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農業重新崛起：日本的鄉村振興之路

張玉來

近些年來，神戶牛肉、北海道毛蟹、新潟大米、宮崎芒果等一大批日本農產品已經悄然走上了中國人的餐桌，這與我們印象中的“日本農產品嚴重依賴進口”形成了鮮明對照。日本政府最新統計顯示，2019年日本農產品出口已經達到9121億日元（約合86億美元），實現了連續“七年增”，而且相比2012年（出口4497億日元）實現了倍增，年平均增幅高達15%。不僅如此，在世界各地，以日本食材或日本食文化為招牌的日本料理店數量已將近16萬家，是2013年的近三倍。在聯合國糧農組織（FAO）所評選的62項“全球重要農業文化遺產”中，日本拿到了11項，僅次于擁有悠久農業發展歷史的中國（15項）而位居世界第二。而且，日本還在加力進行“品牌農業”建設，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以探索將傳統農業變身為現代產業，從而讓農業從瀕臨絕境中重新崛起。

意識革命：構建“進攻型”農業

2013年5月，日本政府公布了一項新的農業發展戰略——構建“進攻型”農林水產業。這也是“安倍經濟學”所謂第三支箭“增長戰略”的重要支柱之一，它提出了“到2020年日本農產品出口突破1萬億日元”的明確目標。當時，日本農業正陷入史無前例的困境，不僅農業總產值降至近年的最低點，僅為8.4萬億日元，農業人口也即將跌破200萬大關、且平均年齡已經超過66歲，加之外部還有美國在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談判中要求降低農業關稅的巨大壓力，以及福島核事故對農產品帶來的負面沖擊等因素，整個日本農業處于崩潰的邊緣。

早在2006年初登相位之際，安倍晉三就曾提出“要把農林水產業變成戰略產業”的構想。2012年安倍再次當選首相后，日本面對來自美國主導TPP貿易談判的巨大壓力。進軍日本農業市場是美國多年以來的夙愿。當時，日本內部分裂為兩大陣營，保守派認為加入TPP必將置日本農業于死地，但改革派卻針鋒相對地認為，恰恰是傳統的保護主義才導致了日本農業不斷走向衰落，因此，日本應毅然打開國門，倒逼改革、實施戰略轉型，只有這樣才能將日本農業拉出困難重重的深淵，也就是要從“防守型”農業轉身變為“進攻型”農業。

安倍采納了改革派的意見，采取了大刀闊斧式的一系列改革，如調整了大米生產規劃、設立農地中間管理機構、對農協以及牛奶流通體制實施“手術”等，并投入大筆財政支持，推進規?；洜I和擴大出口措施。安倍本人還親自擔任新成立的“農林水產業及地方活力創造本部”本部長。日本“進攻型”農業首先確立了三個目標：一是要提升日本農業的國際競爭力，實現出口倍增計劃;二是對傳統農業進行產業化改造，進一步實施“六次產業化”;三是改變日本農地的零細化現狀，通過集中、集約而轉向公司式的規?；洜I。

在經過官民各界多次研討之后，日本還制定了一份“農業及地方活力創造計劃”，提出要解決問題的三個核心手段：拓展農產品市場需求，包括國內和國外兩個市場;培養農業競爭力，重點是進行產業化改造;改革改善農業供給側條件，包括勞動力不足和老化、資本及資源配置等問題。

產業化改造：從傳統走向現代

所謂產業化改造就是以現代工業化標準來改造傳統農業，讓農業實現蛻變涅槃，并從以個體經營為主的模式轉向現代化的企業組織模式。改造的著力點首先就是推進“六次產業化”，試圖打造“品牌農業”，積極導入人工智能（AI）、物聯網（IoT）、無人機等先進技術。

其實日本很早就通過立法來實現以現代產業化改造傳統農業的目標，這就是2010年頒布實施的《六次產業化·地產地銷法》。迄今為止，日本政府批準的產業化支持項目已將近2600件?！傲萎a業化”的實質是讓農業擺脫傳統模式，與制造業及服務業充分融合，使之轉變為通過品牌化來實現附加價值的現代產業。

日本政府重點從五個領域推進對農業的改造：一是讓工商業與農業融合，打造“醫（療）福（利）食農合作”“城鄉共生對流”樣板，打通各產業之間的界限;二是支持設施農業建設、提升流通效率，借力先進的機器人及信息產業技術，構建新一代智能農業體系;三是引進先進理念并進行新品種與新技術開發;四是強調從再生能源角度推進農林漁業協調發展、打造生物產業型都市;五是導入工業管理方法，解決食品浪費問題。

創建于茨城縣筑波市的“世界農場”（World Farm）就是六次產業化的典型案例。該公司通過與各地方政府簽約承包荒廢田地，在日本建立了13個大型露天蔬菜基地，其產品經過公司的初級加工之后，面向餐飲部門等進行銷售。2019年，這家僅擁有80名員工的企業，銷售額便達到了16.5億日元。另據日本政府統計，僅六次產業化措施所創造的市場需求，至今已突破2萬億日元。

由于認識到世界食品市場增長空間巨大，特別是中印等新興市場發展迅猛，日本還把目光投向世界。伴隨著“日本料理”逐漸在海外市場被認可，尤其是2013年12月“和食”被正式列入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之后，這種認可度大幅提升。以此為契機，日本才提出農產品“出口倍增”計劃，并為此出臺了一系列極具特色的具體措施，打造一條適用全球市場的日本食文化與食產品供應鏈，同時積極打造品牌形象。

引進先進技術是改造農業、實現產業化的重要手段。近年來，日本開始關注把人工智能以及物聯網技術導入到現代農業之中，興起“農業科技”（Agritech）的熱潮。在政府及政策激勵下，一大批農業機械廠商、食品企業、IT科創企業以及機器人風投企業等正在紛紛加入農業改造大潮，各種創新也在不斷付諸實踐。如農機公司久保田便是一家將IoT技術導入農業的典型企業，它所生產的聯合收割機裝備了IoT傳感器，可以實時測定所要收割稻米的蛋白質及水分含量。該公司將這些數據收集形成大數據技術，集成為名叫“KSAS”的服務系統。值得指出的是，KSAS不僅實現了一邊收割、一邊收集關乎味道口感的稻米蛋白質含量等數據，而這些數據應用于干燥作業程序便能更好地控制干燥機，既能生產口感更佳的大米，同時分類干燥也能縮短加工作業時間并大大降低成本。

多樣化創新：以技術進步為主線

以工業反哺農業，是很多發達國家發展農業的普遍做法。日本政府除了直接以政策手段進行調控之外，還注重依靠市場機制并激發市場活力，也就是推動企業參與農業并將先進技術導入到農業領域，推進農業技術進步。目前日本的草莓、山葵等種植均已實現規?；S生產，在神奈川縣相模原市就建有一大批規?；闹参锕S。另外，冷凍技術也是日本農業技術創新的另一個亮點，不僅在農產品加工及零售餐飲等領域迅速普及，甚至邁出國門走向海外市場，形成跨國的冷鏈物流體系。

從全球范圍來看，食品速凍處于快速增長時期。日本恰恰在溫度管理技術方面具有強大競爭力，一些企業便迅速占領市場。例如雅瑪多控股已在中國香港建立冷鏈物流體系，丸紅公司也分別在美國、中國等建立冷鏈物流。而且，相關技術還在不斷進化。千葉縣流山市有一家名叫ABI的冷凍技術企業，它有一項叫作“CAS”（細胞存活系統）冷凍技術，可以在細胞存活狀態下冷凍食材，以此來確保產品原有新鮮及香味。1973年該公司創始人曾與不二制油公司合作，在全世界首次成功實現鮮奶油蛋糕冷凍與解凍。2004年又與細胞醫學專家合作，開發出世界第一款CAS冷凍裝置。再如一家名為前川制作所的企業，從工業冷凍機行業華麗轉身，成為一家世界性的冷凍船公司。

跨產業技術轉移也正在成為日本發展農業技術的特色。一家名叫BLANCTEC的新創企業（2018年），就成功將滑雪場人工降雪技術應用到食品保鮮領域。該公司創始人廣兼美雄曾從事制造和銷售造雪設備，但因日本滑雪者減少而被迫退出該領域?；谠煅┘夹g的經驗，這位創始人開發出一分鐘速凍技術——向零下60攝氏度金屬桶中注入濃度為23.5%的食鹽水，形成混合冰便可將活魚一分鐘凍結，這種極短時間的速凍可使魚的血液集中到內臟，烹飪前清除內臟就實現了“放血”效果，極大改善了魚的味道。如今，該技術還被廣泛應用到牡蠣加工業，不僅日本工廠使用，還被摩洛哥和韓國企業引進。

2020年10月29日，日本熊本縣農民在谷倉晾曬玉米。

當然，今后主流趨勢還是將人工智能等新技術應用到農業領域。一家名為UMITRON的初創企業就成功運用AI技術從事水產養殖，通過攝像頭監控魚吃飼料的狀況，導入人工智能技術進行圖像分析，確定投喂飼料的最佳時機和投放量，從而有效控制養殖成本并降低水面發生赤潮的風險。其實，這家企業原本業務是人造衛星相關，與水產業毫不沾邊。如今，該技術在愛媛縣、大分縣等地得到廣泛應用，還通過與美洲開發銀行（IDB）合作推廣到南美的秘魯養殖場。

文明互鑒：鄉村振興依然在路上

歷史上，中國傳統的稻作文明曾經朝鮮半島而傳播到日本列島。而了戰后，經工業化反哺之后的日本農業進步顯著，其經驗、技術等反過來又影響了中國，甚至整個東亞地區。

“一村一品”便是這樣的典型案例。1980年，日本南部的大分縣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一村一品運動”，也就是每個村子都要擁有自己特色的產品。大分縣的這一實踐取得巨大成功，它不僅培育出“豐后?！薄按蠓蛀湡谩钡?36個暢銷日本全國的農產品品牌，其中銷售額過億的就有131個;而且其經驗被推廣到全日本，甚至經國際合作組織推廣到中國、泰國、越南、柬埔寨等世界各地。

同樣，日本仍在不斷學習別人，比如荷蘭就是日本發展設施農業的“老師”。日本重點學習了荷蘭的設施農業，并在南起宮崎縣、北至北海道的范圍內建立了10個樣板設施園藝示范園區，向全國推廣。這些設施農業的新元素包括：高端環境控制技術（如ICT技術溫控、二氧化碳濃度及日照量自動調整）、富含地域特色的新能源（如工廠廢熱、木材生物量biomass）、全作業式大型溫室化等。日本的設施農業學習取得了顯著成效，以西紅柿為例，產量達到每10公頃30～50噸，是傳統種植方式的三倍。

誠然，以“進攻型”農業為目標的日本鄉村振興戰略已經取得一些成就，但還沒有徹底改變日本農業所面對的嚴峻現實。農戶的“小、散、零細化”仍是主體，距離高效率規模化經營仍有很大距離;人手不足以及老齡化仍在加劇，農業人口以每年10萬人規模減少、平均年齡突破67歲;而異常天氣也越來越頻繁，僅2018年自然災害損失就超過3000億日元?？梢钥吹剑毡镜泥l村振興戰略依然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