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然 孟亞凡
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面對西方社會主義運動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中出現的種種衰退現象,諸如戰后無法有效組織起階級斗爭、蘇東劇變等一系列社會事實,西方左翼政治在同保守政治交鋒的過程中陷入低谷。為了使斗爭適應新的現實需要,重新激活左翼的政治力量,西方激進民主政治的代表人物拉克勞和墨菲,提出了“去階級化”的理論構想,并試圖通過此一構想重新界定革命主體、尋找西方社會主義運動的新策略,以實現對社會主義事業的新理解和新實踐。然而,作為一種“后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學”,激進民主“去階級化”的政治策略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觀構成了最為嚴重的挑戰。為此,有必要站在馬克思的階級和階級斗爭學說的立場上,反過來對拉克勞和墨菲的相關問題進行回應。作為馬克思最重要的理論著作《資本論》,最為準確而深刻地闡釋了馬克思的階級觀,因此,站在《資本論》階級觀點的立場上回應激進民主的“去階級化”問題,便成為當下反思的最佳立足點。
由當代西方激進民主率先提出的“去階級化”策略,最為集中而具體地體現在拉克勞與墨菲合著的《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走向激進民主政治》(以下簡稱《領導權》)之中。該書的問世建立在下述歷史和理論背景中:一方面,西方發達國家工人階級的戰后表現令人失望,他們不僅沒有建立起反對資產階級的階級聯盟,沒有成功發起過任何有效的階級斗爭,反而在很大程度上順從了資本邏輯,被資本邏輯所同化、為資本邏輯所馴服;另一方面,隨著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新技術革命和產業結構的調整,雇傭工人階級的生活開始變得碎片化、多樣化和復雜化。對此,有的西方學者甚至宣稱,資本主義內部的社會階級已經隨著福利國家對勞動力市場的推動而消失,①[德]烏爾里希·貝克:《風險社會》,何博聞譯,北京:譯林出版社,2004年,第106頁。而作為“人類意識形態發展終點”和“人類最后一種政治形式”的西方自由民主制度,則標志著“歷史的終結”②[美]弗朗西斯·福山:《歷史的終結及最后之人》,黃勝強、許銘原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1頁。。正是在對這一歷史事實和理論背景進行深度考察的情況下,西方激進民主一方面指認了社會中階級的弱化甚至消失這一歷史現象,徹底放棄了馬克思的“階級還原論”立場,另一方面又反對右翼對“歷史終結”的宣告,而指認當代社會依然處于“日漸擴大的裂痕”和“對立”(并非“敵對”)的發展當中。由此,西方激進民主借鑒了諸如德勒茲的“規訓社會到控制社會的轉變”、朗西埃的“無份之份”等后現代主義方法,動用了葛蘭西的“領導權”、阿爾都塞的“多元決定”等西方馬克思主義內部理論資源,提出了“去階級化”的政治構想。
在《領導權》中,西方激進民主對“去階級化”策略的論證是通過三個方面層層推進的:首先是反對本質主義,強調主體多元決定;其次是否定傳統革命主體,強調民主話語連接;最后則是放棄階級斗爭,強調民主政治推進。
激進民主首先把馬克思主義看成是一種本質主義,這種本質主義的核心就在于它以一種經濟決定政治的經濟主義的理論模式來反觀現實,即是說,本質主義的核心就是“經濟決定論”。 激進民主把經濟決定論評價為“由必然規律統一起來的均質空間的自然主義偏見”③[英]恩斯特·拉克勞、查特爾·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尹樹廣、鑒傳今譯,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75頁。,這就從整體上先行表達出了他們反本質主義的傾向。進而言之,又有三個基本論題構成了作為本質主義的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它們分別是:“經濟運動規律的內生特征相應于生產力中心地位這一論題;社會代表在經濟層面上的統一相應于工人階級貧困的普遍化論題;生產關系應該成為超越經濟領域的歷史利益所在地的條件,相應于工人階級是社會主義根本利益的論題。”④[英]恩斯特·拉克勞、查特爾·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85頁。激進民主對這三個基本論題逐一進行反駁:
就“經濟運動規律的內生特征相應于生產力中心地位”而言,激進民主反駁:“由于歷史比較分析顯示了各個不同國家之間的差別,例如,英國強大的工會比其他地方進行了更強大的反抗,促進了變化。按照這種形式理解的工人斗爭,顯然不能按照資本主義的內在邏輯來加以解釋。”⑤[英]恩斯特·拉克勞、查特爾·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89頁。因而資本的邏輯與工人反抗的邏輯之間就產生了“分裂”,這種分裂不但影響了資本主義的勞動組織過程,還深層次地影響了生產力擴張的節奏;所以社會發展并不能被理解為“自然的和單線的”,而經濟領域的諸事態也不能被理解為“自動的和自我調節的”,以生產力為中心 “是完全沒有基礎的”。就“社會代表在經濟層面上的統一相應于工人階級貧困的普遍化”而言,激進民主指出,由于“以生產力為中心”是一個沒有基礎的命題,所以經濟并不具有單一的規律,無法構成統一的主題。“盡管發達資本主義之中的工資形式已經普遍化了,工業無產階級在數量和重要性上卻已經下降了。這一不對稱是支配著近期關于對工人階級的限制這個問題討論的不確定性的基礎”⑥[英]恩斯特·拉克勞、查特爾·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90頁。。就“生產關系應該成為超越經濟領域的歷史利益所在地的條件,相應于工人階級是社會主義根本利益的論題”而言,激進民主從兩個方面加以反駁。其一,由于工業無產階級的數量和重要性皆已下降,且政治與經濟之間的張力使工人階級被許多無力整合的、常常矛盾的主體控制和撕扯,所以今天根本不可能談論無產階級的同質性問題;其二,又由于客觀利益是一種以服從歷史必然性為根本目的的歷史的利益,這種歷史利益只能在末世論中才會有意義,所以客觀利益是一個不可能放棄末世論的“歷史概念”。綜合對上面三個基本論題的反駁后,激進民主得出結論:“社會主義的根本利益不可能從經濟過程中的決定性地位邏輯地推導出來。而經濟領域不是一個內生的自我調節的空間,那里也不存在著可以被固定在根本階級核心上的社會代表的構造原則,更不存在由歷史利益定位的階級立場。”①[英]恩斯特·拉克勞、查特爾·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95頁。于是,為了實現“社會主義的根本利益”,就有必要去探討“多元的變化和經常矛盾的立場”,并從而放棄“完全統一和同質性的代表”即無產階級。這樣就過渡到了“去階級化”策略的第二條路徑:否定傳統革命主體,強調民主話語連接。
關于第二條路徑,在激進民主看來,當前政治的現實和現實的政治都呈現為一種“復雜的對立和分裂”狀態,它使“革命的合法性不再惟一地被集中在工人階級之中”,因此在“大眾”和“階級”之間出現了結構斷層。②[英]恩斯特·拉克勞、查特爾·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59頁。事實上,“因為‘大眾的’和‘民主的’在群眾斗爭的層面上是有形的現實,而不能被歸于嚴格的階級所有,大量的闡述——從毛澤東的‘新民主’到陶里亞蒂的‘進步民主’和‘工人階級的民族任務’——嘗試把自己定位在按照馬克思主義理論標準難以界定的領域。發生在共產黨領導下的邊緣世界的革命表現為相同的現象:從中國到越南或古巴,大眾同一性比階級同一更為重要,‘大眾’與‘階級’之間的結構性分裂從列寧主義一開始就慢慢滋長,這時候開始形成了它的完全影響”③[英]恩斯特·拉克勞、查特爾·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67頁。。在“有形的現實”中,并“從列寧主義一開始”,“大眾”和“階級”就相互分離并對立起來,因此大眾不能等同于無產階級,二者之間存在結構性的斷層(分裂、錯位)。通過對所謂事實層面進行考察,拉克勞和墨菲指出,“大眾同一性”問題才是目前社會的主要問題;而大眾同一性問題之解決,主要發生在群眾領域,主要方式是通過大眾的“多元對抗”。由于目前根本不存在階級同一性的問題,也就不存在階級領域和階級斗爭的問題。激進民主就通過這樣的方式,既否定掉了無產階級當下的實際存在,又消解掉了左翼對資本主義進行階級分析的可能性。
那么消解掉傳統的革命主體之后,剩下來促進社會變革的主體又是什么呢?激進民主認為,“從考茨基以來,馬克思主義認識到工人階級對社會主義的決定作用沒有自發地產生,而是依賴于知識分子這一中介。然而那樣的中介過去沒有被理解為連接(articulation)——也就是說,從不同的因素來進行政治構造”④[英]恩斯特·拉克勞、查特爾·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96頁。。這樣一種以知識分子作為中介的“連接(articulation)”,就是激進民主構想出來的新主體。但是在激進民主看來,這種被稱為“連接”的新主體并不止于知識分子,它是一種“政治構造”,具有至少三個方面的重要內涵:其一,這個新主體的同一性被關系性所取代,不固定性成為了關系性的基本條件;其二,新主體與“新社會運動”密切相關,而新社會運動涉及到生態斗爭、性少數運動等民主話語斗爭;其三,新主體不再具有總體性,而只具有通過“領導權連接”組成的碎片化的多元性質。這樣,拋棄了“作為統一體的、透明的和被縫合實體的主體范疇”之后⑤[英]恩斯特·拉克勞、查特爾·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186頁。,新主體的對抗,就不再表現為以變革社會關系目的的暴力模式,而成為了各種民主政治之間的對話。
因而,西方激進民主“去階級化”策略的第三條路徑又合乎邏輯地呈現為:新主體放棄階級斗爭,強調民主政治推進。在回答為什么要放棄階級斗爭這一問題上,激進民主從政治思想史的背景切入,認為馬克思主義與雅各賓主義之間具有連續性,這就使他們對馬克思階級觀點的批判似乎更加尖銳。“馬克思主義所引入到社會分化政治原則中的變化,保留了雅各賓主義的本質部分,即關于根本分裂因素和黨派政治得以構成的獨特領域的假設。”⑥[英]恩斯特·拉克勞、查特爾·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168頁。在激進民主看來,一方面,把社會群體劃分為兩大階級,只是一種把資本主義社會的復雜結構及其多元性質單一化的虛構,因為階級斗爭不可能使社會總體僅僅分化為兩個相互敵對的陣營,其實,這種劃分仍屬于雅各賓主義的“根本分裂因素”的延續。另一方面,對于社會政治中兩個陣營之敵對的克服又被委托給了未來,這在本質上屬于一種“末世論的歷史概念”,而這套歷史學假說又連接著雅各賓主義關于“黨派政治得以構成的獨特領域的假設”,因為黨派政治要求在真正進入“未來”之前,必須先藉由某個黨來代表整個階級的階級意識,但整個階級被統一起來的“獨特領域”是不存在的。因此,只有拒絕分裂學說、拒絕斗爭有“一個被統一的政治空間”,并“接受社會的多元性和非決定性”,“新的社會運動”才會產生。①[英]恩斯特·拉克勞、查特爾·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168-169頁。
通過前面論述可知,新主體是通過“領導權連接”組成的多元主體,因而“新的社會運動”就指向了民主政治推進中的“新的對抗”。新的對抗“把一系列極端不同的斗爭匯集在一起,這些斗爭包括都市的、生態主義的、反權力主義的、反制度化的、女權主義的、反種族歧視的、少數民族權力的、地區的或性少數的斗爭,它們的共同點就是它們與被當成‘階級’斗爭的工人斗爭有所區別。”②[英]恩斯特·拉克勞、查特爾·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第177-178頁。而在這些“新的社會運動”中,最新和最富有活力的是“和平運動”,后者使左派可以在圍繞自由民主平等學說的前提下與右派進行激進的話語斗爭。當然,在拉克勞和墨菲那里,最重要的事情莫過于自由和民主了,正如墨菲所言:“自由民主體制是任何民主化過程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而社會主義的各種目標只有在一個自由民主政體內才能以可以接受的方式實現。”③[英]墨菲:《政治的回歸》,王恒、臧佩洪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1頁。這正是激進民主一直強調的放棄階級斗爭、進行民主政治推進的“去階級化”的最終路徑,它實際上意味著,資本主義向社會主義的轉變,只是在民主規范的意義上才有效。事實上,這些政治對抗無法從根本上觸及到資本主義制度的根基,反而會使資本主義對自身制度進行反思、調整和完善,使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不斷加深,從而延長了自己的“壽命”。對此,艾倫·伍德的評價十分到位,他說:“毫無疑問,主張民主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而且社會主義運動的一個重要任務是重新控制民主斗爭這一領域,在這一點上,通常是退回到了‘自由的’或‘資產階級的’政治。”④[加]艾倫·伍德:《新社會主義》,尚慶飛譯,南京:江蘇人民主版社,2002年,第135頁。
但是不得不承認,西方激進民主的上述“去階級化”思想是具有很強的現實針對性和邏輯說服力的。因為該策略以戰后西方社會主義運動的歷史事實為背景,以西方后現代思潮和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相關理論為依托,對馬克思的階級概念進行了解構,從他們所謂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內部向馬克思的階級觀提出嚴肅挑戰。那么,要如何回應激進民主“去階級化”的政治構想呢?當然,單從形式上講,回應本身不能僅僅以全盤否定的方式進行,也要對這一后馬克思主義流派所固有的建設性思路進行某種程度的勘定,因為只有在“揚棄”的意義上回應激進民主的“去階級化”策略,才是“反思”的題中之義。
歸納上述西方激進民主“去階級化”的政治策略及其實現路徑,便不難發現,拉克勞和墨菲對馬克思“無產階級”范疇的解構深層次地蘊含著兩大思想前提:其一,他們無視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及其所有制(經濟領域)是權力壓迫的核心場域這個現實,而走向了一種“政治本體論”。其二,他們無視馬克思的經典文本本身,進而無視“無產階級”范疇所固有的建構性內涵,而走向了一種“經驗實證論”。⑤關于激進民主無視馬克思本人的文本這個方面,可以毫不夸張地指出,不管是在《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中,還是在墨菲獨撰的《政治的回歸》中,竟然沒有一處引文引述過馬克思的原文。與日本馬克思學者對馬克思文本的過分強調而容易流于瑣碎相比,西方激進左翼對馬克思文本的過分忽視也不得不使人質疑,他們對馬克思本人相關觀點的理解是否存在著大而化之而有失準確的缺點呢?要對這兩方面的思想前提進行批判,亦即從整體上先行對激進民主的“去階級化”問題進行反思,則首先要訴諸《資本論》。這是因為,正是通過《資本論》,馬克思既深刻駁斥了把資本主義對抗性問題僅僅局限在政治領域的思想;又深刻論證了作為一種建構性的無產階級范疇,其所具有的理想性、中介性和總體性的重要內涵。
通過先前的論述可以看到,激進民主在“去階級化”過程中,采用了強調“政治”、忽略“經濟”的策略。⑥反對經濟決定論不過是激進民主實施這種政治策略的理論前提。他們認為,新社會運動的開展和話語主體的多元決定必然意味著要放棄經濟決定政治的解釋模式,而樹立起政治本體論的政治解釋模式。①激進民主關于政治本體論的解釋模式,是一種與經濟決定論互相反對的社會理論,前者強調資本主義社會的多樣性構造,而這些構造因素之間在結構上的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因而反抗資本主義統治的可能性并不在于反抗資本的同一性邏輯,要采用多元對抗,這種多元對抗需要以一種民主政治性推進的方式展開,或者說,以一種激進的民主對話的方式展開。然而,政治本體論的解釋模式實質上仍然沒有脫離西方自由民主的制度框架,沒有觸及到資本主義社會矛盾產生的根源,不過是對民主敘事的不同程度的改進或完善而已。西方自由民主制向來反對專制,反對國家對個人的壓迫和統治,但是它只是把解決對抗的可能性局限在了國家和法的政治層面,由于意識形態等方面的原因,它刻意忽略了經濟領域中的統治和壓迫問題。但在馬克思那里,本質重要的卻是,經濟領域的壓迫和對抗才是主導現代社會的根本性的對立,資本主義的經濟領域才是權力壓迫以及反抗壓迫的中心場域,而經濟權力才是現代社會中最為根本的權力結構。②“勞動者在經濟上受勞動資料……的壟斷者的支配,是一切形式的奴役,社會貧困……的基礎;因而工人階級的經濟解放是一項偉大的目標,一切政治運動都應該作為手段服從于這一目標。”參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09頁。在《資本論》中,資本的權力最為集中地表現為:資本作為私有財產權,用它自己的“私人立法”去索取剩余價值,從而造成經濟上的不平等和統治,亦即剝削。作為“資產階級社會的支配一切的經濟權力”,資本在生產過程中“發展成為對勞動,即對發揮作用的勞動力或工人本身的指揮權”;同時,“作為他人辛勤勞動的制造者,作為剩余勞動的榨取者和勞動力的剝削者,資本在精力、貪婪和效率方面,遠遠超過了以往一切以直接強制勞動為基礎的生產制度”③《資本論》(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59頁。。這樣,《資本論》就從根本上回應了激進民主的政治本體論觀點:既然資本統治勞動的經濟領域是現代資本主義社會基本矛盾發生的核心場域,那么所有不以否定資本權力(私有財產權)為目的的斗爭(不管是政治斗爭、經濟斗爭還是其他任何斗爭)無非只是“隔靴搔癢”,政治本體論的解釋模式根本不可能解決問題。
在發現了經濟權力是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最根本的權力之后,馬克思進一步提出,以反抗資本權力為內容的斗爭需要實現為以“集體反抗”為標志的階級斗爭。這是因為,既然資本邏輯具有普遍性和強制性④資本對勞動的統治和壓迫是資本邏輯的一個重要方面,而資本的統治是比其他諸如法律、國家在內的政治統治更為根本、更為普遍的統治。,那么,對資本統治的反抗也必然要通過具有普遍性的群體以強力的方式來進行,這無疑就指向了無產階級(集體)的階級斗爭(反抗)。按照《資本論》的理解,揭露商品拜物教的目的在于揭示出物與物關系背后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但這里涉及到的并非是個人與個人的關系,而是社會關系,是階級與階級之間的關系。正如馬克思所言:“不過這里涉及到的人,只是經濟范疇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階級關系和利益的承擔者。”⑤《資本論》(第1卷),第10頁。因此,《資本論》中描繪過的資本家或雇傭工人,皆不是以個人的身份而存在的,而是以“資本家階級”和“雇傭工人階級”的“利益承擔者”的身份而存在的,前者作為“資本的人格化”,同作為“勞動時間人格化”的后者相對立。⑥個人(無論是雇傭工人還是資本家)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不能作為“有個性的個人”而存在,只能作為“階級關系和利益的承擔者”,這正是現代資本主義社會強加給個人的不幸,同時也反映出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本質的深刻洞見。激進民主放棄這種以“經濟利益的同一”和“集體反抗壓迫”作為最終衡量標準的“階級還原論”,實質上是以歷史發展中的純粹事實為出發點,無視馬克思對無產階級概念的深層次理論建構,從而在放棄對馬克思經典文本進行深入挖掘的基礎上對無產階級概念的一次解構。
因而就更有必要通過對《資本論》無產階級范疇的挖掘來澄清相關問題。不難理解,激進民主以資本主義最新發展的諸多事實為依據,通過一系列論證拒斥了無產階級在現代存在的合法性,這其實是一種以“經驗實證論”去反對唯物史觀的思維模式。但問題在于,唯物史觀自誕生之日起,從來都不是那種“理論對事實完全覆蓋”的經驗實證主義。就本文關注點而言,無產階級的存在固然是馬克思對維多利亞時代工業資本主義社會中貧困人群的真實寫照(一種直接的、事實性的描述),但更為重要的是,無產階級作為馬克思的一項“理論闡述”,還是一個超出了直接事實層面的建構性范疇。在《資本論》中,無產階級范疇的建構性特征需要從三個本質重要的方面進行把握并闡釋,才算是完整的。其一,無產階級范疇的建構特征需要理解為“理想性”;其二,需要理解為“中介性”;其三,需要理解為“總體性”。反過來說,“理想性”“中介性”和“總體性”的內涵共同構筑起無產階級概念的建構性特征。
所謂范疇的“理想性”,是指無產階級概念承載著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實現“普遍的人的解放”的崇高革命理想。馬克思指出,無產階級進行階級斗爭的根本目的是要通過廢除資本主義私有制,消滅資本對勞動的統治,消滅剝削,建立起一個沒有階級的新社會。這就說明,在這一通過“批判舊世界而發現新世界”的過程中,作為實踐主體的無產階級,其本身就是一個超出了純粹事實層面的理想性概念。但是,資本主義社會“在表面上呈現出來的經濟關系的完成形態,……是和這種關系的內在的、本質的、但是隱蔽著的核心形態以及與之相適應的概念大不相同的,并且事實上是顛倒的和相反的。”①《資本論》(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1頁。并且,“如果事物的表現形式和事物的本質會直接合而為一,一切科學就都成為多余的了。”②《資本論》(第3卷),第925頁。為了使無產階級對資本主義及其私有制的本質進行理解,就絕對不能只停留在社會的事實層面,不能停留“在表面上呈現出來的經濟關系的完成形態”當中,而必須超越現代社會的“直接性”。為此,就需要賦予無產階級以一套真正革命的“理論”,使無產階級通過這一“理論”,真正生發出屬于自己的“階級意識”。因而,所謂無產階級范疇的“中介性”,就是指無產階級在考察資本主義的各種“表現形式”時,所引入的那一套“特定的理論”。在馬克思看來,這一特定的理論不是對現實政治課題的直接描述,也不是對無產階級具體斗爭方略的研究,而是從本質上揭示出“隱蔽”在自由交換“表面上”的資本主義所固有的“內在的”“本質的”“對抗性的”“核心形態”。而為了揭示這一“核心形態”,又需要把資本主義的各種經驗客體“把握為和理解為總體的因素,即把握為和理解為歷史地變革著的整個社會的因素。”③[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任立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253頁。因而,所謂無產階級范疇的“總體性”,就是指無產階級“把社會認識為歷史的總體”④[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第262頁。,把社會的各種“局部現象”和“經驗的客體”理解為只是“歷史地變革著的整個社會的因素”。這樣一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所有人、所有事態和所有關系就都會呈現為一種歷史變化著的、暫時的、偶然的形態。于是,《資本論》無產階級概念的建構性特征及其所固有的“理想性”“中介性”和“總體性”的重要內涵就被突出了出來,并從根本上回應了激進民主的“經驗實證論”這一思想前提:階級概念不能僅僅通過事實層面的角度去理解,傳統雇傭工人階級固然伴隨著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而發生了新的變化,但這并不能否認無產階級作為一個建構性范疇所固有的重大的政治解釋力。
顯而易見的是,闡明資本主義的經濟領域是階級斗爭的核心領域,強調《資本論》無產階級概念的建構性及其上述三個方面的本質性內涵,一方面批判了激進民主的“政治本體論”和“經驗實證論”這兩大思想前提,另一方面又為下一步逐一反駁激進民主“去階級化”的相關問題奠定了理論基礎。
如前所述,激進民主在論述“去階級化”問題時主要通過三條理論路徑來展開,其中的第一條路徑即是反對經濟決定論的本質主義,強調主體的多元決定。他們通過三個要點來對此加以說明:一是工人的反抗邏輯與資本的運動邏輯之間存在著斷裂,前者不能通過后者加以說明;二是工人階級的普遍貧困化并沒有在現實中發生,普遍貧困與現代社會發展的經驗事實不符;三是工人階級不具有同質性,他們并不能代表社會主義的根本客觀利益。下面對這三個要點逐一進行反駁:
首先,關于工人反抗的邏輯不能按照資本邏輯來加以解釋的問題。馬克思認為,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經濟領域的壓迫是根本性的壓迫,表現為資本對于勞動的統治是一切矛盾產生的根源;而在《資本論》中,資本之所以會對勞動形成壓迫,是由資本無限增值其自身的本性使然。資本的邏輯最直接地表現為資本家通過無償攫取雇傭工人的絕對剩余價值和相對剩余價值來實現對后者的剝削。因此,雇傭工人作為一個“受苦最深的階級”,是資本剝削的直接產物。只要向雇傭工人傳播無產階級的革命理論,賦予他們階級意識,他們反抗資本家階級的斗爭就必然會形成“工人反抗的邏輯”。所以,資本的邏輯與工人反抗的邏輯之間并不存在分裂,后者恰恰是通過前者而必然產生的。其次,關于工人階級的普遍貧困化與經驗事實不符的問題。由于《資本論》中無產階級范疇的“中介性”使其自身實現了對現代社會各種經驗事實的超越,而范疇的“總體性”又使無產階級把自身的普遍貧困化僅僅看成是資本主義社會“歷史地變革著的整個社會因素”的一種“局部現象”,因而,貧困化與經驗事實不符的“局部現象”,并不足以構成否定無產階級概念及其現實存在的基本條件。再次,關于工人階級不具有同質性,不能代表社會主義根本利益的問題。在《資本論》中,斗爭的張力來源于資本對勞動的統治,表現為經濟領域中的資本壓迫和政治領域中的工人反抗。工人階級的同質性不僅僅在于他們都是產業化的體力勞動者和經濟上的受壓迫者,更在于他們作為一種反抗資本壓迫的政治主體,承擔著廢除資本不平等權利的主要任務。雇傭工人階級表征著“無產階級占有制”和“無產階級自主活動”的最高社會理想和客觀根本利益,因而雇傭工人階級的同質性不僅來源于經濟事實上的經濟政治斗爭,也來源于馬克思所賦予無產階級概念的“理想性”特征。另外,激進民主還認為,工人階級的最高理想及其客觀利益同末世論相勾連。可以說,這是對唯物史觀的極大誤解。《資本論》對待歷史終極目標的態度,絕不同于基督教末世論的預言,而是把共產主義當作一個現實的、有限的目標來討論,共產主義直接連接著對資本主義的社會現實及其意識形態的批判,因而對共產主義的信仰是基于科學發現的結論(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產生及其消滅)和現實的階級斗爭(共產主義運動)的。
激進民主“去階級化”的第二條理論路徑是否定傳統的革命主體,強調由民主話語連接組成的多元主體。但是,只要站在《資本論》無產階級概念的“總體性”角度就會發現,理論的總體性決定了西方激進民主在試圖重新界定革命主體時,決不可能超出《資本論》所論述過的資本與勞動的對抗邏輯之外。由民主話語連接組成的多元主體,它只是在勞動生產形態發生變化的基礎之上,對革命主體進行的某種調試,而并不是選擇了一種所謂的新的革命主體。①“新主體從根本上并未超出馬克思關于勞動與資本對立中的集體反抗邏輯,而只是在當代資本權力空前強大壓力下發生的一些理論變形。”參見張盾:《馬克思的六個經典問題》,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268頁。從總體的觀點來看,“我們的時代,資產階級的時代,卻有一個特點:它使階級對立簡單化了。整個社會日益分裂為兩大敵對的陣營,分裂為兩大相互直接對立的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3頁。也就是說,資本主義在政治上的對抗本質真正只體現在這兩大階級的對立當中,兩大階級才是現代社會的純粹產物,而“其余的階級都隨著大工業的發展而日趨沒落和滅亡”。③《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282頁。所以,站在無產階級概念的“總體性”立場上說,如果激進民主所謂的多元主體也是革命的,“那是鑒于他們行將轉入無產階級的隊伍,這樣,他們就不是維護他們目前的利益,而是維護他們將來的利益,他們就離開自己原來的立場,而站到無產階級的立場上。”④《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283頁。
激進民主“去階級化”的第三條理論路徑是放棄階級斗爭,強調民主政治推進。對此,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這種以話語斗爭作為新社會運動的民主政治革命,它顯然脫離了《資本論》所闡明的資本對勞動進行統治的核心領域,那么,脫離了經濟領域的民主政治推進,它最終又會成為一種怎樣的革命運動呢?答案是,這種不觸及社會根本的“政治對抗”,無疑只能成為一種理性主義的革命話語活動。理性主義的革命話語把理性原則作為現代政治運動的合法性基礎,不過是在現代性的語境下,強化了自柏拉圖以來的規范性政治哲學而已。對此,馬爾庫塞總結說:“法國啟蒙哲學和法國革命的繼承者們的哲學都斷定理性是客觀的歷史的理論,這種力量曾使法國人民從專制的桎梏下解放出來,這種力量將使世界成為進步和幸福的樂園。他們認為,理性的力量,而不是武器的力量,將會使我們的偉大的革命原則得以傳播。”①[德]馬爾庫塞:《理性與革命》,程志明等譯,重慶:重慶出版社,1993年,第6頁。事實上,放棄了現實階級斗爭的民主政治推進,只能成為一種把革命的必然性建立在人的理性之上的語言游戲,似乎只要通過改變人的關于政治世界的“思想”,就可以實現人的善,完善國家和社會生活。反之,唯物史觀的革命觀則強調要把斗爭從理性中抽離出來,在不脫離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這一核心領域的狀況下,使革命的必然性根植于社會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之中,使對抗呈現為一種反抗資本剝削的政治對抗。也就是說,唯物史觀的革命觀要使斗爭從階級關系中產生,而階級關系也因反抗資本邏輯的緣故而表現為了集體對財產私有權的反抗,即“一切人(勞動)反對一切人(資本)的斗爭”。
在逐一反駁了激進民主“去階級化”的理論策略后,隨之而來的問題便是:人們是否真的能夠以一種全盤否定的方式去面對激進民主政治及其“去階級化”的理論構想呢?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被一味否定后的激進民主顯然已經脫離了馬克思主義,而這就同它被冠以“后馬克思主義”的事實相矛盾。②對此,拉克勞在與中國學者通信時解釋道:“后馬克思主義不意味著在馬克思之外或反馬克思主義,而是重視其他社會斗爭形式的馬克思主義……后馬克思主義意味著仍然是馬克思主義的探索,但是它加入了所有社會構造特性中的多樣化方面。”參見[英]恩斯特·拉克勞、查特爾·墨菲:《領導權與社會主義的策略》,中譯者序言第4-5頁。如果回答是否定的,那么,當務之急需要解決的問題便是:人們究竟又能從西方激進民主政治那里學到些什么?而這就涉及到對激進民主的建設性思路進行勘定的問題。如前所述,只有在對“去階級化”策略的思想大前提進行批判、并逐一反駁其具體路徑之后,又對其提供的某種建設性思路進行挖掘,對激進民主“去階級化”問題的反思才算是完整的。
在筆者看來,就西方激進民主提供的建設性思路而言,需要汲取的并不是他們“去階級化”策略所得到的任何一個結論,而是他們的思維方式本身。這種思維方式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表現為他們對“具體歷史狀況進行干預”的理論旨趣,③[美]安娜·瑪麗·史密斯:《拉克勞與墨菲》,付瓊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頁。即他們試圖以“實踐”作為解釋原則來重新激活馬克思主義。其二,表現為他們對“政治解放”維度的高度重視,即他們試圖積極維護現代社會公民的基本政治權利。首先,在拉克勞和墨菲看來,當代西方左翼事業之所以陷入低谷、處于危機當中,究其原因,正在于馬克思主義被“知識化”和“經院化”了。由于深受第二國際及其后斯大林主義的影響,現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的大部分擁護者都肯定了馬克思主義所固有的“科學性”,但是由于部分學者過分強調了這種科學性,使“馬克思主義的某些部分卻仍然牢牢地固定在陳舊的科學觀念之上”④參見周凡主編:《后馬克思主義:批判與辯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7年,第125頁。。這些“陳舊的科學觀念”一方面使得人們將馬克思恩格斯建立在當時歷史條件下的諸種論斷都看成是超出歷史的具有普遍必然性的公式,另一方面對這些公式的理解又只屬于學院派的任務,脫離了現實的革命運動。于是,馬克思主義就這樣被“知識化”和“經院化”了。對此,恩格斯曾經有力地反駁道:“我們的理論是發展著的理論,而不是必須背得爛熟并機械地加以重復的教條。”⑤《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81頁。因此,破解“知識化”和“經院化”難題,就需要在解放思想的過程中,以“實踐”作為解釋原則,以“人類的自身解放”為最高理想,把握現代社會和“生活世界”的“復雜性”“多樣性”“流動性”,從而拋棄知識論的解釋模式,徹底放棄把馬克思主義教條化的種種行為,樹立起實事求是的馬克思主義世界觀。雖然激進民主給出的“實踐方案”,由于其理性主義的本質而沒有脫離出規范性政治哲學的語境和西方自由民主制的結構,而最后歸于破產,但是他們拋棄對馬克思主義進行“知識化”認知,試圖回歸到以實踐作為解釋原則的努力,無疑是值得高度肯定的。
值得借鑒的激進民主的第二種思維方式,即是指他們對“政治解放”問題的高度關注,使人們把目光重新轉移到馬克思探討過的公民的政治權利問題上來。早在《論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就深刻闡明了政治解放所具有的重大歷史意義:“政治解放的限度一開始就表現在:即使人還沒有真正擺脫某種限制,國家也可以擺脫這種限制,即使人還不是自由人,國家也可以成為自由國家”,因此,“政治解放當然是一大進步;盡管它不是普遍的人的解放的最后形式,但在迄今為止的世界制度內,它是人的解放的最后形式。不言而喻,我們這里指的是現實的、實際的解放”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8、32頁。。堅持經濟的優先地位固然是唯物史觀的基本命題,政治本體論不可能成為勾連社會主義與民主的合法性基礎,但是,對現代資本主義條件下經濟作為對抗的核心領域之指認,也并不能成為忽視“政治解放”及其重要性的緣由。由馬克思創立的唯物史觀同他自己肯定過的政治解放之間,并不存在任何理論與實踐上的沖突,而從政治解放到社會解放再到人類解放的邏輯鏈條表明,人類解放只有在政治解放的基礎上才有可能真正實現。因此,在《資本論》中,工人階級對資本家階級的反抗不僅僅屬于經濟領域中的社會解放,同時也是一種政治解放。而對于政治解放,有的學者曾指出:“政治解放的內容中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是:實現個人作為國家公民所享有的政治權利和公民權利、個人作為市民社會成員所享有的私人權利,以及維護市民社會成員個人的基本權利。如果人們連基本的政治權利都享受不到,而且國家不僅不去維護權利,反而以各種制度或者執行制度的人又以各種方式來刁難基本的權利,那么,不要說人類解放,連政治解放都沒有完成,正如同對一個餓得要死的人說,百年之后這里的果實滿地。”②孫亮:《重審馬克思的“階級”概念》,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64頁。毫無疑問,在一個個人的基本政治權利和公民權利都無法得到滿足和保障的社會里,“人的自身解放”無非只是一個遙遠的神話,而“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也只能淪為一句抽象的空話。因此,通過國家立法,全面依法治國,用法律保護公民的基本政治權利,樹立起無產階級的政治意識,“這比那等待百年之后果實滿地要更加有利于現實人們的生活世界本身”③孫亮:《重審馬克思的“階級”概念》,第265頁。。不管怎么說,激進民主為了社會主義的政治解放所作出的種種充滿著烏托邦精神的訴求,亦即他們對正義生活的追求,時至今日仍然是值得人們嚴肅對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