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桂 呂嘉林
歐洲大多數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都認為,馬克思主義經濟學體系有兩個重要目的,一個是為了解釋資本的生產與分配過程怎樣決定資本主義的發展,另一個是為了對資本主義經濟學的理念和政策進行系統性的批判。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的最終解體是不可避免的,這是因為資本主義的生產模式雖然也會累積剩余,但這種剩余是通過對人的勞動進行剝削而取得的,所以更難在直觀上被人民感受和認知到。資本主義的剝削過程被隱藏在商品進行市場“自由交換”的外衣下,似乎顯得格外普通與正常,這也是馬克思將這個過程稱為商品拜物教的原因。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二卷《資本的流通過程》中闡明了資本主義剩余進行積累的過程,今天的西方學者多將其稱為收入的循環流動(circular flow of income)。馬克思論證了資本主義再生產的過程,并將其和收入流動聯系起來。但馬克思的論述并不止于此,在《資本論》后面的論述中,馬克思還試圖對他的理論進行進一步的完善。例如在《資本論》第二卷結尾的《簡單再生產》和《積累和擴大再生產》兩章中,馬克思就試圖刻畫出一種不需要增加生產或者資本存量就可以完成的再生產,但他并沒有完成對這一問題的論述。基于馬克思未完成的論述,西方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界試圖加以發展,從而提出了批判性政治經濟學的理念。
在批判性政治經濟學者看來,19世紀下半葉產生的一系列金融創新深刻而根本地改變了資本主義的金融結構。這種改變不僅體現在資本的真實流通轉向產業級別的資本流通,還體現在被凱恩斯稱為貨幣與資本金融性流通逐漸產生的現象上。進一步從更宏觀的視角看,這種改變還沒有止步于對現代經濟中貨幣與資本流通格局的改變,而且對資本主義經濟的整體結構進行了重大改變:金融成為了現當代資本主義的重要支柱和基石。
19世紀中葉,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內的金融產業發生了重要的變化。這其中的一個重要變化就是資本市場開始涌現出以長期債務和持有企業股份為主要形式的長期金融性安排。1860年之后,主要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從美國和英國開始,都相繼允許企業進行合資持股。之前,傳統資本主義體系下的融資與金融結構是以由單個企業家單獨持股并控制企業的模式為主。合資持股制度的出現改變了這種經典的模式,20世紀以來的大型公司幾乎全部是以公共上市、股東合資持股的資本結構出現。①Kindleberger,C.P.,A Financial History of Western Europ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p.24.早期這類合資形式主要集中在建筑業特別是建造運河和鐵路的工程上,也有一些被用來為開發煤礦而融資。此外,這些合資企業在當時還需要議會進行特別授權才能成立。馬克思在他的個人筆記中注意到了這些變化,但并沒有就這種變化的重要意義進行更系統的論述和寫作。②Dellheim,J.,“Joint Stock Company and Share Capital as Economic Categories of Critical Political Economy”,In “Karl Marx’s Unfinished System as a Challenge for Our Times:Reflection on Marx’s Third Volume”,edited by J.Dellheim and F.O.Wolf,London:Palgrave,2018,pp.265-298.
當合資企業這種長期金融的制度性安排變得更為普遍之后,資本控制的中央化和資本主義生產的集中化就在資本主義社會里以更大規模、更普遍的趨勢粉墨登場。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也更多地對這種現象進行了直觀的認識。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種改變對資本主義體系穩定性的影響卻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這個問題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首先,大型資本主義企業由于能通過長期債務或股權的方式進行融資,因此可以直接從資本市場上獲取資本,從而以債券或股票的方式來支持他們要運營的產業項目。這種變化使得大型企業更不易受到市場信用短缺的沖擊。在此之前,傳統的資本主義企業主要是靠企業所有者個人的資本來支撐運營。而當資本主義進一步發展,企業不斷產生對更多資本的需求時,短期銀行借貸就以不斷滾動的形式在企業存續期間不斷進行資本供給。③Kindleberger,C.P.,A Financial History of Western Europ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3,p.37.如果銀行不愿意繼續借貸,那么資本主義企業家(也即馬克思所說的“真正的”資本家)就無法繼續使用原有的滾動短期借貸模式,并面臨流動性短缺的危機,最終對企業生存造成威脅。這種場景就是傳統資本主義模式下典型的金融危機:投資熱潮使貨幣加速流出銀行體系,特別是當工資被以硬幣的形式支付的時候。由于紙幣的發行和黃金儲備相掛鉤,銀行體系內的紙幣、硬幣和黃金儲備在此情形下不斷減少,迫使銀行通過提升利率的手段來壓抑融資借貸的需求。當這種調控手段無法起效時,銀行就會直接拒絕繼續進行貸款。由此產生的金融危機激起了一代經濟學人的研究興趣,并開啟了西方經濟學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對此進行的一系列理論化研究。這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Tugan Baranovsky對英格蘭銀行業危機的研究,他認為,要想解決導致金融危機的利潤率下降的問題,就必須提高生產過程中的資本集中強度。④Tugan-Baranovsky,M.I.,Periodic Industrial Crises:The History of English crises and General Theory of Crises,Smolensk:np,1923.
在批判者看來,傳統資本主義中的金融危機主要和社會的消費不足有關,即消費不足導致社會總需求降低,進而引發金融危機。這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Hobson的研究,他在為H.M.Hyndman的《19世紀商業危機》一書再版作序時,將20世紀初的金融危機追根溯源到19世紀,并從消費不足的視角來進行分析:“上個世紀的九大商業危機有著一些共同的特性表露。……這包括由價格下跌導致的大宗商品滯銷、整個產業體系內的生產停滯、以及由失業導致的社會浪費。在每一場金融危機中,盡管導致危機的直接因素看似是金融層面的問題,但實際上發揮作用的都是更深層次的一個顯而易見的矛盾:即生產力的發展不斷加速,但購買力和消費力的增長速度卻無法與之相匹配。”⑤Hobson,J.M.,‘Preface’ to H.M.Hyndman's Commercial Crises of the Nineteenth Century,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1932,p.3.
金融體系從短期金融轉向長期金融的改變對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穩定性的影響不僅體現在對資本主義企業的結構與形式的影響上,還改變了金融危機產生的軌跡和資本主義內部發展的動態。由于長期債務市場日益發展,企業家可以通過長期債務來為自己的原有短期債務進行融資。這樣過去銀行壓縮信貸對企業造成的沖擊就不復存在了。同時,企業家還必須保證自己的企業有充足的流動性儲備,從而支持其支付長期債券和股票融資產生的利息、分紅等費用。企業家還必須確保當債券和股票市場的流動性枯竭之后,持有自己企業的債券或股票的投資人的利益不會受到巨大沖擊。
長期金融的發展對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帶來的第二個重大改變是導致了壟斷資本的崛起。企業之間競爭的方式發生了根本改變:與其直接進入風險復雜多變的實業領域,通過產品來擊敗競爭對手,還不如通過購買競爭者的股票或長期債券,來實現更快、更大規模的企業擴張。在古典經濟學家馬歇爾看來,壟斷要么是由于自然或政治因素而形成,要么是規模報酬遞增導致的結果。然而19世紀末以來涌現并主導當代資本主義的信托和資本壟斷并非如此,它們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由資本市場直接運作形成的。Hilferding的研究證明了這種看法。他指出,是企業和資本市場之間的聯系在本質上導致了壟斷資本的興盛;新的資本主義體系之所以會出現動蕩,源自于資本主義經濟中壟斷性成分和競爭性成分之間的矛盾。企業可以通過資本市場來平穩安排自身的融資與財務,并借由壟斷資本和資本卡特爾來攫取整個資本主義經濟產生的絕大部分剩余。這同時也意味著當經濟衰退來臨,這些壟斷性企業會拒絕縮減自己的過剩產能,從而使經濟難以走上由投資帶動的恢復之路。這種動態過程會進一步延長經濟衰退的時間,并把壓縮產能的負擔轉移給資本主義經濟中競爭性成分較多的產業。這些行業里的資本家會漸漸無法忍受經濟衰退的壓力,并對把壓力轉嫁到他們身上的壟斷資本家感到不滿,最終選擇加入壟斷卡特爾,從而確保自己也能在經濟動蕩的時期獲得一定的保障,這個過程更進一步推動了“大卡特爾”在整體經濟范圍內的形成。①Hilferding,R.,Finance Capital,London:Routledge and Kegan Paul,1981,p.15,p.131.
傳統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對金融危機的思考主要是基于馬克思對傳統資本主義的觀察而形成的,因為馬克思的3卷《資本論》全部是在1867年之前寫成的,當時他還沒來得及看到新型資本主義金融的出現。不論是Hilferding,還是其他德奧學派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如Otto Bauer和Emil Lederer等人,都拒絕將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作為價格理論來理解。Hilferding指出,勞動價值要想被轉換成價格,全行業的所有經濟活動必須保持同樣的普遍利潤率,這樣才能確定資本主義生產中生產設備所蘊含的“死勞動”的價值。雖然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三卷中曾指出,當資本之間為了實現利潤最大化而展開競爭時,這種普遍利潤率就會自然顯現。但在Hilferding看來,這種普遍利潤率實際上并不存在,或者說還尚未形成,由于市場能量和融資能力的不同,各個公司事實上有著不同的利潤率水平。
對Hilferding而言,這種不同利潤率水平的存在對任何想把勞動價值論直接轉化為價格理論的嘗試都是一種致命打擊。“這種壟斷性集團的出現,雖然證實了馬克思關于資本集中的理論,但也在同時動搖了他的價值理論。”②Hilferding,R.,1981,p.228.隨著壟斷資本和卡特爾的擴張,價格不再和價值掛鉤,而是被簡化為會計工具,只是被用來衡量“大卡特爾”各成員之間的互相支付。這種支付更由中央銀行提供支撐,并進一步累積起金融資本巨大而集中的力量。
雖然Hilferding關于資本集中和資本間相互協調可以穩定資本主義經濟的觀點仍然引發了不少爭議,但他關于當代資本主義已經改變了其運作模式、結構和發展動態的論斷,今天已廣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所接受。他關于帝國主義和新老資本主義模式區別的看法更是啟發了包括列寧在內的一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界,圍繞Hilferding的最大爭議還是在于他對資本主義市場進行適度管理可以確保資本主義經濟穩定的看法。這些爭議和學界圍繞羅莎·盧森堡對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展開的爭議頗有重合之處,盧森堡對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理論中剩余價值如何轉化為貨幣的過程心存疑慮。一方面,Tugan-Baranovsky等人試圖描繪出一副資本主義經濟隨著機械化程度提高而發展的圖景,但正如Hilferding所指出的,這種發展圖景會受到政治矛盾的制約;而另一方面,Henryk Grossman等人則試圖證明隨著剩余的不斷減少,資本主義終將不可避免地走向覆滅。
參加這場論戰的還有德國的社會民主黨人Emil Lederer。他在1925年提出了一個關于商業周期的理論,從而直接批判了Hilferding對資本主義經濟穩定的論述。Lederer認為,壟斷資本和卡特爾的出現會使得商業周期變得更加極端。因為當經濟繁榮時,壟斷資本會過度投資;當經濟衰退時,壟斷資本又會致力使商品價格的下跌程度不會超過工資水平的下跌幅度。Lederer因此將經濟繁榮歸因于投資,將經濟衰退和蕭條歸咎于消費需求的匱乏①Lederer,E.,‘Konjunktur und Krisen’In Grundriss der Sozial?konomik,Tubingen:JCB Mohr,1925,pp.354-413.。
當企業融資漸漸不再依賴資本家的個人資本和銀行信貸后,市場長期利率就成為觀察金融市場的重要指標。有趣的是,馬克思本人早已預見到了這點,當然他只是將其作為一種可能提出,而不是實際觀察。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三卷中將之稱之為“投資所需的長期資本借貸的利率”,并認為這種利率水平將會保持穩定。雖然馬克思并不認為商業周期是一個貨幣現象,但在傳統資本主義體系中,銀行的利率水平確實隨著貨幣的商業周期而變動。一旦長期金融的制度安排涌現,公司就可以在所持有的各種長期資產之間使用相應的融資手段進行對沖,從而不再依賴于銀行的流動性和信貸政策。隨著信貸和中央銀行的發展,由于銀行收緊銀根導致的資本枯竭已經不再是資本主義體系的主要問題(2008年的金融危機說明,當中央銀行不履行其對商業銀行流動性和資本充足率的監管義務時,這種問題會重新浮現),而在馬克思生活的時代,這種現象曾是資本主義體系的主要問題。隨著銀行資本儲備枯竭不再是金融危機的原因,長期債券所活躍的次級市場的流動性危機成了金融危機的主要導火索。從1873年維也納股市的暴跌,到1929年的經濟大蕭條,再到2008年美國的金融危機,都證明了這種變化。
在有關經濟繁榮的論述上,Lederer和Kalecki的研究存在著一種難以切斷的聯系。在Kalecki看來,他對商業周期的理論雖然來自于馬克思對擴大再生產的論述,但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二卷中對商業周期的分析還是比較特別的。②Kalecki,M.,Essays in the Theory of Economic Fluctuations,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1939,p.7.馬克思感興趣的是在投資和消費品產業里資本投資的速度,因為只有這種速度得到提升,生產的產出才能穩定擴張。不過馬克思沒有注意到的是,如果投資不足以確保市場均衡,經濟體系將會發生什么變化。因此,馬克思并沒有對投資在決定社會總產出和就業的過程中的重要作用進行研究。而繼承了馬克思衣缽的盧森堡對商業周期的分析則大相徑庭。盧森堡在《資本的積累》中強調,如果資本家進行儲蓄,那么他們的利潤就只有在以一定比例投入凈投資時才會得到實現。
Kalecki進行研究的動機雖然是試圖解決馬克思和盧森堡對商業周期的研究中出現的問題,但事實上,Kalecki關于商業周期的理論還是在回應Hilferding關于壟斷和經濟穩定的判斷。在Kalecki早期的著作中,他回應了Lederer之前的觀點,也認為卡特爾和壟斷資本的出現不僅不能緩和商業周期的更替,反而會加劇商業周期的波動。當經濟繁榮時,企業會通過過度投資來擴大自己的市場份額;當經濟衰退時,企業為了追求額外的利潤則會不愿削減過剩產能,這會進一步抑制投資的再發生。③Kalecki,M.,“The Influence of Cartelization on the Business Cycle”,In Collected Works of Micha? Kalecki Volume I Capitalism Business Cycles and Full Employment,edited by J.Osiatyński,Oxford:Clarendon Press,1932,p.10.Kalecki反對那種認為價格的靈活性可以確保市場均衡的觀點,在他看來,如果一個經濟體系已經部分卡特爾化,那么其產出的周期性波動就會遠大于完全競爭的市場體系里的波動。卡特爾會惡化經濟危機的,這不僅是因為他們在價格設置上缺乏靈活性,更是因為在這期間利潤的增長并不是由投資的相應增長所創造。這里我們不難看到Kalecki的學術研究也是沿著盧森堡、Hilferding的理論發展的。這種理論更是在后凱恩斯主義時代發揮了巨大的影響,可以和羅賓遜夫人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對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加以發展的貢獻相提并論。①Robinson,J.V.,An Essay on Marxian Economics,London:Macmillan,1942,pp.65-69.
當然,要論對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的影響,最重要的還是凱恩斯本人的論述。他對金融的分析和馬克思截然不同,他的思想基于馬歇爾以降的西方經濟學理論。在凱恩斯和羅賓遜夫人的討論中,他坦率地承認自己并不理解馬克思的理論。①和馬歇爾對壟斷的分析一樣,凱恩斯也沒有把他的壟斷理論放在對整個經濟體系的分析框架下去理解。但從凱恩斯和制度經濟學家Thorstein Veblen的往來中不難看出,他似乎也受到了一些類似于Hilferding理論的影響。Veblen本人雖然在資本主義未來如何發展的問題上和馬克思持不同看法,但他在長期金融和資本壟斷上的觀點和Hilferding卻不謀而合。在他的著作中,Veblen檢視了企業壟斷資本主義的金融經濟學,并對新的信貸周期做出了開創性的分析,指出周期的變化不再依賴于銀行儲備的充足與否,而是和股票市場的價值變動息息相關。凱恩斯從中受到的影響,當以《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第12章中對股市投機的研究最具代表性②Veblen,T.,“The Socialist Economics of Karl Marx”,In The Portable Veblen,edited by M.Lerner,New York:Viking Press,1948,pp.275-296.。
在凱恩斯之后,對壟斷的研究被限制在微觀經濟學的領域,并從此和金融與宏觀分析脫節。西方主流經濟學界也離馬克思越來越遠。在金融問題上,后凱恩斯時代的經濟學家大多選擇跟從凱恩斯,而非 Kalecki和 Hilferding的腳步。Tracy Mott和 Jan Toporowski是其中為數不多的例外,而Hyman Minsky的理論則影響更大。Minsky把公司財務整合進宏觀經濟學理論的嘗試是20世紀經濟學界難得一見的創舉③Minsky,H.P.,Stabilizing an Unstable Economy,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86.。實際上,Minsky的價格理論和Kalecki相似,都是基于馬克思對再生產的論述展開的。但若要論對金融的理解,Minsky的思路主要還是繼承自凱恩斯,這也是為什么他對公司財務的研究只局限于公司,而沒有拓展到其他形式的市場主體的原因。畢竟對Hilferding和Kalecki而言,公司和其他市場主體之間的互動才是影響商業周期的核心基石。
對20世紀的大多數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來說,研究金融和壟斷問題必須采取非凱恩斯主義的路徑。他們對凱恩斯的經濟理論和政策的主要看法是,凱恩斯雖然認識到需求不足對經濟的影響,但還是沒能給勞動價值論足夠的重視。從這個視角出發,20世紀下半葉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掀起了一股將李嘉圖社會主義理論和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結合起來的浪潮,其主要理念包括肯定勞動價值論、將資本主義社會內的貧困歸因于消費不足等,他們認為正是因為工人的剩余價值被剝削,沒能獲得與真實勞動相應的報酬,因此才缺乏購買他們生產的全部產品的能力。雖然馬克思在他的著作中批判了李嘉圖社會主義者們對資本主義的道德批評,認為他們拘泥于道德而未能看清整個資本主義體系運作的實質,但馬克思是認同李嘉圖社會主義者關于勞動是價值的全部來源的觀點的。同樣,馬克思也認同消費不足是資本主義經濟危機的一個重要表征。1930年的世界經濟危機更是加強了馬克思主義者對這種觀點的認同。
但正如Steindl指出的,從1968年以來在西方學生運動中不斷得到發展的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主要特征,就是對西方經濟學的主流霸權提出挑戰。④Steindl,J.,“Reflections on the Present State of Economics”,in J.Steindl,Economic Papers,London:Macmillan,1984,pp.249-250.這種經濟學理論雖然沒能滲透整個經濟學界,但無疑已經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不過為什么馬克思主義的經濟學理論可以占據西方校園卻無法沖擊主流經濟學界呢?Steindl將此歸因于對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研究集中在如何皓首窮經地深入解讀,而不是在如何繼承性地發展與應用,如此一來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在西方的實際影響自然就很有限。馬克思的理論是和他所處的時代息息相關的,而西方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們卻沒能做到和自己所處的時代與時俱進。
部分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陷入困境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他們無法在馬克思經典著作中對傳統資本主義模式的描述與1870年之后金融資本主義的興起之間做出辨析。把消費不足作為解釋經濟衰退和停滯的主要原因,并和李嘉圖社會主義者合流,只是這種缺乏辨析能力的表現之一。隨著馬恩經典著作的多次再版,更多的經濟學家似乎有理由繼續生搬硬套原著中對傳統資本主義的語匯,并應用到對當今資本主義形態的研究中,來吸引讀者的興趣,這已成為最流行的寫作方式之一。因此,一些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對21世紀以來金融在世界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中日益上升的地位缺乏足夠的認知,如Robert Boyer等人就按照馬克思對傳統資本主義經濟的分析框架,建構了“金融化”的現代分析理論。這類理論大多強調銀行信貸(在現代即表現為長期金融)和消費不足(即凱恩斯學派強調的經濟滯脹),而且在債務的觀點上和李嘉圖的主張更為接近,即債務并不像它在信貸體系中那樣可以被當作資產,而應被理解為是一種高利貸式的對收入的掠奪。
在Boyer看來,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穩定有賴于資本積累的速率,但資本積累并非指儲蓄,而是凱恩斯學派所認為的投資。①Boyer,R..,“Is a Finance-led Growth Regime a Viable Alternative to Fordism? A Preliminary Analysis”,Economy and Society,2000,pp.111-145.在他所倡導的監管主義學派的理論中,資本積累的速率依金融監管體系的不同而受到不同種類的監管。在“福特主義”體系即一個基于工業化和標準化大量生產、消費的經濟和社會體系中,投資通過機械化進步帶動的大量生產而得到不斷維持。所以最關鍵的問題是當政府減少對金融體系的監管之后,資本積累是否能繼續穩定在一定的速率上,從而穩定資本主義體系。在2008年金融危機和隨后的經濟滯脹發生之后,Boyer將這些惡果歸因于福特主義體系消失,反監管的自由化體系取而代之。他更認為金融融資實際上已經發展到了維系經濟增長的最大水平,金融危機代表了“以融資帶動增長”的時代的終結,但在此之前,Boyer正是這種增長模式的鼓吹者。Boyer在2013年曾指出,“美國經濟增長的不均衡是由于信貸供給過分充足導致的,而信貸供給之所以過剩,則主要是由于亞洲地區特別是中國過高的儲蓄率”②Boyer,R.,“The Present Crisis:A Trump for a Renewed Political Economy”,Review of Political Economy,2013,pp.1-38.。
在傳統資本主義時代,債務的產生會導致經濟體系內總收入的下降,而在現代資本主義體系里,債務的產生只是意味著信貸規模的上升。Boyer等人有關由儲蓄規模上升而導致銀行增加信貸規模,進而引發經濟滯脹和金融動蕩的觀點,似乎還停留在傳統資本主義時代。但傳統資本主義時代和當代資本主義在信貸行為上有著根本的區別,后者往往更側重于長期金融融資的安排。而隨著長期融資的出現,借貸方產生的債務對于信貸方而言就成了資產,債務不再是耗盡銀行儲蓄儲備的一種渠道,而是銀行儲蓄在資本主義體系內部流轉的一種機制③Kalecki,M.,“The Short-Term and the Long-Term Rate of Interest”,in Studies in Economic Dynamics,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1943,p.47.。這就要求人們更深入地理解貨幣在金融層面上是如何流通的,以及利息如何起到社會再分配的作用。這些視角與李嘉圖主義的視角不同,后者往往將利息和貸款的償還視作是收入和支出的一體兩面。
有證據表明,馬克思確實是將利息看作是資本家之間進行利益再分配的機制,而不是傳統的非生產階級對資本家的剝削和掠奪。④Toporowski,J.,“Marx’s Critical Notes on the Classical Theory of Interest”,in Karl Marx’s Unfinished System as a Challenge for Our Times:Reflections on Marx’s Third Volume,edited by J.Dellheim,and F.O.Wolf,London:Palgrave,2018,pp.251-264.主流經濟學特別是新古典經濟學忽視了長期金融的重要意義,仍舊將當前的資本主義市場理解為傳統資本主義,而無視20世紀以來隨著長期金融安排涌現的壟斷性資本和金融性資本。所謂的新古典經濟學共識,即中央銀行應仍舊按照19世紀時的做法,用短期利率水平來調控經濟活動和價格水平,是這種對長期金融現象無視的典型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