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杰麗
高加林、高秀山、楊科分別是路遙《人生》(1982)、戴吉坤《梔子花開》(2009)和閻連科《風雅頌》(2008)中的主人公。他們都來自農村,出身貧寒,卻飽腹才華,憑借著自身的努力都曾走出農村、進入城市。在愛情婚姻和事業前途上,他們都經受了傷痛與無奈。三部作品真實生動地表現出主人公們在鄉土文化與城市文化、傳統道德規范與現代愛情理想、事業前途與愛情婚姻相沖突的背景下的成長困惑與艱難抉擇,而這背后又有著深層的城鄉差異和身份自我體認的困境。
張愛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說過這樣一句話:“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這套頗具思考意義的“紅玫瑰與白玫瑰”悖論,筆者認為用來概括高加林式城鄉交叉地帶知識青年在城市與鄉村、事業與愛情兩難抉擇時取舍難定、得隴望蜀的遭遇十分切合。
一、公共領域鄉土文化與城市文化的兩難沖突
(一)身在農村心卻向往著城市
20世紀70年代末,我國開始進行改革開放,中國社會開始進行現代化轉型,城鄉開始了融合態勢,這成為無數鄉下人實現進城夢想的一大契機。文學對這一態勢的把握幾乎是同時的。20世紀80年代初,路遙提出了“城鄉交叉地帶”概念,意指新舊時代交叉帶來的城市和農村在生活方式及思想意識等方面的交叉。需要說明的是,這里說他們是“城鄉交叉地帶知識青年”,不僅把他們指向物質時空現實下的知識青年,即在轉型時間的交叉和城鄉空間的交叉,更指向處于這種心理現實之下的青年,即處于城鄉交叉地帶知識分子非城非鄉的漂浮感。
《人生》中的高加林、《梔子花開》中的高秀山、《風雅頌》中的楊科,他們父輩都是農民,鄉下人是他們的最初身份。當時,鄉下人進城有兩個途徑:招工、高考。但無一例外,三部小說的主人公都選擇了后者,并對前者有著很大的抵觸心理。《人生》中,高加林手提饃籃在縣城街上遇到老同學黃亞萍和張克南,顯露出羞愧與狼狽,跑到圖書館看了一天的書。《梔子花開》中,高秀山弟弟高考因幾分差距沒有當成大學生,先后在農村養豬、烤酒。當他說出自己想要外出打工時,高秀山立即反應,“你能干啥?打工都是苦力活!”“打工你不行,還是我在信上說的,當民辦教師也行嘛”。在他們眼中,擁有知識資本才能真正建構城市主流身份,而打工者身份并不能改變其在城里人面前的卑微角色。
對于城鄉交叉地帶知識青年,通過接受現代教育掌握一定的知識,通過文化資本來獲得良好工作機會是他們跨越城鄉壁壘,心理上真正融入城市的唯一途徑。三部小說中,高加林在縣城讀了高中,高秀山在省城讀了大學,楊科則在京城一直讀到博士,并且在大學中任教。對于他們來說,知識就是一躍龍門的文化資本,是走出鄉村、進入城市建構主流身份的憑借。因此,他們無一不通過知識的積累,積極渴望著將擁有著的文化資本轉換成社會資本。
(二)身在城市心卻住著故鄉
寒門才子如其所愿已然進入城市,但他們時時不能忘記生他養他的那一方土地,故鄉的身影與他們如影相隨。在高秀山的心里,“山那邊就是自己的家鄉。故鄉的一切景致就像在眼前”。除了在感情上對故鄉有著眷戀之外,從形而上的方面來說,城鄉交叉地帶知識青年都有著原生的鄉村傳統意識和階級固化的小農心理。傳統與現代的沖突在他們身上充分體現。他們身體是城市的,靈魂仍是鄉村的。在工廠效益逐漸陷入滑坡的情況下,高秀山仍然以“鐵飯碗”為名拒絕了王志一起到深圳下海的邀請,并且在與吳馨結婚后,面臨下崗危機,卻仍然不為自主創業提議所動。在面對晉升教授的難題時,楊科不屑于走旁門左道,而是認為“可畢竟,我是來自于這個社會最底層的耙耬山脈人,堅韌、執著、忍讓、奮斗的美德,在我身上如種子早已埋在了土里那樣,只要捕捉到點滴的陽光和雨水,就必然會生根、開花和結果”。他有著優秀學者杰出才能,卻缺乏駕馭新環境下游戲規則的能力。
現代化的精神思想和文化資本使他們與鄉村格格不入,而原生的鄉村傳統意識和固有思維模式也使得他們始終融入不了城市文化中,他們是傳統與現代的混合體。從鄉土傳統里攜帶的勤勞、刻苦、勤奮等只是暫時、表面地使他們獲得城市生存環境的接受,卻不能從根本上轉變為城里人,當他們的鄉土意識和傳統思維真正觸碰現代化模式按鈕時,沖突隨即而至,兩難的精神困惑也接踵而來。
二、私人領域鄉村佳人和城市佳人的得隴望蜀
如果說鄉土文化和城市文化的沖突更多地指向公共領域,那么愛情婚姻的選擇則更多地指向私人領域。作為先天優勢不足的城鄉交叉地帶知識青年,本就缺少與同齡青年在事業和經濟上的競爭力,這也嚴重影響其尋找與自身才智相匹配且兩情相悅的理性配偶的難度,陷入兩難選擇的尷尬自責與得隴望蜀的困惑中。
這些鄉村才子原先在鄉下都有過青梅竹馬,《人生》中的劉巧珍、《梔子花開》中的李惠芹、《風雅頌》中的付玲珍,她們都具有溫柔賢惠、美麗善良、勇于犧牲、癡情不改等的共同特點。在男主人公陷于人生低谷,她們陪伴其左右,甚至傾其所有去幫助男主人公渡過難關;當男主人公擺脫困境,未來可期時,她們又甘愿退出,成全他們走向更寬廣的道路。而雙方關系的確立、維系、破裂都與才子們知識資本和社會資本的有無息息相關。
三部小說在前面設定上都使用了“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情節模式,或是為了懲罰負心漢,這些負心漢又被城市佳人所拋棄,這就是“負心漢又被城市女子所負”的情節模式。《人生》中,黃亞萍權衡了感情的利弊,在心里割斷了與高加林繼續的可能性。《梔子花開》中,閔潔到深圳工作后,果斷提出了分手。《風雅頌》中,趙茹萍紅杏出墻,與副校長通奸。在這里,“城鄉矛盾”依然難辭其咎。城鄉矛盾使鄉村才子拋棄鄉村佳人,而又是因為城鄉矛盾,鄉村才子又被城市佳人所拋棄。
從《人生》的男強女弱到《梔子花開》的男女對等再到《風雅頌》的男弱女強,標志著擁有知識資本的鄉村才子在城市身份逐漸弱化衰頹,以至于他們不得不憑借再次宰割鄉村佳人的情感,苛求貞潔和期望癡情來重建他們男性中心意識。即使如此,也仍挽救不了代表知識資本的他們被城市經濟資本碾壓,陷入城市身份邊緣化的軌跡。因而,私人領域鄉村才子在鄉村佳人與城市佳人選擇的得隴望蜀表現的邊緣化與他們在公共領域鄉土文化與城市文化的兩難沖突被邊緣化的趨勢有著一致性。
三、結語
以高加林為代表的城鄉交叉地帶知識青年在公共領域面對鄉土文化與城市文化的兩難沖突和在私人領域面對鄉村佳人和城市佳人的得隴望蜀都最終指向城鄉差異和身份認同的問題,現實的城鄉矛盾和心理的身份認同都使得他們的都市自我追尋之路更加坎坷,亟待用新型的文化身份解決沖突與走出困境。
(遼寧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