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逃離》三部曲——《機緣》、《匆匆》和《沉寂》中,艾麗絲·門羅采用了三聯劇的方式描述了女主人公朱麗葉的命運軌跡,展現了其對于“家”在何方的苦苦追尋。通過對朱麗葉離家、望家、返家的關注與反思,再現了現代人的生存困境。本文試圖在空間理論的視角下對作品中的家園意識進行解讀,探究小說在反思與批判背后所蘊含的深刻意義。
關鍵詞:家園意識;空間理論;《機緣》;《匆匆》;《沉寂》
作者簡介:李夢陽(1991-),女,漢族,山東曲阜人,碩士,江蘇建筑職業技術學院助教,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36-0-02
加拿大當代作家艾麗絲·門羅善于將精細的描寫與哲學的思索合二為一,被西方媒體譽為“當代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門羅的小說大多以女性為故事主人公,以獨特的女性視角向讀者展現了女性對于理想家園追求的坎坷之路。在短篇小說三聯劇《機緣》、《匆匆》、和《沉寂》中,主人公朱麗葉為了擺脫家園空間枷鎖的禁錮,踏上了逃離之路。
家園,其所具有的雙重屬性讓它一方面成為人類溫暖的成長搖籃和休憩港灣,一方面卻也可能成為束縛個性自由解放的枷鎖,會時刻激發人類擺脫其控制的欲望。家園意識“不僅涉及到地理文化研究的家園空間,也同樣涉及到在文化社會學研究上的人類心靈家園以及對這種心靈家園的庇護性空間等精神因素。”[1]關于家園意識的書寫,不僅僅表達的是地理結構意義上的空間,同時也涵蓋了其中涉及的社會關系和社會行為。
一、逃離
“一篇文章中標準的地理,就像游記一樣,是家的創建,不論是失去的家還是回歸的家……‘家被看做是可以依附、安全同時又受到限制的地方。”[2]故事的女主人公朱麗葉對于“家園”的態度和情感是復雜而又不斷變化的。《機緣》講述了朱麗葉與埃里克初識的經過以及朱麗葉逃離家園投奔埃里克的情形。作品通過記憶書寫,展現了在朱麗葉的眼中,家園所固有的機械化的城市景觀、封閉的家庭空間和疏離的社會空間。
“我們不能把地理景觀僅僅看作物質地貌,而應該把它當作可解讀的‘文本”[2]小說中對于地理景觀的描寫不僅僅展示了故事發生的場地和環境,還表達了人物對于社會和生活的認知。當大巴載著朱麗葉離開溫哥華市中心的時候,對于朱麗葉工作的女子學校的一段描述很耐人尋味:“只要天氣晴朗,北邊岸上的山嶺總能像舞臺上的背景似的映現在眼前。學校的場地也都有樹木蔭掩,伺弄得很整齊…那么大規模整整齊齊的美。”[3](p52)“列斐伏爾認為人造環境是”對社會關系的粗暴濃縮。”[4]城市設計者善于對空間加以排列和歸類,只關心空洞的空間而忽略了處于城市空間中的人。精心規劃過的城市景觀總是那么整齊劃一,卻喪失了自然的靈動與生氣,帶給人的只是壓抑呆板而機械化的審美感受,與之相比,顯然以鯨魚灣為代表的鄉村景觀對于朱麗葉來說更具吸引力。“從那時開始——便有了流水與巖石、陰森森的古樹、懸垂的苔蘚。”[3] (p52)她稱之為“真正的森林”。
家庭作為幸福的存在,于內成員之間需要建立相互關愛、相互尊重的關系,于外需要與外部社會建立健康的交流機制。對于朱麗葉而言,家庭卻是個有點古怪和孤立的存在。“她母親希望她能多結點人緣…她父親就只是希望她能融入社會。”[3](p55)在家庭中,父母沒有給予她充分的話語權,其自身的訴求得不到認同,追求個性自由解放的愿望得不到尊重。更讓朱麗葉無法容忍的是,她的父母本身并沒有能力與外部社會建立良好的交流機制。“他卻不顧這樣的事實,那就是他們自己,特別是朱麗葉的母親,他們并沒有怎么融入社會”[3](p55)薩拉和山姆潛意識中對于融入外界群體有一種心理排斥,他們對于事物的認知、喜好以及情感體驗總是與周圍的人群格格不入。在離家的火車上,正在給父母寫信的朱麗葉最后“再也無法寫下去了。”[3](p67)封閉壓抑的家庭空間促使她迫切想要擺脫這種缺乏理解和尊重的家庭,重新找尋健康的家庭關系。
列斐伏爾指出:“任何一個社會,任何一種與之相關的生產方式,包括那些通常意義上被我們所理解的社會,都生產一種空間,它自己的空間。”[4]在這個信仰上帝的鎮子上,山姆和薩拉從未屬于過任何一個教派,沒有任何宗教信仰的朱麗葉一家對于周圍人來說是“異鄉人”。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朱麗葉,在家鄉人的眼中,也是古怪和孤獨的。人們對她并不友善,常常嘲笑她的智力和跛子或多長了一只拇指的人同等水平。這感受不到絲毫善意與溫暖的疏離的社會空間也是朱麗葉決意要另覓他處,追尋包容與安慰的原因之一。
二、割裂
逃離后的朱麗葉開始了“新生活”,但沒有與原有家園完全割離。《我與村莊》這幅畫讓她在圣誕節前夕想起了自己與父母親的生活,對家園的思念與不舍在心頭涌現。但是這種情感從朱麗葉帶女兒佩內洛普回家探親開始,便開始消磨和坍塌。而這種故事情節的發展也是門羅一貫的敘事格調,“讓敘事者面向過去,經歷一次次回歸故土的旅行,從中讓讀者見到主人公曾經生活過的地方”。[5]朱麗葉抱著希望回家,但是卻發現自己與家園的隔閡之深已無法化解,絕望中的她下定決心要將自己與原有地理意義上的家園完全割裂開來。
返回家鄉的朱麗葉發現自己記憶中的景觀都已消失不見,此時她才意識到自己與家園的記憶連接紐帶已悄然斬斷。“家里的一切變化,小到兒時的游戲圍欄,大到碩大無朋的楓樹,對朱麗葉來說都像是不和諧的音符……”[6]老家早已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而生活也不再如《我和村莊》所描繪的童話一般。
昔日景觀的逝去讓朱麗葉感到沮喪,家庭溫情的消失更讓她感到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傷心。當她重新走進山姆與薩拉的生活之后,感受到的是瑣碎的苦惱與無奈。對她打擊最大的是父母關系瀕臨崩潰,父親山姆與傭人艾琳之間產生的某種曖昧情愫讓人感到不適,他對母親薩拉充滿了抱怨與不滿:“‘她永遠都是這么一個心臟有毛病的漂亮嬌小姐,老是讓人伺候著。”[3](p117)因為自己未婚同居的“事跡”,父親在學校抬不起頭被迫辭職;為了躲避家鄉人的流言蜚語,他們讓朱麗葉在離鎮幾十里的小站下車。朱麗葉的“另類”生活方式讓父母感到恥辱,然而她自己并不覺得沒有結婚這件事情能說明什么問題,反而“這件事給了她一種成就感,一種傻乎乎的幸福感。”[3](p107)父母的態度深深地刺痛了她,她甚至感覺了滿腔的憤怒。父母的不諒解成為她心里的一根刺,時時刻刻讓她感到傷心與絕望。
“所有的社會關系保持抽象和非現實的直到他們具體表達出來,物質地、符號性地刻畫在生活空間中。”[7]對于朱麗葉的未婚同居行為,長時間以來家鄉人一直議論紛紛,言語中對于朱麗葉這個“女學究”充滿了嘲諷和鄙夷。無法壓抑自己怒火的朱麗葉對此直截了當地進行了控訴:“‘住在這樣的一個地方又是多么的讓人生氣”。[3](p110)正如題目“匆匆”所暗示的那樣,朱麗葉像一個“日暮途窮、無處歸依的旅人,四顧蒼茫,舉目無親。”[6]昔日的小鎮再也無法給予朱麗葉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間,讓她下定決心與之決裂。
離家使朱麗葉徹底與其家園所附屬的文化和情感網絡割裂,不再承受倫理道德的約束和困擾。但隨著埃里克的離世,她也無法將鯨魚灣作為依附的家園繼續生活下去。她“沒有歷史,或者說忘卻、拋棄了自己的歷史。”[1]處在原有文化和現有文化的灰色領地,無處可棲的朱麗葉成為道德、文化及社會的邊緣人,開始尋找新的生存空間,踏上重建精神家園之路。
三、回歸與重建
在小說的結尾,朱麗葉回到了當初教書的溫哥華,生活方式卻發生了改變。她不再教書,也放棄了她的博士論文,只是繼續讀她的書,偶爾和為數不多的朋友說說笑話。回歸的朱麗葉認識到了自我認知的誤區和局限,開始重新審視她自身、自身所在、這座城市和女兒的出走。大衛·哈維認為“‘創造性的破壞并不是絕對的斷裂。決裂在這個意義上,并不代表著對過去的眷念消失殆盡,它只是意味著,要在過去的廢墟中新生。”[8]回歸后,朱麗葉的這種“創造性”破壞正是重建理想家園的前奏。
“城市生活的潔凈、整齊與管理有序不斷地使她感到驚訝……也把幾個月來的郁結情緒淘洗一空——她現在變得麻利、干練了,人也精神多了。”[3](p156)重新審視城市景觀,她發現曾經在她眼里呆板機械化的城市景觀竟也有其可愛之處。“沒有城市我們都必是窮人。”[9]城市帶給人類的不僅僅是生活上的舒適,更是精神上的富足。溫哥華帶給朱麗葉的不再是壓抑感,而讓她感到更加的舒適宜居。
在等待離家出走的女兒的日子里,朱麗葉也終于意識到了自己對佩內洛普教育的不當之處。她認為自己“太缺乏母親應有的抑制、禮儀與自我控制能力了。”[3](p167)對于佩內洛普的出走,她給予了更多的理解,等待的日子里,這位母親較之以前更顯得超脫和氣定神閑。“她仍然希望能從佩內洛普那里的到只言片語,但再也不那么耗費心思了。”[3](p169)回歸后的朱麗葉為佩內洛普重塑了一個更加寬容開放的家庭空間,不僅解放了遠方的佩內洛普,更解放了她自己。
回歸后的朱麗葉成為了一個電視主播,她“思維敏捷,消息靈通”,通過媒介積極參與公共空間,表達自己的意見,開始與人們熱烈地交流。“她經常出現在省電視頻道上,采訪有杰出事跡的人物,或是熟練地主持專題討論。”[3](p136)如今的朱麗葉,成了她母親會稱之為“非常搶眼”的女士。
回到溫哥華的朱麗葉,在生活方式上做出了改變。她為自己感興趣的研究而花費時間,也學會了用多種方式平衡自己的精神空間:“她到過去總在街旁桌邊泡上許多時間的那家咖啡屋去打工,一星期干上若干小時。她覺得這活兒對她跟希臘人的苦苦糾纏是個很好的平衡”[3](p169)回歸后的朱麗葉創造性地重構了自我空間,坦然接受生活的下一段旅程。
結語:
門羅曾經這樣描述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她們坦然接受生活的磨練,這種決定在當時來說是很勇敢,投身于生活,絕不退縮。”[10]朱麗葉生活在不完美的現實空間里,她卻沒有永遠逃離,而是選擇主動回歸與重建。她的回歸是對女性真實空間的堅守,彰顯了女性勇敢、獨立的超脫精神。
在《機緣》《匆匆》和《沉寂》中,門羅以朱麗葉逃離家園—割裂家園—重建家園的生命歷程為線索,為“家”的概念注入了深刻的內涵。家園對個體所提供的不僅僅是生存場所,更是庇護、包容與自我認同,個體在家園的逃離與重建中完成了實現自我、肯定自我的建構過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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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大衛·哈維.《巴黎城記——現代之都的誕生》[M].黃煜文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9]Jocobs. J. The Economy of Cities [M]. New York: Bandom House,1968.
[10][澳大利亞]羅·庫法爾.生活就是這個樣子——采訪艾麗絲·門羅[N].何朝陽,陳瑋譯. 光明日報,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