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產成人動畫電影中的現實主義分析
——以《大護法》與《妙先生》為例

張真

（青島大學，山東 青島 266071）

2017年7月，《大護法》的上映引起了中國動畫界的巨大反響。《大護法》是由不思凡導演的我國第一部自主分級的動畫電影，影片定級于PG-13（建議13歲以上的觀眾觀看），區別于中國動畫定位于“低幼化”群體的傾向，以現實主義的題材內容和水墨畫的藝術風格，開啟了中國成人動畫電影的敘事探索。2019年底，由李凌霄執導的第二部定級于PG-13的國產成人動畫電影《妙先生》在影院點映，該片改編自不思凡的同名原創短片。兩部成人動畫電影從現實主義出發，對人性和社會進行深刻剖析，其中又暗含中國傳統哲學思想的表達，建構起中國成人動畫電影中的現實主義傾向。

一、成人動畫電影中的現實主義

萊德納·馬爾丁曾在對動畫大師特克斯·艾佛利的描述中說：“他對復制或模仿現實沒有任何興趣，在他看來，越廣，越不真實，越好。”早期的動畫電影受到迪士尼動畫的影響，注重為大眾創造一個童話般的世界，在劇情的設置上傾向于合家歡式的大結局，忽視了對現實世界的描繪。動畫電影誕生的目的就在于為大眾提供一種消遣娛樂的新的途徑，大眾在動畫電影中尋求自身理想主義的童話世界，以擺脫現實帶來的各種煩惱，重拾對生活的希望。但伴隨社會發展環境的日趨穩定，生活需求的供給逐漸富足，大眾目光從最初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開始轉向個人的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需求。動畫電影的創作者也開始轉變創作理念，動畫不只是為了謀求利益，為自己創造生存條件，而是更加注重對自身理想追求的表達，對社會現實的反映，以期觀眾能在放松娛樂的同時對整個社會或自身產生思考，意識到現實和人性的問題根源。

國產動畫由于本身具有中華民族悠久歷史的素材來源，所以在題材的選擇上也就側重于對神話傳說、歷史故事、民間故事的改編。第一部動畫長片《鐵扇公主》、第一部彩色動畫片《大鬧天宮》都見證著中國動畫的發展。《西游記之大圣歸來》《哪吒之魔童降世》的上映，是“中國學派”作品改編探索的初步成功。然而，中國社會的發展已經進入對美好生活的追求階段，中國動畫電影的創作者也開始積極探索新的動畫形式，揭示社會現實，激發大眾對于自身價值和社會萬物之間聯系的思考。例如2018年上映的由劉建指導的《大世界》講述的是生活在美好社會邊緣地帶的一群小人物的命運錯綜糾纏的故事。故事發生在南方的一個普通的市井小城，失業、低收入人群成為導演關注的重點，在他們自身矛盾性格的展現中，傳達出道德、人性、欲望等多重現實，將不完美的世界赤裸裸地呈現在觀眾眼前，讓人唏噓感慨。由此觀之，動畫電影在逐步拓展動畫的題材選擇，擺脫動畫面向低幼、合家歡式的敘事模式，試圖探索更加多樣化的敘事發展形式，培養觀眾對于現實問題深入思考的能力，發現影像背后的現實語言力量。

二、國產動畫電影中的現實主義

（一）對現實的露骨描繪

國產動畫在敘事內容的選擇上一般會塑造一個善惡分明的世界，無論是《西游記之大圣歸來》，還是《白蛇緣起》，都有著自己清晰的世界觀。而不思凡導演的作品卻呈現出反烏托邦式的世界架構，《大護法》和《妙先生》的世界觀都是基于反烏托邦的出發點，從多個角度對現實世界進行深入描繪，耐人尋味。《大護法》雖然從一個架空的社會出發，映射的卻是真實的世界。奕衛國的太子由于不想繼承皇位而逃到花生鎮，他的護衛大護法為尋找太子追蹤到花生鎮，遇到了對吉安大人無腦信服的花生鎮居民、職業殺手羅丹和尚存有理智的花生人小姜，在拯救太子的過程中，向觀眾展示了一個被高度中央集權陰謀籠罩下的小鎮，揭示了現實中人心被蠱惑、道德與人性之間的較量。影片《妙先生》則將人性之中的貪欲淋漓盡致地展現在觀眾面前。一個關于吃下彼岸花就能實現所有愿望的謊言，使人們競相追逐，殘殺同伴，而彼岸花的宿主只能是“好人”，人們為了一己私欲殘害自己的至親，而破解的方法卻是犧牲“好人”，一場關于是否要犧牲一個人拯救萬千人的行動不斷地質問著現實中人們的選擇。真正的現實主義表達不是呈現客觀事物的表面細節，而是揭示表象之下隱藏的矛盾現實。動畫中的現實主義不是對人物形象和場景的逼真描繪，不是單純視覺的簡單模仿，而是將現實中的不完美巧妙融入，注重對現實世界本身的關聯性表達，揭露潛藏在那些善良下的陰謀。《大護法》和《妙先生》在對現實世界描繪時，世界不再是善惡分明，善惡總會在一定條件下轉化，強調處于混沌地帶的“真善美”，注重隱藏在善惡背后的轉化條件，賦予動畫角色靈魂。

（二）象征意味的人物形象

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現于感性觀照的一種現成的外在事物，對這種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來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種較廣泛、較普遍的意義來看。動畫電影中具有象征意味的人物形象往往能使人物性格沖突明顯，有助于動畫電影主題的深化，強調觀眾的自我思辨精神。在動畫電影《大護法》中，奕衛國的太子形象擺脫了大眾對于“太子”總是風度翩翩美少年的刻板印象，借鑒演員徐錦江搞笑的五官，粗鄙的外表下有一顆善良的內心，本應繼承皇權的他是一個極度厭惡權力者，一心想要追求自由美好的生活。太子粗獷的外形與細膩的內心形成強烈的反差，象征世間善良之人從不以外貌所能定論。吉安大人初見他，是一個和藹老人家的形象，他作為花生鎮的精神領袖，編造了成熟花生人是感染了傳染病的謊言，實際上是為了得到成熟花生人頭腦中的黑曜石為自己謀取利益，慈祥的外表下是一顆丑陋的內心。吉安大人實際上就是封建王朝統治階級的典型形象，他將統治者偽善的面具徹底暴露在觀眾眼前。具有象征意味的人物形象，在成人動畫電影中展現出外表與人物性格的矛盾沖突，突破大眾觀影過程中的認知局限，是對現實人物形象的映射。而《妙先生》中的人物形象相對于《大護法》就略顯單薄，沒有反差過大的人物形象沖突，但角色性格所帶來的自我思辨激發了觀眾對現實選擇的思考。丁果是一個對別人意愿絕對尊重的尋跡者，他擅長誘導人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行事，在人們做出選擇之前，他會耐心的等待，但當人們一旦做出選擇，他又會毫不心軟的犧牲掉彼岸花的宿主，善與惡皆在一念之間。蕭篤擅長賭博，在面對自己命運的賭博中，他沒有接受丁果的誘導輕易地選擇犧牲自己，而是對生命進行了自我思辨的過程，他離開了這個小鎮，但在故事結尾處，需要為這個世界犧牲時，他又毅然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來驅趕大地之怒，使世界重回春意盎然的景象，自我生命價值得到了實現。蕭篤的形象是面對國家大義時勇于站出來的那群看似平凡人的形象化身。大眾在成人動畫電影中感受動畫人物帶來的性格沖擊，從中帶入自身或他人的形象，使之重新對現實產生思考。

（三）非線性敘事走向

非線性敘事結構在不思凡的動畫電影中體現比較明顯，不思凡導演善于將故事的高潮先拋出，營造一種已成定局的社會氛圍，再通過動畫電影中主人公的行動帶領觀影者逐步探索造成現存局面的背后緣由，在探索過程中引導觀眾重新感知現實社會。影片《大護法》，劇情雖然一波三折，但不是傳統意義上由故事的層級發展推動動畫進入高潮，而是通過漸次出場的人物逐漸揭示事實真相。在故事開篇，導演就將影片懸疑色彩展示出來，大護法來到花生鎮，突如其來的花生人追殺者，花生人被殺時周圍人群冷漠的態度，以及舉止詭異的理性蘇醒者小姜，都是為激發觀影者好奇心做鋪墊。在大護法帶太子離開花生鎮的路上，隨著屠夫庖卯、殺手羅丹、偽善者小鳴、統治階級吉安大人，還有知道全部真相的隱婆的出現，為觀眾一一揭示了花生鎮層層懸疑的原因，對于現實社會的隱喻的逐漸顯露，最后，故事結尾處眾人匯聚于庖卯的屠宰場，人物關系變得明朗，每個人的心思也暴露無遺。而在《妙先生》中，李凌霄導演也延續了不思凡的敘事風格，丁果在開篇對“殺好人救壞人”的疑問為后面的劇情展開埋下伏筆，也意味著故事不止在于丁果尋找彼岸花這一條敘事主線，后面的故事由殷鳳的出現帶出彼岸花的來由，以及最后笑人的出場揭示了整個動畫的主題，人性貪婪的暗示顯而易見。導演不思凡希望用最簡單的形式來討論最復雜的人性，非線性的敘事結構和開放式的結局，打破了傳統動畫的線性敘事，豐富了動畫主旨，加深了觀者對動畫的思考，從側面體現現實社會復雜的人性。

（四）水墨畫的藝術風格

水墨動畫是中國所特有的動畫表現形式，1960年世界上第一部水墨動畫《小蝌蚪找媽媽》在中國誕生，水墨動畫將中國畫中感情含蓄、動作細膩的意境表現得淋漓盡致，與現代三維動畫帶給人直接的視覺沖擊對比，更多一絲想象的空間。在不思凡導演創作的動畫中，所有背景呈現形式都以二維水墨畫的藝術風格表現，雖然細化了具體的場景細節，簡化了抽象的表意方式，但片中水墨暈染的場景依舊營造出虛幻之美。例如《大護法》中的打斗場景，中國傳統水墨之美與武俠意境相結合，制造出懸疑詭異的沖突感，為故事發展奠定懸疑的基調。同時，打斗場景運用水墨畫的表現形式，更能凸顯出武術動作的飄逸之美，水墨畫的溫柔似水與武術的火力四射相融合，碰撞出不同的形式美感。在《妙先生》中，以水墨的形式表現火澤飄動而來和大地重回春意的場景，極盡東方美學特征，特別是用來展現火澤飄動之靈秀，大地春意盎然之景，都是三維動畫場景所不能媲美的。《大護法》和《妙先生》將中國傳統水墨元素巧妙地融入動畫當中，達到了“潤物細無聲”的目的。同時，水墨背景的大面積留白，也減少了國產成人動畫影片的暴力色彩，水墨意境的表達反而使觀者回味余久，愿意沉下心來感受成人動畫電影背后所蘊含的現實主義深意。

三、國產成人動畫電影中的現實主義建構

（一）荒誕的黑色美學

《大護法》和《妙先生》作為中國現有的兩部自主分級的成人動畫電影，其動畫中黑色美學的思想建構了國產成人動畫電影中的現實主義。《大護法》中的花生鎮是一個被統治者嚴重壓制的思想意識形態都被禁錮的現實社會雛形，花生鎮的居民花生人都是被吉安大人“洗腦”的被統治階級群體，他們以自己的同類“蟻猴子”為食，并且堅信自己長出的“毒蘑菇”是感染傳染病的象征。阿爾都賽提出：“所有那些從事生產、剝削和鎮壓的當事人，為了要恪盡職守，都必定以這樣那樣的方式‘浸染’在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當中。”花生鎮的居民對處于統治階級的吉安大人言聽計從，甚至屠夫庖卯一度以為自己解剖的花生人是“畜生”，這種統治者為滿足個人利益而編造的謊言，正是占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發揮作用的最殘酷體現。在《妙先生》中，沉迷靠火蟬蛻和彼岸花發家致富的村民，荒廢了種糧食的踏實心態，一心想著一夜暴富，甚至為了得到火蟬蛻和彼岸花不惜傷害自己的家人，這種病態的社會現象展現出人性的貪婪。在老爹將自己兒子犧牲時產生的彼岸花吞噬后，又一個沉迷于意識形態統治者謊言的犧牲品誕生了，笑人利用人性的貪婪支配著人心，終究是現實中民眾的冷漠無情和政治體制的荒謬才有了《大護法》和《妙先生》中的黑色美學，成人動畫電影中的荒誕黑色美學又建構了現實生活的殘忍脈絡。

（二）多元化的情節設定

動畫中常見的是二元對立的世界觀，故事中人物性格善惡分明，而近幾年的國產動畫中人物形象開始變得豐滿立體，不能再以一個視角來看待辨別，動畫情節也向著多元化發展，多元化的情節也有助于成人動畫電影中的現實主義建構。影片《大護法》中的花生人本身是統治階級意識形態的被壓迫者，在隱婆揭示了吉安大人背后的陰謀后，花生人開始正視自己是人的真實形象，揭掉了用來偽裝人類的眼睛和嘴巴，但之后他們卻立即開始將這種思想強加到別人身上，用暴力強迫無辜的民眾也像他們這樣做。被統治者向統治者身份的轉變，是動畫多元情節的設定，揭示出人性的兩面性，沒有絕對的善惡，是導演在動畫最后對現實人性的探討。同時，《大護法》最后開放性的結局，殺手羅丹將自己的主人吉安大人反殺，在羅丹面對大護法對直面內心心底恐懼的質問下留下的眼淚，都是人性雙面的體現，留給了觀影者對于整部劇現實意義的思考。而在《妙先生》中，這種人物性格的沖突就略顯不足，但仍能通過愛賭博的蕭篤舍小義顧大義，算命的先生從來算不準卻在最后算準了自己的命運等情節看出作者對劇情多元化的設定。成人動畫電影能夠從現實主題出發，對社會現實進行探討和展現，體現了國產成人動畫電影多元化現實主題為核心的創作立場，為成人動畫電影中的現實主義建構提供了新思路。

（三）隱喻符號的哲學立場

哲學一直是指導社會迂回前進的思想理論，在中國孔子、孟子、莊子等哲學大家也都提出過自己對于這個社會發展前進的看法。在不思凡導演的動畫電影中，哲學思想就是指導其探索成人動畫現實主義題材的理論指導。《大護法》的內涵不僅是對政治統治的批判，還是成人動畫電影中與時代對應的隱喻符號的深層寓意的解讀。吳金華認為，《大護法》中有明顯的三重意蘊，亦是三重迷失觀，分別是自我迷失、人性迷失和靈魂迷失，這三重迷失觀念來自哲學角度中的對立表象，具有較深的形而上學意味。《大護法》中太子對于“花生人真的能稱之為人么？”的疑問，也是導演對于已經失去靈魂的人是否還能承擔人的角色的發問，看似荒誕，卻正是區別于其他影片的魅力所在。而在不思凡導演的《妙先生》原創短片中，面對丁果對于“殺好人而救壞人，怎么會有這樣的道理？”的質疑，不思凡導演毫不避諱的引用《道德經》中的話語“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們祈禱上天能夠幫助實現他們的愿望，但上天又是怎么看待這貪婪的人性的呢？對于《大護法》和《妙先生》中道德與人性的沖突、夢想與道德之間的沖突，背后蘊含的哲學立場，營造出一個殘忍又冷漠的世界，卻又有信仰者不斷信服，烘托出動畫的現實主義基調，為成人動畫電影中現實主義的建構提供哲學立場。

四、結語

國產成人動畫解構了“低幼化”動畫中烏托邦的世界，建構起一個真實、多元的世界，“中國學派”的現實主義、黑色美學成為中國動畫的發展突破口。《大護法》和《妙先生》雖然作為成人動畫電影，但卻摒除了國外成人動畫的低俗、暴力，沒有用過多的分鏡來描述暴力的場景和強烈的性暗示等，在背景上選用中國水墨畫的技法來增加意境，人物性格塑造也具有更多的沖突，是國產動畫發展過程中優秀的作品。盡管存在打斗分鏡動作表達不清晰，劇情過于多元導致的稍顯混亂，但不思凡導演對于現實社會的關注，和表達現實人性的渴求，值得動畫電影創作者學習。兩部國產成人動畫電影為國產動畫的現實主義建構提供了新的切入點，為國產成人動畫電影的創作者們打開了新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