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瑜
(深圳職業技術學院 經濟學院,廣東 深圳 401120)
2019年6月28日,最高人民法院對“斯曼特微顯示科技(深圳)有限公司與胡秋生損害公司利益責任糾紛再審案”①該案案情如下:原告斯曼特微顯示科技(深圳)公司是斯曼特顯示科技有限公司出資設立的外國法人獨資有限公司,股東斯曼特顯示科技有限公司本應于2006年3月16日前繳清全部的出資額,但直到原告被債權人申請破產清算,股東斯曼特顯示科技有限公司仍欠繳出資4912376.06美元。原告訴請自2006年3月16日之后擔任公司董事的胡秋生等六名被告對股東欠繳出資所造成的原告損失承擔連帶賠償責任。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再366號民事判決書。作出判決,明確了股東出資期限到期之后,董事負擔積極催繳股東出資到位的勤勉義務,而未盡該勤勉義務的董事則應承擔相應的責任。這是我國第一例正式將董事勤勉義務運用到公司催繳出資過程之中,并追究董事責任的案例,具有重大的司法實踐意義和理論研究價值。該案涉及公司董事向股東履行催繳出資勤勉義務的適用范圍、適用標準以及未盡勤勉義務的責任承擔等問題,本文試針對上述問題做些研究。
因董事會的出現,公司得以擺脫股東的直接干預,實現“股東所有權與公司經營權的分離”[1]以適應公司規模的急速擴張。這其中“委托——代理”理論得以充分應用,董事以受托人的身份代替股東管理公司并從事經營活動。但如何確保作為代理人的董事以公司利益為重,而非借董事之名謀取私益則成為困擾公司制度設計者的難題。有學者坦言,公司治理結構的本質就是解決公司中的代理成本問題。[2]通說認為,董事的信義義務包含忠實義務與勤勉義務兩個方面。前者意在克服董事的貪婪和自私行為,阻止其將權力為己所用;而后者則要求董事通過認真履行決策和監督職能來實現公司的最大利益,鼓勵他們運用權力服務于公司和股東。[3]既然股東被賦予了促使公司利益最大化的積極義務,那么當公司資本不足時,由董事代替公司對股東積極發起催繳出資即是其勤勉義務的內在要求。
現行公司法律規范中,直接與董事催繳出資勤勉義務相關的規則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第147條第1款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以下簡稱《公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4款。但《公司法》第147條僅從原則上規定了董事對公司負有勤勉義務,由于缺乏具體操作規范,適用性有待加強。[4]而《公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4款規定了董事在公司增資過程中應當積極督促股東繳納出資,若董事未盡勤勉義務,即未催繳認繳股份的股東實繳出資的,董事將可能承擔相應的責任。《公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4款是明確以董事勤勉義務為請求權基礎設置董事責任的條款,開啟了董事勤勉義務從原則性要求向具體執行董事職務行為要求的轉變,有學者甚至直接將其稱為董事的催收(資本)義務。[5]在公司存續的其他階段董事是否仍負有該勤勉義務仍未明確,這也導致了司法適用上的分歧。雖然在斯曼特微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應對《公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4款中董事督促增資股東繳納出資的勤勉義務做擴大解釋,并將其適用于設立股東。但是,該案二審法院則認為在股東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時,董事或因協助股東抽逃出資、或因負有監督職責而未履行、或因對增資未盡忠實勤勉義務等情形而承擔相應責任,但不應將股東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責任一概歸因于公司董事。無獨有偶,在“中國工商銀行股份有限公司臨沂市中支行與山東蓬達資產管理有限公司、中國大地財產保險股份有限公司煙臺中心支公司等合同糾紛二審案”①參見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5)魯商終字第5號。中,法院同樣認為董事對股東催繳出資的勤勉義務僅僅存在于公司增資階段,因此董事未督促設立股東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不受《公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4款調整。申言之,由于現行公司法律規范只明確董事對增資股東負有積極催繳出資的勤勉義務,法院據此認定董事對設立股東未履行勤勉義務的,并未違反《公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4款,因此董事對設立股東未盡督促出資的勤勉義務,不承擔法律責任。上述案件中法院對公司催繳出資中董事勤勉義務的適用范圍存在明顯的分歧,關鍵在于董事催繳出資勤勉義務的適用范圍是否僅限于在公司增資階段對增資股東發起催繳。
上文已述,《公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4款已明文規定在公司增資階段,董事負有督促股東繳納出資的勤勉義務。對此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解釋為“公司增資時,股東催收資本屬于董事、高級管理人員勤勉義務的范圍。”[6]單列董事對增資股東負有督促出資的勤勉義務的根源還需進一步深究。《公司法解釋(三)》第13條解決的是股東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責任問題。第1款和第2款規定的是請求股東承擔補充賠償責任的主體,第3款和第4款規定的則是股東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相關主體的法律責任,其中第3款規定的是公司設立階段發起人的責任,第4款規定的是公司增資階段董事、高級管理人員的責任。由此可知,《公司法解釋(三)》第13條的內在邏輯是區分公司內部關系和外部關系、公司設立階段和公司增資階段,并分別規定了不同的責任主體和責任形態,其中在公司設立階段公司發起人要與待繳股東一起在尚未實繳出資份額范圍內承擔連帶出資責任,而在公司增資階段,董事則只需承擔其未盡勤勉義務范圍內的相應責任。在公司設立階段,公司的發起人之間基于合伙關系而對外承擔連帶補繳責任,制度設計使發起人之間負有“誠信的出資擔保責任”,[7]進而保障公司注冊資本收繳到位。但是在公司增資階段,一方面由于公司已經設立成功,發起人履行完出資義務之后發起人之間的合伙關系隨發起人協議一起消滅,發起人無需對增資股東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部分承擔連帶補繳責任,這個督促增資股東對認繳的增資股份實繳到位的義務自然落到了以董事為代表的公司管理層。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公司經營過程中難免會有股東通過對外轉讓股權的方式退出公司,[8]處理公司設立之后新加入公司的股東認繳增資股份時,發起人同樣不宜作為催繳出資的主體。因此在公司增資階段有且僅有以董事為代表的管理層可以代替公司督促增資股東履行出資義務,因而由《公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4款規定了董事代表公司對增資股東催繳出資的勤勉義務。
但《公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4款該催繳出資勤勉義務能否擴張適用于非增資階段尚未明確。如果說董事對增資股東催繳出資的勤勉義務是基于董事作為公司管理層的職能定位,那么同樣是基于董事的職能定位,在公司設立成功后的非增資階段,董事對于設立股東以及設立股東通過股權對外轉讓后的新股東[9]同樣也應該負擔督促其出資的勤勉義務。因為董事的職責決定了其勤勉義務的范圍,無論是設立股東還是增資股東,其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均會導致公司利益受損,董事維護公司利益的職責是相同的,基于對公司利益的保護董事也應該及時發起催繳出資。董事勤勉義務是基于董事職位所內生的一種管理義務。[10]勤勉義務要求董事運用自己的知識、經驗為公司創造利潤、為股東創造價值,是董事在執行職務的過程中時時刻刻都必須盡到的合理注意義務,因此董事督促設立股東繳納出資亦是其履職的體現。這在斯曼特微案中,被最高人民法院總結為“在公司注冊資本認繳制下,公司設立時認繳出資的股東負有的出資義務與公司增資時是相同的,董事、高級管理人員負有的督促股東出資的義務也不應有所區別。”足見董事催繳出資勤勉義務在公司非增資階段存在的合理性。此外,認繳資本制度改革后法律賦予了股東出資期限利益且出資期限由公司章程確定,對于在出資期限未屆滿之前發生股權轉讓的新進股東亦需要有相關的責任主體督促其履行出資義務。《公司法解釋(三)》頒布于公司認繳資本制度改革之前,其圍繞2005年修訂的《公司法》中的最低出資限額和最長出資期限規則,調整短期出資期限屆滿之后股東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所引發的公司及公司債權人利益受損問題。[11]而隨著認繳資本制度改革取消最低出資限額和最長出資期限的限制,股東出資事宜多自主約定。若約定較長出資期限的股東在出資期限屆滿之前對外轉讓股權,而新進股東不履行出資義務時,由于發起人對新進股東無出資擔保責任,故發起人亦無義務去督促其出資,因此應賦予公司董事履行催繳出資義務,由董事督促新進股東履行出資義務。
董事代表公司向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催繳出資是勤勉義務的內在要求,因此董事必須積極履職以促使公司利益最大化,當董事在公司催繳出資過程中未盡相應的勤勉義務時則需承擔一定的不利后果。有學者指出,“董事信義義務規則是公司法律關系中的核心規則之一,其確立了司法干預公司經營的邊界”。[12]這其中的關鍵,即董事勤勉義務的判斷標準問題。現行《公司法》第147條并未明確規定勤勉義務的判斷標準在斯曼特微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公司董事未能提交證據證明其曾向未完全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履行過催繳出資的義務,即構成以消極不作為的方式違反勤勉義務。這其中證明責任分配的合理性暫且不談,單就公司董事如何證明已經履行勤勉義務就缺乏具體的適用標準,過錯推定加之證明標準的缺失,董事極易陷入因未盡勤勉義務而承擔法律責任的陷阱之中。而在“丘振良、黃雄貴與福建福日電子股份有限公司、諸葛懷遠股東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責任糾紛案”①參見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4)深中法涉外終字第36號民事判決書。中,一審法院認為公司董事無證據證明其曾向未完全履行出資義務的增資股東履行過督促出資的勤勉義務,也未積極向有關機關尋求救濟,因此構成懈怠履行勤勉義務,進而認定董事的行為違反勤勉義務。而二審法院則以《公司法》尚未明確董事勤勉義務的判斷標準為由,認為依據當前法律無法認定公司董事的行為是否違反了勤勉義務,于是傾向于否定董事違反勤勉義務,故撤銷了一審判決。董事勤勉義務判斷標準缺失所導致的司法適用現狀由上述案件可窺一斑。
董事勤勉義務本身的復雜性一直困擾著統一判斷標準的確立。雖然勤勉義務要求董事在執行職務的過程中時時刻刻都應該盡到合理的注意義務,但由于董事職務內容豐富,不同職務對勤勉義務又有著不同的判斷標準,故很難用統一的標準來衡量董事是否履行了勤勉義務。加之董事在不同公司中的權利義務并不統一,經營董事相較于外部董事顯然應該承擔更高的注意義務[13],判斷其是否履職也應該采用更高的標準,這樣才符合權利與義務的對等,若采用統一的標準反而不利于激發不同董事積極履職。統一董事勤勉義務的判斷標準并非易事,各國對此也大多予以原則性的規定,另由法院在具體案件中根據不同情況單獨審查。其中英國公司法上的判斷標準要求董事應具有與其所任職務相當的知識、技能和經驗,在此基礎上,對較高職務水平的董事采取更高的判斷標準。[14]美國公司法勤勉義務標準,即RMBCA(Revised Model Business Corporation Act)中所列舉的善意、符合一般謹慎之人在相似的職位和情形下所能達到的小心行使職權、行為的目的是公司最佳利益。[15]但實際上美國在長期的審判實踐中還總結出了另一套司法審查標準,即商業判斷規則。商業判斷規則是董事行為符合正常經營性判斷時對司法審查進行抗辯的理由。[16]英國和美國均采用客觀審查標準,擬制一個理性行為人所應達到的一般謹慎標準,并將董事的行為與該標準進行對比,符合一般謹慎標準的董事則被判定為履行了勤勉義務。在此基礎上區分不同董事、不同情形下所產生的注意義務,英國對于因特定知識、技能和經驗而任職的董事另采取主觀標準,審查其更高的注意義務,而美國則因商業判斷規則的存在而避開了勤勉義務中最為復雜的商業決策環節,若不涉及經營性判斷,董事不作為所引發的公司損失即是嚴重的失職行為。對比來看,英國法上的主客觀相結合標準雖然堅持審查董事的客觀行為,但始終無法擺脫對董事商業行為的實質審查。由于缺乏商業判斷規則,盡管董事的行為已經盡到了一定的注意義務,但當董事的決策出現錯誤時,不當決策行為的合理性受到質疑,董事勤勉義務的判定勢必會受到行為結果的影響。事實上,法官作為局外人,并不適合作為事后諸葛亮評判在復雜的商業環境中董事所作決策的合理性,這也是美國商業判斷規則的優勢所在。而商業判斷規則理清了商業決策權與司法審查權的邊界,將司法審查限定在董事決策程序范圍內,起到了保護董事的效果。[17]故我國可以嘗試引入商業判斷規則,或者至少引入商業判斷規則理念以解決我國董事勤勉義務判斷標準缺失問題。
對于如何運用商業判斷規則構建我國的勤勉義務判斷標準,有學者認為應當將“一個合理謹慎的人在相似情形下所應表現的謹慎、勤勉和技能為其履行勤勉行為標準,并引入商業判斷規則以減輕董事的經營風險。”[18]即不僅規定一般的客觀審查標準,而且加入商業判斷規則,將商業判斷規則作為董事主張免責的抗辯事由。謹慎職責是董事的行為準則,而商業判斷規則是司法審查規則。[19]筆者認為,法院一經采納商業判斷規則來免除董事的過失責任也就意味著法院將董事的行為是否符合經營性判斷作為審查董事是否履行勤勉義務的標準,司法審查標準就是最終評判董事行為是否符合勤勉義務要求的標準。因此不能僅將商業判斷規則作為董事責任的減輕或者免責規則,更不能將商業判斷規則與董事勤勉義務行為標準完全割裂。商業判斷規則強調董事符合要求即可免責,而勤勉義務標準則是強調董事違反規則承擔責任,二者是一體兩面的關系。[20]以美國《特拉華州普通公司法》為例,董事會負責催繳股東履行出資義務。[21]具體表現為董事會可就欠繳股份的繳納期限、繳納份額以及發出催繳通知擁有單方面決定權,且在處置欠繳股份上董事會還有權利發起拍賣和沒收。當然,在管理公司事務的過程中未盡適當注意義務的董事將可能面臨訴訟風險。但是若董事與其做出的商業判斷沒有利益關系,且在做出判斷時知悉相關事項,并相信該商業判斷是符合公司最佳利益[22],那么凡是符合商業判斷規則的高級主管或董事將免于被法院追究法律責任;即使被訴至法院的,高級主管或董事也可以依據商業判斷規則行使抗辯權。事實上,隨著對商業判斷規則的適用,美國法上董事勤勉義務的判斷標準其實轉換成了審查董事的行為是否涉及經營性判斷,涉及經營性判斷的適用商業判斷規則,保護董事正常的商業決策行為;不涉及經營性判斷的,則適用一般行為標準,追究董事的過失責任。因此也有學者認為美國公司法上判斷董事是否履行適當注意義務的判斷標準即是商業判斷規則。[23]法院在審查董事是否違反勤勉義務時要持必要的謹慎,對董事的商業決策給予足夠的尊重。但若將商業判斷規則作為一個簡單的排斥要件,那么在司法審查過程中必然延續著先對董事經營性判斷進行實質審查,再由董事主張商業判斷規則保護的邏輯。既然法院應當尊重董事經營性判斷權,那么由法院主動運用商業判斷規則的理念,將董事的行為區分為涉及經營性判斷的經營行為和不涉及經營性判斷的管理行為,再對經營行為采用商業判斷規則,對管理行為采用一般理性行為人所應盡到的合理注意義務標準即可。如此可以避免法院陷入實質審查的泥潭,提高司法效率,節約司法資源。
在判斷董事履行催繳股東出資的行為是否符合勤勉義務的要求時,同樣可以運用此標準。董事在公司催繳出資過程中實際上同時擔任著決策者和執行者的角色。又因公司的催繳決策往往是出于清償公司債務或擴大投資的需要,這均離不開董事的經營性判斷,而做出催繳決策之后,董事又必須積極執行催繳決策,督促股東履行出資義務。故董事在公司催繳出資過程中實際上同時涉及了經營行為和管理行為,法院審查董事行為是否符合勤勉義務要求時也要進行區分,在催繳決策階段對董事的經營行為適用商業判斷規則,在催繳執行階段則要考察董事是否存在懈怠管理的行為。具體而言,在催繳決策階段,應采用商業判斷規則來認定董事是否履行了勤勉義務。董事在公司催繳出資相關的決議中無論是否贊成公司催繳股東履行出資義務,均涉及一個經營性判斷,而該經營性判斷是否合理則需要運用商業判斷規則。以商業判斷規則為尺度,董事會在催繳決策階段是否履職以及履職是否規范有了判斷的標準:即董事會在充分了解公司資金需求的情況下,認為對未實繳出資股東發起催繳有利于公司的則催繳行為符合商業判斷規則,董事也因此受到法律的保護;相反,董事會在未充分了解公司資金需求情況下貿然發起催繳,或董事會對公司資金需求視而不見,根本不發起催繳的,則不符合商業判斷規則,董事也可能因未履行必要的勤勉義務而被追究過失責任。引入商業判斷規則后,一方面勤勉義務要求董事必須盡職,當公司需要充實股本金時積極發揮催繳功能,促使股東繳資;另一方面,也為董事開展業務工作提供了庇護,鼓勵董事依據公司業務需求果斷發起催繳。而在催繳執行階段,董事是否執行催繳出資決議,認真督促相關股東繳納出資屬于公司內部管理行為,認定采用一般理性人的合理注意義務標準。具體而言,董事應積極落實催繳決議,在規定的期限內完成各項督促股東出資的程序性要求以及采取必要的措施追繳出資,包括必要的通知、合理的寬限期甚至加收利息、訴諸法院等。因為董事僅是代表公司向股東催繳出資,董事并不是繳納出資的實際行為人,因此“董事只要積極實施了客觀上可以實施的追繳行為,即使最終股東仍然拒絕按照章程約定繳納出資,此時也應認定董事履行了勤勉義務”[24]。
盡管《公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4款明文規定了董事在公司增資階段負有督促股東出資的勤勉義務,但是在責任承擔上卻模糊處理,僅以“相應責任”概之,未提及責任構成、責任分擔以及責任方式。最高人民法院民事審判第二庭也只是承認“董事未履行該相關勤勉義務的會對公司及其他利益相關者的利益產生影響,故應當向相關權利主體承擔責任。”[25]董事違反相關義務的責任方式主要為賠償損失,且以董事的行為給公司造成損失為前提。因此在斯曼特微案中,最高人民法院以《公司法》第149條①《公司法》第149條:“董事、監事、高級管理人員執行公司職務時違反法律、行政法規或者公司章程的規定,給公司造成損失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為依據,判處未履行向股東催繳出資勤勉義務的董事應該承擔公司所遭受的損失,損失額為股東尚未繳納的出資。但是,在“招商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深圳鹽田支行與深圳市華晟達投資控股有限公司股東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責任糾紛二審案”②參見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深中法商終字第11號民事判決書、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粵03民終5966號民事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2018)最高法民再366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則認為在公司增資時董事未盡勤勉義務督促股東履行出資義務的,應當與未出資股東在出資債務不能清償部分一起承擔連帶補充賠償責任。此判決則是將《公司法解釋三》第13條第3款發起人的連帶補充賠償責任擴張適用于未履行勤勉義務的董事。那么董事未盡催繳出資勤勉義務的責任方式應為賠償責任還是連帶補足出資責任,抑或是兩者兼有?
董事的賠償責任規定在《公司法》第149條,在責任的認定上以法律、行政法規或者公司章程的規定為董事的行為標準,以公司損失為行為結果。董事督促股東履行出資義務是其勤勉義務的內在要求,當董事因未盡催繳出資義務而造成公司損失的,董事自當對該損失負責。在賠償責任的構成要件方面,公司董事未履行向股東催繳出資的勤勉義務,違反了《公司法》第147條中對董事勤勉義務的要求,行為違法性要件和董事的過錯要件并無問題,關鍵在于如何認定因果關系和界定公司損失。首先,在因果關系的判定上,雖然股東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是損害公司利益的根本原因,但董事不履行催繳出資勤勉義務的行為實際上放任了損害公司利益行為的持續發生,本應起到阻卻作用的催繳出資制度因董事未盡勤勉義務而失效,因此就原因行為來說,是股東不出資行為與董事不履行勤勉義務的行為共同造成了損失。在斯曼特微案中,一方面董事未履行催繳出資勤勉義務,另一方面公司不能及時收繳出資清償債務,進而導致公司被債權人申請破產,對公司造成了不可彌補的損失。董事未盡催繳出資勤勉義務的行為同樣是造成公司損失的原因行為之一,故可以認定二者之間存在法律上的因果關系。其次,在公司損失的界定上,《公司法》第112條規定董事會的決議違反法律且致使公司遭受嚴重損失的,董事應當對公司的損失負擔賠償責任,而在第149條中,董事在執行公司職務時只要給公司造成了損失即應承擔賠償責任。這意味著在催繳出資中,董事未及時發起催繳或者發起催繳不合理的,公司因此遭受嚴重損失方可追究董事的法律責任,而董事在執行催繳決議時,只要公司因未及時收繳出資遭受損失,董事均應承擔賠償責任。在催繳決策階段和催繳執行階段,董事負擔的勤勉義務均為督促股東履行出資義務,義務相同,責任也不應有所區別。事實上,董事勤勉義務的目的即在于督促董事積極地為公司利益履行職責,過于寬泛的責任規則將會促使董事行為趨于保守,長遠來看反而不利于公司發展和股東利益。況且董事參加董事會作出決議同樣屬于執行公司職務的行為,二者法律后果本就存在沖突。[26]因此在公司催繳出資中,董事未盡勤勉義務導致公司遭受損失的,不能直接按照公司法第112條和第149條的規定追究董事的責任,而是將催繳決策階段和催繳執行階段董事違反勤勉義務的責任構成統一為公司遭受嚴重損失。
董事的連帶補足出資責任源于《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第13條的體系解釋。第13條第1款規定了股東對公司的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第2款規定了股東對公司債務人在未出資范圍內對公司債務承擔的補充賠償責任。基于股東有限責任原則,股東承擔有限責任的前提是股東全面履行出資義務,因此股東履行出資義務的相對人無論是公司還是公司債權人,其僅是在本應出資的范圍內繼續履行出資義務的補足出資責任。第13條第3款為保障公司發起人依約履行出資義務,規定了公司發起人之間互負出資擔保責任,對于股東未全面履行出資部分,應公司或者公司債權人請求,發起人將與股東一起承擔連帶補足出資責任。公司董事督促未實繳出資股東履行出資義務同樣是為了保障公司資本充實。董事與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之間雖然沒有合伙協議,但董事向股東催繳出資是勤勉義務的內在要求。既然董事在公司催繳出資中的勤勉義務與發起人之間互負督促出資義務功能相似,那么董事違反勤勉義務的法律責任也應該參照適用發起人連帶補足出資責任。無論是發起人還是公司董事,在股東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時,其所肩負的僅是督促其履行出資義務的責任,[27]發起人或者公司董事不能完全代替未實繳出資股東履行出資義務。第13條第3款直接規定發起人承擔補充出資責任后可向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追償,可見盡管其他發起人可以代替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補足出資,但股東仍無法逃避其本應履行的出資義務,只不過履行義務的對象轉換成了其他發起人。發起人尚且無須完全代替股東履行出資義務,未盡勤勉義務的董事當然也應僅限于暫時性地代替股東補繳出資。而13條第4款雖然對董事未盡勤勉義務的責任承擔方式僅規定了“相應責任”,但“董事、高級管理人員承擔責任后,可以向被告股東追償”一句也證明了公司董事也承擔著連帶補足出資責任。股東的補足出資責任為法定責任,只要股東未履行或者未完全履行出資義務,公司即可請求股東依法全面履行出資義務,公司債權人即可請求股東在未出資本息范圍內對公司債務不能清償的部分承擔補充賠償責任。而董事的連帶補足出資責任也應定性為法定責任,一方面是因為董事的連帶補足出資責任為非完全替代責任,董事并非真正的責任主體,董事承擔責任之后仍可向股東追償。另一方面則是在責任構成上只要董事未履行催繳股東出資的勤勉義務即可,因果關系和損害后果并非董事連帶補足出資責任的構成要件。多數法院均以董事未舉證證明自己已經履行勤勉義務為由,認定未盡勤勉義務的董事承擔補充賠償責任,①參見南漳縣人民法院(2018)鄂0624民初480號民事判決書、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16)粵民破70號民事判決書。其背后的邏輯即董事向股東催繳出資的勤勉義務包含在的董事履職行為之中,未盡該義務的董事當然具有過錯。但是也有部分法院以董事未盡勤勉義務與股東不履行出資義務之間缺乏直接的因果關系為由判定董事不承擔補足出資責任。②參見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深中法商終字第11號民事判決書。如此認定因果關系混淆了董事賠償責任和董事連帶補足出資責任。董事的賠償責任是董事的行為直接造成了公司損失,因此必須有直接的因果關系。而董事的連帶補足出資責任并非直接調整董事與公司或公司債權人之間出資債權債務關系,只要董事未盡勤勉義務就相當于放任了股東未完全履行出資義務情況的持續發生,因此無須證明董事未盡勤勉義務與股東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也就不能因為兩者之間缺乏足夠的證據證明因果關系而否認董事承擔連帶補足出資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