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曰宏 劉洪領
中國現代作家中,“驚才絕艷”(茅盾語)的郁達夫因小說集《沉淪》而“聲名大噪”。郭沫若卻評價說:“達夫的詩詞實在比他的小說或者散文還好。”實際上,郁達夫的詩詞好于他的散文,他的散文好于他的小說。其經典散文《故都的秋》寧折己壽也要挽留北國之秋的情感撼人心魄。“一粒沙里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郁達夫認為這是現代散文的特征之一)郁達夫,你內心是怎樣的世界?這又表現了你怎樣的人情?
一、故都情結
生于積貧積弱又多災多難的舊中國的郁達夫,17歲隨長兄到日本。10年的日本生活,使這個“弱國子民”飽受屈辱。他強烈地意識到,只有祖國強大了才能改變這樣的屈辱。因此,愛國主義情感已深入到郁達夫的骨髓。“盡管有時追求閑逸,幻想超脫,但他卻一生關注國家民族的命運,頌揚隱逸,正因為對世事不能忘情。”(趙園語)
歷史悠久的皇都北平,本來是郁達夫的傷心之地:第一次求職的兩次考試(1919年外交官和高等文官考試)名落孫山;1923年為了生計而頂缺,做了北大統計學講師,一年多的生活對鐘情于文學的郁達夫來說,無疑是折磨;1926年,郁達夫的長子龍兒5歲客死他鄉,永埋北京。
就是這傷心之地,郁達夫居住時感覺空氣太沉悶,一心想逃離。可是一年半載之后,居住在外地(除自己的故鄉外),“誰也會得重想起北京,再希望回去,隱隱地對北京害起劇烈的懷鄉病來……而在我自己,卻感覺得格外的濃,格外的切。最大的原因或許是為了我那長子之骨,現在也還埋在郊外廣誼園的墳山,而幾位極要好的知己,又是在那里同時斃命的受難者的一群。”(《北平的四季》)
在郁達夫看來,中國的大都會,總歸都比不上北京的典麗堂皇、幽閑清妙。“北平的人事品物,原是無一不可愛的。就是大家覺得最要不得的北平的天候,和地理聯合上一起,在我也覺得是中國各大都會中所尋不出幾處來的好地。”在中國所有的大都會之中,郁達夫鐘情于北平,因此也贊頌著北平:“五六百年來文化所聚萃的北平,一年四季無一月不好的北平,我在遙憶,我也在深祝,祝她的平安進展,永久地為我們黃帝子孫所保有的舊都城!”(《北平的四季》)
《故都的秋》開頭“我的不遠千里,要從杭州趕上青島,更要從青島趕上北平來的理由,也不過想飽嘗一嘗這‘秋,這故都的秋味”,正是郁達夫故都情緒的集中體現,故都情緒正是郁達夫寧折己壽也要挽北國之秋的重要原因。
郁達夫寫北平、贊北平的文字,大都寫于九·一八事變之后,“藝術家是善感的動物,凡世上將到而未到的變動,或已發而未至極頂的趨勢,總會先在藝術家的心靈里投下一個淡淡的影子。”(《〈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郁達夫可能預感到北京可能不保,故而其回憶北平贊頌北平的文字特別多,叫人們別忘了北平。郁達夫這種故都情結就是其愛國主義精神的集中體現。
二、纖敏、外露的個性
郁達夫個性氣質特點是纖敏、外露的。纖敏就是纖細、敏感。情感過于纖細就會軟弱、傷感;情感過于敏感,則易于激動,或狂熱,或消沉,或痛苦。他自我評價:“一個靈魂潔白,生性孤傲,感情脆弱,主意不堅的異鄉游子。”(《自傳》)他“是流水而非深潭或大海,是蘆葦而非巨杉或勁松。”(許子東語)“他意識到自己性情的‘柔弱,卻不以為戒(至少在內心深處),而是聽憑纖敏情感的流動,進而形成以抒情為中軸的獨特風格。”(許子東語)
外露的氣質就是真率的氣質。對于郁積在胸中的豐富的情感,郁達夫主張宣泄或凈化,而不善于掩飾與克制。他強調“真”:“從真美善來說,美與善,有時可以一致,有時可以分家;唯既真且美的,則非善不成。”他認為,“‘文者人也,‘言為心聲的兩句話,決不會錯。”(《寫作閑談》)“他所強調的‘真,表現在藝術上,主要就是‘感情的真實。”(趙園語)但“在直露、坦白的風格表現中……郁達夫有時也滲入某種‘感情夸飾,渲染往往言過其實……”(許子東語)寧折壽也挽秋的話語就體現了郁達夫外露率真的性格。
三、善摹靈性之景
郁達夫小說散文化(故事性不強,結構也較為松散)。而其散文則詩化。而郁達夫推崇“詩樣的散文,詩樣的小說”(《懷四十歲的志摩》)。而詩的最大特點就是情景交融,情景理融會。他重視也善于摹物繪景。他認為,“最容易使讀者得到實在的感覺,又最容易使小說美化的,是自然風景和天候的描寫。”(《小說論》)他認為,“小說里的山光湖水,天色溪流,是隨主人公的情感而俱來,使讀者幾乎不能辨出這美麗的大自然是不是多情多感的主人公的身體的一部分來。”(《小說論》)
而“他寫自然景物,‘我常在景中。”(趙園語)因此,郁達夫筆下的景物都是有靈性的。《故都的秋》中的“清、靜、悲涼”的北國之景就是郁達夫“清、靜”的生活追求和“悲涼”(頹廢)人生色彩的反映。寧折壽也挽北國之秋的誓語是郁達夫堅持張揚自己個性、不改人生追求的心聲。
四、鐘情于秋天、秋意
對于自然山水,郁達夫特別貪戀那些秋意、清風、落葉、殘亭,常常留戀晚霞、流水、濃云、冷月,神游在他稱之為“濃厚的頹廢色彩”的那種蕭瑟、凄清的氣氛中。這種奇特、偏狹的感傷憂郁的美學追求,是他氣質個性(柔弱的個性、偏愛“陰柔”)的自然流露,也是基于他的美學觀念。他認為“悲哀之詞易工”“悲哀的感染,比快樂當然更來得速而且切”。(《爐邊獨語》)他甚至有些夸張,“然而再回頭來一想,把古今的藝術總體積加起來,從中間刪去了感傷主義,那么所余的還有一點什么?”(《序孫譯〈出家及其弟子〉》)他把感傷主義看成是文學的酵素了。這種美學追求也緣于他的社會意識,在他看來,“這世上快樂者少,而受苦者多。而現代人都帶有厭世的色彩,而以血氣方剛的青年為尤甚。”(《文藝賞鑒上之偏愛價值》)個人的“憂郁”,加上社會的“苦難”,經過美學處理,就合成了他藝術的“頹廢色彩”。因此,郁達夫鐘情于秋天、秋意。《故都的秋》一開頭就高唱秋的贊歌:“秋天,無論在什么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他還認為秋天是讀書人的最惠節季。在《故都的秋》中,郁達夫援引中外的文人學士頌贊秋的文字特別的多的事實,來為自己的偏愛辯護。他對自己的文字“帶著很濃的頹廢色彩”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了。因此,《故都的秋》中有寧折壽也要挽北國之秋這樣的語句也就不足為奇了。
五、重視文章的起頭與結局
郁達夫在《寫作閑談》中說:“仿佛記得夏丏尊先生的文章作法里,曾經說起頭的話,大意是大作家的大作品,開頭便好,……這話我當時就覺得他說的很對,到現在,我也便覺得這話的耐人尋味。”接著作者舉了兩個例子:一個是托爾斯泰的《安娜小史》,一個是斯曲林特白兒希的《地獄》。這兩個例子的開頭,其實一個是哲理的概括、決斷的自信;一個是懸念的設置、空白的留置。
《故都的秋》的開頭就將這兩種手法合二為一了。“秋天,無論是什么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偏狹的作者就是要將自己的偏狹進行到底。自信的決斷,又使人們對他的真誠難以忘懷。作者一下筆就深深地吸引住了讀者。接著,作者將鏡頭對準了北國的秋,將秋的色彩一點一點涂抹開、具體化:“可是啊,北國的秋,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同時留置了空白,設置了懸念:“我的不遠千里……也不過想飽嘗一嘗這‘秋,這故都的秋味。”作者用詩樣的語言,將鏡頭由地到時到人,將風景的主宰者來一個大特寫。人們看完這開頭,都會在心底禁不住要問:北國的秋到底有什么好呢?北平的秋吸引人的地方在哪兒呢?這樣的開頭能不耐人尋味嗎?
而寧折壽也要挽留北國的秋天的結尾呢?
我們還是先看看作者對文章結尾的看法:“以螻蛄來視人的一生,則螻蛄微微,以人的人生來視宇宙,則人生尤屬渺渺,更何況乎在人生之中僅僅一小小的得失呢?前有塞翁,后有翁子,得失循環,固無一定,所以文章的結局,總是以‘曲終人不見為高一著。”(《寫作閑談》)
郁達夫認為:茫茫宇宙,何其浩瀚,作為個人,何其渺小,人生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因此,“得失循環,固無一定。”但對文章的結局,作者認為“總是以‘曲終人不見為高一著。”
“曲終人不見”是怎樣的意境呢?清朝錢起《省試湘靈鼓瑟》詩中的名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由湘靈鼓瑟所營造成的一個似真如幻、絢麗多彩的世界,一瞬間煙銷云散,讓人回到現實的世界:一江如帶,數峰似染,景色恬靜,只有悠悠的情思縈繞在人的心頭,揮之不去。
其實,郁達夫強調的是文有終而意不盡,言有盡而意無窮。《故都的秋》的結尾,在摹寫了故都的秋聲、秋色、秋意之后,作者寧大折己壽也要挽留北國秋天的誓語,使讀者掩卷而思:北國的秋,故都的秋,她到底好在哪兒呢?是什么令作者魂牽夢繞愿以身殉秋?……在不知不覺之中,那淡淡的憂思也浸潤著讀者也縈繞著讀者,誰會忘掉這故都的秋里的一草一木一圖一景呢?
六、深得語言情新動人之妙
《故都的秋》的結尾,如改成“秋天,這北國的秋天,我永遠贊頌你愛你……”那情味自然遜色太多,簡直俗不可耐、不忍卒讀了。這是為什么呢?
原來作者深得語言清新動人的妙法。郁達夫在《清新的小品文字》中說:“原來小品文字的所以可愛的地方,就在它的細、清、真的三點。細密的描寫,若不慎加選擇,巨細兼收,則清字就談不上了……既細且清,則又須看這描寫的真切不真切了。中國舊詩詞里所說的以景述情,緣情敘景等訣竅,也就在這些地方。”《故都的秋》中,以景述情,緣情敘景的地方俯拾皆是,無庸贅述。其結局句之所以驚心動魄則在于其沒有虛字,更沒有浮詞。
作者深知細致、生動的地方是很不容易學得的。但他記住了幼時一位教授古文的塾師的話:“少用虛字,勿用浮詞,文章便不古而自古了。”因此,郁達夫將清新生動的語言的妙法和盤托出:“我覺得寫小品文字,欲寫得清新動人,也可以應用這一句話。”
七、浪漫抒情加寫實技巧
郁達夫的創作具有浪漫主義傾向。西方美學認為,浪漫主義最突出的而且也是最本質的特征是它的主觀性。它把情感和想象提到首要的地位。對內心生活的描述往往超過客觀世界的反映。強烈的主觀色彩是郁達夫創作風格最突出的特征。在取材方面,郁達夫在較大程度上局限于自己的生活。就中心人物而言,郁達夫作品幾乎都在塑造一個獨特的形象,那是以不同面貌、不同身份出現在不同體裁、不同篇章里的同一個抒情主人公——即詩人自己的文學形象。在表現手法上,郁達夫不想、也不善于擺脫“我”的目光而作客觀冷靜的觀察與描述。對照這幾點,《故都的秋》中,在在都有體現。若能留得住北國的秋天,寧愿大折自己的壽數的話語,就是郁達夫作品強烈的情感和主觀色彩的體現。
然而在再現北國的秋天、故都之秋時,處處又都體現出了其寫實技巧。在與南國之秋的比較中顯現北國秋天的特色。其筆下的人、物、景、事的描寫是那樣的細膩逼真,讓人有如臨其境、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其物之感。
情能感人,景能誘人,情景融合,水乳交融。
郁達夫在其不長的一生中,留下了大量的文字。他在《談詩》中說:“總之,人的性情,是古今一樣的,所用的幾個字,也不過有多少之分,大抵也差不到幾千幾萬。而嚴滄浪所說的‘詩有別才,非關學也,幾微之處,就在詩人的能用的訣巧,運古常新的一點。”“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而古人未嘗不讀書、不窮理。”(嚴羽)實際上,天賦+讀書=郁達夫的成就。
傳統文化的浸潤,古代文學的功底,外國文學的廣泛涉獵,加上郁達夫的天賦,成就了文學家郁達夫。而其一篇《故都的秋》中的片言只語就能燭照出郁達夫許多。
[作者通聯:丁曰宏,安徽安慶市懷寧縣第二中學;
劉洪領,安徽宿州市第二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