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文學作品中的人名內涵

趙新藝

摘要：研究俄羅斯文學作品，人物姓名是不可忽視的重要組成部分。以普希金 、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作家作品中的人物為研究對象，探究其人物姓名的來源及含義，分析人名與人物形象、作品主題的內在關系;力圖通過對人物姓名的詞源研究，體會文學修辭藝術的感染力，對經典之作有更加全面深刻的理解。

關鍵詞：俄羅斯文學 人名內涵 命名意圖

中圖分類號：I0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19）22—0094—03

俄羅斯人名的發展經歷了漫長而艱難的過程，直到十月革命后，俄羅斯人的姓名結構“名—父稱—姓”才由法律形式確定下來，真正成為人人必須遵守的姓名規范形式。

俄羅斯人最早是借助人、事物、自然現象、周圍環境特征等取名并相互稱呼，比如按照人的膚色發色、外形特點、人的性格行為，甚至按照動植物名稱來取名。我們把這一時期俄羅斯人的名字稱之為“古俄羅斯名”。后來，自10世紀古羅斯接受基督教為國教起，人們被要求名字只能按照基督教教會歷書上所列的名字命名。隨著教會權力的不斷擴大，并且持續致力于歷書名的推廣與普及，大約在17世紀末18世紀初，歷書名完全取得勝利，將古俄羅斯名的地位取而代之。但是古俄羅斯名畢竟有近一千年的使用歷史，很難人為地取消或消除，作為語言組成部分的名字，古名就變換了身份成為綽號（прозвище）。綽號應運而生，一度成為名字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當姓名結構日趨完善已不再需要綽號時，它又向姓氏發展，最終隱藏在姓氏之中。

當我們知道了“古名—綽號—姓氏”的發展史，就會明白俄羅斯人姓氏的含義極其豐富的原因。古名綽號的特點是根據人的特征（外貌、性格、行為、缺陷、職業等）而取名，這些特點必然會在姓氏中反映出來，也就自然成了姓氏的含義。現在人們的姓氏也許根本不符合自己的特征，只是祖上傳下來的，或者其含義在世代相傳的過程中已逐漸被忘卻，俄羅斯人也不會去計較這些問題，如今姓氏的寓意在人們的生活中已經失去了意義;但是文學作品中人物的姓名不然。

作家正是巧妙地利用了俄羅斯姓名的不同含義，給書中不同人物取名取姓，以揭示人物的性格、職業、命運等，這早已成為作者刻畫人物的一種方法。接下來主要分析一下俄羅斯文學作品中人名的內涵。

在俄羅斯經典文學作品中，人物的姓名都有一定的含義，作家并不是隨隨便便地給自己筆下的人物，尤其是主人公取名的。正如尼科諾夫在《Имя и общество》一書中提到：“越是著名的大師，越是謹慎地為自己作品主人公選擇名字。”

一、暗示人物職業

在《欽差大臣》第1幕第5場中，縣長有一段關于布置警察站崗的臺詞：“……警察普戈維欽（Пуговицын）個頭高大，叫他站在橋上，以壯市容……”其中Пуговицын源自пуковица一詞，意思為“扣子，紐扣”，我們不禁聯想到警察制服的特色不正是有許多紐扣嘛，作者正因為抓住了這一特點給警察取姓為Пуговицын。作者雖然沒有濃墨重彩地描寫這個人物，而且連名字也沒有取，僅僅用一個姓氏就讓讀者仿佛看到了一個警察，他身穿滿是鈕扣的制服站在橋上站崗。

在描寫烏克蘭民族解放斗爭的名篇中，不能不說果戈里的《塔拉斯·布爾巴》。其中有一個勇敢的哥薩克人名叫Лемиш（列米希），Лемиш源自лемex 意思是：犁鏵、犁刀。眾所周知，犁刀是農民勞作的必要工具，很顯然此姓指出此人是農民出身。除此之外，在《塔拉斯·布爾巴》中有三個勇敢的哥薩克姓Пысаренко（貝薩連科），該姓氏來自писарь 即“文書”的意思，直接指出了這三個人的職業。

著名的寓言家、作家克雷洛夫（И.А.Крылов）也十分喜歡用名字來暗示人物職業，他曾在喜劇《淘氣的人們》（《проказники》）中為三位詩人分別取名為Рифмохват、Рифмокрад和Тянислов，前兩個源于рифма，意思是“韻，韻腳，詩”，而Тянислов則源于слово。他還給一位大夫起名為Ланцентин，與ланцет醫學用語“柳葉刀，雙刃小刀”有關。

二、表現人物性格特征

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姓名除了可以暗示人物職業外，更多的是與其性格特征相聯系，表現人物性格。這種命名的意圖運用十分廣泛，在許多作品中都能找到相應的例子。

其實在俄羅斯古典主義文學時期，人名表現人物特征的用法已經有所體現，最具典型的是Скотинин、Простаков、Добродеев等姓氏，Скотинин源于скотина一詞，意思是“畜生，家畜，引申泛指卑劣的人”。Простаков源于單詞простой，在口語中形容人“頭腦簡單，呆氣的，傻氣的”。而Добродеев則源于Добро，意為“善意地，慈祥地”。這些姓氏十分直白地告訴了讀者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

到了19世紀，俄國文學繼續以姓名作為刻畫人物的一種手段，只是不再像古典主義文學中讓人名像是貼在人物身上的標簽。人物姓名不只局限于做一些暗示，而是在對人物形象有了整體把握之后還能使讀者產生一定聯想。

作家格里鮑耶托夫的現實主義喜劇作品《聰明誤》中，人名就更加含蓄了些，不是那么直白，更多地是對人物性格的一種含蓄表達。比如法穆索夫的秘書Молчалин（莫爾恰林）這一姓氏源自молчать一詞，意思是“沉默，不說話，隱匿不說，不表露”。在作品中，莫爾恰林為了仕途騰達，偽裝謙恭，不隨便多言，他對恰茨基說自己所信奉的秘訣是謹慎、安分，他的姓氏恰恰暗示了這一性格特點。

普希金詩體長篇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是俄羅斯第一部現實主義作品。主人公奧涅金是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貴族青年，因厭倦上流社會的浮華生活，對一切都十分冷漠。他來到鄉間農莊，想在大自然中重新振作，但遺憾的是事與愿違。他先是無情地拒絕了善良真摯的塔吉雅娜的告白，又在決斗中殺死了自己的朋友。他悔恨不已，開始了三年的漫游生涯。現在我們回頭看看Онегин這個姓，它來源于俄羅斯一條河的名字——Онега（奧涅加河）這條河流經過俄羅斯北部，以雪水補給為主，注入白海，12月初至次年5月結冰。如此漫長的結冰期不禁讓我們與主人公的性格特點相聯系，作者給主人公取這個姓，意在指出主人公奧涅金冷酷、冷漠，理智過人。

俄羅斯文學中第一部社會心理小說，萊蒙托夫的經典之作《當代英雄》，其主人公畢巧林Печорин同樣是以河流的名字命名的——Печора（伯朝拉河）。該河位于俄羅斯歐洲部分的東北部，注入北冰洋巴倫支海伯朝拉灣，結冰期長達6個月，從 11月至翌年的5月。青年貴族軍官畢巧林英俊瀟灑，天資聰穎，卓爾不群;他厭倦貴族階級，不愿與腐朽的統治階級同流合污;他渴望有所作為，卻又無法擺脫階級的局限性。在這個虛偽的世界里，說真話得不到信任，美好的感情受到嘲弄，于是他便學會了欺騙，學會了把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封存起來，無論對待愛情還是友情都那么冷酷無情，就像那漫長的結冰期，激不起任何漣漪。

俄羅斯散文之父果戈理非常在意自己筆下人物的姓名。在王加興的《俄羅斯文學修辭特色研究》一書中提到：“為了給人物取一個貼切恰當的名字，作家經常反復琢磨，仔細推敲，有時甚至自創一些姓氏，使之在最大程度上契合自己的創作意圖。”果戈理的一位同時代人曾這樣評述作家對人物姓名的選用：“他特別重視作品里各種人物的名字;他到處搜尋人的名字，以便使人名都有典型色彩。”

《欽差大臣》中貫穿全劇的主人公Хлестаков（赫列斯塔科夫），他是輕浮、愛慕虛榮、只知享樂的典型貴族紈绔子弟，京城彼得堡虛偽、浮夸的社會風氣在赫列斯塔科夫身上一覽無余，卻憑借著一派胡言騙得了市長及眾人的恭順和仰望。這些特征在Хлестаков這一姓氏中也得以體現。Хлестаков源于Хлестать，根據Даль字典的解釋，хлестать的意思同于врать（撒謊，說假話），пустословить（說空話，閑扯），也有“涌出，流出，迸發”的意思，暗示赫列斯塔科夫謊話像水流一樣涌出。

《死魂靈》是果戈理現實主義創作的頂點，他花了長達6年的時間完成了《死魂靈》第一部，是俄國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長篇小說。小說中一系列地主的姓氏都體現出了各自的性格特征，而且十分典型。

乞乞科夫拜訪的第一位地主——瑪尼洛夫（Манилов）他有著明藍的眼睛，淺色的頭發，令人愉快的微笑，從外表上看很是體面，和他交談的頭一分鐘還覺得他甚是討喜，但是下一分鐘就會覺得他是華麗外表下的空虛靈魂，言辭貧乏頭腦空虛。瑪尼洛夫整日沉湎于幻想之中，也可以說是白日做夢，陶醉在田園似的家庭樂趣之中。現在“瑪尼洛夫”已經成為無所事事的空想家的代名詞。Манилов源自манить，意思是“招引，吸引，使向往”，其語義指向兩個方面：一是指他光鮮的外表吸引人，二是說他對甜膩的夢想十分向往。

離開瑪尼洛夫的莊園后，乞乞科夫投宿女地主柯羅博奇卡（Коробочка），她最擅長精打細算，雖家業不大，但卻富足有余。在物質方面柯羅博奇卡是富有的，只是精神方面極度貧乏：她孤陋寡聞，愚昧無知，除了將產品變成錢財之外，什么都不懂。她的姓名作者取得十分貼切，Коробочка源于коробок，“火柴盒”的意思，意在比喻女地主的眼界只有火柴盒那么大，閉塞狹隘，她小小的田莊就是她的全部。

此后乞乞科夫偶遇諾茲德廖夫（Ноздрёв），這個姓氏源自нос，這個詞直意為“鼻子”，轉意為“前端，頭，顯眼，惹人注意”。而諾茲廖夫這個人總是和人爭辯，也不同意別人違背他的想法，無論什么場合，只要他在就不免出事。這種倔強、愛挑起事端的性格在他的姓名中得到了體現。

我們再看一看契科夫的短篇小說《小官員之死》（《Смерть чиновника》）。小說塑造了一個滿身奴性的小人物形象切爾維亞科夫（Червяков）。切爾維亞科夫在看戲時打了一個噴嚏，結果唾沫星子濺到了一位將軍的禿頂上，說他嚇得魂飛魄散并不為過。盡管將軍說了不用再提及，專心看劇;可是他還是一再道歉，最后竟然被嚇死。姓Червяков源自червь，意思是“蠕蟲，軟體蟲，卑下的人”，結合主人公膽小懦弱的性格特征，可以說他的姓氏“Червяков”給小說以及主人公形象都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諸如此類作品，人物姓名表現其性格特征的例子還有很多，可見作家對人物命名的重視及良苦用心。

三、預示人物命運

果戈理《外套》被認為是寫小人物的又一部杰作。作品寫的是一位九品小文官亞卡基·亞卡基耶維奇·巴施馬奇金（Башмачкин）長年累月地坐在同一個地方，擺著同樣的姿勢，時刻不停地做著同樣的工作——抄寫文件。對他而言，除了抄寫不會關注任何其他的事情，就像不存在其他事情一樣。由于社會地位低下，長官們對他冷淡而粗暴，年輕的官員們也都嘲笑他，挖苦他，把他當作消遣的對象。由于他的舊外套實在無法將就過冬，他歷盡千辛萬苦、省吃儉用，終于狠下心做了一件以備過冬的新外套。人們對他的態度也改觀了許多，晚上還被邀去赴宴喝茶。可是誰曾想在回家的途中外套就被人強行奪走了。巴施馬奇金氣憤地告到警局，卻反遭警官訓斥;他又去找一位“大人物”，“大人物”為了在朋友面前顯示自己的威風，又將他大聲斥責。至此，嚇暈的巴施馬奇金在家一病不起，第二天便離開了人世。小說為我們塑造了一個受盡欺凌屈辱、可憐又可悲的小人物形象，而他的姓Башмачкин（巴施馬奇金）也奠定了主人公悲慘命運的基調。Башмачкин這一姓氏源自башмак 有“鞋”的意思。主人公的命運就像鞋一樣被人踩在腳下，受人踐踏，屈辱地度過了自己的一生。

《罪與罰》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第一部也是最重要的一部社會哲理小說，書中男主人公Раскольников（拉斯柯尼科夫）這個名字來源于раскол，意思是“分裂”，準確地揭示了一個天性善良的大學生由于接受了尼采的“超人哲學”和拿破侖主義學說，逐漸有了分裂性格和雙重意識，犯罪前后進行了長時間的思想斗爭，淪為殺人兇手，最后受到良心和道德上懲罰的命運。

同樣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窮人》刻畫了一個年老的小公務員馬卡爾·杰弗什金（Макар Девушкин），他平民出身，未受過良好教育，只想安于天命。在生活的重壓下幾乎沒有獨立的意志，謹小慎微，受盡凌辱，唯恐遭人非議。俄羅斯有一句諺語“На бедного Макара все шишкин валятся”意思是“動輒得咎，動不動就受到責備或處分”。可以說這個名字正得于這句諺語，而且在小說中恰恰也有這樣一句對白與之呼應。杰夫什金說“這個諺語像是人們用我的名字編的”，而他的姓氏Девушкин正是從девушка演變而來，可見他的性情軟弱，只有“一副綿羊心腸”，經不起任何打擊。看這一姓名，讀者就會感到這位主人公命運的不幸。

再看作家果戈理的小說《肖像》中的主人公Чартков（恰爾特科夫），他本是一個有才能的、前途遠大的年輕畫家，但囊中羞澀，甚至無法解決溫飽問題。直到一天恰爾特科夫在舊畫店里買了一副舊肖像畫，從畫框中竟掉落出裝著一千金幣的紙包，這筆突如其來的橫財使他徹底擺脫了貧窮，同時正如書中所說：“他的靈魂里產生了一種不可遏制的欲望，要立刻抓住榮譽的尾巴，在社會上嶄露頭角。”他拋棄了藝術的理念，變得世俗，等到他幡然醒悟時，一切已經晚了，他筆下的畫無論他怎么努力都是平庸之作，恰爾特科夫的內心變得更加扭曲，他買來藝術精品只為了撕毀，他的生命也在痛苦中結束。年輕畫家的姓氏Чартков，源于чёрт，“惡魔，魔鬼之意”，這一姓氏恰恰暗示了年輕畫家把自己的靈魂出賣給了魔鬼，一步步走向墮落，最后變成一個魔鬼的不幸命運。

通過對以上俄羅斯文學作品中的人物以及內容的分析，可以直觀地看到作家在人名選擇上的良苦用心，在內容與姓名內涵相結合的基礎上再次研讀這些經典之作，不僅對人物形象、作品想要表達的思想，而且對作家的創作風格，潛在的態度都有了更加全面而又深刻的理解和認識。

四、結語

文學作品中的人名已成為俄羅斯修辭學界所關注的一個焦點。著名學者巴赫金（Бахтин）將文學作品中的人名問題視為文學修辭的重要任務之一。維諾格拉多夫（Виноградов）院士認為，“關于文學作品中人名、姓氏、綽號的選用，關于它們在各種體裁和文本中的結構特點，關于它們的形象功能以及它們所特有的一些功能等問題……是文學修辭學的一個十分重大而又復雜的課題”。由此可見，這一命題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從人物命名的意圖方面淺析了俄羅斯文學作品中的人名內涵，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人物姓名對于小說整體藝術效果所起到的不可替代的作用：人名往往具有感情評價色彩，強化人物聽覺感染力，透過姓名表現人物的外貌、性格等特征，含蓄地反映出作者的態度思想等，作品中的人名不再是一個空洞的名稱，而是具有豐富的內涵。充分理解人名的內涵，有助于我們更加準確地把握作品的深意;走進作者，感受其內心的所思所想，進而才能對翻譯工作進行完善，達到既能符合本民族的語言習慣，又能尊重并展現原著旨意的理想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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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于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