區別。功利主義把個人看作是實在的,社會是虛構的,羅爾斯也把社會、共同體看成是虛構的,個人主義才是共同體價值的阿基米德支點。羅爾斯除開不再使用功利主義對功利的可計算方法外,對個人主義的方法論實質理解是一致的。個人主義之所以是一個阿基米德支點,那是因為用個人主義的方法論,可以滿足塑造《正義論》內容的需要。因為,無論是康德的建構主義方法,還是洛克的契約論、邊沁功利主義,以至亞當·斯密人性的自私等“哲學傳統(包括直覺主義)也一直假設存在某種恰當的觀察點”。這就是說,盡管契約論是個人利己主義(黑格爾的批判),康德建構主義是從“我”出發而不是從“我”與“他”的關系出發(費爾巴哈語),還有直覺主義缺乏足夠的“個人主義觀念”(羅爾斯的評析),但是,只要以民主憲政體制長期培育的個人主義道德感的理性個人為觀察點,并通過反思平衡法,就可以滿足塑造《正義論》內容的需要。《正義論》所謂的反思平衡,當然是實現“個人觀念與社會觀念”的反思平衡。因為建構主義是從實踐理性跟合適的社會觀念和個人觀念、實踐理性與正義原則之公共作用之統一著手的。但是,“個人的善觀念被假定在任何情況下都具有決定性:這即是說,這些善觀念與完備性學說——這些因素正是按照這種完備性學說才得以解釋的——一起表達了一種終極目的和終極依歸的圖式”[2](P114)。從形式來看,羅爾斯《正義論》方法可以區分為建構主義、“合理直覺主義”、契約論、反思平衡等方法,但千條江河歸大海,在實質上是方法論的個人主義。《正義論》即是一個以個人主義方法論建構的以個人觀念為邏輯支點、以個人觀念為決定意義的公平正義內容,并以個人觀念為“終極目的和終極依歸的圖式”的公平正義共同體價值結構體系。這個價值體系的最終評價標準,還是個人主義。他說:“盡管公平的正義具有個人主義特征,兩個正義原則卻不是建立在現有欲望和現存條件之上的。這樣我們可以得到一個正義的社會基本結構的觀念以及與它相容的有關個人的理想,它們可以成為評判制度和指導整個社會變革的標準。”[3](P206-207)這即是說,以個人主義為特征的公平正義價值,只要將個人自私的觀念用“無知之幕”的非歷史性地遮蔽起來,這樣的公平正義最終也是評價整個制度、共同體或整個社會變革的標準。在亞當·斯密那里,他將資本主義“經濟人”的人性,直白地表述為理性的“自私”,無疑表現了科學上的誠實。而羅爾斯,既把個人觀念始終作為具有決定意義的阿基米德支點,又認為,這個自私個人主義是可以用無知之幕遮蔽以后完全無歷史地開啟的公平正義“普照之光”。在西方,正義的核心要義是“得所當得”。按個人主義方法論,正義即是個人權利分配的“得所當得”。公平只是伸張和滿足個人權利分配的“得所當得”的公平。公平正義的個人主義方法論之價值邏輯是“個人第一”,虛構的社會、共同體則可有可無。
羅爾斯的《正義論》,雖然被諾齊克等人的資本主義批判,但羅爾斯的方法論與新自由主義一脈相承。新自由主義認為,由柏拉圖開啟的盧梭、黑格爾理性主義、馬克思主義是本質主義、整體主義,即“方法論的集體主義”。自培根、洛克、休謨、亞當·斯密以來的英國經驗主義的新自由主義價值觀方法論實質是“方法論的個人主義”,即“集體的‘行為’和‘行動’,諸如國家或社會集團,應該還原為人類個體的行為和行動”[4](P156)。這即是羅爾斯所強調的,始終以個人觀念、個體的行為和行動為核心去解釋社會、國家和集體的決定性基礎和“重疊共識”,而不是相反。哈耶克說:“這種個人主義的基本特征,就是把個人當作人來尊重;就是在他自己的范圍內承認他的看法和趣味是至高無上的。”[5](P21)凱恩斯的國家調控理論最大危害是動搖了西方世界由古希臘經驗論以來的理論傳統所形成的個人主義這一終極的價值目標,從而失去西方文明的創造力。羅爾斯方法論的公平正義終極價值目標和圖式即是新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的翻版。桑德爾則直言不諱:“羅爾斯的觀念是個人主義的。”[6](P77)無疑,羅爾斯的“公平正義”的核心關鍵詞是資本主義個人主義的正義。正義的要義是個人權利分配的“得所當得”。問題是,公平正義之“公平”限制,這就使羅爾斯陷入二難境地。如果以公平為核心要義,顯然違背了資本主義私有制個人主義基本價值,認同了社會主義公平的制度價值;如果以正義為核心要義,這無疑符合私有制條件下的個人權利分配之“民主憲政”精神,但公平的價值訴求卻就被遮蔽而拒斥,這與《正義論》昭示的題意“公平正義”相悖;再者可取第三條道路,即公平與正義是并列的,那明顯與《正義論》題旨不符,《正義論》不等于《公平正義論》,《正義論》即得所當得之正義為題旨。面對這種種矛盾,羅爾斯不得不“深思熟慮”權衡,從其方法論的個人主義價值選擇出發,最優的選擇是第二種,即寧可取消“公平”,讓公平成為花邊式的裝飾,也不可觸碰資本主義自古希臘以來西方個人主義價值觀傳統的雷區。是以,方法論的個人主義是使公平正義價值不與社會主義公平正義趨同,最終回歸西方原教旨個人主義價值觀傳統的“定海神針”或保險絲。
在馬克思的文獻中,“共同體”或“聯合體”是較為常見的概念。“人類命運共同體”是馬克思主義共同體思想與全球化具體實際相結合的產物,標志著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話語命題創新。雖然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是公平正義,但是,馬克思主義價值方法論實質是“方法論的集體主義”[1],與新自由主義“方法論的個人主義”相對立。方法論集體主義的公平正義價值內涵,既不是新自由主義對方法論集體主義的歪曲,也非直觀地停留于舊唯物主義的適應論。方法論集體主義的公平正義是適應社會主義經濟基礎事實,通過整體、系統分析法建構起來的價值結構。
公平正義必須適應現代生產方式,它指涉的只是公平正義價值發生源,并非馬克思主義價值方法論要重點解決的問題。對此,《神圣家族》已有了論述并初步解決[7](P326-327)。1845 年,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十分清楚地表明,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與舊唯物主義的界限在于,不是直觀地從現實、經驗、對象出發,而是以科學實踐觀為基礎從主體能動性去認識、理解現實對象。馬克思主義集體主義方法論的關鍵是要解決公平正義價值如何可能在整體上協調生產方式,使其成為發揮生產方式效率的價值。生產方式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統一。什么樣的生產力,就有什么樣的生產關系。生產關系直接表現為利益和利益關系(恩格斯語)。利益與價值的關系,即事實與價值、是與應當、實然與應然的關系。上層建筑對生產方式的能動反作用,其核心就是通過價值觀念對利益的整合、引導、規范來實現的。與現代生產力相適應的是公有制,這是公平正義價值的事實來源。公平正義通過規范與引導利益關系的發展,從而推動生產方式發展。但社會基本矛盾是一個集合體,集體主義價值不僅引導每個個人的價值充分實現,而且將每個人的價值整合成一個系統整體,使集合體整體功能充分發揮出來,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實現集體價值與個人(每個人)的價值。
以集體主義為價值支點的公平正義,旨在建構制度權利分配關系,使社會形成平等、自由、合作、秩序和諧的關系。羅爾斯的公平正義雖然是個人主義,但同樣認為,公平正義的個人權利分配關涉社會合作與秩序等問題。伍海德說:“正義就是給予他或她‘應得’的東西,這又常常被視為他或她的‘正當報酬’。在這個意義上,正義可以應用于所有社會物品(如*自由、權利、*權力、財富和閑暇等等)的分配。”[8](P167)正義(justice)的基本含義是個人權利分配“得所當得”之意。針對封建貴族身份、等級非正義之“得所當得”,資本主義伸張個人權利正義的價值訴求,具有歷史進步意義。羅爾斯的公平與正義不是并列關系,也不是主次關系,因為主次關系蘊含了次要方面亦是不可忽視方面。由于羅爾斯的個人主義方法論實質,公平變成了一個缺乏任何內容的、抽象的、空洞的、詞句的“公平”。所謂的公平正義,只不過是對諸如狠心個人利己主義的道德勸勉,而缺乏公平的制度結構設計。
恩格斯認為,“平等是正義的表現”[9](P352)。“消滅階級是我們的基本要求,不消滅階級,消滅階級統治在經濟上就是不可思議的事。我建議把‘為了所有人的平等權利’改成‘為了所有人的平等權利和平等義務’等等。平等義務,對我們來說,是對資產階級民主的平等權利的一個特別重要的補充,而且使平等權利失去地道資產階級的含義。”[10](P411)“平等權利”,就是平等得所當得的個人權利之正義。權利與義務相輔相成,享有權利必享有義務,不履行義務,則不應享有權利。所以,所有人同樣要履行“平等義務”。問題在于資產階級個人主義僅僅要求的是得所當得的個人權利之正義。即便如此,也不足以否定正義的合理性,只能說資產階級僅僅局限于個人權利的正義是不夠的,應當以“平等義務”予以“補充”。平等權利與平等義務的統一,這就是馬克思主義的公平正義觀。可見,正義作為個人權利的分配,當然是社會制度設置的一個重要價值。但是,正義不只限于社會對個人的得所當得的權利分配和個人對社會得所當得的權利訴求,正義還應當是全社會每一個人、人與人、人與社會等之間得所當得是否公平的價值理念。如果正義只停留于前者,最多是那些滿足了得所當得個人的平等、自由、合作與秩序。只有實現了全社會每一個人、人與人、人與社會等之間得所當得的公平正義,才可能形成社會的有機平等、自由、合作和秩序。
人類命運共同體是適應21 世紀“世界歷史存在”產生的新命題,它與馬克思主義“共同體”思想一脈相承。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世界歷史存在”的全球化時代一個以共同生存發展命運、共同的利益關系為紐帶的集合體。馬克思以利益關系為軸心對兩種不同“共同體”的公平正義進行了深刻分析。馬克思認為,分工發展的直接后果是私人占有財產的差異即所有制的出現,隨即表現為個人的特殊利益與共同利益的矛盾對立。以公有制為基礎的共產主義共同體則相反,在那里,個人的特殊利益與共同利益是一致的,共同體是代表普遍的利益的真實共同體。道德價值基礎是利益,只要共同體真正代表普遍的共同利益,公平與正義才真正實現了有機統一。公平即共同體的每個個人、家庭、民族等的公平,正義是共同體每個個人、家庭、民族之正義。在功利主義看來,單個個人利益是實在的,普遍共同體的共同利益是虛構的。鑒于21 世紀每個人的世界歷史性現實存在,分工活動、國際市場的出現、世界貿易交往關系的普遍發展,人類共同活動帶來了共同的氣候、生態、環境等問題,人類命運到了一個具有公平正義雙重價值效應的“沒有例外”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境地。一榮俱榮即正價值效應,一損俱損則是其負價值效應。共同的普遍利益不僅是真實的,而且客觀存在于現實之中。共同體即是一個以共同利益為基礎,同時實現單個個體的利益與共同利益有機統一的集合體。公平正義的個人主義方法論與集體主義方法論構建的共同體價值圖式的重大差異在于:前者構建的圖式是單個人特殊利益圓滿實現,共同體是個人利益徹底據為己有的虛幻形式;而后者構建的則是一個以共同利益為現實基礎,同時實現單個個體利益與共同利益和諧統一之公平正義價值圖式。
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價值的方法論是集體主義,而不是個人主義。而有觀點認為,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只是個體與整體事實存在的不同意義理解,與公平正義作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價值的目標殊途同歸:一個強調的是個人利益的實在性,一個突出的是共同利益的真實性。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價值瓶頸與疑難是利己主義,并非個人主義。的確,個人主義有別于利己主義。比如,馬克斯·韋伯在他臨終之際,他還申明自己是個人主義,他說:我要是個社會學家,我仍然要驅除游蕩在我們中間這種集體的幽靈。“社會學本身只能產生于一個或更多的獨立個人的行動,因此,必須嚴格采取的個人主義的方法。”[11](P104)但他認為,資本主義所特有的是一種源于基督教“新教”的理性、精于計算、勤勞、節儉、以積累財富為天職的倫理精神,而不是自私、貪婪、唯利是圖的利己主義。比如,“中國的清朝官員、古代羅馬貴族、現代農民,他們的貪欲一點也不亞于任何人”[12](P40)。按韋伯的說法,個人主義是一種源于新教倫理之資本主義精神。而利己主義是自私、貪婪、唯利是圖的象征,它不為資本主義所特有,而是一切舊社會所共有的人性丑劣弱點。再者,黑格爾是整體論者,其辯證法是總體辯證法,而布爾克卻認為,黑格爾的方法是個人主義的方法。他說:黑格爾“《精神現象學》(Phenomenolgy of Mind,1807)標志著黑格爾對哲學的個人方法的開始”[13](P246)。這就是說,以個人方法開始,也可以導致黑格爾那樣的整體論。是以,方法論個人主義主要是一種以個體為本位分析事物的方法論。這就是說,一方面在學術上應把個人主義與利己主義區別開來,不可將其等同;另一方面,又必須看到,個人主義與利己主義之間的一脈相承。個人主義是利己主義的本體論基礎,利己主義是個人主義的價值取向,二者存在不可割裂的血緣關系。愛爾維修、邊沁是個人主義功利主義,愛爾維修認為,人的本性即“自愛”(自私),這是一種來自生物趨利避害的本性。它為人人所共有,“它的永久性、不可改變性甚至不可變換性”可以作為證明[14](P503)。即使在一些西方專門研究個人主義的文獻中,個人主義與利己主義甚至被視為同等程度的概念。在現代多元、多極、多邊國際格局中,個人主義的利己主義仍然具有廣泛的、合理的現實生存土壤與空間,僅就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而言,其主要形式有民族主義、單邊主義、“成功者逃離”主義、地緣政治主義等,尤其是民族主義是利己主義最為深度的、廣泛的、合理的、現實生存土壤和空間。
張踐認為,在國家共同體內,民族與民族的交往,“利益的共同性往往大于矛盾”[15](P15)。但是,一當民族主義抬頭,利己主義占據主導地位,民族利益就會起來抵制國家共同體的利益。馬克思說:“民族的利己主義是普遍國家制度的自發的利己主義,它同封建主義界限所體現的利己主義相互對立。”[7](P320)一族一國的民族(nation)國家制度,是近代歐洲資本主義民族利己主義的產物。對于民族利己主義而言,民族就是一個自然“命運共同體”。不過,一旦國家制度建立,民族主義就是自發的、自然的、集體利己主義,而普遍國家制度不過是一個自在自為的“超人”的利己主義。這是資本主義國家制度與封建主義相對立的單純形式存在的利己主義不同的東西。這就是說,在現代國家制度下,民族主義是一種自然自發利己主義,國家主義是自在自為的普遍的利己主義。如何以公平正義價值規范和平衡民族主義、國家主義的利己主義與共同體普遍利益的矛盾,是建構命運共同體遭遇的第一個價值難題。
在當代世界,單邊主義是霸權中心主義衍生物。單邊主義不是任何一邊都可以任意而為單邊,往往是強者一邊。是以,單邊主義正義的突出特征是“強者的利益”,此乃印證了古希臘奴隸社會柏拉圖根據對話提到的判斷:“正義是強者的利益,也可能是強者的損害”[16](P21)。這是單邊主義的突出特征。單邊主義第二特征是自我中心論。單邊主義是利己主義,但利己主義不一定是單邊主義。單邊主義認為,無論多少民族、國家利己主義,唯有我的利己主義是一切利己主義的中心。其三,單邊主義是“超人”利己主義。因為其他利己主義都是自在的利己主義,只有我的利己主義是自在自為的“超人”利己主義。這種“超人”利己主義,不僅把共同體利益看作是由我獨自享用的利益,而且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把自己利益看作是全球共同體唯一的利益,并把自己的利益價值準則當作是衡量世界共同體普遍利益的準則。比如,在《萬民法》,羅爾斯以西方中心論為背景建構的公平正義,將其看作是世界共同體的價值準則。他認為,在《萬民法》的公平正義價值規范下,使用戰爭手段是非正義的。但是,對那些在人權、履行國際義務等非正義國家,“在嚴重的情形下,它們會試圖利用經濟制裁甚至軍事干涉,去糾正這些錯誤”[17](P39)。這就等于,他把一國單邊以個人主義為支點的公平正義上升為世界多元、多極、多邊任何一個民族、國家的價值原則:其他任何一邊如果有違我的單邊公平正義,那就可以不惜使用武力干涉將單邊主義的價值原則強加于任何一邊。單邊主義這種超人的利己主義價值取向與人類命運共同體集體主義方法論的公平正義價值,完全背道而馳。
鮑曼認為,這種抵制共同體的傾向,主要是由于他們“憑借父輩們的這種奮斗,生活在富裕的郊區并‘決定拉起身后的吊橋’”[18](P55)。他認為,這種自我選擇“逃離”的唯一吸引力是“沒有責任與義務”,或者認為共同體不能獲得他們自己應得的利益而遠離共同體。實際上,起支配作用的還是前者。如是而論,這不過是一種自滿自足的利己主義。其實不然,這種利己主義實際是馬克思批判施蒂納的自我一致利己主義。不同的是,施蒂納是觀念自我一致的利己主義,而這種利己主義是實實在在已經富足的利己主義。他曾起步較早,利用先發優勢,在世界共同體中,搶占了先機,沒有代價,沒有責任與義務地掠奪了大量資源,破壞了自然環境,獲得了大量財富,盆滿缽滿,成為了獲得型的自我一致利己主義。有鑒如斯,他逃離“共同體”并“拉起身后的吊橋”。甚至他們有的還認為,共同體是弱者的共同體,是企圖敞開自身以基督教圣餐儀式為象征的“靈契”共同體,如圭亞那不詳的集體自殺所證實的迷狂的群體[19](P13)。這就是說,以個人主義方法論來關照集體主義方法論的共同體,共同體只不過是利己主義“圣餐儀式為象征的‘靈契’共同體”,是對利己主義個人命運的威脅。這是十分錯誤的。
在一個多元、多極、多邊的世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構不僅有價值觀之別,還存在建構價值觀的方法之爭。同樣的價值觀即便字面相同,因為建構價值觀之方法不同,同樣的價值觀也會存在絕然不同的內涵。公平正義是如此,自由、平等、法治也是如此。在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價值中,方法論個人主義和方法論集體主義是兩種不同方法。方法論個人主義建構的公平正義價值,其結果是為利己主義的逆全球化思潮提供價值溫床。方法論集體主義是適應全球化人類命運共同體發展的價值方法,是徹底顛覆方法論個人主義,破解逆全球化思潮的正確價值方法。鑒于利己主義在全球各地仍具有現實存在土壤和生存空間,集體主義是否企圖消滅或完全規避利己主義?馬克思說:“共產主義者既不拿利己主義來反對自我犧牲,也不拿自我犧牲來反對利己主義,……而是在于揭示這個對立的物質根源,隨著物質根源的消失,這種對立自然而然也就消滅。”[20](P275)這即是說,個人利己主義與集體主義是相互依存而對立的范疇,只要它們對立的物質根源尚未消失,二者的對立就不會消失,二者就有其存在的現實合理性。一旦其賴以存在的物質根源消失,隨著一方之消失,另一方也就失去了存在意義,這種對立自然而然被消滅。換言之,在經濟全球化過程,人類命運共同體既無必要也不可能消滅集體主義與個人利己主義的對立,而可能的方式是:基于人類命運共同體共同利益的價值事實,以方法論的集體主義為支點而構建一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公平正義價值結構體系。這就要求:
方法論個人主義之所以必然產生逆全球化思潮,最為重要的是將單個個人作為價值的邏輯起點。在它們看來,社會、集體、共同體等都是虛幻的,只有單個個人才是實在的。這是一種過時的原教旨個人主義拙劣還原論。這種還原論是古代原子論與近代機械論的殘余,在一個互不聯系的古代世界,正義變成了脫離集體社會的個人權利分配的“得所當得”,公平只是國家用來侵犯個人權利的借口(諾齊克語)。這是錯誤的。馬克思主義方法論的集體主義,是大工業社會或社會化人類的產物。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公平正義價值結構的總原則是:在共同體中,每個成員自由發展的利益是一切成員自由發展利益的條件。這是馬克思主義共同體價值原則的具體應用。馬克思說:在共產主義聯合體中,“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21](P53)人類命運共同體不是共產主義共同體,但是,馬克思是以集體主義方法論為支點提出了共產主義共同體價值原則,同樣適用于任何真實共同體的價值原則。其一,方法論集體主義建構的公平正義與原教旨個人主義不同的是,聯合體或共同體和集體是邏輯起點,聯合體或共同體是實在的,每個人的自由發展也是實在的。其二,集體主義不是要消滅個人主義,而是以集體或共同體的公平正義為邏輯起點,同時包容兼顧每個個體的平等權利和平等義務。親、勤、惠、容、共建、共享等,就充分體現了方法論集體主義的公平正義。其三,平等是正義的表現。方法論集體主義要求平等的權利與平等義務相統一,以避免民族主義、單邊主義、成功者逃離的逆全球化思潮
方法論集體主義的集體是每一個人的自由發展或每一個共同體成員自由發展的集體。集體即整體,方法論的集體主義實質,即個體行為與行動,僅當是個體集合整體的行為與行動,即是價值與效率最優的行為與行動。由于系統是整體,整體大于部分個體之和,這是系統論的原理。整體既然離不開個體,那么,個體的價值與效率是否最優?其關鍵在于以公平正義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利益的價值結構。集體主義認為,集體有集體的獨立價值,個體也有個體的獨立價值。系統整體是個體部分要素之和。既然整體大于要素之和,那么各個要素、成員、個體實現了價值最優,整體集合的要素之和就愈大。反之亦然。其次,集體不是新自由主義所說的個人利益侵犯者,集體是個人獲得自由的手段和條件。各個人在自己的聯合體只是為了個人獲得自由的手段和條件,而不是為了侵犯和支配他人。這與方法論個人主義的公平正義即“強者的利益”或贏者通吃不同。再次,共同體中的每個成員自由發展利益也應該是每個成員的自由發展利益的條件。共同體自由發展應該有利于每個成員的自由發展。共同體的每個成員自由發展的利益既是公平的,也是正義的得所當得的利益。成員之間的競爭是共建、共享、互惠意義的競爭,是合作共贏的競爭,而不是零和博弈。
價值目標的不同是方法論集體主義與方法論個人主義的本質區別。其一,方法論集體主義的公平正義的邏輯起點是集體,其價值目標是一切人(集體)的自由發展,而不是單個個人或幾個人的自由發展。這里的集體是每一個人的自由發展或每一個共同體成員的自由發展的條件。公平是集體的意義公平,正義是以集體為出發點的正義。而方法論的個人主義的邏輯起點是個人或唯一者,其最終目標也是個人或唯一者。如在施蒂納里,即是自我一致的“唯一者”或我的“獨自性”。其次,方法論集體主義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過程是通過各個人公平公正的競爭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從整體上推進共同體發展。而方法論個人主義把共同體的建構看作是虛幻的,唯獨個人才是實在的,所以方法論個人主義除開單個個人的獨自擴張,就不再有共同體中一切人的全面發展。再次,方法論的集體主義建構的共同體的公平正義要求是,在共同體中每個人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而不應該是每個成員的自由發展的障礙。每個成員或至少有一個成員(或一部分)的自由發展利益同時不損害一切人或至少是另一個人(或一部分人)的利益。而方法論個人主義則相反,由于公平正義的邏輯起點是具有排他不可入性的原子式個人,其公平正義的價值目標遵循的是“強者的利益”,“贏者通吃”的邏輯,即以對他人的霸凌、掠奪和侵略為目標。這些也是逆全球化思潮產生的重要原因。所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建構不僅要堅持以公平正義為價值理念,順應21 世紀全球化大勢,還必須確立方法論集體主義的價值方法,批判方法論個人主義價值方法帶來的逆全球化等錯誤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