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遲子建《候鳥的勇敢》中的生態意識

王曉艷，劉華麗

（1.天津商業大學 外國語學院， 天津 300134；2.河北師范大學 大學外語教學部， 河北 石家莊 050024）

20世紀60年代以來，生態危機愈演愈烈，逐漸成為全世界人民關注的話題。在文學領域，面對生態危機，作家們開始通過手中的筆來解釋生態危機的真相，挖掘導致生態危機的思想文化根源，喚醒人們熱愛自然、拯救地球、自我救贖的責任和意識。生態文學的興起和發展為文學研究開拓了新的研究領域，提供了新的研究視角。隨著生態學的發展，生態不僅僅指向自然領域，“一個多世紀以來，生態學已經確鑿地展現出由自然科學向社會科學乃至諸多人文學科擴展的軌跡，生態學者的目光也漸漸由自然生態學、社會生態學擴展到人類的文化生態、精神生態層面上來……”[1]國內生態學者魯樞元在《生態文藝學》里，根據人類的三個知識體系，將生態學分為三個層面：自然生態、社會生態和精神生態?；隰敇性纳鷳B三分法，我們可以看到自然、社會、精神是“生命統一整體”，生態哲學研究“要以自然、社會、精神的統一為尺度”。[2]

遲子建是當代著名女作家。她生于東北，大興安嶺、黑龍江和北極村是她的創作坐標。她盡情描繪著中國最北端美麗壯闊的自然風景，用她那溫暖細膩的筆觸向讀者展示了世間百態，傳達了她關懷世俗的悲憫情懷。《候鳥的勇敢》是遲子建繼《額爾古納河右岸》和《群山之巔》后又一部關于生態的力作。該書以候鳥為主線，講述了發生在東北小鎮瓦城以及金甕河畔候鳥管護站有關候鳥、守林人、候鳥人、留守人之間的故事，他們之中有人貪享富貴、暗度陳倉，有人心懷感念、守護生靈。一場突如其來看似由候鳥引發的“禽流感”攪亂了瓦城人民的生活，同時也擾亂了人們的精神世界。本文借助魯樞元的生態三分法來解讀該作品，從自然、社會、精神三個層面剖析作品中相互交織的發展脈絡和復雜的人物關系，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這部充滿悲愴和溫情的生態作品。

一、自然生態：和諧美好

遲子建，一位來自大興安嶺的自然的女兒，對自然有一種摯愛，天然的親近和敏感。她曾經說過：“我對文學和人生的思考，與我的故鄉，與我的童年，與我所熱愛的大自然是緊密相連的?！盵3]帶著對自然的熱愛的向往，在《候鳥的勇敢》中她再一次用詩畫般的筆觸向我們描繪了中國北疆金甕河畔候鳥保護區瑰麗壯闊的自然風光。大自然在她的筆下是靈動的，充滿生機和詩意的。初春，春風和河流的相遇就像許久不見的戀人熱情的相擁相戀。“春風用溫熱的唇，深情而熱烈地吻下去，就這樣一天兩天，三天四天，心無旁騖，晝夜不息。七八天后，極北的金甕河，終于被這烈焰紅唇點燃，孤傲的冰美人脫下冰雪的衣冠，敞開心扉，接納了這久違的吻?！盵4](P1)而“飄蕩的陽光宛若五彩絲線，開始給大地改換顏色了。它最鐘情的色調是綠，當草和樹葉變綠后，陽光才在綠色基調上，吹開野花的心扉”。[4](P12)在憨厚老實的張黑臉看來，只要他聞到空氣中有股淡淡的草香，他就知道小草發芽了，而“山林從一個黃臉婆，要蛻變成俊俏的姑娘了！”[4](P12)就算是精明自私的候鳥管護站站長周鐵牙有時也會停下來細細感受大自然給人類帶來的美好感受。當他洗完澡，坐在木墩上一邊抽煙，一邊瞇縫著眼曬太陽時，“風兒像多情的手指，讓樹和花草做了琴弦，輕撥慢彈，發出動聽的聲音。此外金甕河的流水聲，各色鳥鳴蟲鳴，在消去人語的時刻，此落彼起，令他愜意”。[4](P134)天涼了，霜來了，金甕河又是一幅醉人的景象。大自然此刻進入了“情感最為飽滿的時期。昨天還是微黃的一片草葉，今晨感染了清霜，被陽光一照，它就仿佛暢飲了瓊漿，心都醉了，通體金黃”。[4](P190-191)

除了描寫自然美景，《候鳥的勇敢》還向我們展示了人與自然和諧共存的溫馨畫面。張黑臉在受到驚嚇“變呆”后，完全不諳世事，對世俗生活的感受和判斷力直線下降，但是他感知自然的本能提高了，他相信萬物有靈，完全把自然界的生物當作人類的朋友。他會把陽光和暖風當作空氣清新劑，把鳥兒的翅膀看作一朵怒放的花朵。他一直以為是類似鸛的大鳥當年救他于森林大火之中，所以，每當看到鳥兒，他對待它們就會像是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一樣，帶著朝圣者的心去保護它們。對母親突然失蹤的白腰雨燕如此，對受傷的東方白鸛更是無微不至地守護。這種忘我的感受自然，與自然融為一體是多么美好的生態圖景。

但是這種詩意和諧的自然圖景也時而面臨著危機。春天一到，盜采達子香的行徑就會屢禁不止。德秀師傅向張黑臉抱怨道：“瓦城人采達子香快采瘋了，近處的山采沒了，都采到廟這兒來了……野生達子香花快被掃蕩空了，看來今年的春色，不比往年好嘍?！盵4](P30-31)說到底，人們這種瘋狂的行徑都是源于對金錢的貪婪，為了經濟利益而不惜破壞自然環境。而作為候鳥管護站站長的周鐵牙更是為了賄賂上級，私自獵殺野鴨，也是對自然生態平衡的一種破壞。

二、社會生態：現代文明的悲與愁

連接著候鳥管護站的充滿煙火氣的地方就是瓦城了。在瓦城，現代文明所帶的來自私自利、官商勾結、權錢交易、爾虞我詐等社會弊病在小說中一一呈現。

瓦城是東北的一個小城，這個城市最大的特色就是這里居住著“候鳥人”?！昂蝤B人”顧名思義就是像候鳥一樣會隨著氣候季節的變化而遷徙。只不過候鳥遷徙憑借的是翅膀，候鳥人依賴的則是飛機、火車和汽車等交通工具。每當冬天來臨，有些瓦城人就會離開瓦城去往溫暖的南方來躲避零下三四十攝氏度的嚴寒，而每當瓦城春暖花開，南方也熱了起來的時候，這些候鳥人就會返回瓦城來避暑。那是什么樣的人才能享受候鳥般舒適而隨心所欲的生活品質呢？瓦城人普遍認為，那得是有錢也有閑的人。那些有錢人，一部分是憑真本事，靠自己的血汗掙出來的；另一部分是靠貪腐，官商勾結得來的不義之財而暴富的。林業局邱德明的岳父邱老就是一個候鳥人。他之所以能夠享受這種舒適的生活，完全得益于邱德明，而邱德明的富有明顯得益于下面的人的賄賂。作為林業局的局長，邱德明不僅沒有以身作則地保護野生動物，還公然接受候鳥管護站站長周鐵牙獵殺的野鴨作為給自己岳父換口味的禮物。周鐵牙作為候鳥管護站站長公然獵殺候鳥，其行徑也是令人咋舌。他們的這種以權謀私、知法犯法的行為折射出瓦城這個小城市官商勾結、權錢交易盛行的不正之風。這無疑是社會病態的一種典型反映。

瓦城社會的病態還體現在張闊這個人物身上。張闊是張黑臉的女兒，她性格潑辣，善于鉆營。她抓住來瓦城避暑的外地人需要住店租房的契機，將自己家改造成了小旅館，做起了為候鳥人提供食宿的生意。她是一個眼里只有錢的人，為了掙錢可以不顧羞恥，不要臉面。張闊因為販賣達子香被公安局帶走了，在接受詢問時，她拒不交代事實，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為了拒繳罰款，她竟然當眾脫掉上衣，讓警察割掉自己的乳房來頂替罰款。警察見此，只好作罷。一個執法部門，竟然奈何不了一個販賣珍貴野生植物的販子，一個犯法的人還可以如此囂張跋扈，這實在不是一個文明和諧的現代社會該出現的景象。

另外，周鐵牙和老葛之間的故事從另一個層面反映出了當今瓦城社會為了私利爾虞我詐的病態現實。老葛是瓦城森林檢查站的工作人員，主要負責查獵捕野生動物的、偷伐樹木的、防火期進山帶火種的，以及瘋狂盜采達子香的。周鐵牙和老葛這兩個人之間本來一直都是你好我好，表面客套，相安無事?？墒且驗槔细鸬呐畠旱墓ぷ?，兩個人之間出現了不和諧的插曲。老葛為了讓周鐵牙的外甥女，林業局副局長羅玫幫忙解決工作，在檢查周鐵牙車輛的時候偷偷地將周鐵牙偷運野鴨進城的事錄了像，以此作為籌碼來要挾周鐵牙給他女兒解決工作。而周鐵牙不但沒有屈服，反而反唇相向，指責老葛明知自己偷運野鴨，卻不當眾制止，而是掩蓋事實，這屬于玩忽職守，罪加一等。這兩個人，一個是候鳥管護站站長，一個是森林檢查站工作人員，他們的職責本是保護野生動物，但是兩個人都為了自己的私利，毫不關心野生動物的存亡，爾虞我詐，互相欺瞞利用。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我們不由得深深擔憂候鳥們的命運。

三、精神生態：人性的自私與矛盾

遲子建在《候鳥的勇敢》中，以東方白鸛為代表的候鳥為主線，通過縱橫交錯的敘事脈絡，為我們搭建了瓦城、候鳥管護站、娘娘廟這三點一線上發生的是是非非。故事中的人物通過候鳥連接在一起，向我們展示瓦城復雜的人際關系，同時也揭露了在這些浮華背后人性的復雜和矛盾。

在瓦城這個擁有漫長冬季的小鎮，由于候鳥人的緣故，人們被自動劃分為兩個階層——候鳥人和留守人。留守人因著對候鳥人的羨慕嫉妒和厭惡而不喜歡遷徙而歸的候鳥，覺得它們就像有錢有權有閑的候鳥人一樣是一群貪圖享樂的家伙，只知道流連溫柔美景，是鳥中的富貴一族。但是一場由候鳥引發的禽流感讓瓦城的留守人改變了對候鳥的看法。在這場傳得沸沸揚揚的“禽流感”疫情中，有權勢的邱老和有錢人莊如來不幸去世了。在留守人看來，這兩個人的死是因為感染了他們所吃的候鳥攜帶的病菌。一時間，關于候鳥的傳說不脛而走，在留守人中傳得神乎其神。他們不再認為候鳥是怕熱又怕冷的孬種，而認為“他們是神派來的光明使者，它們的翅膀，是扶貧濟困、匡扶正義的旗幟。它們犧牲自己的肉身，以疾病為利劍，刺向人間惡的膿包，鏟除不平”。[4](P108)他們逢人便贊頌候鳥的勇敢。而對于候鳥人，這些留守人投向他們的目光不再是羨慕，而是鄙夷和嘲諷。瓦城留守人對候鳥看法和態度的轉變折射出他們對于社會不公現象的一種無奈、不滿和憤恨。在這個階層劃分明顯、貧富差距巨大的小城，貧苦的留守人對有權有錢人既羨慕又嫉恨，對自己貧苦生活既無奈又壓抑的心理困境終于因為“禽流感”而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他們對于邱老和莊如來的死近乎狂喜的表現讓我們看到瓦城人心理的扭曲和人性的矛盾。

周鐵牙是《候鳥的勇敢》中的一個關鍵人物，身為候鳥管護站站長，他的主要職責是養護保護區的候鳥，維持保護區的生態穩定和和諧發展。按道理來說，能擔任這一職責的人應該是愛護候鳥，對候鳥和其棲息的自然環境有著深厚感情的人。可是令人感到諷刺的是，他這一職位來自于她外甥女——瓦城林業局副局長羅玫的照顧。他一心想的不是如何改善候鳥的棲息環境，而是如何在這幾個崗位上多撈一些，等退休了，也可以像其他候鳥人一樣去南方避寒。所以，他做事情所有的出發點都是為了撈錢。他愿意雇傭張黑臉，是因為張黑臉是個鳥癡，除了愛鳥，愚鈍、好哄、不諳世事，這無疑給他偷獵野鴨提供了絕佳的機會。他每次冒著風險偷獵野鴨為的是給林業局領導送禮，從而穩固自己的工作崗位。他給老葛買衣服是為了堵住老葛的嘴，怕老葛將他偷運野鴨的事情說出去。在周鐵牙眼里，親情、友情統統都要給利益讓路。為了討好外甥女，周鐵牙的老婆竟然去給外甥女當義務仆人。當周鐵牙看見自己的老婆跪在地上擦地板，而外甥女卻偎在沙發上吃燕窩紅棗羹時，他的心被深深地刺痛?？墒牵幢闳绱?，懾于外甥女的權勢，周鐵牙還是選擇了忍氣吞聲?？梢?，在利益和權力面前，周鐵牙的心理逐漸扭曲，背離了人性的正直和善良。

張黑臉和德秀師傅是《候鳥的勇敢》中著筆墨最多的兩個人物。這兩個人都有著悲苦的遭遇。張黑臉原是一名森林撲火隊員。在一次撲火過程中，不幸失聯。六天后，當他艱難走出森林后，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非說在山中碰到老虎，是一只白色紅腿黑翅的神鳥救了他。大家都認為山中既沒有老虎，也沒有神鳥，所以認為張黑臉被嚇傻了。而張黑臉自從那次事故后的確變得愚鈍了，他對一切世俗之事仿佛變得一無所知，反倒是對自然有了一種超然的感知力。在他眼里，大自然的一切都有了靈氣，尤其是鳥類，那是他心心念念的恩人。所以，候鳥管護站的工作無疑是最適合他的。在那里，他可以照顧南來的候鳥，和它們對話。他和娘娘廟的德秀師傅的相識相知源于在管護站對面的娘娘廟做窩的白腰雨燕。母燕孵出小燕后就無故失蹤了，德秀師傅不知道如何照顧小燕，只好找張黑臉求助。由于德秀師傅是出家人，不能殺生，張黑臉自然就擔負起了每天去娘娘廟給小燕送小魚小蝦的職責。這一來一往，兩個人也就熟稔起來。德秀師傅本是一個苦命人，她嫁了三個丈夫，第一個病死，第二個犯下死罪被槍斃，第三個由于擔心自己被德秀克死，最終同她離婚。而她自己的女兒也認為母親是災星，與她脫離了母女關系，離她而去。傷心絕望的德秀本想一死了之，可是由于對死亡的恐懼而放棄，最終機緣巧合去到了娘娘廟，便在那里出家為尼，一絕塵緣。本來看似都和世俗沒有關系的張黑臉和德秀師傅，在救助候鳥的過程中，兩個人竟漸漸萌生了情愫，最終沖破道德的藩籬，偷嘗了禁果。激情過后，兩個人意識到這樣做是有悖道德的，因此陷入深深的自責和恐懼中。在備受心理折磨的日子里，為了贖罪，兩個人全心全意地照顧受傷的東方白鸛。當冬季即將來臨，其他候鳥都飛走后，張黑臉做好了為這只白鸛留守管護站的準備?？墒鞘軅X的愛人卻在這時飛了回來，帶著它艱難地飛離。這本該是一個圓滿的結局，可是在隨后張黑臉和德秀師傅在去往深山拾柴的過程中，卻發現了倒在雪地里的兩只東方白鸛。兩個人用手刨開冰雪，埋葬了這兩只象征著堅貞愛情的東方白鸛。可是令人心痛的是，這兩個苦命的人卻在風雪中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在遭受了生活的重創后，張黑臉和德秀師傅對世俗生活失去了熱情。通過候鳥這個紐帶，兩個人在親近大自然的過程中找到了心靈的慰藉，并激發了人類最原始的欲望，可是兩個人畢竟還是逃離不了世俗道德的羈絆，所以他們的自責、對可能面臨的道德審判的恐懼讓他們備受折磨。那么兩個人究竟該如何面對將來？困惑、無助的他們終究沒能穿越世俗和精神的迷途，在風雪之中迷了路。張黑臉和德秀師傅的故事很好地詮釋了人性的善良與無私、勇敢與懦弱相互糾葛的復雜與矛盾。

四、結語

《候鳥的勇敢》從金甕河畔的候鳥出發，引出了自然、社會、人類織就的這一張錯綜復雜的生態網絡中發生的關于自然與社會、自然與人、人與人之間恩怨糾葛、愛恨情仇的故事。在這個生態網中，沒有一個因素是獨立存在的，它們之間有著密切的不可阻斷的關系。破壞了其中任何一個環節的關系，必將導致一些類關系的破壞甚至整個系統的紊亂。[5]候鳥管護站的建立貌似是為了更好地保護自然生態環境，可是人性的自私和貪婪讓候鳥淪為了人們獲取權力和金錢的工具。瓦城里象征著權力和富貴的候鳥人與象征著平庸和窮困的留守人這兩個特殊的社會階層之間金錢、權力、地位的懸殊導致了畸形的社會生態：以邱老、莊如來、周鐵牙等為代表的“富人”以權謀私，不斷積累財富和權力；以張闊、老葛為代表的“窮人”不甘貧苦，只能通過偷盜、勒索、要挾的手段獲得生活上的保障。而這種社會生態的不平衡帶來的是自然的生態危機，因為無論是候鳥人還是留守人，最終都把手伸向了大自然，從中獲取自己的利益。在這場自然與社會的較量中，人們的精神世界慢慢地發生著變化。自然和社會生態的失衡導致了人們人文精神的衰落和情感的迷失。一如遲子建在《候鳥的勇敢》后記中所寫：“《候鳥的勇敢》中，無論是善良的還是作惡的，無論是貧窮的還是富有的，無論是衙門里還是廟宇中人，多處于精神迷途之中。”[4](P202)所以，只有勇敢地穿越精神的迷途，才能夠找到未來的路，于人類社會如此，于自然也是如此，于整個生態環境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