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高孝,張寶成,黎氏寶玲,段光輝,高永翔
(1.成都中醫藥大學,四川 成都 610075;2.越南西貢醫藥學院,越南 西貢;3.越南傳統醫藥大學,越南 胡志明)
根據《中醫大辭典》的記載,伏邪是指藏伏于體內而不立即發病的病邪。“伏邪”理論源于《黃帝內經》,經后代醫家發揮完善,得到廣泛應用,指導當代臨床對疑難雜病、頑癥、重癥的診治,為中醫辨證論治提供了一種思路。
系統性紅斑狼瘡(systemic lupus erythematosus,SLE)是一種全身性自體免疫性疾病,以多系統、多器官受累出現多種臨床表現為特征,病程遷延反復,屬風濕免疫性疑難病的范疇。中醫學文獻中沒有SLE的病名,但從SLE的臨床表現,可將其歸于中醫“陰陽毒”“紅蝴蝶瘡”“日曬瘡”等范疇。從病機形成上,歷代醫家常以衛氣營血辨證。當代醫家多認為SLE的發病因先天不足、或七情內傷、或因勞累過度等內外因而致氣血陰陽失衡,虛、熱、瘀、毒雜見,邪留不去而經絡瘀滯,最終形成頑疾。
“伏邪”理論是溫病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黃帝內經》中醫家已經觀察到伏邪致病的現象,并有相應記載,如“冬傷于寒,春必溫病”或“夫精者,身之本也。故藏于精者,春不病溫”。《傷寒論序例》首次詳實地解釋了《內經》的觀點:“冬令嚴寒……中而即病者,名為傷寒;不即病者,寒毒藏于肌膚,至春變為溫病,至夏變為暑病,暑病者熱極重于溫也;是以辛苦之人,春夏多溫熱者,皆由冬觸寒所至,非時行之氣也。”以此為理論基礎,后世醫家逐漸完善伏邪理論,不斷演變和拓展伏邪的內容,成為溫病學說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
金元時代,劉河間在《傷寒醫鑒》中論述:“冬伏寒邪,…… 至春變為溫病,夏變為暑病,秋變為濕溫,冬變為正傷寒”,指出四時均有伏邪溫病,擴展了伏邪溫病的發病時間。宋代《圣濟總錄》有言:“為風冷邪氣所乘,留薄不去……則心神懊惱而煩痛”,記載了風冷之邪,伏留不去,久而化熱的病變。至明代曾加在其著《景岳全書》中描述了伏邪的病因:“然必以積勞積損及憂思不遂者,乃有此病”,認為勞損、七情與伏邪有關,進一步補充了伏邪引起內傷雜病的因素。吳又可在《溫疫論》首次將“伏”與“邪”合用,稱為“伏邪”,后來出現了許多論述伏邪的專著。如清代葉天士在《臨證指南醫案》有言:“冬月溫暖,真氣未得潛藏,邪乘內虛而伏,因驚蟄節,春陽內動,伏氣乃發。”《伏邪新書》記載:“感六淫而不即病,過后方發者,總謂之曰伏邪,已發者而治不得法,病情隱伏,亦謂之曰伏邪。有初感治不得法,正氣內傷,邪氣內陷,暫時假愈,后仍作者,亦謂之曰伏邪。有已治愈,而未能除盡病根,遺邪內伏,后又復發,亦謂之曰伏邪。”這些觀點已進一步發展形成了伏邪的理論學說。
此外,許多醫家在其論述中雖然未提到“伏邪”一詞,但與伏邪理論類似。如《幼科發揮》曰:“男女交媾,精氣凝結,毒亦附焉。”《溫病條辨》云:“先天之毒,藏于腎臟。”其中“毒”就是伏邪,論述伏邪為先天發病的根本。
喻嘉言在《醫門法律》中有言:“邪陷入里,雖百日之久,仍當引邪由里出表,若但從里去,不死不休。”張鑫等[1]認為伏邪具有“動態時空”“隱匿”“自我積聚”“潛證導向”的特征。伏邪不是固定的位置,而是不停地變化,隱藏在體內。“邪”處于“伏”的狀態不會自動消除,它逐漸聚積,到一定程度就爆發出來,所以伏邪未發時,患者多無癥狀表現,在臨床上難以分辨。邪氣的產生到伏留于體內,正氣在本身不足的基礎上繼續暗耗,無力除邪外出,而此伏邪內滯,則邪熱不解。因此伏邪發病時,病勢往往兇猛,表現復雜,變化急速,邪氣從里到外,或向更深層次發展,導致病程漫長,病情纏綿難愈。
另據《外臺秘要》記載:“其冬月溫暖之時 …… 至春或被積寒所折,毒氣不得泄,至天氣暄熱,溫毒始發”,指出伏邪有伏寒及伏熱,不只寒邪日久化溫,至冬月感受溫暖之氣;亦可伏藏而后發成溫毒。因此伏邪侵入人體,據伏邪偏寒或偏熱的性質,其對正氣的損傷有所不同,如邪性偏寒,其潛伏體內后,則易傷氣陽;邪性偏熱則耗傷氣陰。在正氣耗傷的基礎上,邪氣累積到一定程度,致氣機逆亂,由此產生痰、瘀、濁等多種病理產物,最終發展成頑疾。
根據上述所說,伏邪包括狹義與廣義,狹義的伏邪指伏氣溫病,由于外邪侵犯人體,正氣虧虛,不能排邪外出,而伏于體內,待時而發;廣義的伏邪除了包含狹義的伏邪外,還指伏而不發如七情內傷、飲食不節引起熱毒、痰濁、血瘀等內在的一切致病邪氣或致病因素。
中醫沒有SLE相應的病名,現代中醫根據其不同癥狀和病情發展,將其歸屬于不同的中醫范疇,如有關節疼痛者屬痹證范疇;皮膚出現紅斑者屬中醫陰陽毒、日曬瘡、紅蝴蝶瘡范疇;有腎臟損害者屬水腫范疇等。正如《素問·痹論》所言:“五臟皆有合,病久而不去者,內舍于其合也。故骨痹不已,復感于邪,內舍于腎筋痹不已,復感于邪,內舍于肝脈痹不己,復感于邪,內舍于心肌痹不已,復感于邪,內舍于脾皮痹不已,復感于邪,內舍于肺。”此論述表明病變復雜,可累及各個臟腑,與SLE的病情接近。《金匱要略》中提到“陰毒”及“陽毒”的癥狀表現,也與現代SLE 的臨床癥狀相一致。《諸病源候論》又對陰陽毒的病機作了闡明:“表癥未罷,毒氣不散,故發斑瘡……至夏遇熱,溫熱始發于肌膚,斑爛隱疹如錦紋也。”《丹溪心法》也記載“發斑、發熾……面赤,陽毒也”,指出病情的活動期以熱毒為主。《外科啟玄》中提出“日曬瘡”的說法,認為發病是由于受酷日曬曝,此與SLE 對日光過敏、或紫外線照射之后,誘發皮疹或加重病情的表現有所類似。
隨著中醫現代化、規范化的發展,對SLE的認識有了進一步的深化。《中醫病證診斷療效標準》指出:“紅蝴蝶瘡是一種面部常發生狀似蝴蝶形之紅斑,并可伴有關節疼痛、臟腑損傷等全身病變的系統性疾病,相當于系統性紅斑狼瘡。”當代醫家對本病的病因病機各有觀點。如姜泉教授[2]認為SLE 以先天稟賦不足、肝腎虧虛、氣血失和、氣滯血瘀為內因;六淫侵襲,流注肌膚、四肢關節,日久化熱成毒為外因。邪氣進入臟腑,內外之邪相合,從而發病。SLE以本虛標實為病機關鍵,依據其證候主要有肝腎陰虛、脾腎陽虛的虛證,或熱毒熾盛、氣滯血瘀、痰濁阻絡的實證。李寧等[3]認為SLE發病的主要病因為先天不足,或后天失養,引起元氣所傷、陰陽失衡、氣血失調,同時邪氣進襲,元氣虧虛無力抵抗而發病。溫成平教授[4]認為此病由于素體腎陰虧虛,引起精血不能生化,再復外因毒邪,或情志內傷、飲食不節、勞倦過度等導致毒邪內生,日久入絡,瘀阻絡脈,而見皮膚損傷,累及關節、筋骨和臟腑;溫成平教授還認為此病的病機,其本在腎陰虧虛,其標為熱毒、血瘀致病。總之,多數醫家都認為SLE病因有內、外兩個方面,發病部位主要在腎、脾、肝三臟,是以陰虛為本,熱、毒、瘀為標的虛實夾雜證。
《靈樞·終始》言:“邪氣入深,刺此者,深內而久留之,間月而復刺之,必先調其左右,去其血脈,針道畢矣。”《東醫寶鑒》載:“久病日輕夜重便是瘀血。”這些論述均指出邪氣深入,日久進入經脈,阻滯絡道,便可出現瘀血等病理變化。故伏邪由于飲食不節、七情不調、勞逸失度等,導致臟腑失和,伏邪藏于血脈,氣血循環不利,津血停留,痰瘀阻滯,積久化熱。其所瘀熱就屬于廣義的伏邪范疇。
綜上所述,古代文獻中與SLE相關的記載均有“血”“熱”“毒”等詞,說明瘀熱既是SLE發病、發展過程中的病理產物,同時也是致病因素,熱毒壅滯于血分,凝血成瘀,血熱相搏,膠結難解,形成病勢纏綿復雜之象。如吳又可在《瘟疫論》云:“邪留血分,里氣壅閉,則伏邪不得外透而為斑。” 溫毒發斑在營血分階段存在溫毒化火內陷,灼耗陰血,津虧血澀致瘀,阻遏氣機的過程。《溫熱逢源》有言:“熱附血而愈覺纏綿,血得熱而愈形膠固。”《訂正仲景全書金匱要略注》曰:“因其產后七八日,有蓄血里證,而無太陽表證,則可知非傷寒太陽隨經瘀熱在里之病,乃產后惡露未盡,熱結膀胱之病,當主以下瘀血可也。”在SLE的病程中,瘀熱伏留體內,遷延日久而致人體一身受損,邪熱內郁而發病呈現壯熱不寒、舌絳、脈數;外發肌膚則見斑疹;瘀熱凝滯,不通則痛,甚則關節紅腫;瘀熱伏邪深陷,內閉心包,蒙蔽清竅,而見煩躁不安,或神昏譫言,甚則昏憒不語;再者SLE有累及多臟器,造成多個臟器、系統病變的特點。這樣的發病機制具有瘀熱伏藏致病的典型特點。基于以上認識,故而作者提出“瘀熱伏邪”是系統性紅斑狼瘡的重要病機。
《溫熱逢原》曰:“熱附血而愈覺纏綿,血得熱而愈形膠固”,瘀熱互結,一陰一陽,無形之熱以有形之瘀血為依附,并相互搏結使邪熱稽留不退,瘀血久踞不散。瘀熱伏邪是SLE的發病關鍵,故涼血解毒與活血化瘀法并用是SLE的基本治則。葉天士在《臨證指南醫案》有云:“凡寒涼清火解毒,必佐活血疏暢,恐凝滯氣血也”,說明單用涼血解毒方法,可加重瘀血的凝滯,因血得寒則凝;反之單用活血化瘀之法,又難以清解血熱,熱邪不清,血瘀難消。涼血解毒可清血中之熱,解除血瘀之根,使其不至煎熬津血而成瘀;化瘀使血暢,氣機調達,熱毒失于依附之體,不致血液膠結。現在免疫藥理研究也證實,清熱解毒藥與涼血藥可增強免疫反應的抑制作用,能夠控制免疫復合物,抗御感染,減少發病的誘因。活血化瘀藥能夠降低血液黏度,協助毛細血管循環通暢,促進代謝與清除免疫復合物,從而可逆轉SLE的病理組織,發揮有益的治療作用。
此外肝腎虧虛、陰血不足往往為SLE的發病基礎,瘀熱互結又易耗傷肝腎之陰。反之陰血虧虛,脈道不充,艱澀成瘀;陰虛則生內熱;瘀熱又易耗傷元氣,氣虛運血無力,停而為瘀。故臨床上要注意與補肝益腎、益氣養陰法兼用。
升麻鱉甲湯出自《金匱要略·百合狐惑陰陽毒病》:“陽毒之為病,面赤斑斑如錦紋,咽喉痛,唾膿血,五日可治,七日不可治,升麻鱉甲湯主之。陰毒之為病,面目青,身痛如被杖,咽喉痛,五日可治,七日不可治,升麻鱉甲湯去雄黃、蜀椒主之。”仲景所指“陰陽毒”,陽毒者,邪氣熾盛,正氣抗邪外出,郁于肌膚,上泛頭面,面赤斑斑如錦紋;陰毒者,毒邪內蘊,正氣不足,無力迫邪外出,阻于血絡,面目青,身痛如被杖[5]。上述與系統性紅斑狼瘡的癥狀相似,因此臨床應用升麻鱉甲湯治療系統性紅斑狼瘡非常普遍。
升麻鱉甲湯包括六味藥,從此方意義來看,升麻一味藥,辛涼宣散、升清解毒、透邪外出,《神農本草經》記載:“主解百毒,辟溫疾、障邪”,李時珍用以消斑疹,行血。方中升麻與甘草用量最大,均用二兩,兩味同用加強清熱解毒之功。因陽毒病位在里中之表,故用蜀椒、雄黃辛溫,解毒辟穢,有助引邪外透邪之效。陽毒用之,以陽從陽,欲其速散,這正是仲景因勢利導思想的體現;炙鱉甲甘、寒、咸,能養陰,又能“去血氣,破癥瘀結,消瘡腫”(《日華子諸家本草》);當歸助鱉甲滋陰行血,以散血中之瘀。治療陰毒舍用蜀椒、雄黃,是因為陰毒病位較深,往往陰分已傷,故去不用,以免辛散耗血,傷及陰血。全方簡潔嚴謹,共奏清熱解毒、活血化瘀之效。在臨床上以“瘀熱伏邪”理論治療SLE的名方除了升麻鱉甲湯以外,還有犀角地黃湯、青蒿鱉甲湯等。
綜上所述,SLE 是一種自身免疫性疾病,發病機理復雜,累及多臟器。臨床多數情況下,長期使用激素、免疫抑制劑等,病情仍難控制。通過中醫對系統性紅斑狼瘡的病因病機、致病特點的認識,作者提出“瘀熱伏邪”是SLE的重要病機關鍵,貫穿于疾病的整個發病過程。從新的“瘀熱伏邪”理論角度出發,涼血解毒與活血化瘀法是治療SLE 的基本治法,可極大拓寬中醫臨床的診治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