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曉萌
(四川音樂學院,四川成都 610021)
法國藝術歌曲,又被稱為“ Melodie”,它的繁榮時期是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初,以藝術結構精美、旋律線條優美著稱。在法國藝術歌曲創作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的藝術家包括德彪西(Achille-Claude Debussy)、福雷(Faure Gabriel)、拉威爾(Maurice Ravel)等。19世紀的法國經歷了巨大的社會動蕩,社會環境、科學、技術和意識形態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深深地影響到當時法國的文學和藝術。在文藝創作上,相繼誕生了浪漫主義、現代主義和象征主義,并成為19世紀法國文藝史上最有影響力的三大流派。由于當時的眾多詩人創作了象征派詩,使得法國象征主義成為一種具有極大藝術特色的藝術思潮。它的出現填補了浪漫主義和現代主義之間過渡的空白。象征詩注重體驗和感知,詩人使用實在的對象或詞語來表達抽象概念。對詩人來說,這些符號不是特定的對象或觀念,也沒有特定的含義。詩人真正想表達的是這些符號與一系列事物的相互聯系。它不像浪漫主義者那么簡單,也不像現實主義者那么具體和客觀。象征主義以隱喻的形式,使藝術可以升華許多事物,從而認識事物及其最深層的含義。當我們想表達某種情感或感覺時,我們通常不直接說話,而是使用象征性的方法在有形和無形之間切換,從而產生模糊的感覺,使讀者無法想象。象征性詩歌在作曲家中很受歡迎,因為作曲家希望尋求具有音樂性的詩詞進行藝術歌曲創作,這類詩詞由于在語言和“功能性交織”修辭技巧上的使用使得其詩意產生不同變化,深深地吸引著作曲家[1]。
19世紀的法國詩人保羅·韋爾蘭(Paul Verlaine,1844-1896)是象征詩的代表人物,與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蘭波(Jean Nicolas Arthur Rimbaud)并稱為象征派詩人的“三駕馬車”。他寫的大多數詩都具有憂郁的氣質。他出生在法國梅斯的軍官家庭,父親是一名工程師。韋爾蘭七歲時來到巴黎上學,剛進入大學學習的是法律專業。他很早就被聘用在巴黎市政廳擔任文員,也與詩人帕納斯(Parnas)有了密切合作的機會,他將注意力轉到創作詩歌方面。韋爾蘭的作品展現了一種獨特的風格,以精致的創作方式表達憂郁惆悵。1871年,韋爾蘭開始寫作《詩的藝術》,表明他的詩已從帕納斯派(1)帕爾納斯派,作為反對浪漫派的一種新潮流,是法國自然主義文學在詩歌方面的表現。轉移到象征主義。同年,他遇到了蘭波,隨即拋棄了新婚妻子,與蘭波逃往倫敦和比利時。1873年,他因槍傷蘭波被判處兩年徒刑,在獄中他寫下了《無言歌集》和《監獄集》。1884年后,他的創作達到了高潮,完成了十多首詩和七部散文集,主要是《今與昔》(1884)和《平行集》(1889)。 1896年,韋爾蘭在巴黎因貧困和疾病去世[2]。
韋爾蘭認為,音樂是高于一切的,詩歌也要注重其音樂性。所以,他的詩歌大都極富節奏和韻律。《月光》這首作品也充分體現了這一理念。由于其獨特的魅力而備受藝術歌曲創作者的青睞,著名作曲家福雷也曾依據這首詩文創作過藝術歌曲(2)《月光》Op.52 No 4加布里埃爾·福雷(Faure Gabriel)。
《月光》Clair de lune[3]
Votre ame est un paysage choisi 你的靈魂是精致的面容
Que vont charmant masques et bergamasques 在誘人的面具下迷離
Jouant du luth et dansant et quasi 在盧瑟的舞蹈中恍然
Tristes sous leurs déguisements fantasques. 荒誕的喬扮下是悲傷
Tout en chantant sur le mode mineur 人們吟唱著小調
L'amour vainqueur et la vie opportune, 那些勝利者的愛情和悠閑的時光
Ils n'ont pas l'air de croire à leur bonheur 他們似乎不相信那些美好
Et leur chanson se mêle au clair de lune, 于是歌聲消融在月光里
Au calme clair de lune triste et beau, 冷艷的月 悲傷而美麗
Qui fait rêver les oiseaux dans les arbres 樹林里的鳥為之魂牽夢縈
Et sangloter d'extase les jets d'eau, 涓涓的泉涌為之哽咽啜泣
Les grands jets d'eau sveltes parmi les marbres. 瘦弱的泉柱孑孑立在池中
這首詩共包括三個部分,其獨特的“重疊韻”手法生動地反映了這首詩的節奏。像他的其他作品一樣,他使用奇數音節,這也打破了音樂的對稱性。此外,他還注意單詞和音節的強弱交替,幾乎每個句子中都會出現鼻音元音。由于法語閱讀的特殊性,這樣設計極大地豐富了這首歌的音色。通過基本的誦讀就能夠體會到音樂優美的旋律線條感。在這首詩中,詩人如癡如醉地營造出夢境般的場景,將他的靈魂與如畫的風景聯系在一起。他通過描寫化妝、唱歌和跳舞的形式表現出一幅幅生動的畫面,通過描寫噴泉、雕像等描繪出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場景。
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音樂一直受到研究者們廣泛的關注,其音樂創作技巧與風格流派都受當時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影響。德彪西的大多數藝術歌曲都使用詩歌,例如,藝術歌曲《曼多林》就是德彪西根據同代人的詩歌創作,展現出獨特的朗誦風格。德彪西的文學創作水平很高,是一位杰出的散文作家,他對詩歌的鑒賞評論水平也很高,因此,他可以將旋律線的起伏與歌詞的抑揚頓挫結合在一起,并努力使音樂與語言節奏保持精密的配合。
德彪西的創作受當時流行的象征主義的影響。他經常參加一些象征主義的詩歌派對,并結識了許多詩人、音樂家和政治家,這啟發了德彪西的藝術靈感,給予他更加豐富的創作思路。在當時,印象派繪畫對他創作也有著重要的影響。在他的作品中,各種旋律的創新和各種聲學技術的使用,使他成了印象派創作的代表人物,且具有獨特的神秘風格。如印象派的繪畫使人們獲得了清新的視覺沖擊一樣,德彪西用聲音描述自然景觀,在感知世界中表達其主觀印象。不僅如此,德彪西的創作風格除了批判地繼承過去的傳統和聲外,它還偏愛各國的民族音樂。因此,各國的民族風情和音樂瑰寶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德彪西的創作,他曾對東方音樂和俄羅斯音樂進行了詳細研究,他使用五音階和中古調式進行創作,使他的音樂風格頗具異國情調。這些特征也都反映在了他所創作的藝術歌曲《月光》上。
德彪西的《月光》是具有濃烈的印象主義風格的調式和聲作品。他的音樂創作風格突破了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束縛,創新性的作曲技巧使音樂不再遵循傳統。復雜的和聲為他的音樂增添了濃郁的個性,藝術歌曲《月光》正是如此。實際上,德彪西曾兩次為這首詩篇譜曲,經過不斷地打磨與推敲,才最終形成此曲。
這首歌是一部平行的三部(ABA),其結構基于歌詞,節拍為八或九拍子。全曲建立在升g小調,但調式上運用了獨特的五聲音階,和聲色彩與效果強烈突出。在樂曲的第5-6小節、13-14小節中使用了增六和弦、增三和弦,極大地刺激著欣賞者的聽覺。另外,他的鋼琴伴奏部分,使用了不斷重復的分解和弦,推動著整個音樂的不斷行進,營造出靜謐、玄妙的氛圍。歌曲前奏的四個小節建立在升d羽調式,旋律線條由高至低,呈下行趨勢,營造出月光傾瀉的氛圍,人聲從第五小節的弱起進入,轉調至升g小調,旋律輕緩。
A段以敘事性為特征,旋律線條平緩穩定。在第9小節中,通過向重屬大調式進行離調,在和聲上形成了鮮明的色彩對比,凸顯了段落悠遠深長的感覺。 B段的旋律形式與A段具有一定的繼承關系,也表現出敘事特征,但音區有一定的擴展,伴奏節奏型由平穩的分解和弦轉換成為搖擺的切分節奏,推動著音樂情感的加深,和聲的效果也持續向B大調離調,與A段形成了大小調對比。正如歌詞所說:“他們歌頌美好時光,但是不相信幸福能長久。”明暗對比,暗示著光鮮亮麗下依然有著悲痛。 C段比A和B更具抒情性,音樂更情緒化,因此它在音區范圍、伴奏織體和旋律走向與前兩段不同。這一部分的音區范圍是這首曲目中至高點,直到最后2小節才逐漸下降。伴奏的織體開始出現自上而下的分解和弦,這是C段的獨特形態特征。在和聲方面,德彪西在第22至26小節上保持了B大調的屬音,這給聽眾帶來大小調混合的色彩。最終,歌曲的尾聲和聲走向升三音的六級和弦轉向三級最終到達一級和弦,這便是典型的印象派終止式。
德彪西的《月光》鋼琴聲部和旋律聲部都給人一種神秘的感覺。A段的旋律更具敘事性。與A段相比,B段的構成方式,以營造靜謐和神秘的和聲色彩。音樂的前奏運用分解和弦,表現出月光傾瀉的景象。此外,德彪西在此樂曲的伴奏部分還使用了許多切分節奏,并集中放在歌曲的B部分。運用音樂的語言來表現那些化著精致妝容和戴著口罩在月光下跳舞和唱歌的人。此外,A和C部分還使用了一些稍微復雜一點的節奏組合,以使音樂的節奏可變且不單調。
在歌唱演繹德彪西藝術歌曲《月光》時要充分考慮其印象派特征。德彪西的《月光》具有明顯的印象派特征,色彩豐富的和弦以及不斷的離調偏離要求演唱者需要擁有較好的調式感來應對。演唱者應當在移調和轉調時把握由此而產生的明暗變化,不能拘泥于浪漫的歌唱風格。其次,整首歌的音域不是很高,具有一定的敘事基調,整體上具有高貴的神秘感。此外,歌曲力度的控制也是反映其歌唱風格的重要因素。德彪西受印象派繪畫的影響,他將音樂、詩歌和繪畫結合在一起,并利用歌曲中強弱之間的對比來反映圖畫中的色彩比較,從而反映出詩歌中的情感變化。不可忽視的是,《月光》的伴奏部分更多地營造一種氛圍,其旋律部分與和聲色彩的背景融合在了一起,從而削弱了旋律在歌曲中的地位并突出了印象派的基調。
在歌曲演唱技巧的運用方面,相較于福雷版的《月光》,德彪西的藝術歌曲《月光》目前在聲樂曲目中屬于小眾曲目。但是,他的《月光》在歌曲的演唱性上更為豐富,使用了一些增和弦,以及頻繁的離調。演唱這首歌曲時,控制音色的明暗就顯得非常重要。在歌曲的前奏之后,以弱拍進入樂句,所有的A部分音區都是處于中低音區。這時,歌手必須運用偏暗深沉的音色,搭配敘事性語調來詮釋這一部分樂句,從而營造出一種神秘而又奇異的氛圍。需要注意的是,這種音色的產生應當適當地利用增加胸部的共鳴來演唱。同樣是在這段的第9至12小節中,演唱者應該稍微調整色調以使其更加開闊通透,仿佛撥云見山、一掃陰霾。
歌曲B段和C段之間的對比更加明顯,譜面中也出現了一些從弱到強以及從強到弱的符號。B段的旋律線中音程跳進得更多,演唱時應該使用聲音強弱來表現月光下人們內心的情感變化。C段是整首歌曲中最流暢通順的部分。這一段中出現多次由強變弱的長樂句,對演唱者來說極具挑戰,演唱者應當盡量用一口氣將這些長樂句唱完,保證樂思完整不間斷,并且利用氣息將聲音送到快接近強音的時候忽然收回到一個很弱的狀態,這對演唱者歌唱技術的要求是很高的。能游刃有余地控制氣息的張弛的技術性要求很高,需要經過長期的訓練和實踐才能很好地把控。
在歌曲情感的表達上,德彪西的《月光》帶有一種自相矛盾和難以捉摸的情感。結合這首歌的演唱風格,這首歌的情感表達應該是完整且受控制的。有時候,當情緒激昂到最高點時,這種無法形容的悲傷只會放在演唱者心中最深處,讓聽者思考和體驗。演唱這首歌時,歌手應站在作曲家的立場上,使用繪畫者的思維模式,將音樂用作畫筆,并運用詞組的強弱規律來描繪畫面中的每個場景——流水、鳥類、化裝舞會、戴著面具跳舞的人等。
從已有的演唱版本中來看演唱處理,筆者著重選擇了荷蘭女高音歌唱家伊麗莎白·薩拉·阿梅林(Elisabeth Sara Ameling)和法國男中音歌手杰拉德·索扎伊(Gérard Souzay)演唱的版本。兩位不同性別的歌手對《月光》的演繹略有不同。杰拉德·索扎伊(Gérard Souzay)擅長演唱法國和德國的藝術歌曲,是繼查爾斯·潘澤拉(Charles Panzéra)和皮埃爾·伯納克(Pierre Bernac)之后,被認為是最佳藝術歌曲表演者之一,他于1961年錄制了德彪西《藝術歌曲集》,其中之一便是《月光》。杰拉德以其優雅的聲音演唱了他前輩的作品。他嚴謹地根據譜面上的表情標記演唱,注重聲音控制、強調內在的情感、注重親密的語調、強調優雅的氣質,注重憂郁的心情,他獨特的鼻腔聲音和憂郁的心情是德彪西音樂的全然體現,這個版本也是最接近德彪西 《月光》的版本。歌唱家伊麗莎白·薩拉·阿梅林(Elisabeth Sara Ameling)曾就讀于海牙音樂學院,專注于演唱法國歌曲。她錄制了大量藝術歌曲唱片,是藝術歌曲演唱領域的佼佼者。相較于眾多女高音演唱的版本,伊麗莎白的這個版本更能深入人心,讓人眼前一亮。因為她的音色溫暖而豐富,有一個非常明亮的高音區和一個柔軟舒適的低音區,所以在欣賞這首歌時你會感到她非常輕松,如同她在說話一樣,聽眾不禁會想跟隨著她一起進入畫面之中。此外,她對這首歌中的德彪西曲調色彩的詮釋也很到位。聲音強弱變化、音色的變化都不會被過分刻意強調,流暢自然的處理方式、行云流水般的風格,為歌曲增添了新的活力。
德彪西藝術歌曲《月光》受象征主義的影響,不同于傳統的古典主義、浪漫主義色彩藝術歌曲,這首藝術歌曲具有極強的印象派風格與東方音樂特征。作為演唱者,深刻地理解象征派文學創作、音樂創作的藝術魅力,喚起對于音樂本身的關注,對于理解、演繹該曲具有重要的指導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