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華
(中國社會科學院生態文明研究所,北京 100732)
只有準確界定生態產品的內涵,明確生態產品的屬性特征,才能討論其價值源泉或價值來源,探索價值評估,從而在實踐層面構建生態產品的價值實現機制。生態產品作為我國生態文明建設的一個重要概念和載體,在政策和實踐中已經開展了大量的摸索,需要在理論和方法研究上創新突破。
黨的十九大報告指出,既要創造更多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也要提供更多優質生態產品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優美生態環境需要。這也就意味著,生態產品有別于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不是物質的,也不是精神的,不是用以滿足“美好生活需要”,而是用以滿足“優美生態環境需要”。清新的空氣、清潔的水源、舒適的環境和宜人的氣候都具有產品的性質,能滿足我們的需要。
因而,生態產品不同于常規經濟活動所交易和核算的物質產品、文化產品,而是維持生命支持系統、保障生態調節功能、提供環境舒適性的自然要素。生態系統中的自然物產,例如樹木、花草、禽獸等各種植物、動物,不是人類生產的,也符合嚴格意義上的生態產品的特征,這些具有自然屬性的生態產品具有物質產品的特征;人類欣賞的鳥語、花香,也具有文化產品的特征。如果涵蓋這些自然屬性的具有物質和文化內涵的產品,生態產品的內涵則不僅包括自然要素和自然系統的完整性,表征為包括山青、水清、天藍、宜人氣候等,以及食物鏈的完整、生態功能的健全等系統性服務,也包括自然屬性的物質和文化產品,包括水資源、野生動植物資源。利用自然要素和自然屬性的生態功能而獲取的產品不同于工業化大生產的商品或制造品,例如人工林、中藥材、林下禽畜養殖等產品和服務,具有生態延伸或衍生屬性。如果在生產過程中沒有引致生態退化、破壞或負外部性的產品,滿足生態中性原則,加以標識,也具有一定的生態屬性。
從以上分析可見,生態產品可歸為四種類別:自然要素產品,例如清新的空氣、干凈的水、宜人的氣候等,以及系統功能;自然屬性產品,例如各種野生動植物及其產品;依賴自然要素和自然屬性的生態衍生品,例如人工林、林下中草藥、自然放養的禽畜養殖等;生態標識產品,通過生態中性認證的產品。
生態產品是有別于物質產品和文化產品的第三類滿足人民需求的特殊產品,需要梳理其消費屬性特征,判斷是公共產品、準公共產品,還是私人產品,以識別在社會選擇、公共政策制定和消費者理性等方面的差異,提供決策依據。
生態標識產品顯然是具有私人物品屬性的。而生態衍生品,例如“山耕、山景、山居”,兼有私人物品和準公共物品屬性,因為這些產品具有修復和保護生態的功能特征。自然屬性產品則跨度更大,既有純公共產品,例如生物多樣性保護、生態系統功能維護;也有準公共物品,例如國家森林公園、國家濕地公園、國家風景名勝區等;還有私人物品,例如經過批準的狩獵、為保護目的的自然產品的獲取;也包括自然屬性產品的溢出物,例如從保護區出來的沒有被列為保護動物名單的野生動物。而自然要素產品,則多具有公共物品特質,如天藍、山綠、水清、地凈,這些生態產品是最普惠的民生福祉;清新的空氣,惠及的是每一個人,是基本的民生保障。
盡管生態產品所滿足的都是人們日益增長的優美生態環境需要,但對于不同屬性的生態產品,其公共政策選擇和消費理性顯然是不同的。以屬于自然屬性產品的生物多樣性為例,同在一個地球村,各類生物種類構成一個生命共同體,不僅是一個國家的,也是全世界的;不僅是當代人的,也是子孫后代的,因而必須由國家提供保障。盡管一些野生動物也可以轉換為可食用消費的私人物品,但是,消費者的理性是要尊重并自覺維護生物多樣性的公共產品屬性。猶如國防設施一樣,任何社會個體不可以私自違法將其轉換為私人消費品。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活勞動是創造價值的唯一源泉”。實際上勞動創造產品具有二重性,一是生產“善品”,即具有交換價值和使用價值的商品,二是生產“惡品”,即在生產過程中出現的如污染物排放、生態退化等的負外部性。而在古典經濟學中,對此類環境方面的問題考慮得較少。生產力經濟學中強調勞動、資本、土地等要素生產力,這些生產要素中并未包括大氣、水等自然要素;這些生產要素之外的要素被歸結為全要素生產力,但主要講的是科技和技術,其中雖然有自然要素的貢獻,卻并沒有把它剝離出來。相比之下,“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科學論斷,表明自然是重要的價值源泉。“兩山”理論是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對馬克思主義勞動價值論的深化和拓展,不僅是對自然創造價值的學理認可,也是對按勞分配理論的創新和發展,意味著自然也應該參與分配,人類不能占有自然的全部產出,還應留一部分給自然。而人類社會財富,也應該有一部分回饋自然。
根據生態產品的屬性和價值來源就可以對生態產品價值進行統計核算。在國民經濟統計核算體系中,產品可以分為資本品、中間產品和消費品三大類。藍天、綠地、生物多樣性等自然資產、生態資產是資本品,森林公園、濕地、農田防護林、山景等屬于具有景觀消費功能的中間產品,生態衍生產品和生態標識產品更多是具有消費屬性的產品。自然資產、生態資產等資本品與人類勞動無關,按照以效用為基礎的功利主義的倫理價值觀,其價值統計評價也缺乏學理基礎和規范方法;中間產品中人工部分的價值可以統計,自然部分則需要忽略;消費品全部可以被納入統計,其價值在核算體系中可以得到體現。
在此基礎上,生態產品價值的統計核算有五種方法:一是基于恢復或治理成本,例如為了藍天回歸本色而開展污染物減排、污水治理、生物多樣性保護的投入或者損失;二是基于生態紅利,也就是工業化生產的物質或文化產品在優美或健全的生態系統的功能作用下,產品的品質得到提升,這一因生態而獲取的增值收益或因生態而貶損的價值,在市場中可以得到表征;三是基于直接市場收益,木材、優質天然水、天然山珍等產品具有生態紅利的部分內涵,但這部分產品的生產沒有人類勞動的參與,卻有直接的交換價值和使用價值,可以直接由市場評估實現;四是基于生態保護投入,如瀕危野生動物繁育、珍稀植物保護、生態修復等讓生態回歸底色的各種投入;五是基于顯性偏好,對于生物多樣性、瀕危動物、珍稀植物保護、紅樹林、生態脆弱地區等系統性功能保護,在沒有市場投入和任何回報的情況下,以消費者的顯性偏好所揭示的價值,例如支付意愿(WTP)或接受補償(WTA)數據,作為核算依據。
生態產品是生態文明建設的載體和測度,與物質產品、文化產品既有聯系的一面,即提升或貶損物質和文化產品的質量或成色;也有獨立的一面,即具有與當前國民經濟核算體系不相容的產品屬性,例如生物多樣性,與功利主義的效用核算和分配并不兼容。這也是為什么一些自然要素屬性和自然屬性的生態產品的生產具有一定的市場剛性,沒有替代品,可謂“用之不覺,失之難存”。這就要求我們構建生態功能保障基線、環境質量安全底線、自然資源利用上線三大紅線,全方位、全地域、全過程開展生態環境保護與建設。
對于純公共產品屬性的生態產品,例如生物多樣性保護、民生普惠的天藍地凈水清,顯然應該由納稅人共同承擔,猶如國防、國家安全,由國家公共財政支付。國家生態環境保護投入占據國民收入一定百分比,其所生產或提供的,就是純公共產品屬性的具有自然要素屬性的生態產品。對于準公共產品的自然屬性的生態產品,例如山景一類的森林公園、濕地公園,可以像教育、醫療和文化館、博物館一類的準公共產品一樣,雖有非營利屬性但其供給費用可以由消費者承擔。而對于生態衍生品和生態標識品等私人產品屬性的生態產品,例如山耕、山居、野生動物狩獵配額、天然礦泉水等這一類源于自然或因自然而升值的生態產品,則應由市場調節供求關系。
總的來說,就是純公共生態產品的價值,由政府主體作為納稅人和子孫后代、生命共同體的代表負責實現或轉換;政府和市場主體共同實現的,是具有準公共物品屬性的主要為自然屬性的生態產品;市場主體則主要負責私人物品一類的生態產品的價值實現,市場在其中起決定性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