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永涓
(福建師范大學 文學院,福州 350007)
在中國近現(xiàn)代學術領域,胡適無疑是得風氣之先的領軍人物。而“在中國現(xiàn)代學術思想史上,沒有人比胡適更喜歡‘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了。少年得志,萬眾矚目,再加上身處社會(知識)轉型期”,“從一九一九年撰寫《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到一九五二年在臺灣大學作題為《治學方法》的連續(xù)演講。”(《導言》),胡適一以貫之他治學的科學方法“假設與求證”。1917年夏胡適回國到北大任教。此時的中國,已然卷入仁人志士尋求救國的運動中。1919年12月1日《新青年》第七卷第1號,發(fā)表了胡適《新思潮的意義》一文。文章開頭“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十六個字,既闡明了胡適的救國主張,也指明了胡適大體的治學方向。
胡適治學的思想來源兼采中西,“科學方法的兩個重要部分,一是假設,一是實驗。”[1]150。其有兩條主要支流,一是(清儒的)“樸學”(又稱為“漢學”),一是胡適反復提及到的其師杜威的“實驗主義”。
“中國舊有的學術,只有清代的‘樸學’確有‘科學’的精神。”[1]154—155胡適歸納“樸學”的特點,即“(1)大膽的假設,(2)小心的求證。假設不大膽,不能有新發(fā)明。證據(jù)不充足,不能使人信仰。”[1]170胡適在去上海求學之前接受的都是傳統(tǒng)文化的教育,并且在校期間學業(yè)成績名列前茅。舊學根底扎實的胡適,對于“程朱理學”“陸王心學”都有過較深程度的學習和了解。誠然,胡適從宋儒和清儒學理的比較中,窺見中國傳統(tǒng)的治學是缺乏方法論的。因此,他“拿來”杜威的“實驗主義”和赫胥黎的“拿證據(jù)來”,作為他治學思想的一種補充。“我的思想受兩個人的影響最大,一個是赫胥黎,一個是杜威先生。赫胥黎教我怎樣懷疑,教我不信任一切沒有充分證據(jù)的東西。杜威先生教我怎樣思想,教我處處顧到當前的問題,教我把一切學說理想都看作待證的假設,教我處處顧到思想的結果。”[1]2其中,胡適對老師杜威思想方面的基本觀念頗為推崇。按照詞源學,實驗主義的根源在于達爾文的進化論,后赫胥黎將進化論引向社會學領域,直到杜威那里演變成一種主義。而一向宣稱“多研究些問題,少談些主義”的胡適,還是抓住“主義”牢牢不放,達爾文主義、實驗主義成為他畢生信奉的主義。這位對政治是“不感興趣的興趣”的胡適,一直以來站在資產階級的自由知識分子一派的隊伍中,因此對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不以為然,甚至妄加否定辯證唯物主義的科學性。實驗主義,說到底是一種人本主義,它帶有主觀唯心主義的性質,決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唯物科學。胡適對上述問題的擱置,自是同他抱定的“主義”息息相關。
周策縱問過胡適,他的十字箴言是否把態(tài)度視為同方法類似重要的位置。胡適坦言,“我是有這種想法的,我認為一個人的態(tài)度怎么樣,很可能影響到他怎么樣運用方法,有時候甚至可能決定他怎么樣運用方法,甚至于影響或決定他研究和思想的效果。所以我把態(tài)度和方法連在一起來說,才提出那‘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兩句話來。”[2]胡適歷來被塑造成資深的“方法”癡迷者,這同他對“方法”孜孜不倦的反復提倡脫不開關系。事實上,胡適的治學態(tài)度已自覺融入到其治學方法中,它不曾遭到任何外力的強加干涉。這有賴于胡適自身的個性修養(yǎng)和學識涵養(yǎng),尤其是他所接受的教育。
對胡適治學思想的梳理,恐是要先從其對“讀書”一事的想法入手。 這一點恰是經常被研究者忽略的。他們習慣從最直接的治學文章著手研究。
“讀書”這一老生常談的話題,始終處于被追問的狀態(tài)。越是司空見慣的問題,越是難以回答。復雜的時代格局,風起云涌的革命浪潮,愛國志士們試圖在這其中找尋一條適合中國的救國道路。那時人們對讀書的追問意義,遠勝于知識本身。胡適認為讀書要精要博,要對外國知識有所涉獵,“一個受過訓練的頭腦,就是對于易陷入于偏見、武斷和盲目接受傳統(tǒng)與權威的陷阱,存有戒心和疑懼。”[3]22做好智識上的準備,以便今后在關鍵時刻能發(fā)揮作用。胡適對于讀書的方法和習慣都有過不同程度的強調。在《讀書的習慣重于方法》一文中,胡適認為,“讀書的習慣可分為三點:一是勤,二是慎,三是謙。”[3]19此外還強調買書習慣的重要性,尤其重視找書,這一點對于一頭鉆進中國古代學術文化史的胡適而言至關重要。在《找書的快樂》中,胡適自稱是個用書家,而不是藏書家。其研究涉及的領域廣泛,主要集中在中國古代史方面,因此材料往往是難遇難求,真?zhèn)坞y辨。倘要做好后續(xù)的整理研究工作,第一步就要打好扎實的材料基礎,“真正收書的態(tài)度,是無所不收的。”[3]88胡適主張“雜貨店”式的收書法,廣開生路,破銅爛鐵皆可收,“材料不在乎好壞,只要肯收集,總是有用處的”,“再從博而專門”[3]232—238。
統(tǒng)觀胡適的治學文章,不難發(fā)現(xiàn),它們都和歷史有關聯(lián),都是“今人”考據(jù)“古人”文本的學術研究,或是為他人做年譜。胡適向來自恨“春秋筆法”,但他“不幸有點歷史癖,故我無論研究什么東西,總喜歡研究他的歷史。”[4]6胡適歷史意識的介入是自覺的。從搜集材料,到甄別真?zhèn)危俚叫形闹杏^點的論證,全部有賴于歷史意識的把控。歷史意識,作為一種具體化的邏輯思維,它能有效避免邏輯上的一些困難。胡適認為,收集圖書“必須要有這種歷史的眼光,個人的眼光有限,所有的意見,也許是錯誤的,人家看為有價值的,我以為無價值;人家看為無價值的,我以為有價值,這種事情很多,我們收書,不能不顧到。”[3]237又如校勘、考據(jù)。善本、底本是校勘考據(jù)最可靠的依據(jù)。而要找出善本、底本,又必然要按歷史邏輯,依次查找,直至追到源頭。即便最終找不到善本、底本,依舊要按著歷史的邏輯,找出相關聯(lián)的各種版本。諸如考證《水滸傳》,“不懂得南宋的時代,便不懂得宋江等三十六人的故事何以發(fā)生。不懂得宋元之際的時代,便不懂得水滸故事何以發(fā)達變化……不懂得嘉慶、道光間的遍地匪亂,便不懂得俞仲華的《蕩寇志》。這叫做歷史進化的文學觀念。”[4]28歷史總是層層相因,環(huán)環(huán)相扣,中間發(fā)生的若干個斷層,一般都是有跡可循。不同時代對同一件事或物,都有不同的理解,這些我們都不應當遺漏。
歷史邏輯之外,還要注重語言邏輯。一個論據(jù)乃至一個論斷成立與否,都是建立在牢不可破的邏輯結構上。邏輯結構則是通過語言層面呈現(xiàn)。一旦邏輯結構松散崩塌,則組成邏輯結構的語言必然無效。胡適《評論近人考據(jù)〈老子〉年代的方法》一文從邏輯層面上,逐個批駁馮友蘭、錢穆、梁啟超、顧頡剛的考據(jù),稱他們的論證是“丐辭”,而不是證據(jù)。“丐辭”,“在倫理學上,往往有人把尚待證明的結論預先包含在前提之中,只要你承認了那前提,你自然不能不承認那結論。”在此,胡適大膽承認“這種方法可以說是我自己‘始作俑’的,所以我自己應該負一部分的責任”,“這個方法是很有危險性的,是不能免除主觀的成見的,是一把兩面鋒的劍可以兩邊割。”[5]《〈紅樓夢〉考證》。胡適仍是以邏輯來拆解蔡元培《〈石頭記〉索隱》,證明其不可靠性,是“附會”之作。胡適指出,蔡文“每舉一人,必先舉他的事實,然后引《紅樓夢》中情節(jié)來配合。”[4]48胡適認為,“索隱”有如猜謎般,有生搬硬套之嫌,是牽強附會的行為。治學的嚴謹,一在于縝密的邏輯,二仰賴于確鑿的證據(jù)。
“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這十字箴言,無論是假設,還是求證,胡適都要憑證據(jù)說話。“我要讀者學得一點科學精神,一點科學態(tài)度,一點科學方法。科學精神在于尋求事實,尋求真理。科學態(tài)度在于撇開成見,擱起感情,只認得事實,只跟著證據(jù)走。科學方法只是‘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十個字。沒有證據(jù),只可懸而不斷;證據(jù)不夠,只可假設,不可武斷;必須等到證實之后,方才奉為定論。”[1]15沒有證據(jù),胡適寧愿擱置不談。與此同時,對于最親近的師友,又或是不熟悉的人,胡適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發(fā)表缺乏足夠證據(jù)的學術言論,他會選擇“站出來”,用書信、撰文的方式來回應,以期他人能夠用科學的方法來研究學術問題,符合他的治學抱負。
胡適治學思想兼采中西,清儒的樸學,外加杜威的實驗主義、赫胥黎的證據(jù)說,由此達到東西合璧的效果。這足以證明西方現(xiàn)代科學同中國古老的考證學在精神內核上的相通,在全民族高舉民主與科學的時代,卻依然有復古的聲音,這是任何一個時代都無法規(guī)避的現(xiàn)象。正是在這樣的時代格局,胡適的治學思想才得以逐步確立。世俗眼中的留學生,所談也多為西學內容。而胡適,可以說是少有的歸國后一心只致力于“國故”的留學生。至于對西學的使用,一并注入他整理國故的事業(yè)中來。陳平原指出到了后來“以哲學為職業(yè)的胡適”那里,已“逐漸喪失提出‘假設’的能力和愿望,陶醉于真能‘拿證據(jù)來’的考據(jù)之學”,還指出:“胡適對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貢獻,仍以早年的‘大膽假設’為主。”[1]7這一論斷,誠然略失偏頗。歷史證實胡適后來的考證趨于停滯,有些書只出了上卷,沒有下卷。考證《水經注》,胡適花了整整20年。不得不承認,胡適在學術上的大膽,隨著他學術領袖的形象深入人心,悄然被逐漸磨平,變得愈加小心謹慎。這是胡適的不幸,也是學界的不幸。然而,前文的論斷割裂了假設和證據(jù)之間的關系,使得其中任何一個個體都無一例外被單獨抽離出來。
首先,我們要明確“假設不是玄談,也不是主義,更非迷信。有的人士將假設與玄談或主義、迷信混為一談。這是完全沒有做過科學工作的表現(xiàn)”,“‘科學的預測’則是以既有的史實和蓋然理論及蓋然演算為根據(jù)的。”當然,我們也要承認,“假設里面固然也含藏著‘不確定的’成分”,但我們要警惕“不能倒過頭來說含藏著‘不確定’成分的東西就是假設”的說法[6]。胡適大膽的假設,是建立在證據(jù)的基礎上的。在《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一文中,胡適以戴震考證“光,充也”(《尚書·堯典》“光被四表”)為例作結。戴震是在發(fā)現(xiàn)《說文》《唐韻》《禮記》里“光”有“充”的意思,遂大膽做出假設,一反前人考訂的意思,證明“充,光也”。而胡適毀譽參半的《說儒》,最終得出老子是正統(tǒng)派老儒的結論。這無疑顛覆了整個中國古代思想家流派的劃分,棄道家思想體系而不顧。
萬事起于懷疑,立于證據(jù),進而假設,忠于旁證,成于評判。這一點和前文提到的杜威思想觀念的五步法有異曲同工之處。胡適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主張旦凡假設、求證都要講求確鑿的證據(jù)。而“大膽的假設”,亦充分說明了懷疑精神的可貴。
不難發(fā)現(xiàn),胡適對于懸而未決的問題,或是新的材料,他都會持續(xù)關注跟進,絕不草草了事。《〈紅樓夢〉考證》,1921年3月27日初稿完成;1921年5月收入曹雪芹著,汪原放標點的《紅樓夢》一書中,由亞東圖書館出版;1921年11月12日修改后定稿;1928年3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期,發(fā)表了胡適《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對脂本與其他版本做了長篇幅的比較。時隔七年,胡適能對龐雜的“紅學”投入持續(xù)不斷的關注,本身就不是一件易事。正因為此,胡適的努力使他成為“紅學”研究的一大奠基者。
再者,胡適以其個性魅力和學識風采,在學術領域好友云集。從其書信、日記中可見一斑。胡適同好友間往來的書信,以切磋和探討學術問題為主,這有利于胡適治學思想體系的建構。
一直以來,中國學術界認定胡適的治學思想是以“方法”見長。然而,我們集中精力關注胡適的治學方法的同時,亦不能拋棄他的治學態(tài)度。“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是胡適治學思想的核心表達。無論是從這十字箴言的字面上,還是落實到具體的方法步驟中,我們隨處可見胡適的治學態(tài)度,旦凡存疑之處,都要講求證據(jù),用證據(jù)說話。解決不了的問題寧肯擱置,暫緩研究。其對學術負責任的態(tài)度,往往被人們視為理所應當,從而被忽略掉,轉而一頭扎進胡適治學方法的研究中來。胡適的治學,不應當僅從他的治學文章入手。治學,應從學入手,其論讀書的文章何嘗不是他治學思想的體現(xiàn)。時至今日,胡適“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仍有不可抹滅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