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回來的男人》是日本知名社會學者小熊英二從一名聆聽者和尋訪者的視角出發,記述其父親生命史的一部著作。在對主人公生涯記憶的耐心溯訪中,作者細膩地串接起個體人生各個時期的歷史經緯,并注重把個人遭遇之種種緊密勾連在同時代的日本社會和歷史脈絡中去呈現和分析。本文著重分析這種以歷史社會學作為方法的寫作特征,也為人們記敘和讀解當下的個人記憶尋找思想資源。
說起“日本兵”一詞,亞洲各地的人們可能通常會浮現出一種自大且殘忍的印象。大概因為人性中那些不十分良善的側面,在戰爭或殖民統治的狀態下,總會更加強烈地顯示出來,因而日本兵在他者印象中被簡化為單一的臉譜并伴隨深切的反感。小熊英二指出,作為戰場上殘忍的士兵,在家鄉卻可能是一位慈祥的父親,在職場也可能是一位熱心的員工,個人的生命經歷在這些不同的身份和場景下擁有諸多不同的層次和面向。所以,若想充分且公允地理解歷史,若想全面地評判一個人并歷史性地理解其生而為人的生涯經驗,單看某一方面是不夠的,反過來說,對其生命史的整體關注和對作為個人生命史背景存在的社會歷史認識是不可或缺的。正是基于這樣的考量,作者在對其父生涯記憶的努力尋訪中力圖細膩地串接起父親所歷經的人生各個時期的歷史經緯,并基于對父親連續的生命經歷的側耳傾聽和歷史性的理解,經過多次訪談記錄,最終撰寫成《活著回來的男人》。
這位“活著回來的男人”名叫小熊謙二,出生于1925年,在其19歲(1944年)時被征兵送往中國東北,后來遭蘇聯拘留于戰俘營,在嚴酷的西伯利亞勞動了三年,并曾一度處于瀕死的狀態。活著返回日本后,小熊謙二因其“西伯利亞歸國者”的身份又在求職時遭遇不利處境,開啟了宛如滾石般流轉的生活。在不斷更換工作的過程中,他還染上了當時被視為絕癥的肺結核。從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他在療養所中孤獨地度過這段“人生中最失落的光景”,失去半邊肺葉后的小熊謙二以三十歲“高齡”重歸社會,并幸而趕上日本經濟高速增長的浪潮,開了一家小商店,也有了自己的家庭,生活得以從“下層的下層”爬到“下層的中層”。升為銀發族之后,他與身在中國延邊的原朝鮮族日本兵共同成為原告,向日本發起戰后訴訟賠償訴訟,因此也成為亞洲各地對日賠償訴訟的首位日籍并列原告。這就是作品主要勾勒的主人公的生命經歷,是極其平凡的、一介小人物的具體生活,當然也是不由自主地歷盡坎坷的大半生。雖然不斷地與生活惡戰苦斗,但無論陷入何種困境,前路如何渺茫,小熊謙二從未喪失活下去的希望,從未忘記現實生活的本相,也從未喪失對他者抱持的同理心和想象力。這種具有同理心的想象力是作者坦言最敬佩父親的部分,也是其認為當下世界最需要的東西。
一、串接非戰時的個人生命史
在這樣的寫作框架下,《活著回來的男人》呈現出與迄今為止的主流“戰爭體驗記”相區別的幾大特征。在后記中,作者指出既往的主流戰爭體驗的記敘都以戰時經歷本身為中心,而欠缺對戰前與戰后的關心和記述,因此關于戰爭親歷者是“從怎樣的生活境遇中前往參與戰爭的”“他們在前往各種戰場之前究竟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思考些什么事情”“如何離開故鄉來到戰場”“從戰場返回后又過著怎樣的生活”等問題,顯然不能得到歷史性的關注和多面向的理解。
如前所述,為了正確理解人類,只看戰爭時期,是不夠充分的。因此,在《活著回來的男人》中,正如副標題所示——“一個普通日本兵的二戰及戰后生命史”,作者有意采取了區別于只著墨于戰爭體驗敘述的視角,而致力于把父親的記憶從戰前、戰時串接至戰后和當下,從小熊謙二入伍之前的孩提時代出發,到戰時就職和1944年被征入伍,再到前往戰俘營和經歷嚴酷的西伯利亞拘留生活,然后是歸國后的輾轉顛簸與日常中的具體思考,最后是關于戰后賠償審判的經歷。
總之,對主人公不同階段的生命歷程都進行了耐心的回望和細密的溯訪。一方面將主人公的戰爭記憶重新嵌置進其前后相續的個人生命史中,盡可能多面向地呈示出其生命軌跡中那些珍貴且獨特的個體經驗,另一方面也把個人遭遇之種種緊密勾連在同時代的社會和歷史脈絡中去呈現和理解,分析主人公的去歸沉浮與社會背景之間存在的共振與相互影響,認真地思考個人與社會歷史結構之間的辯證關系。
二、作為方法的歷史社會學圖景
《活著回來的男人》的一大特點是不停留于“單一人物的生命軌跡,同時也融入法制史與經濟史的視角”,導入社會科學的觀點,通過講述一個普通日本兵的生命故事,同時打開歷史的時空維度,描繪出當時日本社會的階級流動、學歷取得、職業選擇以及產業結構等方面的狀況,形成一個飽滿而具體的以個人生活史為經,以大量政治、經濟、法律與政策、外交關系、社會背景析介為緯的歷史社會學圖景。因而,該書也可謂是一部“活生生的二十世紀歷史”。
作者認為,在社會經濟的整體趨勢樂觀和產業結構、福利保障等條件穩定的情況下,社會環境會對個人的職業選擇、社會實踐、階級流動等具體發展產生積極的促進作用,個人試圖改進自己人生的努力也確實可能受惠于某些積極的政策和制度。反之,當人們處于戰爭、殖民統治、經濟危機等狀況時,許多人的人生軌跡會在整體滑坡式的動亂、蕭條和下墜中受到沖擊,人性中的丑惡一面更容易暴露出來,也加速毀掉那些散落于共同體的邊角末端且未曾被宏大流行的主流敘述記錄過的敝履人生。在壞的狀況下,若要維持人性美好的一面,個人的努力將會非常重要。但是作者強調,“更重要的其實是如何才能創造一個讓更多人都能發揚人性善良面的環境”,為此,“就必須思考如何才能消除戰爭或殖民地統治,消解貧困與不平等的狀況”,也有必要分析“戰爭”與“生活”,并且理解二者“是由政策、外交、制度、物價、收入、社會狀況等要素共同構成的”,這種相互作用的意義不僅存在于過去,也同樣給當下的民眾生活造成影響,給目前的社會秩序帶來變化。
正因如此,對于過去歷史的分析和記憶的尋訪,便不僅僅是作者單獨面向過去的姿態,也出發于“希望能給當下社會帶來一定的省思”的心情,他將對過去戰爭體驗的歷史關懷與對當代的關心、對他者的想象和理解連接在一起。所以,從學術角度來看,本書既是口述歷史,也是民眾史與社會史;從社會性的角度來看,本書在處理戰爭記憶的同時,也表達了對社會結構變化的關注。因此,作者無疑為讀者提供了一個借他人的生命經驗反觀當下和自身的一個契機,即思索如何才能創造一個讓更多人都能發揚人性善良一面的環境,如何才能拓展對他者的連帶感和想象力。
三、記錄不被記錄的多數人
《活著回來的男人》寫作上的另一特點是對描寫對象的選擇與認識,一方面,雖說作品的書寫關系是身為兒子的作者對作為日本兵的父親的生命史的一次聆聽和尋訪,但決不因此止步于身份上單一的親子關系。作者自覺自己的描寫對象屬于都市下層經商者,是在時代奔涌的各個時期中被翻弄、被左右、沉浮輾轉、掙扎謀生的那部分人,而并非那些容易留下更多文字記錄的高學歷中產階級或擅長記錄個人史的知識精英。因此,在其社會學和歷史性的觀察視角背后,便呈示出一種有別于一般戰爭體驗記(從學徒兵到上班族的軌跡)的敘述,在記敘父親幾度沉浮與漂泊的生命故事的同時,也揭穿了上班族等概念在戰后時代廣泛流布的過程中所攜帶的虛幻性與錯覺感。例如,當包括小熊謙二這樣的下層經商者在內的大多數人都無意識地將所謂普通人的意象等價于上班族這個群體時,當上班族概念演變成一種社會全體的共同想象,銜接著人們通往安定生活的經濟理想和逐漸封閉向內化的小確幸憧憬時,作者從統計學的意義犀利地指出,人們意向中那種大企業的上班族在日本歷史上從未成為最多數的一群,其實大型企業的雇用形態只占日本就業人口的兩成不到。
至于至今仍為人稱道的戰后日本建立的福利保障體系——終身雇用、年終序列、穩定就業等,其實僅僅是在實力雄厚、數量有限的大企業和政府部門方可實現,而且前提是被雇傭為正式員工。但是,對于民間數量更加龐大的中小微企業來說,不僅無法給員工穩定繳納厚生年金,也無法確保其隨著工作年限的增加而獲得逐步上漲的薪金,甚至都不能確保企業自身可以在朝沉夕浮的經濟競爭浪潮中安全存活下去。在經濟快速發展的浪潮里,確實許多行業企業和個人都能尋得生機,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不被記錄的多數人”的安定常在,而當日本告別經濟高速增長期之后,當社會和經濟結構每每做出調整與國際性大環境風潮轉變時,多數人的人生總逃不出全體結構的規制和任性擺布。
四、結語
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記憶的敘述者或者尋訪者。作為敘述者,在敘述中抽離自己的情感對客觀事實進行記述并非易事;作為提問者和聆聽者,能否以充裕的知識和廣泛的關心去恰到好處地打磨出妥帖的鑰匙開啟不同的記憶之門,尋訪一方的努力也是非常重要的。小熊英二傾聽了“活著回來的男人”的經歷,用細膩的分析和闡述,賦予其意義,使其長久地存續于更多的聽者面前。他在后記中寫道;“對于過去的事實與經驗,通過聽者的努力,賦予其意義,才能使其長久存續。如果不這么做,事實與經驗便會消失,側耳傾聽這個聲音的人,也會失去自己的立足點。此二者中該選擇何者,應由活于當下的人擔負起責任。”
世界劇變,如今人們面對的是在全球性的流動合并中,在不同地區的發展或紛亂中,被擠壓、沖毀、變形和重繪的社會結構與歷史版圖,自身也身處于愁城困守、抵抗和反思枯竭的危險之中。生活于如此當下,如何才能獲得與他人、與過去、與當下之間真摯的互動方式,如何才能尋找到一種非己莫屬且抱持著同理心的聆聽姿態呢?小熊英二在《活著回來的男人》中提示了珍貴的線索。
(天津職業技術師范大學)
基金項目:本文系教育部高等教育司2019年第二批產學合作協同育人項目“面向跨文化交際的高校專業日語教學研究”(項目編號:201902078007)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朱奇瑩(1986-),女,云南昆明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日本近現代史、日本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