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中躍
(江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2)
華工出國歷史研究雖已多年,成果眾多,但是內外問題依舊不少。從外而講,以往研究華工出國史的觀念和路徑存在問題,以致不少問題被過度矮化或忽視,導致論述偏頗。對內而言,論從史出,一分材料說一句話,故以往的研究結論由于史料不足或者解讀偏差,難免會出現疏漏。歷史學者應當本著實事求是的態度,發掘新史料,根據確鑿的史料考證,還原華工出國史中的環環真相,展現古今移民的內在聯系。筆者根據近年所見新舊文獻,發現近代早期華工出國史中存在3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其一,協助東印度公司誘招華工的“悌官”或“鐵官”到底是誰?其二,林則徐處理的鬼子欄桿誘拐案來龍去脈到底如何?其三,最早的苦力貿易基地是廈門,還是澳門?故根據相關史料考證,力圖將其弄清楚。
1786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占領檳榔嶼(或稱庇能,Penang)以來,實行“華人甲必丹”(Captain China,或者 the Kapitan of China)制度,對華人進行管控。在開發檳榔嶼的過程中,第一任英人總督萊特對于勤勞吃苦、“從事各種不同行業”的華人很感興趣,決定從中國招引技術華工開發檳榔嶼,開啟英國主導下東南亞—中國苦力貿易的序幕。但是一來近代早期檳榔嶼的自然社會環境較差。二來當時檳城還存在著奴隸制,有不少華工淪為奴隸。[1](P2)[2](P44-46)被誘招的華工并不一定發家致富。英國殖民者招引華工開發檳榔嶼,成為之后英屬檳榔嶼的重要政策。[3](P124)
為了方便誘招苦力,英屬檳榔嶼當局便通過在廣東活動多年、走私經驗豐富的老牌殖民公司—英國東印度公司。據馬士《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的檔案書信資料來看,自1785年以來,英屬檳榔嶼“每年都要收到公司駐廣州商館經手招雇,并用公司船只裝運的中國工匠和工人”。至1800年,檳榔嶼就已出現公開拍賣華工的市場,一名一年的苦力價格約為30元西班牙銀元,刺激了苦力貿易的增長。[4](P22)當時東印度公司私招華工,是觸犯清朝法律的。為了避免清政府警覺,英國殖民者特意挑選葡萄牙殖民者控制的澳門作為苦力買賣基地。1804年,檳城副總督法哈庫奇(R.T.Farquhar)策劃利用華人甲必丹“Tiqua”或“Tiquo”回鄉廣東省親之際,“希望他能刺激同鄉前往檳榔嶼”,協助東印度公司到廣州誘招苦力,擴大廣州一帶向檳榔嶼的苦力移民。此舉獲得了成功。[5]1805年,英國當局在檳榔嶼和澳門馬上設立招工機構,專門輸送華工,1805—1815年,平均每年有500—1000名苦力從澳門被販賣至檳城。[6](P62)這些華工是以契約華工的身份被販賣到檳城做苦力的,而法哈庫奇的信件則證明了這一點。[7](P15-17)[8-9]“Tiqua”回國考察和招引華工的經驗,推動了英屬檳榔嶼的苦力貿易。[10](P14)
“Tiqua”或“Tiquo”的漢名到底叫什么?他又做過什么事情?“Tiqua”一詞是《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作者馬士使用的詞,而與“Tiqua”同時生活共事的法哈庫奇在信中則稱他為“Tiquo”。[5]二者雖字母組成不一樣,但發音聽起來基本相同,指的都是同一個人?,F今相關學者在研究此人之時,所據引的材料都出自馬士的《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后來該書被引進中國,成為中外歷史研究的重要參考書。1981年版的《華工出國史料匯編》之編委陳澤憲先生,在對該書的摘譯過程中,保留了馬士的叫法“Tiqua”,省略了當事人法哈庫奇的稱呼,并將該詞語音譯成“悌官”。[11](P501-502)1991年區宗華先生的翻譯本,完整地呈現了馬士和法哈庫奇的叫法,但也不清楚其人的準確漢名,只是將其音譯成“鐵官”。[12](P733)①本文采納區宗華先生對“Tiqua”的音譯稱呼。百年之后的中外關系學者,也對“鐵官”的真實漢名不清楚。②如林遠輝、張應龍著:《新加坡馬來西亞華僑史》,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102頁。后來的相關著作基本上引用英人馬士,或者國內陳澤憲的稱呼。
1808年前,英屬檳榔嶼只有兩個被英人認可的華人甲必丹,一是福建籍的辜禮歡,另外一個是胡始明。[2](P65)[13](P22、81)所以“鐵官”應當不是辜禮歡,便是胡始明。辜禮歡是檳榔嶼閩籍華僑華人的甲必丹,已無疑義。[6](P25)但是辜禮歡普遍被中英人稱之為“Captain Chewan”(甲必丹仄萬)或者Koh Lay Huan,不曾被英人稱之為“Tiqua”或“Tiquo”。[14](P12-13)其孫子辜鴻銘的英文名字亦可佐證。辜鴻銘對外寫文章所用英文姓氏,將“辜”按照閩南語發音譯成“Ku”,或者“Kaw”、“Koh”,而非以“T”字母開頭的英文詞語。[15](P2-5)[16][17]③辜鴻銘正式英文名字如Koh Hong-Beng、Ku Hung-Ming。辜在給法國華僑弗蘭西斯·波里的簽名也曾用過“Hung Tung Kwan”。另外據媒體報道,2011年辜氏家族的百年墓地被毀,受到輿論的關注。從新聞曝光辜氏的墓碑圖片來看,“辜”被譯為“Kaw”或“Koh”。故辜鴻銘的英姓也有家族背景。參見:http://news.xinhuanet.com/overseas/2011-01/10/c_12963317.htm。胡始明有哪些背景?1802年(嘉慶六年)石碑《廣東義冢墓道志》顯示領頭捐款且捐額最大的是“胡始明”。該墓碑文如:“我粵東東南距海,民之航海以為營生,層帆巨艦以捆載而歸者,大率于洋貨者居多,然利之所在,眾則共趨,一遇死亡,若不相識,尚何賴乎鄉親乎?”該墓碑乃是廣東華僑華人專門為同鄉人修建義冢的標志,也是粵籍民眾團結互助的重要紐帶。[18](P685)[19]1803年,胡始明向檳城廣福宮(又稱觀音廟)贈送“欽崇福澤”匾額時,下款明確標明“檳榔嶼甲必丹偕男臻麒、臻麟勛沐叩”。[20](P26)以上證明胡始明最起碼是廣東人,且是檳城粵籍華僑華人的甲必丹。而據陳劍虹的研究,胡始明乃廣東香山人,亦有人認為胡始明乃香山客家人。此說可供參考。[20](P27)[21]
從東印度公司的檔案來看,自1795年以來,英國是在廣州一帶招工輸往檳榔嶼的,并非從福建。[12](P733)在從法哈庫奇的敘述來看,既然讓鐵官“鼓動同鄉”,那么證明此人應是廣東人,不是福建人。何也?閩粵的語言習俗等差異甚大。深入當地幫助英人誘招華工的招工商,須熟悉當地的語言風俗,方能招工有所成,否則讓福建人去廣州澳門附近誘招廣東人,可能性太小。對比英譯姓名區別,聯合檔案記載和研究,再考慮招工的可行性,我們基本可以將閩籍甲必丹辜禮歡排除,那“鐵官”的可能性就落在檳榔嶼粵籍華人甲必丹胡始明身上。
后來筆者又發現檳榔嶼中山會館藏有一份《1801年檳城副總督喬治·李斯為表彰甲必丹胡始明特批一地》英文地契。該地契原為胡始明子孫所有。這份原始資料上明確將胡始明稱之為“Terqua”和“Captian”。陳劍虹據此也認為胡始明(Hu Shiming)即是“Terqua”。[22](P24)而據英人檔案記載,“Tikoo”又拼作“Tiquo”,且喬治·李斯至遲在1803年就已任命“Tikoo”為粵籍華人甲必丹,至1804年沒有再任命別的粵籍甲必丹。甲必丹鐵官來華招工的年份是1804年,與喬治·李斯和法哈庫奇處于同一時期。[14](P11-12)所以,1803年英人任命的檳城華人甲必丹與1804年赴華招工的華人甲必丹乃是同一個人,當屬無疑。而1803年的廣福宮匾額,則已經證明當時的華人甲必丹就是胡始明。
故綜合聯系英人稱呼變化可發現,馬士所說的“Tiqua”和法哈庫奇所說的“Tiquo”,以及喬治·李斯所說的“Terqua”,均以“T”字母開頭,基本的構成字母差別不大,且發音基本相同,指的都是同一個人即胡始明。即“Tikoo”=“Tiquo”=“Terqua”=胡始明。
胡始明在致信喬治·李斯時,常用“Tikoo”一詞自稱。[23](P52)該詞發音與之前幾個基本相同,與粵語“大哥”很相近,亦有人稱它是華人私會黨對領袖頭目的尊稱。[14](P12-13)[24](P424-427)據最早以粵方言發音為基的《華英字典》,“大”對應“Ta”,“哥”對應“Ko”?!按蟾纭奔础癟ako”,與“Tikoo”發音相仿。[25](P388-389、573)[26](P62、94-96)[27]所以筆者認為該詞是粵語的音譯是合理的。但是現在還不能確認胡始明與秘密會社的關系。以往認為胡始明乃是檳榔嶼義興公司的開會盟主,經陳劍虹考證義興公司首位盟主其實不是胡始明,應當是梁顯正。[28]胡始明與秘密會社的關系當另考。綜合前后論證,筆者認為1804年赴華招工,推動苦力貿易的“鐵官”或“悌官”就是粵籍富僑、檳城甲必丹胡始明。
英人對胡始明同音雜字的諸多稱呼,暗示胡始明和辜禮歡其實在英人權力結構中并沒有一個專門嚴格的英文稱呼,說明近代早期華人甲必丹,其實在殖民地并未受到殖民者的特別尊重,處于殖民權力體系的中下游,地位并不高。不過胡始明在檳榔嶼勢力龐大,關系復雜,其中就與英屬檳榔嶼當局的關系十分密切。時任副總督的喬治·李斯批給胡始明一塊永久屬地,可見其較得當局賞識。李斯離任后,胡始明還帶領相關僑領,致信慰問。[23](P52)另外,胡始明在當地的華人社會中威望較大,還曾一度贊助過相關慈善事業。他也是后來的太平紳士胡興泰的祖父。胡氏家族是檳城的老華族,一直繁衍到現在。[2](P46、65)
1802年,《廣東義冢墓道志》由廣東幫董事王義德等人主持修建。在捐款人之中,胡始明捐款“工金50元”,位列第一,其他人大部分捐1—2元。[23](P51)1804年副總督法哈庫奇直接在信里說胡始明“是個很富的人,在當地(檳榔嶼)有很多產業。”[5](P427)這從中可見其富有。除了捐修廣東義冢,1803年胡始明與自己的兩個兒子胡臻麒、胡臻麟,向廣福宮贈送“欽崇福澤”牌匾,供奉觀音。廣福宮是閩幫的集體標志。身為粵人的甲必丹,向閩人廟宇贈送牌匾,一則顯示了自己的權力和財富,二則也是向閩人示好,希望閩粵繼續和好。[2](P65)[21][24]①檳城華人宗教的興起,與南洋苦力貿易有密切關系。一些備受苦楚、求助無門的華工,只能禱告觀音等佛道神仙,祈求神靈庇護。
耐人尋味的是,胡始明后來竟與法哈庫奇聯合招工,成為殖民者的工具。當然目前有關被招華工的具體情況尚不清楚,學人不能就此斷定他是在“賣豬仔”還是替老鄉找工作“做善事”,還需繼續研究方能清楚。
如檳榔嶼之類的早期華工出國,帶有明顯的隱秘性。但隨著華工出國的增加,相關案件也開始浮出水面,受到官民的關注。其中林則徐處理廣州鬼子欄桿誘拐案便是其中的典型,可從中了解當時官民對華工出國現象的認識特點和局限。
此案發生于1839年,閩粵地區的人口拐賣被清廷偵知。華南地區的人口拐賣開始進入清廷視野。道光皇帝聽聞“閩廣兩省??谕2匆拇?,往往收買內地年未及歲之幼孩。少者數十、數百不等,多者竟至千余,其中男少女多……致以左道戕其生命,尤堪憫惻”,于五月下令林則徐等閩粵督撫“實力查禁,以衛民生。”[29](P215-216)林則徐接到圣旨后,不敢怠慢,經南海知縣劉師陸的協助,在兩個月內偵破“鬼子欄作坊”大案,抓獲張亞盛等五名“拐販”,繼而偵測澳門“賣豬崽”情況,寫成《查明英船有騙帶華民出國并無戕害幼孩情事折》,成為時人后世研究近代早期華工出國的重要材料[30]。學界一般多重視該奏折的后半部分,對于鬼子欄桿誘拐案未作深究,似乎該案沒有問題,也無人深究林則徐在其間的作為,亦有少數學人研究華工史順帶提及此問題。其實該奏折并沒有把案子說完。故仍有必要加以澄清,以示拐案和“賣豬崽”情事之內在關系,也可側面研究林則徐的言行虛實。
能把這個案子大體說清楚的乃是林則徐另一封奏折《略拐幼孩凌虐致死罪犯潘義德審明定擬折》[31](P1470-1473)。原來該案另有內情。據官府反復審問,鬼子欄桿內部的童工多是自愿投送學藝的,只有六名是被誘拐,并非如之前所講全部都是被誘拐的,且參與誘拐的也并非全部5名。潘義德在誘拐過程,并沒有使用搶劫或迷藥,只是言語哄誘。另外所講潘義德等人“勒逼”毆打壓榨童工,嚴重致死者只有周亞豪,其余基本完好,而壓榨確屬實。林則徐等人鑒于民情洶涌以及“粵東欄桿線帶銷售漸廣,因而略誘幼孩,逼織圖利,近已漸相效尤”,傾向從重治罪,將潘義德即行正法,殺一儆百,另將林結發配新疆充奴。林則徐等人特別強調要用“略人略賣人”律例,將其判為“拐犯”,從中懲治。[31](P1470-1473)有何利害?
“拐犯”或“拐販”為拐賣人口罪名,屬于清代“略人略賣人”的律例范疇?!洞笄迓衫芬幎ǎ骸胺苍O方略而誘取良人為奴婢,及略賣良人為奴婢者,不分首從未賣,杖一百徙三年;因誘賣不從而傷被略人者絞監候,殺人者斬。”[32](P352-355)清政府對于拐賣人口采取的是嚴刑峻法。一旦張亞盛五人被定為“拐販”,下場是很慘的。但沒有證據證明他們強略孩童,或將被略人當做自己的奴婢,成為自己的私有物,或者賣給別人為奴婢。現實不過是過度剝削而已。除打人致死的潘義德外,其余按照一般的量刑標準,可罰錢鞭笞或杖刑,若是將其流放煙瘴地區三年,甚至施以絞刑或斬刑,則未免有些過重,不過對懾剎人口拐賣卻有積極作用。
另外細查此案,所謂的“鬼子欄干”,聽起來很嚇人,實際上是清代服裝鑲滾刺繡技巧。清季滿族小說家文康,在其代表作《兒女英雄傳》的第三十回,曾偶然提及過這種服裝技藝。文康于第三十回描述安龍媒娶了張金鳳和十三妹何玉鳳之后,春風得意,心浮氣躁,有一日趁老爹安學海不在的時候,“帶一頂片金邊兒沿鬼子欄干的寶藍滿平金的帽頭兒,腦袋后頭搭拉著大長的紅穗子。凡是這些過于華靡的服飾,都是安老爺平日不準穿戴的?!盵33](P361)①第三十回《開菊宴雙美激新郎,聆蘭言一心攻舊業》從中可以看出,“鬼子欄干”技藝,一般用之于帽子等奢華服飾之上,銷售對象主要是官宦人家和富家大戶。粵人之所以大行“鬼子欄干”,乃是因為這類的高檔服飾,流行于官商大戶洋人,價格高,利潤厚。這跟“賣豬仔”相差太遠。
林則徐奏折中講到,“夷人有一種衣洗絳,合金銀線織之,雖名為鬼子欄桿,今日各省盛行,故廣東省城仿其織法?!绷謩t徐此處所講的服飾信息,來自南海知縣劉師陸。實則二人對明清服裝演變均不清楚。所謂“金銀線織之”的“鬼子欄干”,特指明清時期廣州一帶較為出名的金銀線刺繡產品,出自“金銀線刺繡”技術之下。該刺繡技藝,又被民間稱之為“釘金”,是一種奢華的鑲滾刺繡技藝。其內部手法復雜,常用的針法就有平繡、織錦、編繡等十多種,而繡品則富麗堂皇,光彩奪目,深受達官富豪及洋人喜愛。這種金銀線刺繡技術,也并非由外國傳入,早在明代就已存在,后來考古界于廣州東山發掘出的明代戴縉夫婦的墓葬中,就曾出土過多件金銀線刺繡衣裙。[34](P497)
值得注意的是,林則徐在調查中看到了澳門同華工出國的微妙關系。林則徐認識到“澳門為眾夷聚集之區”,將懷疑視角轉到澳門地區。經過澳門同知蔣立昂調查,林發現澳門拐賣華工的嫌疑最大,“一二夷船慣搭窮民出洋謀生,不要船飯錢文,待帶到各夷埠,有人雇傭……其在船之時,皆以木盆盛飯,呼此等搭船華民一同就食,其呼聲與內地呼豬相似,故人目此船為賣豬崽?!盵31](P1314-1315)可見,早在鴉片戰爭前澳門地區就興起了契約華工制度。葡萄牙人和部分拐匪為了牟取暴利,以免費船飯和外國高工資為誘惑,用花言巧語誘招華工遠赴海外殖民地,以做苦工加倍償還川資。但是以上所言,基本上只是澳門同知的觀察,畢竟沒有抓到在澳拐匪加以審問,以探究竟。具體內幕仍然如同迷霧。
從檔案來看,林則徐對廣東兒童拐賣案件的追查,一則推動了對粵港澳“賣豬崽”情事的偵測,對早期華工出國有所知曉;二則林則徐對近代廣州拐賣案從嚴治罪的標準,開啟了近代清廷重典治理苦力拐賣的序幕。此可做清廷治理華工出國佐證。但另一方面需要知道,此案過后,林則徐轉移注意力,著重處理中外鴉片問題,基本不再過問華工問題。因此林則徐在治拐方面的功績,遠不如禁煙。華工出國再次以比較隱秘的形式進行。那么早期主要在何處進行?澳門也。
以上兩個問題,反映了澳門在近代早期華工出國史中的重要地位。目前一些學人尚認為鴉片戰爭前后,中國第一個苦力貿易中心是廈門。[35](P42-59)而根據史實,此論點需要重新審視。其實無論從販賣華工的時間、設置機構和持續性,澳門才應該是近代早期第一個苦力貿易中心。葡萄牙殖民者自明代竊據澳門后,就從內地進行買賣勞工,向外輸出。據黃啟臣的研究,葡萄牙殖民者早于明代強占澳門后,就不斷有拐賣人口之事。不少華工,包括兒童,還曾一度被賣到印度當奴隸,做苦工,而當時的民眾甚至以“吃人的強盜”視之。[36](P192-194)故澳門買賣苦力由來已久。進入19世紀,隨著世界殖民開發興起,澳門成為近代拐賣人口的急先鋒。港澳史學者莫世祥先生等人亦多次鮮明指出苦力貿易最初源自澳門。[37]
澳門之所以成為最早的苦力貿易基地,有其特殊的地緣和政治經濟優勢。其一,澳門控扼珠江出海口,是其東方貿易的重要商道,航運便利,同東南亞聯系密切;其二葡萄牙竊據澳門長達三百余年,熟悉閩粵官場與社會風土人情,同閩粵腐敗官吏以及黑惡幫會關系密切,維持澳門“不中不西”的地位,利用賄賂以及暴力手段,打通關節,謀求暴利,而中國政府則難以稽查和管轄,以致相關中外奸徒逍遙法外;其三,澳門同歐美社會及拉丁美洲,尤其是葡萄牙、西班牙的殖民地古巴秘魯關系密切。再者澳門吏治腐敗,更為中外奸徒圖財害命提供了重要的中轉站以及保護所。種種因素的相互交織,使澳門成為近代早期最重要的拐匪基地。
可有實證案例?1805年,英國殖民者法哈庫奇以澳門為中轉站,策劃誘招華工前往特立尼達,向印度總督威爾斯利寫信介紹詳細的方案,其中提到“現在出洋前往南洋各地的中國人一般以他們自己的身體作為抵押,換取出洋船票和沿途伙食。這筆錢有西班牙銀圓20元,由種植園主現行支付,后來再從出洋的人每個月所得到工資中扣還……其他條款是關于移民運輸、接待,在特立尼達的福利,以及往返中國的辦法等等”[7](P15-17)。此信當是契約華工制度最早的證據。華工未償還種植園主船票伙食費用前,“以身抵押”,實為債奴,基本上沒有人身自由。特立尼達地處赤道附近,氣候濕熱,使人容易得病[38]①在英國殖民時期,特立尼達盛行鉤蟲病和瘧疾,導致居民普遍體質羸弱,經濟落后。這也是英國殖民者掠奪、誘拐他國勞動力,替代白人開發殖民地的重要原因。。所謂“福利以及返回中國的辦法”,不過是句空話。法哈庫奇為了減少誘招阻力,掩人耳目,特意取道澳門,利用澳門的便利將華工偷運出洋。這一過程中,澳門的葡萄牙人德貢布斯為其中間人。由此可看出澳門誘招契約華工之早。
此后一直到1834年東印度公司解散時,該公司伙同澳門代理人,以及買辦、內地拐匪,陸續誘招華工出洋。[11](P504-507)這些華工被販往南美洲的特立尼達、新加坡、邦加、圣海倫娜島。當時東印度公司販運華工的船只均系帆船,販運華工的同時也在販運鴉片。其帆船販運主要在冬季風季節。船長裝載華工均在澳門,每販運一名華工,可得到大約30元招工費,利潤相當可觀。[7](P15-17)
嘉道時期的澳門,不僅是拐賣華工的基地,也是販賣婦女的中心。近代來華的美國商人亨特,曾經親耳聽說有關澳門販賣婦女至英國的內幕,印象深刻,事后將其記錄于《廣州番鬼錄》一書中。1824年,亨特抵達澳門不久后,“聽說史密斯醫生在那里(澳門)物色了兩個女人帶到英格蘭搞投機生意。隨后我們獲悉他是和C船長合伙做這筆生意,后者也曾服務于可敬的東印度公司。他曾在該公司船上當醫生。到了英倫時,這兩位金蓮被榮幸地奉獻給喬治四世國王陛下。不過這筆生意最終沒有成功。由于遭到某些方面的大力反對,結果只好把這兩位年輕的漢家姐妹送回他們的國家。”[39](P16-17)
鴉片戰爭后,澳葡當局于1845年宣布實行自由港政策,為后期外國拐匪的云集提供了條件。[40](P1609-1612)此后,澳門不僅加快了誘招華工的步伐,拐賣婦女的活動也十分猖獗。被拐賣的婦女大多數被迫淪為娼妓。據時人觀察,澳門實行公娼制度,是澳門娼妓業發達和拐匪猖獗的重要原因。當時澳門娼妓的活動頻繁,足跡遍及澳門各個角落。為此澳葡當局還專門出臺禁令??履崽卦凇吨袊鴧矆蟆分性J為澳門是拐匪販賣華人、日本人及東南亞奴婢的中心,將澳門視之為“歐洲冒險家、鴉片販子和拐匪,及賭徒和娼妓的樂園?!盵41]在拐賣華工上,澳門內部已經出現了代理人或代理商等較為成熟的機構或程序,比如1847年轟動一時的拐賣香山華工的陽成行[42](P124-126)。陽成行是第一個明確的華人開辦的豬仔館,承辦外國誘招華工業務。以此推演,指揮陽成行拐賣華工的外國洋行在澳門策劃當更早。不過受英國開發東南亞殖民地推動,廈門苦力代理商的強有力牽引,香港的制約和競爭,以及廣東反帝愛國運動,澳門的苦力貿易速度和規模受到影響,而廈門的苦力貿易則迅速發展,取代澳門成為苦力貿易中心地。1847—1852年,澳門的苦力貿易規模和速度雖不及廈門,依舊是廣東拐賣華工的核心基地,甚至在個別年份和地區的誘招量反超廈門,后來受廈門打拐反英風潮的影響,澳門則成為名副其實的頭號苦力貿易中心。[43](P28-60、89-91)[44][45]
因此,澳門變成近代早期第一個苦力貿易中心后,后來在短時間內又把中心位置轉讓給廈門,而廈門受局勢的影響又把中心向南轉移,重新轉歸澳門。中間的這種往復轉換值得注意。
以上三題探討,可知雖然華工出國研究已近百年,但是單單早期歷史中就有不少懸而未決的問題,等著我們去繼續探索,以更務實地態度盡可能地澄清華工出國前后歷史過程中的是是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