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中人物綽號文化內(nèi)涵芻議*

劉 鵬

(青島農(nóng)業(yè)大學(xué)人文社科學(xué)院，山東 青島 266109)

魯迅曾經(jīng)說過：“創(chuàng)作難，就是給人起一個綽號或諢名也不易。假如有誰能起顛撲不破的諢名的罷，那么他……倘若創(chuàng)作，一定也是深刻博大的作者?！盵1]《水滸傳》的作者就是這么一位深刻博大者，他不僅讓108位梁山好漢每個人都有綽號，而且書中的一些小人物也有綽號，這成為《水滸傳》中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線。人物綽號不僅僅反映出人物的長相、武藝、出身、才智、本領(lǐng)、品性等等，而且有著深厚的文化內(nèi)涵。目前尚未有人從文化內(nèi)涵的角度研究《水滸傳》中的人物綽號，本文試圖彌補這一研究的不足,探討《水滸傳》中人物綽號的文化意義。

一、人物綽號與英雄崇拜

綽號往往根據(jù)某人的優(yōu)點或者缺點進行夸張形象化之后而產(chǎn)生，因而一般情況下綽號或是在表揚綽號擁有者的優(yōu)點，或是在批評他的缺點。在《水滸傳》中給英雄好漢起綽號，不是要諷刺他們的缺點，大多數(shù)綽號是對梁山好漢的優(yōu)點的贊美和褒揚，體現(xiàn)了作者對梁山英雄的崇拜。

梁山好漢的綽號中有的是對人物品性的贊美歌頌。梁山泊寨主宋江有兩個綽號，一個叫做“及時雨”，是因為宋江“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東、河北聞名，都稱他做及時雨，卻把他比的做天上下的及時雨一般，能救萬物”[2]；另一個綽號是“呼保義”，表達(dá)了宋江的忠肝氣膽，南宋龔開在《宋江三十六人贊》中評價道：“不假稱王，而呼保義。豈若狂卓，專犯諱忌?！盵3]盧俊義綽號“玉麒麟”，“玉麒麟”是被人們視為吉祥、莊美的神物，寓含著對盧俊義其人的熱烈歌頌之情。

有的是對人物外貌的贊美。林沖綽號“豹子頭”，“生的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4]，“豹子頭”這一綽號使林沖顯得很精神、很威武，是對他外貌的一種贊美。朱仝“有一部虎須髯，長一尺五寸，面如重棗，目若朗星，似關(guān)云長模樣”[5]，綽號“美髯公”，這一綽號贊美了朱仝長的英俊瀟灑，正如南宋龔開所評價：“長髯郁然，美哉豐姿。忍使尺宅，而見赤眉。”[6]

有的綽號是對人物才能、武藝、勇力等方面的贊頌?；s綽號“小李廣”，是贊美他的箭術(shù)像李廣一樣高超；安道全綽號“神醫(yī)”，是贊頌其醫(yī)術(shù)高明；呼延灼綽號“雙鞭”，是贊頌他善使雙鞭；張清綽號“沒羽箭”，是贊頌他善飛石打人，“箭以雨行，破敵無頗。七札難穿，如游斜何”[7]。張順綽號“浪里白跳”，是在贊美他善于游泳，“雪浪如山，汝能白跳。愿隨忠魂，來駕怒潮”[8]。

在作者筆下，《水滸傳》中的梁山好漢是一群英雄，作者通過綽號表達(dá)了對他們的贊揚和崇拜之情，而這種對梁山英雄的贊揚與崇拜恰恰是中華民族悠久的英雄崇拜心理的一種體現(xiàn)。

對英雄的崇拜是一種人類天性中本來就有的情結(jié)，英雄崇拜心理在中國源遠(yuǎn)流長，并貫 穿整個民族發(fā)展史。它的產(chǎn)生，可以追溯到原始氏族社會?！霸紩r代人們所崇拜的英雄，不僅有黃帝、炎帝、顓頊等有赫赫功勛的勝利者，而且也有悲壯的失敗者”[9]。在相關(guān)文獻中，《山海經(jīng)》記載了眾多英雄神話和部族戰(zhàn)爭神話，里面包含著英雄崇拜的觀念。在《山海經(jīng)》中原始社會人們崇拜的英雄有鯀、禹，后羿，夸父，刑天等等，他們都有著傳奇的事跡。鯀和禹治理洪水，后羿射殺鑿齒，夸父追日，刑天被天帝砍了頭之后仍然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手拿盾斧自舞。這些都是原始社會人們崇拜的神話英雄。這些神話英雄人物不僅在原始社會時代受到崇拜，而且也受到以后列朝列代人們的崇拜。在中國古代的各個朝代也都有人們崇拜的時代英雄，英雄崇拜心理一代一代地延續(xù)下來。例如，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有“戰(zhàn)國四公子”，秦有秦始皇，漢有李廣、霍去病，魏有曹操，蜀有張飛、關(guān)羽，唐有秦瓊、尉遲恭，宋有包拯、岳飛、文天祥，元有忽必烈，明有鄭成功、戚繼光，清有林則徐、譚嗣同等等。這些都是在各朝各代涌現(xiàn)出來的人們崇拜的英雄人物。英雄崇拜心理作為中華民族的一種根深蒂固的內(nèi)在情結(jié)一直延續(xù)下來。在《水滸傳》中梁山好漢的人物綽號透漏出的對他們的贊美和崇拜之情，正是中華民族自古就有的英雄崇拜心理的一種充分的體現(xiàn)。

二、人物綽號與姓名文化

《水滸傳》中英雄好漢人人都有綽號，綽號如同姓名一般。書中介紹好漢身份時，綽號是姓名的一部分。例如，史進出場的時候，史太公這樣介紹自己的兒子：“又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身花繡，肩臂胸膛總有九條龍，滿縣人口順，都叫他做九紋龍史進”[10]。朱武、陳達(dá)、楊春出場時，書中這樣介紹道：“為頭那個大王喚做神機軍師朱武，第二個喚做跳澗虎陳達(dá)，第三個喚做白花蛇楊春”[11]。綽號還可以單獨作為姓名指代某人，例如，宋公明二打祝家莊的時候，扈家莊一丈青扈三娘出戰(zhàn)，“歐鵬見折了王英，便提刀來救。一丈青縱馬跨刀，接著歐鵬，兩個便斗”[12]，這里就用一丈青來指代扈三娘。綽號對于梁山好漢來說是除了父母給的姓名之外的另外一個名字，這正是中國博大精深的姓名文化的體現(xiàn)。

在中國，姓，是家族的稱謂；名，是個人的符號。人的姓名，是某人屬于某個家族某個成員的表白，是人們在社會交往中彼此相互區(qū)別的符號，是人人必不可缺少的最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

中國有著悠久的姓名文化。姓氏的起源可以追溯到神話傳說時代?！锻ㄖ尽な献迓孕颉分姓f到：“三代之前，姓氏分而為二，男子稱氏，婦人稱姓?！盵13]從現(xiàn)在的文獻資料來看，姓應(yīng)該起源于五帝?！妒酚洝の宓郾炯o(jì)》中記載：“自黃帝至舜、禹，皆同姓而異其國號，以章明德。故黃帝為有熊，帝顓頊為高陽，帝嚳為高辛，帝堯為陶唐，帝舜為有虞。帝禹為夏后，而別氏姓姒氏。契為商，姓子氏。棄為周，姓姬氏。”[14]氏出現(xiàn)在姓之后?！锻ㄨb補記》中說道：“姓者，統(tǒng)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別其子孫之所自分?！盵15]這就說明了姓與氏之間的區(qū)別：姓是氏的源頭，是氏的根。秦統(tǒng)一中國后姓氏才逐漸合二為一。在中國古代，除了姓氏，名也很重要。孔子曾經(jīng)說過：“名不正，則言不順?！盵16]正名是禮的重要表現(xiàn)，所以無論是古代還是當(dāng)今社會人們對起名字都很慎重，使得中國人的名字豐富多彩，形成系列。

古代人的姓名一般由姓、名、字、號組成，號原本是氏族的標(biāo)記之一，后來得到了豐富發(fā)展，上到國家和統(tǒng)治者有國號、帝號、封號、廟號、謚號等等，下到百姓有自號和他號之分。對于個人，號雖然是姓名的一部分，但是卻起著與父母給的姓名一樣的作用，《水滸傳》中人物綽號正好能夠說明這一點，一個綽號就代表著一個英雄好漢，綽號是介紹他們的“名片”。

號在民間使用最廣泛的莫過于自號。所謂自號，就是在名和字之間，自己給自己取的具有特殊標(biāo)志作用的名字。唐宋以后，這種自號在文人中特別流行，文人趕時髦都會給自己起個號。例如歐陽修自號“六一居士”。黃庭堅自號“山谷道人”，他“初游潛皖山谷寺石牛澗，樂其林泉之勝，因自號山谷道人云”[17]。自己給自己取的號稱之為自號。如果是給他人取號，那就是他號。他號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雅號，或曰美號；一種是俗號，或曰綽號、外號、渾號。雅號，顧名思義，措詞文雅。取號的原因是由于人們對取號的對象心懷仰慕尊崇之情。俗號的特點就是用語俗野。取號者完全根據(jù)自己的認(rèn)識印象，抓住取號對象的特征加以命名?！端疂G傳》中的人物綽號就是屬于他號，都是別人給英雄好漢們起的，用語一般比較俗野，符合綽號的特點。對于水滸英雄，綽號是他們另外一個重要的名字，這正是中國姓名文化的體現(xiàn)。

三、人物綽號與江湖文化

在《水滸傳》中不論好人壞人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綽號，按書中描寫這些綽號來自江湖。柴進出場時，書中通過一個酒店主人的口這樣介紹柴進道：“你不知，俺這村中有個大財主，姓柴名進，此間稱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喚做小旋風(fēng)”[18]，柴進小旋風(fēng)的綽號來自江湖，也只有在江湖中才使用。公孫勝出場時自我介紹：“因為學(xué)得一家道術(shù)，亦能呼風(fēng)喚雨，駕霧騰云，江湖上都稱貧道做入云龍”。[19]他的綽號也來自江湖，是一種江湖標(biāo)示。在江湖中，江湖人一般都會有綽號，作為他在江湖中的稱號?！端疂G傳》所描寫的世界便是一個江湖世界，在書中人物有綽號正是江湖文化的體現(xiàn)。

江湖文化因為江湖的存在而存在，江湖是一個很抽象的概念，它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武俠小說或者武俠電影中。何謂江湖？于陽說：“江湖，就是一些特殊的人，連同他們附著的一種社會模式。這些人脫離儒教定居制度，離開家鄉(xiāng)在外漂流，聚眾謀生?！盵20]王學(xué)泰認(rèn)為江湖有三個意義，其中最基本的意義是指大自然中的江湖，另外兩個意義是江湖的引申義，一個指的是“文人士大夫的江湖”，另外一個指的是“游民的江湖，也是現(xiàn)在經(jīng)常活躍在我們口頭的江湖”[21]。說到底，有江湖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江湖人是一群游民。他們脫了宗法關(guān)系，在社會上流動，靠做某種事情來維持生計?！端疂G傳》中落難賣唱的金翠蓮父女倆，賣炊餅的武大郎，開茶坊的王婆，街頭混混潑皮牛二等等都是江湖人。在《水滸傳》中，梁山好漢中有將近一半的人是游民。雖然游民是江湖人的主體，但是他們很難在江湖中占據(jù)領(lǐng)導(dǎo)位置，“他們?nèi)狈ξ幕徒M織能力，那些能夠一呼百應(yīng)，在江湖上產(chǎn)生巨大影響、從而成為江湖領(lǐng)袖的，往往是其他階層的社會邊緣人”[22]。那些社會邊緣人，原本是主流社會的一份子，但是由于生存處境，或者是統(tǒng)治者的壓迫，他們從社會主流變成了社會邊緣人，進而進入江湖，在江湖中占據(jù)了領(lǐng)導(dǎo)地位。宋江和柴進等原本都是主流社會中的人物，后來受到統(tǒng)治者的壓迫，最終脫離主流社會進入了江湖，成了梁山泊中江湖人的頭領(lǐng)。

《水滸傳》中有著眾多的江湖人，他們生活在江湖中。他們這些江湖人身上體現(xiàn)的文化就是江湖文化。曲彥斌認(rèn)為“無論哪個民族或國家，或者實行的是何種社會制度，都存著主流文化與非主流文化相伴依存的現(xiàn)象。而且，古往今來，在各種非主流文化層面中，幾乎都存在著同主流社會相謬的社會群體所具有的潛性文化鏈結(jié)。在中國，這種潛性文化鏈結(jié)……稱之為‘江湖文化’”[23]。李向平在《試論〈水滸傳〉的江湖文化之魅力》中說：“在中國源遠(yuǎn)流長的文化傳統(tǒng)中，‘江湖’是與正統(tǒng)社會相對立的一個秘密社會。江湖在其長期的發(fā)展過程中，形成了另外一種形態(tài)的文化，它表現(xiàn)為不同的人、不同的組織、不同的道義原則、不同的語言形式、不同的謀生手段以及反映這一切的不同文學(xué)樣式，并且，還結(jié)合了一個彼此相關(guān)聯(lián)的整體。這個整體對于中國人的影響可與正統(tǒng)文化相匹敵。江湖文化在我國歷史上影響深遠(yuǎn)，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從某種意義上《水滸傳》堪稱中國古代最偉大的江湖小說?！盵24]對于《水滸傳》是一部江湖小說的觀點筆者比較贊同，書中存在的文化其實就是江湖文化。在這種文化里，梁山好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結(jié)為異姓兄弟并能為兄弟赴湯蹈火。當(dāng)然，書中每個人物都有綽號也是這種文化的體現(xiàn)。

《水滸傳》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載體，書中人物綽號所蘊含的文化內(nèi)涵，只是這座文化寶庫的冰山一角?！端疂G傳》不僅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有著重要的價值，而且在中國文化史上也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