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晏斌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北京100875)
華語研究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起步算起,到現在才不過30年時間,而真正在全球華語觀念和視野下的相關研究,卻是開始于本世紀(祝曉宏、周同燕,2017),所以,全球華語的研究從開始到現在,滿打滿算也不過20年的時間。
今年是一個“整數”時間階段的開局之年,按照我們國家的傳統,往往會提前規劃未來一個整數時間里的工作或目標,如五年計劃,十年規劃等,這當然有其必要性與合理性。在這樣一個方興未艾的領域,全球華語研究似乎也應該在其第二個20年到來之際,或者說在第三個10年、第五個5年到來之際,“瞻前顧后”,確定下一步的主攻目標與努力方向。
李宇明(2017)一口氣提出了全球視角下華語研究的許多新課題:大華語的總體面貌怎樣?大華語及各華語變體的語音、詞匯、語法及應用方面有哪些特點?老華語社區與新華語社區有何不同的特點?如何協調各華語社區間的語言政策、語言教育和語言研究?每個華語社區如何縱向傳承華語、如何協力向世界傳播華語、如何建造漢語國際傳播更多的傳播源和接力站?如何劃分華語社區?如何看待華語變體?大華語與“大英語”“大法語”“大西班牙語”“大德語”“大俄語”等形成途徑的異同、現實影響的異同以及發展走勢的異同?大語言對其內部的語言變體有何影響、對國際語言生活有何影響?這一連串的問題包括了華語及其研究的方方面面,既揭示了華語研究的內涵,也指出了其用力的方向與目標。
如果說上述目標太過宏大的話,那么還可以不同程度地具體化一些。王曉梅(2017)根據郭熙(2006)的表述,以及由筆者任中文主編的國際期刊Global Chinese(《全球華語》)創刊號所刊登征文啟示中明確的收文范圍,把華語研究的內容歸納為三個方面:一是微觀的本體研究,二是宏觀的語言使用、語言態度與語言管理研究,三是語言教學與學習研究。
本文立足于第一方面,討論下一階段全球華語(下文中有時為了簡約,我們用“華語”指稱)本體研究的努力方向與目標,簡而言之就是在已有基礎之上的拓展與加深。
這里所說的拓展,大致包括兩方面的內涵,一是橫向的拓展,二是縱向的拓展,以下就這兩個方面展開討論。
全球華語研究的橫向拓展具體可以分解為兩個方面:一是地域覆蓋面的拓展,二是研究內容覆蓋面的拓展。
華語研究的地域覆蓋面還不夠大,甚至說還很小,離最大化的目標更是相去甚遠,以下僅以2010年出版的《全球華語詞典》收詞為例進行說明。王世凱、方磊(2012)建議《全球華語詞典》可以考慮收錄更多地區的華語社區詞,以副“全球華語”之實;劉曉梅(2013)對此說得更為直接具體:“嚴格來說,《華語》(按指《全球華語詞典》)并非真正收錄全球華語詞匯,主要集中于亞洲,美洲、澳洲的收了一小部分,歐洲、非洲的是空白。而即便是亞洲也不均衡,集中于東南亞,華人相對集中的日本則很少,韓國、朝鮮也是零收錄?!?016年出版的《全球華語大詞典》雖然大幅擴容,但是上述不均衡的狀況并未得到根本改觀,其原因就在于我們的華語研究覆蓋面確實有限。
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已有的華語研究主要立足于東南亞,如果說得再具體一點,主要集中于新馬,東南亞其他國家相對較少,而本區域以外的其他國家地區就更少了,由此就形成了分布極不均衡的局面。趙敏(2018)就此指出,當前的多區域華語研究不均衡,即有的區域華語研究學者多、研究成果多,有的區域研究學者少、成果少,至于菲律賓、柬埔寨、越南、緬甸等區域華語的研究成果幾近于無。在全球華語的背景下,這種不均衡的狀態顯得越發明顯與突出,因此亟待改變,而這無疑是需要大力拓展的一個方面。徐大明(2006)指出,“華語”作為一個去除其地域性特征的術語,用來指稱“華人”的“民族共同語”這樣一個國際性規范語言,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現代化的概念。作為國際性語言及其研究,當然應當具有國際視野,而不應偏于一隅。汪惠迪(2012:217)則就此發出呼吁:“我們要放眼臺灣地區和港澳特區,要放眼東南亞華人社區,要放眼歐美和大洋洲華人社區。我們不能關門搞規范,要瞻前顧后,舉目四顧,認真調查,多加協調?!边@里雖然說的是“規范”,但是在其他方面也理應如此。
內容的覆蓋方面,現有的本體研究主要集中在東南亞華語詞匯、語法等與中國普通話的對比,此外也有少量語音方面的對比研究等,其他方面基本就很少見到了。另外,即使是在上述幾個方面,也未能實現對研究內容更大范圍的覆蓋。
比如,差不多與全球華語研究同時,有人提出了“領域語言研究”的概念,即指在一定的語境中研究語言,或者研究一定語境中的語言,比如文學語言、科技語言、新聞語言、廣告語言、法律語言、公文語言、網絡語言等(李宇明、周建民,2004),而早在此之前,現代漢語研究中就不乏這樣的成果,進入新世紀以后更是明顯增加。反觀華語研究,基本都是超語境的、“純化”的,這雖然是語言研究的重要路徑,但卻不是唯一的路徑。
以下再舉一個例子。馬來西亞華文媒體在報道2018年俄羅斯世界杯足球賽時,用到以下的標題形式:
法力無邊克敵捧杯 (《光華日報》2018.7.16)
這里的“法力”借用已有詞形,表達的大致是“法國力量”之意,因為法國隊在本次世界杯上“克敵捧杯”,即奪得冠軍。
當代漢語中,不乏類似的形式,也引起了學者們的關注。李靜、楊文全(2011)把此類現象稱為“詞語的意表化”,即在具體的語境中,詞語并非使用它原有的意義,而是指向它的字面意義,文中所舉的例子如:
手術刀為寶寶開胃(《成都商報》2002.7.2)
按,“開胃”本來的意思是“增進食欲”,而這里表示的卻是“用手術刀把胃切開”,文中把這一現象定位為修辭上的別解。
刁晏斌(2015)考察與梳理了更多此類現象(如“霸道”指車輛非法占道停放,“添堵”指加劇交通堵塞,“治氣”指治理大氣環境,“房事”指房子的事情),統稱之為“借形賦義”,即借用已有詞形賦予新義,認為是一種“詞義表面化”的發展變化,其結果是造成了已有詞的“升格”(變詞為詞組)使用,由此而達到“出新”的表達效果。據我們的初步考察,普通話中這一現象近年來多見,與港臺及海外華語的影響有直接關系(上舉馬來西亞華語的用例大致也提供了這方面的線索),但是在華語研究中我們卻沒有看到有人從修辭或詞義發展的角度對此進行討論。
邱克威(2012)指出,馬來西亞華語研究“成果則集中于詞匯比較與應用調查”,并列出其四個方面的不足:一是領域局限而未見全面開拓,二是零星論述而缺乏系統闡發,三是片面淺汲而不作窮盡深入,四是各自表述而較少交流匯集。如果說這還是稍早一點的認識,那么邱克威(2017)則著重強調了以下一點:“以詞匯研究而論,至今仍停留于舉例式共時比較描寫層面”。這樣的表述雖然不可作絕對化的理解,但是根據我們對一般情況的了解和認識,基本上是可以認同的。
總之,站在新的5/10/20年的起點,回顧以往,全球華語研究在橫向上還有巨大的拓展空間,而這也就是我們在今后一段時間內重要的努力方向之一。
簡單說完橫向的拓展,下邊我們再用較多的篇幅討論全球華語研究的縱向拓展問題,因為在我們看來,這方面的研究尚在初始甚至萌芽階段,因此尤需關注。
任何語言及其變體都會有發展變化,因此都有其歷史。馬來西亞學者邱克威指出,東南亞華語脫離現代漢語發展已有上百年歷史①見《馬來西亞華人研究學刊》2012年總第15期“馬來西亞華語研究專號”前言。,而另一位馬來西亞學者更是直接提出了“馬新華語史”的概念,并進行了初步的考察與討論(徐威雄,2012)。香港學者姚德懷(2007)也提出了華語百年來演變的問題,認為研究各華語地區語言現象的異同,“歸根結底便是內地、臺灣、香港以及各華語地區的漢語/華語近百年來的演變過程是怎樣的,最終又怎樣達到各地區當代華語的現況?!?/p>
在上述思想與表述的啟發下,結合筆者長期從事的現代漢語史研究,刁晏斌(2017a)正式提出了“全球華語史”的概念,具體表述如下:
全球華語史是以全球華語的歷史發展演變及其規律為研究對象的全球華語學的一個分支學科,它也是整個漢語/華語史的一個組成部分。全球華語史的核心內容就是全面考察全球華語的發展演變,分析和解釋造成發展演變的內部及外部原因,在此基礎上,再對其發展演變的規律加以總結。
關于提出這一概念的實際意義和價值,上文大致歸納為以下幾點:
其一,確立一個觀念視角,由此可以進一步強調歷時研究的必要性與重要性,并最終使之成為全球華語及全球華語學研究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其二,進一步充實和豐富全球華語及全球華語學的內涵;
其三,從一個方面來加強全球華語學的理論建設。
上引徐威雄(2012)雖然提出了馬新華語史的概念,但立足點并不在語言本身,而是從歷史、文化等角度討論了本地華語的奠定原因與條件等,因此還不屬于嚴格意義的語言史研究,另外其所形成的基本認識(特別是華語形成以及發展的階段劃分)一時也難成定論,至于其他學者偶有表述,也都語焉不詳??傊?,這方面基本還是一塊尚未開墾的處女地。
另外,與馬新華語史不同,我們更加關注的是全球華語的歷史,認為后者是前者的“擴展版”和“升級版”,而支持其成立的一個最基本的事實依據是,全球華語的形成及發展演變過程有一個完整的鏈條,每一個環節都有充分的事實依據,并且其背后有很強的規律性和豐富的理論內涵。關于這一點,刁晏斌(2018:130-206)作過初步的考察與闡述,基本結論可以一言以蔽之,即全球華語有史,全球華語應該建史。
然而,就現實的情況來看,這方面的研究總體上還處于構想、呼吁和初步嘗試階段。就前者而言,比如劉曉梅(2016)結合《全球華語詞典》的編纂依據,認為這方面的研究應當先從語料庫的建設著手:“筆者建議,《全球華語詞典》的編纂不光要依據共時的靜態語料庫,還要依據歷時的動態語料庫。可以考慮各區域分為早期(20世紀40年代及以前)、中期(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近期(20世紀80年代至今)。收詞和例句都均衡地分布在各個時期,并強化最初用例。這樣,讀者就能從詞典的描寫中看到共時的面貌和歷時的變化,也更利于體現詞語或用法吸收、共享的來源和方向性?!蔽覀冋J為,這樣的分期及以此為基礎的階段性研究,不僅僅是辭書編纂以及與之相關的語料庫建設問題,更應該是一種“實體性”或本體性的研究,而這樣的研究無疑是對現有研究方向與內容的縱向拓展。
在全球華語史的框架下,上述拓展主要包括以下兩個方面的內容:
一是相對宏觀的研究,包括全球華語的起源與形成(起于一個具體的區域范圍,據目前的研究和認識,是東南亞地區),以及它的擴展分布(大致是由最初的區域向全球的擴展路徑、過程以及重要的時間節點)等。在這方面,目前偶能見到一些概括性的簡單表述。比如,李宇明(2017)指出:“大華語擁有多個華語變體,最重要的是大陸的普通話、臺灣的國語、港澳華語、新馬印尼文萊華語等,北美華語正在形成,歐洲華語略有雛形。”陳京生(2009)則結合移民的來源及流向,對海外華文媒體語言變遷概括如下:在20世紀60年代之前,海外華人的移民活動主要來自東南亞的華僑,以及港澳地區的居民。中國大陸和臺灣地區還處于較為嚴格的移民管制下,向海外的移民數量不多。海外的華語媒體在語言上還沒有向大陸普通話和臺灣國語轉移。到了20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隨著中國臺灣政治氣氛逐步寬松和中國大陸的改革開放,臺灣和大陸移民數量開始增加。同時,也使海外媒體主流語言開始由閩粵方言向大陸普通話和臺灣國語轉移。經過20年的增長,海外華人中來自大陸的移民數量已經占據主流,媒體語言向普通話轉移的趨向也越來越明顯。
這樣的表述一方面很有見地,另一方面則極其簡約,還缺少具體語言事實以及研究成果的支撐,因此大致只是停留在“構想”階段,而現在更需要的是“實施”,即著眼于某一或某些方面進行深入細致的研究,而這是全球華語研究縱向拓展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
其實,“分別”與普通話中“區別”一詞基本相同的意義和用法,是早期國語原有的①這里的“早期國語”指的是中華民國時期(1911-1949)的國家通用語,經常是著眼于跟當下臺灣地區“國語”對比而言的。,當今臺灣“國語”中這樣的用法之所以很普遍,正是對前者的保留與沿用,而普通話中一般不這樣用,則是其發展變化所致。隨著早期國語在南洋地區的擴散與傳播,這也成為當地華語的基本意義和用法。
早期國語中,與上述新加坡用法相同的例子如:
上海之無奇不有:試看雌雄有何分別(《民權畫報》1912年九月號)
科學界:某機匠精制一個小火車引擎,所有機件與眞火車沒有分別(《良友》1927年第15期)
以下是見于新加坡早期媒體的相同用例:
那島是一班新青年所辟,大眾都是平等勞工,沒有什么富貴貧賤的分別,真是個極樂世界呀!(李垂拱《一個車夫的夢》,《南洋商報》1925.3.4-6)
種類上,還有二種表現,在內已經有了“宇宙論”,“經院哲學”……的等等分別。(如焚《南洋文藝特征的商榷》,《叻報》1929.7.24)
在這方面,目前只有一些零星的考察與表述,著眼于“初期”的如上引徐威雄(2012)對馬新華語一些代表性詞匯現象的考察,車淑婭、周瓊(2018)對清末民初新加坡華文報章時間詞歷時變化的討論;此外多是著眼于近一段時間或當下的,比如周清海(2008)對新馬地區“領導”一詞的發展進行了說明:過去只有動詞用法,現在受普通話的影響,出現了“他是我的領導”,但演講詞開端的“各位領導”新馬仍然不用。李計偉(2018a)比較了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華語中“幫忙”一詞與普通話的異同,指出其與普通話不同的幾種用法雖然不能排除英語影響、習得偏誤等原因,但主要源自早期現代漢語。這種探源性的工作以及對具體語言事實的發掘,無疑很有史的內涵,只是目前還很少見。
河北省具有北部燕山、西部太行山及中東部平原的地形地貌特征,礦產資源分布與開發利用也具有明顯的差別與特點(表2)。
類似的研究如果積少成多,就有可能形成一些相對完整的史的敘述,進而建構起一條完整的史的鏈條。我們相信,這樣的共時與歷時相結合的研究在下一個5/10/20年中一定會越來越多,而這也會成為華語研究的一個重要增長極。
這里的“加深”大致包括兩個維度,一是理論方面,二是語言事實。
就前一方面而言,主要是華語及其研究理論基礎的確定與深化,以及相關理論的應用、建設與創新。目前的一般研究狀況基本如上引邱克威(2017)所說,“停留于舉例式共時比較描寫層面”,詞匯方面是這樣,其他方面大致也是如此,總體而言事實的描寫多,而理論性的分析、解釋與闡述相對較少。時至今日,我們認為是重視及加強后一方面的時候了,具體原因如崔應賢(2003)所說:“任何一門學科都是這樣,與實踐直接聯系的技術操作達到一定階段、一定的水平層次的時候,便會出現對理論建設的急切盼待與呼喚。兩者之間的理想狀態是相輔相成,相互促進,形成良性的機制:堅實的基礎技術性操作不斷為科學的理論系統提供有力的理據保障,而完備的理論系統反過來又可以指導和增進具體技術操作中的科學含量。”正因為如此,所以“判斷一個現代學科的價值,關鍵要看它能否在現代學術理論的基礎上產生具有說服力和吸引力的成果,并以此發展新的理論和方法。”(朱玲、李洛楓,2013)
其實,這樣的認識在全球華語研究中已經開始變為實際的目標了。邢福義、汪國勝(2012)為他們的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全球華語語法研究”設計了“兩步走”的策略,并概括為“實論結合”:“通過對華語內部的不同變體、華語與外族語言的相互接觸以及華語的變異形態等問題的考察,力求得出一些關于語言發展的新的認識?!鼻罢邿o疑是對語言事實的揭示(實),而后者則是理論性的探究(論),只是目前還主要處于“第一步”的階段和層次。
在這方面,我們有一個基本的認識:華語研究能夠而且應該成為已有理論的應用地與驗證場,同時也是新理論的“孵化器”。簡言之,如果是做“純本體”的研究,則一切在語言本體研究中業已使用并被證明具有一定甚至相當分析力與解釋力的理論與方法均可在此大有用武之地;如果著眼于某一地區華語與普通話之間的對比,或者是不同華語區之間兩點或多點的對比,則很多語言對比與比較,以及語言接觸等的理論均可用之;如果立足于華語的歷時發展變化,則從經典的歷史比較語言學到新興的演化語言學理論等,也都能夠提供一定的理論基礎與分析方法,并且還極有可能結合具體的語言事實的描寫及規律的總結而為相關理念增添新的內涵。就新理論的“孵化”與創造而言,比如著眼于不同的華語言語社區,徐大明、王曉梅(2009)指出,言語社區理論“一旦全面、成熟地發展起來,必然成為社會語言學的核心理論,而且會在普通語言學理論中取得重要地位”。刁晏斌(2017b)提出并論述了建立“全球華語學”的必要性與可能性,其主要的立足點之一,就是強調并突出這一研究的理論建構與創新。
如果這里的“理論”也包括“方法”的話,刁晏斌(2006:72-100)討論了現代漢語史的研究方法,總結歸納為三類,一是“傳統”的方法,二是“現代”的方法,三是具有現代漢語史特色的方法。以上三點也可以遷移用之于華語研究:進行華語研究并要在理論方面有所加深、有所創造,一方面離不開“傳統”與“現代”的理論與方法,另一方面還應結合獨特的語言事實,創造出具有全球華語特色的理論與方法。
理論的問題比較復雜,也比較宏大,筆者將另文專門討論,以下主要圍繞語言事實的發掘,來談如何加深的問題。
刁晏斌(2016a)針對海峽兩岸詞匯對比研究,提出了一個“深度對比”概念,其重要著力點,就是倡導關注并花大氣力研究“隱性差異”詞語。李行?。?013)立足于海峽兩岸對比詞典的編纂實踐,最早提出“顯性差異詞”和“隱性差異詞”這一對概念,前者包括同名異實詞、異名同實詞、一方特有詞等三小類;后者則包括義項差異詞、色彩差異詞、搭配差異詞、應用頻率差異詞、方言差異詞和異形差異詞等共六小類。其實,在以往的現代漢語詞匯“本體性”研究中,人們雖然主要著眼于“顯性”方面,但是也不同程度地關注過顯性與隱性的對立以及后者的具體表現等。比如,孫維張(1981)討論過隱性詞義形象色彩問題,王艾錄(1989)討論過隱性關系的復詞,而丁金國(1995)則提出并初步討論了“隱性語義”問題。
以往的華語詞匯對比研究,往往都著眼于顯性差異,比如周清海(2002)指出,新加坡華語詞匯中約有幾千條詞語與大陸普通話有差異,就其所舉例子看,基本都屬于“顯性差異”詞語。近年來,最初用于兩岸詞匯對比的隱性差異對比開始推展到華語研究中,這是非??上驳淖兓1热纾钣媯ィ?018b)把現代漢語詞匯的“衰亡”概括為以下幾種類型:一是詞項的消失(如“運動家、俾、在在、單只”),二是義位的消失(如“素質、裝置”),三是搭配的變化(如“收藏、優越、豐盛”),四是使用頻率的降低(如“當兒、您們、打從”)。雖然李文是立足于現代漢語,把東南亞華語作為“窗口”來觀察前者,但是就具體的考察對象及范圍而言,以上四個方面至少有三個包括在上引李行?。?013)所概括的六項隱性差異之中,換言之,李文的考察多屬兩地詞匯的隱性差異。然而,相對于東南亞華語詞匯本身的復雜性以及在與普通話對比中所呈現出的多樣性,這樣的研究確如文中所說,只是舉例性的,而就目前整個的研究狀況看,這樣的考察與探索還很少見,所以這方面亟待加強。
與上述隱性差異相關,刁晏斌(2012)還提出了一個“微觀對比”概念,呼吁和倡導對那些具體的、有代表性的“特征詞”進行高清晰度或細顆粒度的描寫與分析。后來,在此基礎上,又把微觀對比從“詞”的層面深入到其內部,即語素/義素的層面,并借用語法研究的本位觀,表述為由“詞本位”到“語素/義素本位”。(刁晏斌,2016b)
比如,在海峽兩岸的詞匯對比研究中,人們一般都是對一個一個具體詞語的意義及用法等進行對比,這樣雖然也能發現一些差異,但卻往往不具有“整體”觀,由此導致有些時候認識模糊且不成系統;借助“語素本位”的考察與分析,則有助于上述問題的改觀。例如語素“案”,如果用語義特征來表示的話,普通話中多是與法律相關的[+案件]義,而我國臺灣地區“國語”則是[±案件]義。這樣,一方面,在后者中形成了一個比較龐大且少見于普通話的“案”類詞語族,如“研究案、請辭案、開發案、投資案、合資案、招標案、采購案、高鐵財改案、兩人同行優惠案”,其中的“案”均為[-案件]的“項目、事項”義;另一方面,由于語素“案”的意義不同,兩岸幾個常用的“案”族詞如“案子、案件、專案”等,經常表達不同的意義??傊?,通過對語素“案”和以它為核心構成的系列詞語的分析,更能夠從“底層”而不是“表層”抓住其中某一個或一些成員的核心差異,并形成“類”的對比,由此達到以簡馭繁的效果。
馬來西亞華語中,以“禮”為語素構成的詞語特別多,如“首映禮、推介禮、推展禮、頒獎禮、開幕禮、閉幕禮、動工禮、動土禮、分手禮、畢業禮、入學禮、升旗禮、授旗禮、開球禮、奠基禮、殯儀禮、啟用禮、就職禮、宣誓禮、宣誓就職禮、內閣宣誓禮”,而這些詞語普通話中基本沒有(趨向于用“-式”),由此體現了二者在簡縮性語素選擇及使用上的不同取向。如果從這一點入手,一方面可以由詞的比較進入詞語族的比較,另一方面也可以在語素層面進一步發掘二者之間的差異。
義素分析也是詞匯對比研究中彰顯詞義隱性差異的利器。賈彥德(1999:20)指出:“義素是義位的組成成分,是分解義位得到的。由于義素不像其他語義單位那樣差不多都直接依附可以感知的語音形式上,因而人們不容易覺察到它?!闭驗椤安灰子X察到”,所以在以往的研究中經常被人們忽略了。比如“鄉親”一詞,《現漢》的釋義是“①吉隆坡:星洲世界書局有限公司。同鄉的人:招待遠來的~。②對農村中當地人民的稱呼:~們|父老~。”《全球華語大詞典》的釋義與《現漢》相同,且未加使用地區標注,顯然視之為華語通用詞。現在,義項一基本不常用,常用的是義項二,由其釋義至少可以歸納出以下兩個義素:一是作為稱呼語使用,二是用于稱呼“農村人”,可以記為[+稱呼][+農村人]。在我國臺灣地區“國語”中,具體使用中的“鄉親”經常是[-稱呼][-農村人]的,例如:
讓臺灣觀眾與海外鄉親都能感受客家、體驗客家。(《自立晚報》2015.9.21)
臺北市上午飄起細雨,仍有鄉親冒雨站在路旁幫朱立倫加油、打氣。(同上2016.1.15)
以上雖然說的是臺灣“國語”,但是我們認為基本也適用于華語與普通話使用情況的對比。祝曉宏、周同燕(2017)指出,華語研究視野至少經歷了三次轉移:從境外華語到海外華語,再到全球華語,而這也與本人的研究經歷基本吻合:由海峽兩岸到兩岸四地,再由兩岸四地到全球華語。以上視野轉移以及筆者研究范圍拓展的一個重要原因,是臺港澳三地的民族共同語與海外華語有極高的相似度和一致性(前邊所說縱向拓展能夠梳理它們之間的源流關系并對上述相似度與一致性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所以,我們始終認為,四地語言對比是兩岸語言對比的放大,而全球華語的對比研究很大程度上也是海峽兩岸或兩岸四地語言對比的放大,因為它們所要解決的問題相似,所用的方法相近,所以上述兩岸語言的微觀對比無疑也可以用之于全球華語的對比研究。
比如,在馬來西亞華文媒體中,“鄉親”的意義與用法就與我國臺灣地區“國語”完全相同,例如:
“我們必須報答年長鄉親長久以來對公會的貢獻,讓他們感到安慰?!秉S小娟強調前人種樹后人方得大樹遮蔭,希望年輕四邑鄉親要孝順自己父母,尊敬長輩,同時踴躍加入公會為公會作出貢獻及造福鄉親。(《華僑日報》2011.1.17)
馬來西亞海南會館聯合會總會長拿督林秋雅說,鄉親若不說海南話,它將越來越單薄,也許有一天會消失。(《光明日報》2017.10.1)
詞義對比是全球華語詞匯對比研究的重頭戲,下邊我們再從義素對比分析的角度來舉例說明。
“充斥”《全球華語大詞典》釋義為“充滿(含厭惡義)”,這里括號中給出的說明,其實就是該詞的一個重要義素。詞典也未標此詞的使用范圍,這樣也是把它作為華語通用詞。換言之,即不認為其在各地的使用中有什么不同。然而,在馬來西亞華語中,雖然多數情況下此詞都是在上述意義下使用,但有時也并非如此,而是[-厭惡]的中性義。例如:
現今社會科技發達,傳媒視像無處不在,娛樂文化充斥人們生活每一部分,有時難想象一部電影或電視劇可造成的影響力多大。(《華僑日報》2013.12.31)
現代的科學家都相信,人類身處的地球是個球狀的星體。然而,近年互聯網上充斥另一種主張,認為地球實際上是一個平面。美國北卡羅萊納州早前就舉行了首屆“平面地球國際研討會”,500名“平面地球論家”聚首一堂,就此交換意見。(《光華日報》2017.11.20)
以上是著眼于共時的考察,如果著眼于歷時研究,則“義素分析法”具有更大的功用,因為很多詞語意義及用法等的發展變化通常就表現為義素的增減。比如動詞“搞”,早期國語中用得極少,且多含[+貶斥]義素,例如:
徐州劣紳勾結軍隊搞詐被控盧永辭派員提訊《大公報(天津)》1925.5.23)
巴大維到東京任職同麥克阿瑟搞對華陰謀(《進步日報》1949.4.24)
新馬華語中,在很長時間內一直延續上述情況,比如方修主編《馬華新文學大系》(1971)中①,1919—1929年間的作品中沒有一個用例,而在1930年后僅有2例,且出自同一部作品,都是[+貶斥]的,例如:
他們一般人搞毀了,不是我說的,像老李那一般人懂得什么戲劇?(林晨《導演先生》,《獅聲》1941.1.28)
其他文本中,“搞”的用例也都是偶爾見到,例如:
鐵抗對于“希臘人”的批評是頗有見地的,但不知怎的對于“現實主義”這個名詞卻始終搞不清楚,以致有些論點顯得非常模糊。(方修《馬華新文學史稿》,1964)
本世紀以來,這一情況有所改變,“搞”的使用頻率明顯增加,有些仍具[+貶斥]義素,例如:
過往每逢大賽,英媒總是大玩自己國家隊的花邊新聞,不然就添柴落火搞國家隊分化,搞派系,搞人家的女人,最后搞到國家隊踢不出好成績。(《光華日報》2018.7.1)
搞不定朝鮮搞中國 特朗普準備對華打貿易戰(同上2017.8.12)
但是,也有很多時候這一義素已經脫落,即由[+貶斥]變為[-貶斥],以下均為馬來西亞《光華日報》的用例:
新政府如果要開創新的國產車,能否考慮把美中不足的交通系統先搞好呢?(2018.6.27)
紅毛芭居民協會除了拼治安,還把環保資源分類搞得有聲有色,今年更獲得檳州政府頒發的威省社區環保資源回收冠軍。(2017.9.27)
另外,在具體的使用中,有一些“搞”及其組合形式的意義似乎有所拓展,多少超出了普通話的使用范圍。以下是見于《光華日報》標題的兩個用例:
陸兆福:廖中萊花80萬公帑借專欄搞個人形象(2018.6.12)
——正文所用的表述形式是“提高形象”。
L.A.Boyz林智文法國完婚城堡馬車搞王室婚禮(2018.5.22)
——正文中說“他在法國舉行王室風婚禮,還出動馬車,夢幻又浪漫?!?/p>
這樣的發展變化自然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加以分析和總結,而義素分析不失為一個很好的選擇。
其實,我們不僅應該研究華語詞匯與普通話的隱性差異,從而反映其真實的內涵及準確的實時使用狀況,更應該通過相關的研究總結提升為理性的認識,如隱性差異詞包括哪些方面的哪些種類,其形成的原因及可能的發展路徑是什么,其間有什么規律性的內涵,應該確立什么樣的發現程序和工作模式,由此可以給詞義以及詞義對比研究帶來哪些新知等,總之也完全可以納入“實論結合”的“兩步走”模式。
上文分別討論了今后一段時間全球華語研究的拓展與加深問題,基本認識是應該而且必須在已有基礎上進一步拓展與加深。具體而言,“拓展”包括橫向與縱向兩個維度,每個維度下又各包含兩個主要方面:橫向拓展既包括覆蓋的區域也包括覆蓋的內容,縱向拓展則包括相對宏觀的對全球華語起源與形成及其擴展分布路徑等的考察,以及比較微觀的對具體語言事實的顯、隱以及發展變化的描寫;“加深”則包括“理論”與“事實”兩個方面,前者主要是指華語及其研究理論基礎的確定與深化、相關理論的應用、建設與創新等,后者則是提出新的概念,尋找新的角度或手段,以求對相關語言事實作進一步的高清晰度或細顆粒度的考察、分析與描寫。
拓展與加深并不是對立的,而是服務于同一主體的兩個不同方面,其共同目標是把全球華語研究做大做強,使之提高到新的水平和層次。另外,拓展與加深在很大程度上也具有一致性:一方面,拓展即是加深,不拓展就難以加深;另一方面,加深也意味著要有所拓展,并且在新的拓展中得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