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主義視野中的路翎小說創作研究

唐明明

（開封文化藝術職業學院 初等教育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4）

“個人主義”一直是批評路翎作品的高頻詞。胡風在為路翎的長篇小說《財主底兒女們》作的序《青春底詩》中說道：“在那個蔣純祖身上，作者勇敢地提出了他底號召：走向和人民深刻結合的真正的個性解放，不但要和封建主義做殘酷的搏戰，而且要和身內的殘留的個人主義的成分以及身外的偽裝的個人主義的壓力做殘酷的搏戰。”［1］5他指出，作品呈現了“這一代青年知識分子底在個人主義的重負和個性解放底強烈的渴望這中間的悲壯的搏戰”。胡繩在《評路翎的短篇小說》中認為，路翎的小說作品“不了解人民的力量存在于覺醒的人民的集體斗爭中，卻片面地著重了‘個性解放’的問題”［2］510-511，“不是在集體的群眾中產生，倒是建立在離開群眾的獨立特行的個別人物身上”［2］510-511。從錢理群相對平和的評論《探索者的得與失——路翎小說創作漫談》中可以讀到，“作者對蔣純祖的‘沉淪’是有所批判的，但對他根本的極端個人主義的追求卻是無條件肯定”“使人不能不痛心地感到，我們有才華的作者與他的主人公站在同一立場與思想水平上，這就必然削弱了作品的批判力量”［3］。可以看出，無論是熱情的贊揚還是決絕的否定，抑或相對平和的分析，都是以滲透在路翎作品中強烈的個性意識和個體生命力為批評基礎的。

嚴格意義上說，個人主義這一概念并不是路翎文學創作的主要理念。在路翎看來，自己對個體的人的關注、探索和發掘 主要是對“人民底原始的強力，個性底積極解放”的“浪漫”的個人主義的表現，它貫穿并發展于路翎的整個創作期，在其20 世紀40 年代的小說創作過程中更為突出。

一、“路翎式”個人主義的生成

作為20 世紀50 年代批判路翎作品的主要“論據”，個人主義也是理解路翎創作的金鑰匙。

（一）個人主義概念的歷史演繹

個人主義是一個內涵異常豐富而又特別模糊的概念，不同的時空里，不同的人賦予其不同的具體意味。這一概念本身及其變化歷程對路翎產生了莫大的影響，甚至直接決定了其文學創作觀念的確立。

西方文化認為以個人為主體，強調個人高于社會中的任何存在，每個人的尊嚴、私有的精神或物質的擁有都應當得到尊重和法律的保護，這是個人主義的核心本質。歐洲中世紀以前，個體都有自身的思維特質存在，人生而平等，彼此和睦、友愛、共存；中世紀開始，“宗教的言論置于個人經驗和理性活動之上”，偏執地認為個人利益卑微如塵；直到文藝復興，“人”的核心價值被重提，之后的啟蒙運動把理性崇拜、個性解放、平等自由作為思想核心。到了19 世紀，個人主義在個別資本主義國家中被指認對人異化產生了一定影響，尤其是在法國，以個體為中心就會引起社會公共利益在某些方面的缺失。不同歷史階段，個人主義被賦予正反不同的內涵，不可否認的是，無論在哪種意識形態背景下，對于“人”的關注定然是永恒的重心。

幾千年的封建宗法制度之于中國人便是通過強權政治以及瞞和騙的道德文化，掩蓋罪惡，奴化國人，壓迫人性中的欲望和情感。新文學運動“在強調個體意識時，也同時強調了自我犧 牲精神”［4］，“注重在社會改良意義上審視個人主義或個性主義”［5］。抗戰全面爆發后，“風沙撲面，狼虎成群”的時局促使個人幸福和個性解放逐步退潮，尤其到了20 世紀50 年代，對個人主義思想的論爭已經逾越了學術界的討論范疇，轉變為政治上的考量，把作品人物張揚的個性視作個人主義，進行善惡對立的階級批判。

路翎文學創作巔峰期正是中國社會對于個人主義理解發生分歧與偏差的時間節點，人所追求的“個性解放”在特定的歷史場域與主流意識形態相悖，故遭受攻擊。

（二）路翎文學觀念形成因素

路翎文學觀念的形成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既有他精神導師、親密朋友胡風的推動，又有蘇俄等外國文學的熏陶，還有他個人人生際遇、性格品質的影響。

1940年，路翎在《七月文叢》發表了短篇小說《“要塞”退出以后——一個青年經紀人底遭遇》得到了雜志主編胡風的賞識，這對路翎的人生走向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標志著其在文學道路上真正起步。路翎文學觀念的生成，胡風的作用不容忽視：首先，在胡風的指引下，路翎更加致力于對血淋淋黑暗社會現實的抨擊；其次，胡風使路翎更加堅定地承擔起作家的特殊使命；再次，路翎對胡風自覺意識、強烈自我意識的文藝思想全盤接受。但兩人之間絕不是單一模式的教化與被教化的關系，而是一種相互影響、彼此滲透的循環互動，路翎也在發展著胡風文藝理論，最終形成自己獨特的文學品格。

路翎自幼愛讀書，尤其喜愛蘇俄文學著作。可以說，外國文學特別是蘇俄文學是路翎創作的又一母體。“蘇聯文學使我們能落在地上，緊緊把握現實。”［6］路翎通過蘇俄文學建立起了正確的文學觀，從而促成其作品對黑暗、對丑惡現實不遺余力的批判，對具有豐富內涵、原始人性的書寫。路翎極力推崇高爾基的“帶著浪漫主義色彩的現實主義”［7］，將其作品中個別人物遭受累累凄風苦雨提升為民族層面的悲哀苦難，這使他的創作蒙有民族悲劇的底色，以此喚起個人的覺醒，通達國民性的覺悟。

新文化運動以人的主體性建構為價值訴求，以魯迅為代表的啟蒙現實主義成為當時文學的主流。路翎受魯迅啟蒙主義文學觀影響，發揚了胡風主觀戰斗精神的文學觀念，在博采外國思想文化時吸收了這些作品中所體現的個體意識的覺醒，即個體精神的獨立以及由此所產生的反抗精神。表現現實的殘酷和苦難，釋放被深深壓抑的人的“原欲”是路翎文本描繪的重要內容。

在這樣內外多種因素的交織中，路翎形成了自己“路翎式”個人主義的文學觀。他重視“人”，以塑造“性格”為核心，深刻表現人物內心世界的斗爭波瀾，并嘗試由此來反映社會歷史。這個“人”，是通向集體的代表，更是作為個體的存在。

二、“個性”的突破與彰顯

路翎在文學上的審美選擇是以表現“個人”為追求的。“人”始終是他創作的核心點。

（一）知識分子形象的開拓

《財主底兒女們》的蔣家三子就是路翎在知識分子形象塑造探索上的生動寫照。蔣蔚祖是深受傳統文化熏陶的文人，又是一個行將沒落的封建家庭的長子，維護家庭傳承的責任、現實生活的重壓使他喘不過氣來，在父親和妻子之間的較量中，他始終沒有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最終瘋狂而死，成為舊文化的犧牲品。

與蔣蔚祖不同，蔣少祖是作為蔣家第一個叛逆者形象出現的。他16 歲便離家到上海讀書，接受新式教育。受著時代的誘惑和宣傳革命的小冊子、新雜志的鼓動，他背叛了家庭，但很快就從時代的風潮中向后轉，逐步退回了自己的安樂窩。他清楚地指出：“你應該首先懂得，然后再信仰。”不論他是消極還是理性，畢竟在當時概念化、公式化、好壞分明的人物中給予了我們第三種體驗。

作為蔣家最小的兒子，蔣純祖與家庭的聯系要比他的大哥、二哥疏遠得多，所處的時代也更為嚴酷。在家里，父親死后他看到了停尸房里親兄妹、姑嫂為財產進行的明爭暗斗。在南京，他看到轟鳴在頭頂的敵機不時的爆炸、飛揚跋扈的街頭士兵、慘遭炸死的房東老太婆，以及饑寒交迫中的難民和孩子。現實生活給他的震撼讓他對傳統不會有任何回歸的可能。所以，在演劇隊、石橋場，他對假借革命名義的權力集團和舊惡勢力進行了堅決的反抗。他沒有通過讓個體服從集體證明革命的感召力和更高價值，而是試圖通過個性的充分張揚來提升革命的合理性。

通過蔣家三個孩子的形象，路翎探討了在封建傳統壓迫下個體知識分子所經歷的不同道路，揭示出只有走出家庭，在精神上徹底與封建傳統決裂，才有可能實現自我的真正解放這一道理。這是路翎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極大開拓，這種開拓也促成路翎在個人主義文學觀念上的新實踐，注重知識分子追求個性解放的行動力與徹底性。

（二）底層人物形象的突破

中國現代文學30 年，底層人物是一群被苦難摧殘、精神麻木，毫無反抗意識的無知者、無助者。蕭紅《生死場》中王婆像動物一樣盲目而又驚懼地面對死亡的麻木、沉寂和怯弱。她看到3 歲的孩子摔死在鐵犁 上，就像“一條狗給車軋死一樣”，她一滴眼淚都沒滴下。周文在《茶包》中刻畫了一群背茶的腳夫形象，他們在風霜雨雪里走過半崖中的羊腸小路，即使親眼看到同伴摔下深不見底的懸崖，也僅僅“向著死尸瞪著傷感慣了的眼睛，呆板地搖搖頭，警惕著自己，便又呆板地拄著拐子一聲聲清脆地向著那無窮盡的生活遠極前進”。他們活著，卻從未打量過“活著”本身；他們將要死亡，也從不追問生命的限度。而路翎的作品在傾注了對底層人物深深的同情、哀嘆苦難生存的同時，又充分肯定他們身上反抗壓迫的原始強力。如《卸煤臺下》中的孫其銀、《黑色子孫之一》中的石二、《財主底兒女們》中的朱谷良等流浪者的形象，他們從一地轉移到另一地，雖然還是從貧困到貧窮，但作者強調了存在于他們心中對于生存的渴望，以及人性的堅韌和強大的生命力。

郭素娥與祥林嫂不同，路翎展示的是實實在在的抗爭，是在遭受沉重壓迫之后對自我生存權利的頑強抗爭。郭素娥沒有祥林嫂的逆來順從，有的是不與流氓的迫害妥協的堅韌性；她沒有祥林嫂改嫁時的誓死不從，有的是改變自己生活的主動性，她會有意識地吸引一個男人來幫助自己實現對目前生活的顛覆。所以，她們的結局也完全不同。死在新年前夜的祥林嫂只落得魯四老爺一聲“掃興”，郭素娥雖然也死了，“但她卻擾動了一個世界”——張振山終于遠行，魏海清也因為她的死起來反抗了。郭素娥這個形象充分彰顯了路翎對底層人物身上“原始的強力”的充分詮釋——他們并不是天性就懦弱無力、逆來順受，在貌似平靜麻木的靈魂深處蘊藏著強大的生命力和反抗精神，當外界的壓力大于他們的心理“燃點”時，他們就會爆發，就會抗爭。

三、“個人主義”的余輝

路翎作品中強烈的個性追求使他在文壇大放異彩，但是這些作品在20 世紀40 年代面世卻顯得不合時宜，然而路翎并沒有完全退卻，在種種束縛下繼續創作出眾多依然閃耀著個性光輝的作品。

（一）“包圍”與“突圍”

隨著左傾文藝觀的日漸強化和僵化，主流文藝界將從前肯定路翎的“主觀戰斗精神”“個性解放”追求，否定為需要批判的資產階級“個人主義”思想而加以攻擊。

1948 年，對于路翎來說無疑是災難的一年。路翎招致了當時主流文藝批評家的強烈批判，主要表現在兩點：第一，塑造的人物沒有真實性，工人不像工人，農民不像農民；第二，批評路翎小說的主題不健康，不了解人民的力 量存在于覺醒的人民的集體斗爭中，卻片面地看重個性解放問題。

面對四面而來的批評，路翎并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只認為是文學理論正常的論爭。但他很快就發現，批評并沒止于理論論爭，批判的炮火愈加密集。1954 年11 月，路翎寫出了著名的長文《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批評？》進行回擊，然而此后事態的發展遠超乎他的想象和控制。伴隨對胡風批判等級的加碼，對路翎的批判也逐步由文藝批評走向政治批判，不斷地上綱上線，一篇篇扭曲、偏執、荒唐的批評文章雪片似的拋向路翎，如《認清〈洼地上的“戰役”〉的反革命本質》《路翎寫我軍的目的在于瓦解我軍的斗志》《路翎是工人階級的敵人》。最終，路翎被冠以“胡風反黨集團”分子的帽子，身陷囹圄達20 年之久。

（二）裁剪中路翎小說的個性光輝

面對越來越猛烈的批判和越來越緊張的政治氛圍，路翎主要的回應就是繼續創作大量的作品，嘗試在創作題材上做些改 變。

1953 年，參加抗美援朝戰爭回國后的路翎陸 續寫出《戰士的心》《初雪》《你永遠忠實的同志》《洼地上的“戰役”》等以表現志愿軍的美以及中朝兩國人民的友誼為“主旋律”的作品，并在1954 年前后相繼發表。但這并沒有使路翎的狀況有所好轉，他的努力換來的仍是嚴厲的批評，尤其是對《洼地上的“戰役”》的批判，如宋之的《錯在哪里？——評路翎的小說〈洼地上的“戰役”〉》、曉立的《從〈瓦甘諾夫〉聯想到〈洼地上的“戰役”〉》、劉金的《感情問題及其他》，等等。

長久以來的創作慣性和做人品格，使路翎的作品中仍然關注著“個人”的豐富性，呈現出個性特色。《洼地上的“戰役”》敘寫共同的戰斗生活使中國軍人和朝鮮人民結成勝似親人的關系，這種關系產生了像王應洪和金圣姬之間的青春初萌的愛情，這種愛情在保衛人民和平勞動的反對帝國主義壓迫的戰斗中得到考驗和升華，帝國主義的重壓給這愛情帶來了創傷，更加激起了人民反帝的戰斗意志。雖然朝鮮姑娘金圣姬自發地對志愿軍的愛情，被作者用來進一步烘襯階級情誼，但同時作者對這種正常的、健康的、青春的“人”的基本情感報以肯定和贊美。對美好情感的表現讓我們又一次感受到路翎對“人”的熱愛。

然而，路翎種種努力都是枉然。戰爭中未完成的愛情被認為是以“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思想和感情”攻擊革命紀律，“嚴重地歪曲了人民志愿軍戰士的思想面貌”［8］14-32。在極左理論家的非藝術批評下，路翎在夾縫當中艱難跋涉，作品中僅存的“人性”“愛情”這些彰顯個人主義精神的因素在“文革”前的中國文壇顯得寂寞且黯淡，到了“文革”時期終于銷聲匿跡。

結語

路翎的創作在20 世紀40 年代獨樹一幟，個人主義精神不僅貫穿路翎創作的整個過程，同時深深地貫徹在路翎的人生之中。作為作家，路翎通過自己的作品，張揚著一種永不妥協的“個人的反叛”精神，他的人物都是大寫的“人”，有著蓬勃的生命力，具有超越時空的藝術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