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浩

2019年10月10日至11日,亞美尼亞總理帕希尼揚和阿塞拜疆總統阿利耶夫在土庫曼斯坦首都阿什哈巴德出席獨聯體國家首腦會議。
9月27日,阿塞拜疆和亞美尼亞在納戈爾諾-卡拉巴赫(納卡)地區爆發1994年以來最大規模、最大烈度的戰爭,雙方投入積蓄多年的軍力,在4400平方公里的空間中展開了包括空中、陸地在內的多兵種殊死較量,付出了數千人傷亡和損失大量軍事裝備的代價。開戰后的一個月里,雙方三次達成停火協議,但都未能實現停火目標。10月10日,在俄羅斯強力調停下,阿亞簽署了停火協議,但隨后雙方均指責對方先違反協議,戰火在納卡地區重燃。17日,雙方宣布從18日零點開始實行人道主義停火,但一天后,兩國再次指責對方率先破壞停火共識。25日,美國與亞美尼亞、阿塞拜疆發表聯合聲明稱,阿亞兩國在納卡地區新一輪停火將于26日上午8時起生效。然而,雙方于26日、27日多次交火,導致停火再次失敗。
目前,兩國在納卡地區仍處于緊張軍事對峙狀態,能否真正實現停火并轉入談判進程尚未有定數。納卡問題自1994年后實際一直處于“冷凍”狀態,該問題能否通過此次戰爭進入“解凍”進程是各方關注的焦點。
蘇聯時期,納卡地區是阿塞拜疆西南部的一個自治州,多數居民為亞美尼亞族人。納卡地區的亞美尼亞人一直謀求將納卡并入亞美尼亞。蘇聯解體后,阿亞兩國為爭奪納卡爆發戰爭,亞占據了納卡及其周圍原屬阿的部分領土。1994年,兩國就全面停火達成協議,但交火事件一直不斷,納卡地區實際處于“不戰不和”狀態。此次阿亞在納卡地區爆發戰爭看似突然,實則是多種矛盾長期積累和新冠疫情下地區形勢趨緊共振的結果,其中現實因素尤為突出。
從阿塞拜疆方面看,促使阿利耶夫總統下決心與亞在納卡開戰的現實因素有四方面:一是疫情進一步加劇了阿經濟下滑,令其危機感驟升,對外示強有利于轉移國內矛盾,起到凝聚人心之效。今年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疊加國際油價暴跌打亂了阿既定的發展和改革節奏,使阿剛有起色的經濟再次陷入低迷。上半年,阿GDP同比下降2.7%,其中,對外貿易降幅高達25.41%。這促使阿在武力解決納卡問題上不再猶豫不決,其擔心未來經濟若更糟,將對阿收復納卡形成致命制約。二是對亞美尼亞帕希尼揚新政權的希望破滅。帕希尼揚在2018年4月亞美尼亞政權非正常更迭后上臺,阿方一直期待帕希尼揚新政府能在納卡問題上采取靈活立場。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帕希尼揚在該問題上的態度更為強硬,他提出要讓“納卡共和國”直接參與歐安組織明斯克小組關于解決納卡問題的談判,甚至公開宣稱納卡地區是亞領土。今年2月,阿利耶夫親赴慕尼黑安全會議,期間他與帕希尼揚舉行會面,結果阿利耶夫“失望而歸”。7月,兩國邊境局勢急劇惡化,阿亞在塔烏茲接壤地區爆發了武裝沖突,引起阿國內民族主義情緒空前高漲,對阿利耶夫形成強大壓力,促其下決心武力收復失地。三是賭定俄羅斯不會派兵直接介入。阿方深知,俄是唯一能夠有效阻止其武力收復納卡的國家。過去阿之所以未在納卡“大動干戈”就是對俄有所忌憚。新冠疫情在俄一直未能得到有效控制,在疫情和國際油價暴跌雙重打擊下,俄經濟持續下滑。在此背景下,阿斷定,俄受困于國內抗疫和經濟重建不會貿然對外用兵。此外,近年來,阿有意拉緊與俄關系,尤其是在亞發生所謂“天鵝絨革命”后,阿利用俄對亞新政權的疑慮,對俄采取更加積極的政策,接納俄參加所謂“繞開俄羅斯”的阿對外交通和能源項目,并聯合俄開拓土耳其和中東歐能源市場,向俄釋放善意,使之很難對阿“翻臉”,從而對俄援亞形成有力牽制。阿還認為,俄在烏克蘭危機后受到美歐嚴厲制裁,出于改善不利國際處境的考慮,俄也不大可能過度卷入納卡沖突,以免失去主動地位,招致美歐新的打擊。四是土耳其在背后的強力支持為阿開戰增添了足夠底氣和信心。與不同以往,此次土不只是口頭聲援阿,而是向阿提供包括先進無人機在內的大量現代化武器裝備,使阿軍“如虎添翼”。7月阿亞爆發邊界沖突后,土與阿在阿臨近亞地區舉行了聯合軍演,并把包括F-16戰斗機在內的大批軍事設備留在阿境內。土總統埃爾多安在納卡戰爭爆發后多次表示,土將無條件支持阿。此外,今年正值美國總統大選年,歐盟則因控制疫情、復蘇經濟等事宜忙于“安內”,上述因素也讓阿認為這是收復失地的“窗口期”。

2020年10月29日,納卡地區斯特潘納克特的一位居民從被戰火破壞的公寓旁走過。
從亞美尼亞方面看,亞在獨立之初的納卡沖突中是獲勝一方。但近年來,阿亞雙方實力對比急劇變化,實力的“天平”向阿傾斜,亞在納卡地區不得不采取全力防御政策。面對阿此次強大攻勢,亞無疑是被迫應戰,但帕希尼揚對此次戰事也并非沒有其他的考量。他希望借助此次戰事提升自身聲望、夯實執政地位。同時,國內持續惡化的疫情形勢和低迷的經濟狀況使帕西尼揚承受巨大壓力。亞約20.9萬人面臨失業,占該國就業人口的35%。在此背景下,帕希尼揚政府積極應戰也有轉移國內視線、緩解民眾對當局不滿的考量。
在納卡沖突中,最大的兩個外部力量方分別是俄羅斯和土耳其,俄調停與土力促阿武力收復納卡形成鮮明對比,俄土關系對未來南高加索地區格局和形勢起到關鍵作用。
俄曾是南高地區“宗主國”,在調解納卡沖突上一直扮演著無可替代的角色,阿亞兩國獨立以來,納卡地區發生的數次沖突都是在俄積極調停下“偃旗息鼓”的。此次納卡戰爭爆發后,俄一直保持克制,靜觀其變,并未迅即出手調停,直到戰爭爆發兩周后才強力介入。俄的反常舉動耐人尋味,折射出俄在納卡問題上的微妙心態。首先,今年俄遭逢“多事之秋”,內有疫情蔓延加之國際油價大跌使國內經濟雪上加霜,外部則是盟友近鄰白俄羅斯因總統大選陷入危機并遭遇西方指責,俄戰略空間被進一步擠壓。俄實在分身乏術,不得不謹慎行事。其次,俄與美法是歐安組織調解納卡沖突明斯克小組共同主席,是阿亞雙方均認可的“調停人”,同時,俄既是亞重要盟友,也是阿重要伙伴,俄不想在納卡問題上公開偏袒一方喪失“調停人”地位。出于戰略利益考慮,俄并不愿把阿變成敵國徹底推向土一邊。第三,帕希尼揚是靠“革命”上臺的,奉行親西方政策,其上臺后一度縱容國內排俄情緒,令俄十分警覺和不滿。俄不愿迅速為其解圍,期待通過納卡戰爭的教訓讓其明白脫俄、離俄是行不通的。
土耳其在此次納卡戰爭中“出盡風頭”,其深度介入納卡問題有著多重考量:一是切實擴大對南高地區影響,爭奪地區事務主導權。埃爾多安一直把南高作為實現其“向東看”戰略的重要一環,其中強化與阿塞拜疆盟友關系具有特殊意義。此次土不僅在政治外交上聲援阿,還通過向阿出售無人機、舉行軍演等方式支持阿,為阿占據戰略主動發揮關鍵作用,其目的就是要從根本上削弱宿敵亞美尼亞,使阿在地區進一步做大做強,成為其在南高發揮作用的戰略支點。二是分散俄的注意力,牽制俄在中東和地中海地區的行動。目前土四面出擊,深度介入敘利亞、利比亞內部沖突,而俄是其實現既定目標的最大障礙。促阿與亞在納卡開戰顯然會對俄在中東的軍事行動構成有力牽制,畢竟亞是俄核心集團成員,對其更具戰略價值。三是鞏固突厥世界領導者地位,立志成為歐亞大陸乃至全球重要“玩家”。近年來,土不斷加大經營突厥語國家聯盟(突厥語國家合作委員會),力圖借助該聯盟助其實現恢復“奧斯曼帝國”之夢。而阿是該聯盟重要成員,又與土是所謂“一個民族、兩個國家”的特殊關系,助阿實現收復失地顯然將大大提升土在突厥語國家聯盟中的威望,使之可以以突厥語國家聯盟為有力抓手在未來歐亞大陸乃至全球格局中占有重要一席。
此次納卡戰爭持續時間之長、規模之大實屬罕見,說明該問題已經到達難以繼續維持現狀的關頭。阿塞拜疆雖未能實現一舉收復納卡目標,但也有不小斬獲,從而堅定了其用軍事手段解決納卡問題的信心。在此背景下,納卡問題如仍按現行模式調解恐越加困難,繼續“凍結”該問題顯然符合俄美歐利益,但必須承認,經過此次納卡戰爭,“凍結”策略已變得很難維持并延續,如何“破解”納卡問題、尋找新的解決方案成為能否實現納卡地區持久和平的關鍵。同時,土耳其已成為南高地區重要“玩家”,繼續置其于地區事務之外也很困難,如何協調和平衡各方利益,找到一個為阿亞接受的調解方案需要大國之間的合作和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