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強不霸：中國崛起的主導性邏輯

楊思靈

眾所周知，“國強不霸”是中國向世界做出的承諾。那么如何在不稱霸的條件下維護崛起勢頭與發展利益就是中國必須要考慮的重大問題與挑戰。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應對新時期的風險挑戰，必須進行堅決斗爭。①習近平：《在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中青年干部培訓班開班式上發表重要講話》，2019年9月3日，http：//www.ccps.gov.cn/xtt/201909/t20190903_133998.shtml.這種判斷具有重要意義。在中國崛起的道路上，無論從客觀上，還是從主觀上，實現中國式的主導性是大勢所趨。客觀上，西方霸權國的“極限施壓”需要中國發揮主導性，為自身可持續發展創造有利空間。主觀上，中國實現了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偉大飛躍，為世界其他國家的發展提供了新的選擇，為世界人類問題的解決提供了新的智慧和方案，②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2017年10月18日，http：//politics.gmw.cn/2017-10/27/content_26628091.htm.大國責任與擔當需要中國發揮主導性。中國發揮的這種主導性從根本上有別于西方國家霸權型主導性，來源于中國歷史傳統文化及中國崛起和發展的現實需要，這種主導性與“國強不霸”之間存在著緊密的邏輯關系。盡管中國已經初步實現主導性，但與霸權國主導性相比，仍然處于劣勢地位，需要謹慎應對。

一、基本概念及其主導性類型

國際關系領域的主導性研究主要屬于現實主義政治無政府屬性下的研究，考察的是國家的地位、權力與國家關系的變化。客觀來看，盡管國內學者以主導性為視角進行了一些研究，但成果相對較少，同時也存在較多晦暗不明的地方。任潔從“中國威脅論”角度考察了中國面臨的主導性國際輿論環境的變化，認為“中國責任論”的出現及重點內容的規定是由西方大國所主導。③任潔：《中國和平發展面臨的主導性國際輿論環境——從“中國威脅論”到“中國責任論”》，《中國礦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盧保婷認為在中美對抗與合作關系的發展進程中，美國發揮了主導性作用。①盧保婷：《中美關系中的美國主導性作用分析》，《陜西行政學院學報》2015年第2期。也有學者從國際制度合作角度探討了世界大國主導性對聯合國千年發展目標的負面影響。②黃超：《千年發展目標塑造中的全球共識性與大國主導性》，《國際展望》2014年第4期。有的學者研究認為東盟安全共同體的建構將面臨缺失主導性國家的挑戰。③郭瓊、陳一一：《主導性國家與東盟安全共同體的建構——兼談美國重返東南亞對建構東盟安全共同體的影響》，《東南亞研究》2012年第5期。在關于中國該如何發揮主導性問題上，一些學者也進行了研究。王逸舟認為出于責任利益及需求，中國在亞太地區應當逐漸發揮主導性影響，以努力成為全球影響力較強及起建設性作用的國家，并得到外界的認可。④王逸舟：《面向21世紀的中國外交：三種需求的尋求及其平衡》，《戰略與管理》1999年第6期。門洪華認為，在主導性地位上，中國可以不求其名，但必須謀實。⑤門洪華：《中國國際戰略導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86頁。他進一步指出，中國應當爭取成為東亞經濟的主導性力量。⑥門洪華：《中國國際戰略導論》，第108頁。另外還有學者從主導性的視角對中國處于世界秩序中的雙重位置進行了研究。⑦[丹]李形、彭博：《中國在世界秩序中的雙重位置：主導權與制衡性主導權的雙重復雜性》，《教學與研究》2019年第2期。鄭永年認為西方已經很難完全主導國際體系。⑧鄭永年：《中美關系和國際秩序的未來》，《國際政治研究》2014年第1期。

從這些研究成果可以看出，因為沒有對“主導性”的明確界定，中國語境下的主導性與西方霸權國語境下的主導性產生了混淆。有的學者直接將西方語境下的霸權（hegemony）譯為主導性來分析中國與世界秩序的關系。⑨[丹]李形、彭博：《中國在世界秩序中的雙重位置：主導權與制衡性主導權的雙重復雜性》。換言之，關于主導性概念的混淆以及簡單地將霸權視為主導性正是西方霸權國將中國視為威脅和挑戰者的邏輯，這對建構中國話語權以及應對中國崛起和發展的外部環境中存在的風險顯然是不利的。比如國內部分研究成果將中美沖突視為國際秩序的主導權之爭，認為兩國相爭的焦點是國際秩序的主導權和規則制定權。⑩劉建飛：《國際秩序與中美關系》，《美國研究》2015年第6期。還有學者用現實制度主義的架構分析當今的國際體系，認為崛起國與守成國正在圍繞國際制度的主導權展開競爭。?李魏：《國際秩序轉型與現實制度主義理論的生成》，《外交評論》2016年第1期。閻學通、孫學峰等認為，擁有世界主導權的國家能夠更有效地維護自身的國家利益，因此在國際社會中沒有一個國際領導者愿意將自己的主導權拱手讓給他國，也不愿意與其他國家分享主導權，且所有的崛起大國都寄予獲得世界主導權。?閻學通、孫學峰：《中國崛起及其戰略》，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6頁。問題在于如果將中國崛起的主導性與西方霸權國家的主導性視為等同或稍加修補，那么就比較容易跌入霸權國的理論陷阱。按照霸權國的理論路徑來思考主導性之爭，那么約翰·米爾斯海默所說的“大國政治的悲劇”就無法避免，其認為大國總在尋找機會攫取超出其對手的權力，最終目標是獲得霸權。?[美]約翰·米爾斯海默：《大國政治的悲劇》，王義桅、唐小松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33頁。按照現實主義的觀點，結構性的利益沖突使理性行為體選擇彼此傷害作為避免最壞結果的最佳戰略，意味著沖突是一種理想的戰略，合作不是。?[美]卡倫·明斯特、伊萬·阿雷奎恩-托夫特：《國際關系精要（第五版）》，潘忠歧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第239頁。約翰·米爾斯海默言之鑿鑿地認為中國肯定會追尋“山姆大叔”的霸權足跡。?[美]約翰·米爾斯海默：《大國政治的悲劇》，第396-403頁。如今美國的戰略界及其官員也是以這樣的邏輯來看待中國崛起的，這種邏輯顯然不利于中國崛起并獲得主導性的理論建構。

中國語境下的主導性與西方的霸權有較大差別。在中國文化的語境中，主導中的“主”指最重要的、最基本的，主導在作為形容詞時，指主要的并且引導事物向某方面發展的。在用為名詞是指起主導作用的事物?倪文杰、張衛國、冀小軍：《現代漢語辭海》，北京：人民中國出版社，1994年，第1611頁。，英語表達為leading、dominant或guiding，①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系《漢英詞典》組：《漢英詞典（修訂版）》，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5年，第1344頁。它的核心意思是主要的或占主要地位，比如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是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主導理論。霸的本義是兇橫、強占，主要指強橫無禮、依仗權勢壓迫人民的人，同時還指中國古代諸侯聯盟的首領。②倪文杰、張衛國、冀小軍：《現代漢語辭海》，第21頁。霸權主要指在國際關系中以實力操縱或控制別國的行為，英文表達是hegemony與supremacy。③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系《漢英詞典》組：《漢英詞典（修訂版）》，第18頁。根據《牛津當代大辭典》，hegemony指聯盟國中的霸主權、領導權、霸權和指揮權，在希臘語中表示領頭及命令之意。④《牛津當代大辭典》，臺灣：旺文社股份有限公司，廣東、上海：世界圖書出版公司，1997年，第833頁。從這些基本的定義中可以看出，在中國文化語境之中，主導與霸權有著截然不同的內涵，甚至有時候兩者的內涵是相對的，比如主權與霸權。國家行為體經常將維護主權視為最核心的利益，而霸權經常試圖讓其他國家讓渡主權。據此而言，主導性本身是中性的，也不代表其必然是壞的或者好的，抑或對的或錯的，關鍵取決于行為體推動什么類型的主導性規范。換言之，霸權只是主導性的其中一種，并非主導性的全部，這是理解中國反對“國強必霸”的邏輯起點，即中國追求的主導性是非霸權性質的。只有這樣，才能正確理解習近平提出中國夢不是霸權夢的邏輯。⑤《中國夢絕不是“霸權夢”》，《人民日報》2019年11月24日第3版。

根據上述界定，如果從霸權的角度來區別主導性，則可以分為霸權型主導性和非霸權型主導性，但這顯然不夠全面。應注意到，21世紀以來，中國系統提出了有別于霸權型主導性國際秩序與國際關系的新理念，以和平、合作、和諧為核心，一種有別于霸權型的主導性逐漸出現，根據其內容及國內學者的研究，可以將之確定為和合競爭型主導性。那么以這種主導性作為區分，主導性可以分為和合型主導性與霸權型主導性。

從歷史的延續性來看，霸權型主導性可以分為野蠻霸權型主導性和文明霸權型主導性，前者以16世紀的西班牙、17-19世紀的英國等為代表，后者以二戰后的美國為代表。15世紀以來的西方拓展其在地區和全球的主導性是赤裸裸的軍事優先的霸權之爭，侵占殖民地、鴉片貿易、販賣非洲黑人奴隸、頻繁的歐洲戰爭、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等都是西方國家霸權型主導性的產物及其表現，因此將之稱為野蠻霸權型主導性。二戰后以美國為代表的霸權型主導性則表現得比較有欺騙性，與野蠻霸權型主導性表現出一定差異。和合型主導性可以分為和合秩序型主導性及和合競爭型主導性，以古代中國及如今的中國為代表；就和合型主導性而言，在近代之前，中國長期處于主導性地位，在文化傳播上，西方文官制度的發展深受中國文化的影響，在東亞，中國也處于文化的中心，周邊國家的政治制度及官僚體系無不或多或少地受到中國的影響。在貿易上，以朝貢體系為核心，形成了以文明為依托的各種絲路。中國的這種和合秩序型主導性沒有以軍事手段作為先導，沒有強制性的霸權規范體系，總體來講是以文明以及經濟發展的成就主導著東亞的發展進程。在此基礎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尤其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倡導的是和合競爭型主導性。這種主導性既有別于中國歷史上的和合秩序型主導性，又區別于霸權型主導性。

如果以霸權型主導性與和合競爭型主導性為核心，在內容上還可以再進行類型細分（見圖1）。

圖1 主導性類型概覽

如美國霸權型主導性可以分為有限霸權型主導性和無限霸權型主導性。前者指行為體只能在某些領域實現霸權型主導，后者指行為體在所有領域占據優勢并強勢主導。和合競爭型主導性可以分無限和合型主導性和有限和合型主導性，前者指綜合性強、內容全面的主導性，后者指在某個領域發揮主導性。在表現形式上，霸權型主導性可以區分為剛性霸權型主導性與柔和霸權型主導性。前者包容性差，后者會呈現一定的歧視性包容。和合型主導性表現為協商和合型主導性、倡議和合型主導性等，它的特點是包容性強，不具備強勢地位的行為體也可以發揮主導性。如果以不同的層次劃分，霸權型主導性又可以分為地區霸權型主導性與全球霸權型主導性，和合型主導性可以分為地區和合型主導性與全球和合型主導性。

在核心觀念及制度安排上，霸權型主導性與和合競爭型主導性存在根本不同（見表1）。比如在主導性手段上，霸權型主導性強調軍事優先，和合競爭型主導性以經濟為先；在組織架構上，霸權型主導性排異性強，尤其表現在打造軍事同盟推行“排異”策略方面，和合型主導性強調包容性；在利益上，霸權型主導性強調自我為中心的利益觀，和合競爭型主導性強調人類優先等；在理論淵源上，兩者有著本質上的差別，霸權型主導性體現的是均勢理論以及后來的三大西方主流理論，即（新）現實主義、（新）自由主義及建構主義。根據國內學者的研究，和合競爭型主導性的理論基礎是和合理論，包括海陸和合論、國際共生論、生態制度論、文化中國論、創造性介入論、道義-實力論、關系-過程論、新天下體系論、社會演化論、廣義安全論等。①余瀟楓、章雅荻：《和合主義：國際關系理論的中國范式》，《世界經濟與政治》2019年第7期。盡管這些理論多為對西方理論的創新，但提出的角度均深受中國和合文化影響。從更高層次來看，以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為標尺，由中國倡導的和諧世界論、人類命運共同論、全球治理論、新型國際關系論、綜合安全論等均是和合競爭型主導性的理論來源與重要支撐。

表1 不同類型主導性的比較

二、中國尋回主導性：必要性、表現與實質

從古代歷史至現在，中國與國際體系的關系經歷了主導、閉關、孤立、參與、融入等階段。當談及中國崛起問題時，往往容易把眼光局限于經濟數字及軍事力量，但是否能將兩者作為中國崛起的標志值得商榷。在國際秩序中，筆者認為崛起的標志要看其在國際體系中是否擁有主導性。換言之，找回主導性，是中國崛起的初級階段。這也是為什么習近平在中國共產黨十九大報告中強調中國已經實現從站起來、富起來、再到強起來的轉變，這個“強”顯然不能只僅僅表現在經濟與軍事力量上，更表現在中國又找回了主導性。當然，經濟與軍事力量是實現主導性回歸的必不可少的前提條件。

（一）尋回主導性的必要性：應對霸權型主導性

首先，更好地維護自身的國家核心利益。如果連自身命運都無法主導，那么崛起就是奢談。如果說改革開放后中國是主動、積極地參與國際社會，發出自己的聲音，才能確保自己的國家利益，①門洪華：《中國國際戰略導論》，第140頁。那么現在則是只有發揮主導性，才能更好地維護自己的國家利益。歷史上西方大國霸權型主導性從未放棄過損害中國的國家利益的行為。近代以來，英帝國霸權將中國引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地區霸權日本多次發動侵略中國的戰爭，給中華民族帶來了深重的災難，國家安全、領土完整、民族尊嚴等這些國家核心利益遭到霸權型主導性國家的無情踐踏。沙俄（及之后的蘇聯）與美國的霸權型主導性同樣對中國的核心利益造成損害，前者割走中國版圖150萬平方公里，后者一力促成了中國大陸與中國臺灣的分裂，致使中國至今仍未能實現統一。

冷戰時期及冷戰后的中美關系充分反映出美國霸權型主導性對中國國家核心利益的損害。從封鎖到冷戰盟友，再到接觸，直至今天的打壓，美國依據的行事原則是赤裸裸的地緣政治霸權，在中國周邊搞軍事高壓，從對臺灣軍售到遍及印太的軍事基地，對中國內政從未停止過干涉，只是表現形式有所不同。中國要想擺脫這種被動挨打的局面，發揮主導性顯然是必然的選擇。比如在建構國家綜合安全框架、在維護亞洲共同安全、在周邊安全機制建構上均需發揮主導性，積極改善中國面臨的來自霸權國家的安全壓力，維護中國的核心利益。正是有了這種以經濟和軍事力量為支撐的主導性，我們才能在維護核心國家利益上發出最強音。正如2014年3月30日，習近平在德國柏林發表演講時表示：中國不認同“國強必霸”的陳舊邏輯，只有和平發展道路可以走得通。當然，中國將堅定不移維護自己的主權、安全、發展利益，任何國家都不要指望我們會吞下損害中國主權、安全、發展利益的苦果。②習近平：《我們不惹事，但也不怕事》，2014年3月30日，http：//world.people.com.cn/n/2014/0330/c157278-24773400.html.

其次，實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安全環境建設需要主導性。毫無疑問，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取得了偉大成就。在經濟建設方面，2018年國內生產總值達到90.03萬億元，創下歷史新高，對世界經濟增長貢獻率超過30%以上，對外貿易、對外投資、外匯儲備均居世界前列。人均國內生產總值64644元，比上年增長6.1%。③中國國家統計局：《2018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2019年2月28日，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1902/t20190228_1651265.html.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得到極大鞏固和完善，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得到極大完善和提高。在對外經濟合作方面，取得了顯著成效，2018年貨物進出口總額達到305050億元，比上年增長9.7%。與“一帶一路”沿線國家進出口總額達83657億元，比上一年增長13.3%。④中國國家統計局：《2018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

盡管中國面臨的外部安全風險不斷加大有目共睹，但在中國逐漸取得周邊安全與合作態勢的主導性情況下，積極與霸權型主導性國家展開斡旋，保障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順遂發展。通過頗富特色的社會主義大國外交，自十八大以來，逐漸形成了全方位、多層次、立體化的外交格局，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發展創造了良好外部條件。⑤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 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一帶一路”倡議向高質量合作邁進，先后舉辦兩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全球治理觀念得以推進，綜合安全觀得到越來越多國家的認可，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在國際制度中的影響力逐漸增加，上合組織、金磚國家等合作取得極大成就。毋庸置疑，中國在這些合作理念、合作機構及組織中具有重要的主導性，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發展奠定了重要基礎。未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要實現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依然要求中國必須在周邊安全與經濟合作中加強主導性，以減緩來自霸權型主導性國家的沖擊。

再次，傳播中國的聲音與理念需要主導性。在話語關系上，中國與周邊存在著嚴重的“以鄰為壑”的現象。周邊國家相信霸權型主導性國家告訴他們的關于中國崛起的故事，周邊國家往往從西方話語體系中去審視中國、解讀中國，周邊“中國威脅論”由此不斷產生、延展，總是認為中國的和平發展理念別有所圖。從而形成一種趨勢，在安全上周邊國家要借重霸權型主導國家的介入，經濟上則希望與中國合作。近年來，隨著中國在周邊外交上的主導性上升，周邊國家從霸權型主導國家接收中國信息（已經被扭曲）的情況有所改變，尤其中國主導提出的一些地區、全球合作理念得到周邊及發展中國家的廣泛認可，他們越來越愿意直接從中國獲取信息，與中國展開頻繁的交流，中國在相關合作制度中的主導性日益獲得認可，比如推進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在國際社會中的傳播。在未來一段時間內，霸權型主導性國家在制造國際輿論環境方面仍然擁有優勢，中國在此領域的主導性仍然有待加強。只有中國能夠在話語建構上徹底取得主導性，有關“中國威脅論”創造的循環條件才有可能被最終打破，中國提出的關于人類命運前途的先進性理念才有可能傳播得更深、更廣、更寬及更遠。

第四，建構更為公正、正義的國際制度需要主導性。走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中國被霸權型主導性國家看作是“異端”，常懷有必先滅之而后快的心態。然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卻在霸權型國家主導的世界里獲得了長足的發展。從1978年改革開放，中國決心加入霸權型國家主導的國際社會開始，就被打上了歧視的烙印。盡管中國當時作出了“和平與發展”是時代主題的判斷，霸權型主導性國家卻在國際社會與國際合作中給予中國非正常的地位。比如中國加入WTO，西方霸權型主導性國家不給予中國完全市場經濟地位。值得一提的是，在當年給予中國歧視條件的同時，西方國家承諾2016年前后中國將自動成為完全市場經濟國家。但時至今日，霸權型主導性國家不僅未打算兌現自己的承諾，反而污蔑中國破壞市場規則、破壞國際秩序。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國積極發揮主導性，主動出擊，聯合共同被霸權國家所歧視的行為體，主導國際制度的改革，使之更為公平、正義就顯得非常必要和緊迫。

（二）尋回主導性的表現

一是主導提出關乎人類與世界發展的先進的理念設計，主要包括和諧世界、人類命運共同體與全球治理等。2005年4月，胡錦濤在亞非峰會上提出構建一個不同文明友好相處、平等對話、發展繁榮的和諧世界。2005年7月，中俄將“和諧世界”寫入了兩國《關于21世紀國際秩序的聯合聲明》。同年9月，胡錦濤在聯合國全面闡釋“和諧世界”的內涵，和諧理念逐漸為國際社會所接受和認可。人類命運共同體由新一代中國領導人所提出。2013年3月23日，習近平在俄羅斯莫斯科國際關系學院發表演講，指出這個世界日益成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①習近平：《論堅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5頁。迄今為止，中國已經提出了包括周邊命運共同體、雙邊命運共同體、亞太命運共同體、人類命運共同體、網絡安全命運共同體、核安全命運共同體、金磚國家利益共同體等多種共同體形式。在多邊和雙邊框架內，人類命運共同體已經被寫入聯合聲明、合作文件等，比如金磚利益共同體、中巴人類命運共同體、中柬人類命運共同體等。隨著中國經濟的不斷發展，在與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緊密相連的全球治理問題上，中國也經歷了從積極參與到發揮主導性的過程。這些理念突破了此前中國主要關心國內經濟發展的情勢，不僅打破了霸權型主導性國家精心構筑的“中國威脅論”，同時也表明中國在主導國際社會往何處去有了自己的主張。在更大層次上，通過這些先進理念，旨在為世界走出零和博弈的范式創造條件，充分發揮中國獨特主導性的作用。

二是共同主導提出或推進經濟合作的頂層設計，主要包括“一帶一路”和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RCEP）等。2013年9月7日和2013年10月3日，習近平分別于哈薩克斯坦和印度尼西亞提出共同建設“絲綢之路經濟帶”和“海上絲綢之路”的構想，簡稱“一帶一路”，后又將其他幾條經濟走廊納入該框架。“一帶一路”是中國主導提出的合作倡議，受到國際社會的普遍歡迎。2016年6月20日，習近平在波蘭發表演講時指出，“一帶一路”建設是沿線各國共同的事業。②習近平：《習近平談一帶一路》，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2018年，第107頁。2017年5月14日，習近平在首屆“一帶一路”國際合作高峰論壇開幕式上提出了“一帶一路”建設的“五路”主張：即和平之路、繁榮之路、開放之路、創新之路和文明之路。③習近平：《習近平談一帶一路》，第182-184頁。在6年的時間里，中國已經同137個國家及30個國際組織簽署了“一帶一路”倡議合作文件197份，合作對象包括亞洲、歐洲、非洲、拉丁美洲、南太平洋及大洋洲等地區的國家或國際組織，①朱彩云：《“一帶一路”倡議進入高質量發展快車道 國際仲裁助力解決跨國商事糾紛》，2019年11月12日，http：//news.youth.cn/gj/201911/t20191112_12116749.htm.形成了中國主導、其他國家共襄盛舉的合作場面。另外一個有利于中國發揮主導性的設計是RCEP。RCEP實際上是以東盟為主導開始的，但中國無疑在其中起了積極的推動與引領作用。比如2018年11月14日，李克強在新加坡舉辦的第二次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的領導人會議上呼吁：RCEP到了談判的關鍵時期，必須堅持再接再厲，爭取2019年達成協定。②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政府：《這個35億人口的“朋友圈”距建成更近了，李克強呼吁踢好“臨門一腳”》，2018年11月15日，http：//www.gov.cn/premier/2018-11/15/content_5340618.htm?baike.可見，中國在RCEP中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與另外一個地區大國印度的態度形成鮮明對比。2019年11月4日，RCEP第三次領導人會議在泰國曼谷召開。15個成員國完成了談判工作，印度則聲明不愿意加入RCEP。“一帶一路”與RCEP對中國在經濟合作中發揮與其他國家共同主導性作用是及其有利的，也是中國逐漸提升主導性的重要舞臺。

三是國際制度建設的共同主導性。在積極參與聯合國多邊框架制度的同時，中國也嘗試在其他國際制度建設方面發揮共同主導性，最典型的是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它是第一個由包括中國在內的多個國家共同主導倡議建立的多邊金融機構，且總部設在北京。2014年10月24日，包括中國在內的21個創始成員國在北京簽約，決定建立亞投行。2015年12月25日，亞投行正式建立。有趣的是，在亞投行成立前后，多個西方大國對亞投行表現出了濃厚興趣，并表示愿意加入，這些國家包括德國、意大利和法國等。截至2019年7月，亞投行成員總數達到100個。金融制度是主導規范能夠長期維持的重要支撐，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的建立對于支撐中國主導合作規范會產生積極的作用，但與此同時，制度一經形成，中國的主導性也會受到制約，但因為中國并不謀求霸權型主導性，這種制約對中國是無害的。

四是國際關系發展的主導性。構建新型國際關系是中國在國際關系領域發揮主導性的重要表現。2013年3月23日，習近平在訪問俄羅斯時發表的演講中提出，要跟上時代步伐，不能身體進入21世紀，腦袋還停留在過去，還停留在殖民擴張的舊時代里，還停留在冷戰思維及零和博弈的舊框架內，面對國際形勢的深刻變化及同舟共濟的現實需要，各國應當共同推動建立以合作共贏為核心的新型國際關系。③習近平：《論堅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第6頁。2013年6月7日，習近平在訪問美國時又提出與之構建新型大國關系的主張。④習近平：《論堅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第34頁。新型國際關系的內涵是合作、伙伴、共贏，與霸權型主導性國家主張權力追求有根本上的不同。正如習近平指出，隨著中國的快速發展，國際上有些人擔心中國會走“國強必霸”的路子，一些人提出了所謂的“中國威脅論”。有這樣的看法和想法，大多數人是由于認知上的誤讀，當然也有少數人是出于一種根深蒂固的偏見。⑤習近平：《論堅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第106頁。其實質是霸權型主導性國家害怕自身的霸權地位受到中國的威脅。中國提出構建新型國際關系的主張就是要打破這種國強必霸的傳統模式。

（三）中國主導性的本質與規范：和合競爭型主導性

從中國尋回主導性的表現可以看到，無論是在理念上的提出、經濟合作的推進，還是在國際制度的建設以及國際關系發展的主張等方面，中國與霸權型主導性國家的力主自我為中心、排斥異端截然不同。中國尋回的是和合競爭型主導性，即和平、和諧、合作、公平競爭的主導性，而非傳統西方大國霸權型主導性（見表1），目標在于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新時期中國和合型主導性有如下特點：

一是規范漸成體系。近年來，中國和合型主導性逐漸形成一個體系，與霸權型主導性國家日益影響地區與世界和平不同，中國的主導性規范正在為地區與世界和平而努力。在這個規范之中，人類命運共同體是目標，全球治理與和諧理念是引領，新型國際關系、一帶一路、RCEP等是實現路徑，國際制度建設是重要支撐，國內經濟實力與強大國防是實現和合型主導性的戰略保障。從這點可以看出，中國和合型主導性規范已經初步確立，并成為中國崛起的重要標志。

二是來源于中國歷史傳統，和合是核心。余瀟楓、章雅荻指出，和合主義是中國外交的理論范式，歷史淵源可以追溯到《易經》，傳于歷代的王道，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得到長足的發展。①余瀟楓、章雅荻：《和合主義：國際關系理論的中國范式》。正如秦亞青指出，中華文化的一些思想理念，對于解決我者與他者的關系，思考自我利益和他者利益提供了適宜的解決方案，也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了理念支撐。②秦亞青：《中華文化與新型國際關系》，《世界知識》2019年第1期。總體來看，古代中國追求的是和合秩序型主導性，有自我為中心的特點，有上下尊卑之分，這顯然是和合文化中的糟粕。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中國逐漸提出新的觀念，繼承了和合文化的精髓，比如提出“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尤其是進入21世紀之后，中國新時代和合型主導性吸收和合的優點，拋棄天下秩序觀，代之以和平、平等、合作、共贏等新觀念，同世界各國人民和睦相處、和諧發展，共謀和平、共護和平、共享和平。③習近平：《論堅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第107頁。中國提出的人類發展理念、國際制度建設、國際合作制度以及國際關系的發展，其核心都是和合，沒有以文明區分敵友，沒有以國際制度排斥異己，沒有以實力大小分高下，沒有戴著有色眼鏡的偏見，主張的是不管國大國小、是弱是強，一律平等，主張的是“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④習近平：《論堅持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第77頁。

三是不追求單極主導性，以倡議和合型主導性為主。中國是在追求主導性，但沒有追求單一主導性，而是多極世界的多元主導性，追求的是倡議類型的主導性。在中國所主導倡議的理念、制度建設中，中國持包容開放的態度，并沒有堅持中國必須占據絕對的優勢地位，而是主導大家共同推進，真正實現全球發展的共商、共建、共享，在安全上的共同安全。在“一帶一路”倡議上主張的是戰略對接，而不是強加霸權型主導性的政治經濟條款，不是霸權國家盛氣凌人的恩賜姿態。所有國家均是平等的發展與合作伙伴。中國和合型主導性不排斥其他國家共同合作、共同倡議、共同主導，只要這個國家不是以霸權型主導性方式損害中國的國家核心利益，不是損害地區與世界的安全及和平。

三、中國推進主導性策略的幾點思考

首先，和合型主導性規范的建設需要量力而行。再強大的經濟實力，中國也不可能包攬全球各類問題的解決。正如習近平指出，中國要積極參與全球治理，主動承擔國際責任，但也要盡力而為、量力而行。⑤習近平：《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二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年，第449頁。對于核心國家利益，投入比較多的資源進行維護和主導是可以理解的，但對一些相對次要的國際利益則不能承諾太多。換言之，鑒于中國仍然處于崛起的初級階段，應時刻注意不無限放大中國在國際上的戰略利益。同時在發揮和合型主導性時，注意處理好內部與外部合作的問題，即中國的對外合作不應過度透支中國的戰略資源，應當注意和合型主導性也是有邊際和高度的，超過一定邊際和高度，就可能出現顧此失彼的問題。比如在“一帶一路”合作中，最應當落實的是共建的問題，中國不可能永遠給這些合作國家大量、長期輸血，也沒有這個能力，最緊迫的任務是能夠培養沿線國家自己造血的能力，真正實現共建格局。在正確的義利觀中，可持續的義利觀是重要內容，兩者相互辯證和統一的關系不能被打破，以免產生適得其反的效果。要避免全保姆式的所謂的合作情況出現。

其次，繼續加強和合型主導性下的國際制度建設，以應對來自霸權型主導性國家的壓力。亞投行的成立較為成功地擴大了中國的朋友圈，多個西方國家不顧美國的勸阻加入了亞投行，極大地緩解了中國發揮主導性的空間壓力。客觀來看，國際制度建設不完善仍然是和合型主導性的軟肋。中國應當繼續主導將共同安全、全球治理、人類命運共同體、和諧世界、新型國際關系落實到可以操作的地區國際制度之中，能夠有建設的框架、目標、步驟及利益的規定，使這些制度成為中國繼續獲取主導性的重要支撐。在共同安全上，主導建設多邊安全聯系機制，在經濟合作領域，繼續推動RCEP在各國的批準和生效，同時積極完善“一帶一路”的合作與評價機制，鼓勵私營企業積極參與“一帶一路”合作。在與西方霸權國家的合作中，繼續保持定力與耐心，不以脫鉤為努力方向，主導倡議中美與其他大國之間構建多邊安全協調機制的可能性，實現兩種主導性的柔性對接，減緩其他大國帶來的負面影響。

第三，穩扎穩打，夯實中國在東亞及周邊的和合型主導性。不管美國霸權如何理解中國的所作所為，但中國在東亞及周邊曾經形成過以文化及貿易為主要內容的和合秩序型主導性，而如今中國經濟發展規模位居世界第二，其在東亞及周邊發揮主導性具有一定的客觀性。從主觀層面來說，東亞及周邊是最能夠影響中國安全的地區，中國有發揮主導性的需求與能力。中國在周邊及東亞與多個國家存在領土、領海問題，且霸權型主導性國家不斷在這些問題上進行挑撥和選邊支持，對中國與相關國家在此領域的和合主導構成了挑戰。比如在南海問題上，中國主導與相關國家早就達成了相關合作解決框架，但美國卻在南海問題上頻頻挑事，不斷在南海加強武力介入，制造中國在南海限制航行自由的國際形象。在臺灣問題上，美國頻繁地向臺灣出售武器。這些問題事關中國主權與國家統一，是中國的核心利益問題，但卻長期被美國主導。以此而言，中國繼續在東亞及周邊塑造和合型主導性既有應對霸權主導性的需要，同時更是為了維護自身的安全及國家核心利益，同時實現地區及國家共同和平解決爭端、共謀發展。

第四，繼續發揚中國和合型主導性的非排異性傳統。在中國和平發展的過程中，中國參與了霸權型主導性規范，尤其在經濟合作與貿易領域，并從其中獲得了融入國際社會及發展經濟的機會，盡管遭到了霸權規范的歧視。如今隨著中國經濟與軍事能力的不斷增長，更關鍵的是隨著中國主導性規范逐漸加強的今天，霸權國家越來越難以容忍中國的崛起和發展。但相對而言，中國之所以能夠拓展自身主導性規范，關鍵在于繼承了和合主義的歷史基因，且在地區與全球的合作中，摒棄了霸權規范獨有的排異性特點，顯示出強大的包容性。最明顯的例子是在東亞地區合作中，中國積極推動東盟主導下的地區合作成為現實。在未來與霸權型規范的博弈之中，繼續發揚和合型主導性的包容性異常重要，只有這樣才有可能團結廣大的發展中國家力量，與東亞及周邊國家實現持久的和平及經濟合作，進一步延展中國和合型主導性，為應對霸權型主導性提供重要支撐，最終實現地區與世界的和平與持久安全。

第五，主導轉變中國形象話語權的三棱鏡現象。鑒于美國霸權型主導性的優勢地位，國際社會中誰黑誰白由其描繪，周邊國家形成了“經濟上中國是一個合作伙伴，在安全上是一個潛在威脅”的思維模式。比如關于“一帶一路”倡議，周邊國家（包括友好國家如巴基斯坦、俄羅斯）仍然借用西方的權力平衡、地緣政治等范式進行分析和研究，中國提出的共商、共建、共享理念未被正確理解和接受。要改變這種話語形象的三棱鏡現象，中國必須要在話語權建構方面加強主導性建設。可行的辦法仍然是持續創新人文交流渠道，尤其在語言、文化等方面加強基礎教育合作。同時，培養中國精英話語“走出去”的能力，鼓勵國內學者在國外媒體、國際論壇多發聲、常發聲。最為關鍵的是應在國際關系理論方面全面建構和合型主導規范，完善、暢通、規范中國與周邊國家的話語信息傳輸通道，最大可能地避免三棱鏡導致的信息扭曲、折射與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