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五四”以來,女性作家所塑造的母親形象大多與“無私、犧牲、愛、受難等”意義聯系在一起,但張愛玲的“傳奇”顛覆了這一敘述,塑造出截然相反的母親形象——偏執、自私、無知、病態,甚至是邪惡。這反映出了張愛玲對人生、家庭和愛情的悲觀態度,同時也營造出一個始終蒼涼的小說世界,這不僅是由于家庭氛圍、性格造成的,也是那個獨特的時代所導致的。
關鍵詞:母女關系 “惡母”形象 異化 家庭因素
一直以來,母親這一形象有著其他形象所不可比擬的身份特點,即最具社會兼容功能的親緣符號,由此我們可以從中窺探到社會、思想、女性主義等歷史變化過程。但張愛玲書寫荒涼,使母親走下神壇,母親不再是概念中的自我生命守護者,而大多是心理不健康或者病態的畸形形象。任何藝術都不僅僅是簡單的技巧運用,而是隱含著對社會、人生的揭示與表現,這就解釋了張愛玲如此異化母親,不僅是本人的意識于文本上的投射,更是為了在這種異化的視野下尋找出路,通過透視人性弱點,使得自己本身的復雜情感得以釋放。
一、“異化”母親形象概括——愛中有惡,惡中有愛
張愛玲的“罪惡母親”或是由于金錢腐蝕,或是由于社會地位和情欲的極端追求而將自身的不幸轉嫁給子女,母愛異化甚至喪失,簡單概括,這些母親形象可以分成以下幾類。
(一)金錢功利——《半生緣》《花凋》《封鎖》
《半生緣》 中的顧太太是個在上孝順婆婆,在下辛勤撫養子女的典型舊式婦人,但在關鍵時刻,她就充當了曼楨和曼璐生命悲劇中的重要一環。對待兒女,顧太太更像是在做一種投資,在錢的面前,她默許曼璐做舞女的決定,認為祝鴻才“他錢是沒什么錢,像我們這一份人家的開銷總還負擔得起”a。同樣是在“那八成新的鈔票,摸上去是溫軟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疊”b的誘惑下,顧太太向沈世鈞隱瞞了曼幀被囚禁的真相,導致了兩人愛情的悲劇,所以顧太太是一位在金錢的誘惑下逐漸扭曲的母親形象,甚至不惜以葬送兩個女兒的幸福為代價。
另一個被金錢所異化的母親形象就是短篇小說《花凋》 中的鄭太太。她的婚姻不幸,便拿著女兒的婚事作為生活的唯一樂趣,這也是“她死灰生命中的一星微紅的炭火”c,而且幾個女兒的不幸也很難得到母親的庇護,尤其是對待生病的鄭川嫦,她怕拿出錢來給女兒治病會讓丈夫知道自己藏私房錢的行為,所以不愿拿出錢,這直接導致了鄭川嫦一寸一寸地死去,就連鄭先生也不同意將錢全部用來給女兒治病,在這里親情無疑不如金錢重要。
再一個看重金錢的母親形象就是短篇小說《封鎖》 中未曾正面出場的吳翠遠的母親。在翠遠的口中她是哄夠了她的一塵不染的好人,母親培養女兒也是為了攀上貴族姻親。
以上這些母親均是在金錢和子女的幸福方面更加看重金錢,她們被異化的后果就是失去了母性,親情被減弱,直接或者間接導致子女們的不幸。
(二)自私病態——《金鎖記》《沉香屑 第一爐香》
張愛玲小說中最具罪惡形象的是《金鎖記》 中的曹七巧,她對欲望內外的壓制轉變為對財欲和控制力的瘋狂追求,同時構成了她從受害者到施虐者的轉化。
七巧對兒子長白的婚事橫加干預,拿著兒子兒媳夫妻之間的隱私當笑話給親戚們講,最后在精神上逼死了兒媳,同時還哄著長白吃鴉片,徹底粉碎了他的自我,將他變成一個廢人。女兒長安原本可以有一個幸福的愛情,但曹七巧因為自己愛情有缺失,便要摧毀別人的幸福以達到內心的平衡。她因為看見長安戀愛的幸福模樣而惡語相向:“這些年來,多少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這下子就跳出姜家了,稱了心愿了,在快活些,可別擺在臉上呀——真叫人寒心!”d這更像是對同性仇敵或者情敵之間的一種酸酸的報復。對于金錢和控制欲的狂熱,曹七巧逐漸失去母性,進而徹底剝奪了一雙兒女的自我和人生。
另一個罪惡母親形象是《沉香屑 第一爐香》 的梁太太。梁太太雖然不是葛薇龍的親媽,但實際上作為姑媽的梁太太在文中扮演著養母的角色。她只是將葛薇龍當作為自己勾引男人的一枚棋子,一旦有男人上鉤,梁太太會半路跳出來將男人搶走,滿足自己的欲望。在這里沒有親情,梁太太只是讓年輕貌美的葛薇龍幫助她吸引更多的男人,繼續她的紙醉金迷的生活而已。
(三)傳統世俗——《傾城之戀》《半生緣》
世間還有一種母親的愛是以自己為出發點的,以張愛玲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自我犧牲的母愛是美德,可是這種美德是我們的獸祖先遺傳下來的,我們的家畜也同樣具有的——我們似乎不能引以為豪,本能的仁愛只是獸性的善”e。這就像《半生緣》 中沈世鈞的母親和石翠芝的母親,她們明顯是愛子女的,但視子女為不具獨立人格的所有物,她們根本沒有考慮世鈞和翠芝的真實需要。沈太太無疑是愛兒子,但她還是瞞著世鈞將曼楨寄來的信當即燒光。不僅是顧太太,世鈞的母親在兩人的感情悲劇中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另一個典型世俗傳統的母親就是《傾城之戀》 中白流蘇的母親。小說的開頭部分,白流蘇的母親聽到了兒子和兒媳對白流蘇的惡言,但她避重就輕地讓流蘇寬容點,而且還勸她“你跟著我,總不是長久之計,倒是回去是正理,領個孩子過活,熬個十幾年,總有你出頭之日”f。這簡直不像親母說的話,倒像是讓流蘇走進命運深淵的推手。
二、“罪惡母親”異化的緣由探討
(一)母親角色的童年缺失
按照米蘭昆德拉曾道:“我們應當明確一點,所有時代的所有小說都關注自我這個謎。”既然小說關注“自我的謎團”,那么探討“罪惡母親”形成的原因,我們必須追溯張愛玲的生平事跡,尤其是童年時期,因為作家的早年心態往往會決定他對外部世界的感受和認知。
在散文《天才夢》 中,黃逸梵作為母親可以說出“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癥”g,可見張愛玲和母親之間關系的不健全。結合黃逸梵的生平來看,她自己本身就是受害者,既受到高壓教育又被迫嫁給張家生了孩子,所以一個本來就缺愛的女子是難以向別人付出無私的愛的,長時間的隔閡,生活上的壓迫,錢的問題最終慢慢地消磨掉母女之間的情感。張愛玲也曾寫道:“她的窘境中三天兩天向她伸手要錢,為她的壞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那些瑣碎的難堪,一點點毀了我的愛。”
因為作家的體驗,特別是童年時代對愛的體驗,會影響人格發展,所以兒時張愛玲對于母愛的這種懷疑和失望會滋生一種叛逆情緒,直接或者間接地投射到作品中,我們不能否認其中可能會有其母黃逸梵的身影。
張愛玲寫的母親都是極端的,她完全沖破了傳統意義上賦予母親的神圣感,并在這種深度異化的層次寫出了人性弱點,探討了人類可能甚至正在發現卻不被人所知曉的一種母愛類型,但張愛玲能夠沖破這種人性悲劇,到達一種心靈的解放,把人生的經歷放大,變得貼近現實,從而具有了審美意義。
(二)社會歷史因素
中國歷來就以男權文化為主導,在男性掌控的陰影下女性只有附屬地位。一方面女性在階級的夾縫中難免會感受到身份地位的差別,一方面女性會有性別上的壓迫和歧視。母親角色沒有獲得完全獨立的歷史地位,所以在這種文化的抑制下產生出病態母親也不足為怪。在男權社會中掙扎的女性,她們會不斷地通過向男權文化做出妥協以取得自己想要的東西,目的是得到生活的保障。例如《金鎖記》中的曹七巧,首先是她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而被哥哥嫂嫂“嫁”入姜家,這里面就有著“長兄如父”的傳統倫理文化的壓制;其次是因為丈夫的不健全,她為了生存,不得不壓抑住自己的正常需求,并且在追求姜季澤遭到拒絕之后,便將目光轉向了可以維持她生存下去的并且不會背叛她的唯一的東西——金錢,她將它緊緊地抱在懷里,以致曹七巧最終被金錢所禁錮住,埋葬了自己和子女的一生。
所以像這些依附于男性的女性,她們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無法離開男性而創造只屬于自己的生活的,在自我認知和外界壓迫下,她們難以有著健康的心理,并且可能在這種過程中,心理漸漸變得扭曲。而張愛玲恰恰揭示出這種時代社會環境會有可能形成一種冷漠的母愛。
三、結語
我們都知道,文學乃是“人學”,張愛玲所塑造的罪惡母親,一方面是她人生體驗的外化,一方面是對壓迫女性的社會的控訴,但是我們依舊能通過閱讀張愛玲的文學作品,透過分析罪惡母親而得出現世教訓,從而樹立正確的婚姻道德觀念。
ab張愛玲:《半生緣》,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4頁,第207頁。
c 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0頁。
df張愛玲:《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253頁,第163頁。
eg張愛玲:《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03頁,第2頁。
參考文獻:
[1] 林丹婭.當代中國女性文學史論[M].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03.
[2] 趙慧平.批評的視界[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
[3]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
[4]陳 子善.私語張愛玲[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5.
[5]王 克儉.文學創作心理學[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7.
作 者: 孫雪迎,中國傳媒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2019級碩士研究生。
編 輯: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