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兔》之“肅肅”考釋

■張 靜

（山西經貿職業學院，山西 太原 030024）

一、“肅肅”歧解

考東亞歷代《詩經》著述關于“肅肅”的解釋無外乎四種指向，后儒多在此四種意義指向上發揮闡釋。

一指人，言其人做事恭敬。《毛傳》曰：“肅肅，敬也。”《鄭箋》曰：“兔之人，鄙賤之事，猶能恭敬，則是賢者眾多也。”[4],281意思是布網捕兔之人能恭敬從事。這是最早、最主流的說法，后儒多從其說。如嚴粲《詩緝》、陳奐《詩毛氏傳疏》等。

三是調和《毛傳》《朱傳》二家之說，由物之嚴整可以想見人之恭敬。清傅恒等《御纂詩義折中》曰：“結繩為罟，易于棼亂而肅肅整飭，執事有敬也。”[8]日本赤松鴻《詩經述》曰：‘肅肅，嚴整貌，以興武夫之莊厲也。[9]意為“恭敬”與“嚴整”并非非此即彼的對立關系，它既可以形容兔網之整飭，也可以指為人之審慎嚴謹。

四是指聲音言。個別經師將“肅肅”與聲音相聯系。如明李資乾《詩經傳注》說是“肅清、肅靜”之意。持此說者還有羅典《凝園讀詩管見》、牟庭《詩切》等。

二、”肅肅“作為恭敬貌的合理性分析

“肅肅”的意義與“肅”字緊密相關。《說文解字》：“肅，持事振敬也。從在號上，戰戰兢兢也。息逐切，古文肅從心從。”[11]古文“肅”字從心從，意為對內心的節制與規束。今文“肅”字從從，意為做事始終保持如臨深淵的謹慎態度。由此可以看出，肅的本義當是做事嚴謹、恭敬的態度。不論大小事宜，始終保持如《詩》之所言“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謹慎。《尚書·洪范》曰“：恭作肅，從作，明作。”《孔傳》曰“：肅，心敬”。[1《2]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其從者肅而寬。”杜預注：“肅，敬也。”[4]1816皆是以“肅”作“敬”的佐證。包括現代漢語中仍有“肅然起敬“”肅靜“”肅立”等表示內心恭敬的詞語。

“肅”以“敬”為義，逐漸延伸出新的意義。《玉篇》曰：“肅，敬也，嚴也，疾也。”[13]除“敬”外，又有“嚴也”“疾也”等引申義。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引《廣雅》曰：“肅，恭也，敬也，戒也，進也，疾也。”肅又承擔了“戒也”“進也”等引申義。段玉裁解釋道：“訓進者，羞之假借。訓疾者，速之假借。”[1“4]恭”“敬”作為“肅”之本義置于最前端，其他的釋義則作為“肅”之假借義置于其后。這樣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毛傳》中不僅有“恭敬”之意，還有“嚴正”“疾速”等解釋。“肅”字本義為“敬”，重復言之，“肅肅”本亦也當作“恭敬”釋，故《爾雅》曰：“肅肅，敬也”。[15]

在以狩獵為主要生存方式的遠古時期，兔子很早就被納入人們的視野，成為狩獵的主要對象和食物來源。目前出土最早的“兔”字骨刻文，經鑒定為距今4000—4500年前龍山文化時期留下的。長期的獵兔實踐中，不斷豐富著捕獵的方式和工具。從現有的先秦文獻中，發現主要有以下一些手段：一是用石質的彈子獵殺。卜辭中稱作“彈”，如“丙午卜，彈延兔”[19]。二是用獵犬捕兔。如《詩經·巧言》曰：“躍躍兔，遇犬獲之。”三是用網捕兔。如本文探討的“肅肅兔，之丁丁。”設網捕獵，是早期先民常用的捕獲方式。針對不同的獵物，他們發明了不同的羅網。《爾雅·釋器》曰：“鳥罟謂之羅，兔罟謂之，麋罟謂之。”[20]由此看來是一種專門用來捕兔的獵捕工具。甲骨文中無“”字，但有字，從網從兔，會捕兔網之意。《說文》寫作“”，意為兔網，從網，且聲。商承祚《殷虛文字類編》認為當為“”之本字，“且”殆從‘兔’之訛，是誤象形為形聲。商氏所言不無道理。“”的本義是捕兔網，后來泛指捕獸網。

以歐陽修為代表的“嚴整”說，源自“肅”之近似義“嚴也”，又受到“肅肅謝功”的啟發而來。雖然將“兔”理解為捕兔網可以講通，但并未提出有力的證據。另外，詩言“肅肅兔之丁丁”，由“之丁丁”可以看出兔網正在布置當中，而非已然布置完畢，用“嚴整”“整飭”來形容還未完成的兔網似乎不合情理。兔僅僅是用一條繩索打成的活結，也談不上“嚴整”“整飭”。傅恒等人調和二家之說，由兔之整飭想到兔人之恭敬，也難以成立。即使調和，它首先也是建立在兔網整飭基礎上的發揮，而兔整飭的說法本身就是有問題的。其次，此處的“肅肅”也不可能同時兼有“恭敬”“嚴整”兩種意義指向完全不同的解釋。個別經師將“肅肅”與布網的聲音聯系起來，是受到“肅肅鴇羽”“肅肅其羽”的啟發，但要注意的是，在這兩處詩例中，都與鳥羽有關，特指鳥的翅膀振動發出的聲響。作者把“肅肅”解釋為舉網肅靜的意思，為的是避免驚擾到狡猾的兔子，但是緊跟其后的“之丁丁”又作何解釋？這種解釋新穎，卻很難令人信服，因此后世從其說者較少。《毛傳》恭敬的解釋，《鄭箋》《孔疏》都未曾提出異議，早期文獻包括三家詩也都認同《毛傳》對“肅肅兔”的解釋。宋以后雖提出質疑，多有新見，但都未能提供切實可信的依據。加之《毛傳》離古最近，且與《說文》《爾雅》等字書相契合，將“肅肅”解釋為“恭敬貌”是可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