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羊》是大江健三郎以日本戰敗投降后美國占領日本為題材創作的短篇小說。它細致刻畫和披露了在日美軍的暴行與殖民野心,也為人們展現了在其打壓和施暴下分別選擇順從屈服、冷眼旁觀、明哲保身的三類日本民眾面孔,具有深刻的社會現實意義。本文主要圍繞“我”上公交與美軍下公交的兩種特殊敘事結構,探究歷史視域下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國登陸日本和結束7年占領后所形成的“戰后空間”全貌,分析其深刻的國家隱喻內涵。
一、概述
大江健三郎的《人羊》以日本二戰敗后美國占領日本為背景,講述了主人公“我”乘上一輛公交車后,由于一位坐后排的與美軍隨行的日本女性對“我”的幾句挑逗話語,“我”暴露在即將發生的與美軍的激烈沖突中?!拔摇迸c其余幾位乘客因此不幸成為美軍玩弄取樂的施虐對象和暴力打壓的犧牲品,被當眾扒下褲子毆打,美軍甚至用小刀刀背壓在“我”屁股上以作威脅。
其他坐在公交車前面的以教員為代表的乘客們卻在冷眼旁觀,并加以恥笑,在美軍盡興下車之后更對“我們”施加語言暴力,迅速以同情者的姿態不斷慫恿和要求“我們”將美軍暴行公之于眾。這種看似好言相勸的姿態甚至持續不斷地體現在“我”下公交車之后,教員將“我”強行拉往警察局進行揭發,乃至揭發未果后,教員仍不罷休,對“我”窮追猛打。教員甚至放出“不知曉你的名字誓不罷休”的話語。
教員對“我”的二次傷害讓“我”與教員之間形成了一條充滿矛盾的鴻溝,這映射出存在于獨特歷史背景之下日本民眾之間無法磨滅的深刻矛盾,反映出即便在美軍結束7年占領后這種民族矛盾也無法很快消除的慘痛事實。從歷史視角來看,這一點暗含著深刻的隱喻內涵,是日本“戰后空間”的隱藏部分。揭開它有助于讀者深入了解這部小說,進一步認識美軍對日本民眾身體和心靈上造成的雙重打擊,了解日本戰后很難消除的民族內部矛盾。
二、日本“戰后空間”中的權力關系
1945年,日本戰敗投降,以駐日盟軍總司令麥克阿瑟為首的美軍開始了對日本長達7年的占領,并在此期間對日本進行全方位的民主改造。加藤周一的回憶錄《羊之歌》對戰后這一時期的特點有一個很好的總結。他提到日本民眾既沒有表現出政府對外宣稱的“一億人總懺悔”,也沒有像處于“戰后虛脫狀態”中表現出的茫然無措,而是“全體SUTO”:一是指總罷工的戰斗情懷,二是指脫個精光的享樂主義,很好地囊括了當時所有組織及個人狀態。無論是男性還是女性,都在廢墟上的日本“將赤裸裸的欲望代替假惺惺的體面”,用“食欲、物欲、性欲”所代表的真實取代虛偽,構成當時戰后日本的社會現實。所以,盡管在美軍登陸伊始,日本部分民眾會對美軍冠以“鬼畜英美”的稱號,但更多的是自上而下的對日美合作的強烈需求。一方面是以裕仁天皇為首的日本政府在國際環境下尋求美軍保護,這一點體現得十分明顯,1951年美國結束7年占領后,開始長期占領沖繩,為日本安全和自身國際戰略尋求保障;另一方面就是愛好和平的廣大日本民主人士所希望的,依靠美軍壓制日本政府的殖民野心,還日本一個自由、平等、和平的環境。也就是說,這對美軍存在的必要性及合理性提供了闡釋。
回顧小說《人羊》一開始的敘事結構可知,主人公“我”搭上公交車時,公交車后排已經坐著美軍,而不是“我”坐在公交車上,看到美軍上車。這兩者之間本質上存在極大的不同。在筆者看來,后者的敘事結構也許更加符合美軍登陸日本的“后出現”史實,但作者以前者的敘事結構作為整篇小說的基礎,這就突出強調了美軍存在的既定事實,更在側面印證了前面提到的美軍存在的必要性及合理性。需要注意的是,在“我”上車之后,在朝著乘務員手指所指的后排空位方向走過去時,“我”注意到了教員這個特殊的存在。而存在的前提是在“我”上車之前,教員和美軍就已經在同一輛車上相安無事,“平等地”和平共處。
日本學者高橋由貴在談到教員這個形象時將其認為是日本右翼體現,帶有政治色彩,而文藝評論家江藤淳在解讀這篇小說時指出,作者很有可能是將“我”與教員之間的對立關系比作現實中日本原爆受害者和原爆禁止運動之間關系的對立與不對等。因此,教員這一形象的政治性與右傾色彩為整篇小說權力空間的分布增添了另一層維度,也對日本民眾尤其是右翼分子對美軍存在合理性的接受創造了條件,為 日本“戰后空間”中的日美關系的進一步深化埋下伏筆。
與開篇“我”上公交車時看到美軍的敘事結構相對應的是,美軍在對“我”和其他淪為受害者的“羊”進行施虐和取樂后下車。如果人們將這一點看成是美軍結束7年占領的標志的話,那么公交車內部所形成的空間結構整體就是日本“戰后空間”的縮影,它既包含日本民眾對美軍存在的既定合理性的普遍接受,也包含美軍對日本操控和殖民野心的膨脹,更包含存在于日本民眾之間的認知隔閡與民族內部矛盾的日益激化。而教員對受虐者的言語轟擊以及在下車之后對“我”仍窮追不舍的那份執著正是日本民族內部存在隔閡與矛盾的側面表現。它代表著即便美軍結束7年占領,但民族內部不平等和對立的權力關系仍舊持續的無奈事實,是建立在軍國主義及武士道精神之上的日本右翼激進分子與日本普通民眾(尤其是原爆受害者,同時也是戰爭犧牲品)之間深刻對立的集中體現。這兩種特殊的敘事結構與小說中日本“戰后空間”的權力關系分布一起,構成了這篇小說深刻的國家隱喻內涵。
三、國家隱喻
(一)從性隱喻看權力壓迫
小說《人羊》有三處明確表現“性”的描寫,而且都與主人公有關。一開始來自與美軍同行的日本女性的話語挑逗;小說中間高潮部分,美軍將刀背抵在“我”的尾骨處;在小說結尾,“我”努力逃離教員的追趕,二人皆筋疲力盡后并肩而走,卻被不遠處的街娼投以卑劣猥瑣的話語。除了第一處是異性之間的描寫外,后兩處都是關于同性之間性的描寫。
眾所周知,日本被美國占領后,曾有專門為美軍服務的特殊“慰安婦”群體,被稱為“國家性質的公開組織賣淫”,這種來自日本政府即右翼勢力對美軍權力制約下的恭順態度使日美合作進一步深化,為之后美國對日本進行政治經濟扶植埋下了伏筆。第二處與第三處的描寫則被一些日本學者認為是性暗示與同性戀的表現,具有政治與性的雙重國家隱喻內涵。第三處街娼對“我”和教員投以鄙夷的目光和話語,代表了她們是在與日本政府和美軍同一陣營及權力視角下對“我”發出的精神和語言暴力,證實了日本學者江口真規所論述的體現了對日本失勢男性的權力壓迫,同戰敗前充滿殖民擴張野心的日本侵略者的高昂姿態形成了巨大反差。
這種性隱喻所隱含的身體暴力是一種基于生物學的尋求政治承認的表現,日裔美籍學者弗朗西斯·福山認為,其“根本是裁決他人的固有價值,或人為的規范、思想和規則”,過程中必然犧牲他人尊嚴,地位與權力的不對等是其必然結果。在小說中的性隱喻壓迫下,這種身體暴力的權力壓迫會因尋求承認而變為對其思想意識形態的改造,從而實現對其的拉攏,使其成為支持者,承認施暴者作為政治存在的必要合理性和其思想主導的不可磨滅性,從而反映出小說中所蘊含的深刻國家隱喻內涵。
(二)從“我”的失語看權力制約下的意識形態重構
需要注意的是,主人公無論是在公交車上被美軍當作羊一般戲謔,還是在下車后被教員無止境地追趕,始終都處于一種“失語”狀態。日本學者山田夏樹在論及第一人稱“我”的失語時指出,這是因為主人公一開始就將他自己放在一個受虐的動物位置上,而這樣的“我”不可能在戰后日本的現實情境中獨善其身?!拔摇辈粌H是相對于美軍而言作為行為施虐對象的“他者”,還是教員和其余旁觀者言語暴力的“他者”,同樣也是文中警官選擇作為冷處理對象的“他者”。在偌大的一個日本“戰后空間”權力關系作用體系下,“我”是不被承認、認可與容許的存在。這種自我認識定位與外部他者定位一起,構成了日本“戰后空間”權力制約下的獨特意識形態。在其背后,人們不能忽視暴力作為政治行為構建的必要性基礎。
日裔美籍學者弗朗西斯·福山在論及暴力對政治發展的必要性時指出,“社會可能陷于功能失調的制度均衡中,因為既得利益者否決任何必要的改革”。美國對日本的“暴力性”改造,一開始不得不說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基于日本政府的種種“迂回”策略與不作為。小說中主人公的失語與當初日本政府的裝聾作啞實有相似相通之處,那么美軍對“我”的施暴就可以看作是為了打破平衡所采取的必要手段,作者對美軍存在的必要性與合理性闡釋又一次地體現出來。同樣,教員的存在是又一層打破平衡的關鍵,其對“我”的言語施暴是基于對“我”所受屈辱的偏見與沉默的不作為,是在心理層面上將“我”異民族化的表現。
學者曼瑟爾·奧爾森認為“任何社會的既得利益群體為保護其狹隘的特權,其組織能力會遠超過人民大眾,后者的利益在政治制度中得不到代表”,盡管政治的失調可借民主獲得緩和,“但精英與非精英的組織能力有云泥之別,從而阻止了后者的任何行動”。因此,以教員為代表的日本右翼政府在一定程度上是將自己的國家思想與大眾的民主主義思想分割開來走向戰后復興之路的。就像小說后半段“我”與教員的不斷逃離與追逐以及小說結尾來自教員永不罷休的控訴那樣,為了使“我”承認和認可教員的思想,即為了使日本民眾即便在日本戰敗后仍然認可和相信政府,日本政府會不斷采取思想控制與打壓來操控日本民眾,強加自己的意識形態,用“暴力”手段迫使其永遠無法擺脫自己的操控與陰影之下。同時,戰后戰略中心的轉移與全球戰略體系的重構使日本政府在獲得美國戰后扶植與同美合作過程中可以避開自己的公民,不考慮公民利益及其思想意識的重要性。這使得為日本民族主義和軍國主義服務的日本政府與渴望和平安逸的日本民眾之間從此橫亙著一條永遠也翻越不過去的民族內部思想意識鴻溝,體現出深刻的國家隱喻內涵。
四、結語
本文主要圍繞“我”上公交與美軍下公交這一事例,探究歷史視域下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國登陸日本和結束7年占領后所形成的“戰后空間”全貌,并從其權力分布特點中分析其深刻的國家隱喻內涵。從小說中隱含的性隱喻所體現的身體壓迫與主人公失語導致的權力制約中,人們都會發現其背后無論是美軍還是日本政府都在政治行為構建中起到一定的主導作用,從而忽視日本民眾自身的意識行為,迫使為日本民族主義和軍國主義服務的日本政府與渴望和平安逸的日本民眾之間從此橫亙著一條永遠也翻越不過去的民族內部思想意識鴻溝,為這篇小說中所暗含的國家隱喻奠定了深刻的思想內涵,值得人們深究。
(大連外國語大學)
作者簡介:董悅(1997-),女,甘肅天水人,碩士,研究方向:日本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