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意想
余華的小說《活著》從故事主人公的視角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富家子弟徐福貴由于染上了賭博和嫖妓,賠上了家里的所有積蓄和一百多畝地,淪落為一窮二白的農民。在徐福貴的一生中,他目睹了身邊所有的親人一個一個離他而去。小說文理深刻,反映了“只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生存哲學。
這部小說以通俗樸實的敘事風格描寫了時代背景下的人物,時間跨度涵蓋中國新、舊社會的交替變革,是當時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極具鮮明的中國社會文化氣息。這部小說先后被翻譯成多個語言版本,其中由美國漢學家白睿文(Michael Berry)翻譯的英譯本最具影響力。這部英譯本一經出版便在美國引起了很大的反響。這部作品能被西方社會接受主要是由于白睿文在翻譯過程中經過對小說的解構還原文化,有效地完成了不同語言之間文化差異的傳遞。
小說翻譯是文學翻譯的一種重要形式,相對于非文學翻譯,譯者更需要關注其文學性的表達,并在文化層面上進行剖析。也就是說,小說的翻譯不能拋棄原文的文化屬性。相對于文本信息,譯者更需要關注小說文本的文學性和文化特質。能否實現目的語文化與源語文化差異的平衡,是譯文能否為讀者所接受的重要原因。白睿文在《活著》譯本中注重語言—文學—文化的統一,努力實現文學翻譯中的文化還原,傳播中國本土文化,為西方讀者了解中國文化打開了一扇窗。同時,這部作品又引發了譯者如何運用貼合文學的翻譯策略把中國本土文學推向世界文壇的深思。
生態翻譯學是一種生態視角綜觀翻譯的研究范式,立足于翻譯生態與自然生態的同構隱喻,以生態整體主義為理念,以東方生態智慧為歸依,以“適應/選擇”理論為基石,是一項系統探討翻譯生態、文本生態和“翻譯群落”生態及其相互作用、相互關系的跨學科研究,致力于對翻譯生態整體和翻譯理論本體作出符合生態理性的綜觀和描述(胡庚申 2013)。王寧(2011)認為翻譯同時要兼顧主體(譯者)和客體(文本)之間的平衡,任意強調某一方面而忽視另一方面都會對譯文有所破壞。語言、文化和交際是生態翻譯學提出的翻譯三大維度,從這三個維度出發能夠指導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實現最大化的適應和選擇。
不同的語言對比分析有助于語言交際。通過對比分析,譯者可以進一步認識外語和母語的特性、共同點與不同點。英語和漢語的區別體現在詞形、詞性、語法、句子結構、意合形合、靜態與動態等方面。因此,譯者在不斷“適應”與“選擇”的翻譯過程中要重視語言維度的轉換和適應。
譯者在翻譯活動中不僅僅要重視語言的形式和結構,更要注重與語言密切相關的社會和文化因素。語言是文化的載體,用于闡釋文化。尤其對文學翻譯來說,中國的文學作品很大一部分反映社會和人們思想的變遷,具有很強的時代背景,形成與西方國家不同的、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化內涵。不同的文化體系造成的文化差異是文學翻譯中一直研究和待攻克的難題。因此,譯者在翻譯文學作品時要根據翻譯的生態環境在文化維度上實現翻譯策略的選擇和適應。
翻譯活動中的交際維度要求譯者通過翻譯實現源語的表達目的,在目的語中為讀者創造一個與讀者或作品人物交流的環境。漢語和英語在時態、語義、表達方式、修辭等方面存在差異。中國文化具有很大的地域特色,往往在俗語、諺語、方言、土話方面的詞語含義和表達效果與西方國家呈現出很大的差異。文學翻譯作為文化交流的一種重要形式,必須從交際維度上體現翻譯策略的選擇和適應。
語言維的轉換主要是針對中、英兩種語言體系在語言結構形式和語言表達上的差異而進行的適應性選擇轉換。英語在語言形式上變化靈活,而漢語則沒有嚴格意義的形態變化。
原文1:我曾經遇到一個哭泣的老人,他鼻青眼腫地坐在田埂上。
譯文 1:I once came across an old man with a bloody nose and a swollen face sitting atop the ridge crying.
原文2: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貴的老人時,是夏天剛剛來到的季節。
譯文 2:It was just as summer arrived that I met an old man named Fugui.
原文3:家珍懷著有慶有六個月了,自然有些難看。
譯文 3:Because she was six months pregnant,Jiazhen was naturally no treat for the eyes.
原文4: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這里走來走去,他穿著一身黑顏色的綢衣,總是把雙手背在身后。
譯文 4:Forty years ago my dad often stroll back and forth across this land.He would be in a black silk outfit and would always have his hands clasped behind his back.
在原文1中,用“哭泣的”“鼻青眼腫地”描寫老人遭兒子毒打的情況,白睿文在處理這些描寫性詞匯時,把“哭泣的”譯為伴隨狀語crying,把副詞“鼻青眼腫地”分別用bloody和swollen來形容,通過詞性和詞形的變化,通暢地表達原文。而在原文4中,白睿文也是通過詞性轉換,將原文的“走來走去”“穿著”“背在身后”分別用 across,in,behind 三個介詞表達。
譯文2中使用了“it was...that...”的表達結構,使得譯文在內容上更加簡潔、邏輯上更有條理,結構上更加緊湊。
漢語為意合語言,邏輯結構相對模糊,一般從語境和上下文中推斷,而英語是思維性語言,注重邏輯表達,這一點從原文3和譯文3中便能發現。因此,白睿文在翻譯時,添加了because,使行文邏輯更清晰。
在充分理解和把握原文的基礎上,譯者通過在語言維上對原文內容進行合理編排,實現語言符號的轉換和適應,將原文和譯文有機結合,使譯文更加符合譯入語的表達習慣。
白文昌(2002)提出了除語言掌握程度和翻譯技巧外影響翻譯交際的另外兩大因素——語言差異、文化差異。因此,在關注語言差異的同時要理解不同語言所蘊含和積淀的文化。文化維的適應性選擇轉換要求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首先是作品文化的闡釋者,即讀者可以從余華的《活著》中窺見其中所蘊含的獨特、豐富的民族文化意象。
原文5:于是村里人就知道那個會講葷故事會唱酸曲的人又來了。
譯文 5:And so the people in the village knew that the man who told dirty stories and sang sad songs had come back again.
原文6:“福貴,我收山啦,往后再也不去賭啦。賭場無贏家,我是見好就收,免得日后也落到你這種地步?!?/p>
譯文 6:“Fugui,I’ve given up.From now on I’m not going to gamble.No winner in the gambling house.I’m quitting while I’m ahead so as to avoid ending up like you someday.”
劉法公(2009)認為隱喻是一種文化喻體,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傳遞特殊的文化意象。不同語言體系所呈現的文化差異是客觀存在的,它必然會帶來文化上的距離感和疏離感。因此,譯者必須要恰當地處理這些文化喻體,避免造成不必要的誤解。在原文5、6中,“葷故事”“酸曲”“收山”“淪落到……地步”是中國特有的表達,有其特定的文化意境。“葷故事”指不雅、下流、不健康的小故事;“酸曲”指的是中國一些少數民族地區詠唱的傷感愛情故事;“收山”指某人決定不做某事了;“淪落到……地步”指由于錯的事情導致一個凄慘的結局。白睿文通過歸化策略,把這些詞匯相應地轉換為dirty stories,sad songs,given up,avoid ending up like you someday,用目標語讀者熟悉的形象進行替換,避免產生歧義和造成讀者理解困難。
原文7:我還蒙在鼓里,以為自己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譯 文 7:I was left in the dark,all the while thinking that I was just about to bring honor back to my ancestors.
原文8:我從小就不可救藥,這是我爹的話。私塾先生說我是朽木不可雕也。
譯 文 8:Ever since I was little I’ve been hopeless,as my dad would say.My teacher used to say I was a rotten piece of wood that could not be carved.
有時歸化能夠減輕讀者在理解不同文化指代現象時的困難和疑惑,但如果譯者不考慮原文的整個生態環境,拋棄原文的文化和社會背景,一味求“同”,必然會致使原文文化損失,難以傳達目的語文化特色。從以上兩句譯文中可見白睿文充分尊重原作和中國文化,他在翻譯過程中妙用異化手段,注重傳遞原作的文化語境,還原文化意象。白睿文將原文的“光耀祖宗”“朽木不可雕也”直接譯為bring honor back to my ancestors,a rotten piece of wood that could not be carved,生動形象地保留了原文形象,不但把不同的文化傳遞給讀者,還加深了讀者對這些意象的理解。由此可見,在文學翻譯中,通過生態翻譯學文化維度上作出翻譯策略的適應和選擇,能夠實現目的語文化與源語文化差異的平衡,以“同”化“異”,以“異”傳“同”。
翻譯過程中,交際維的轉換要求譯者在文本或篇章的生態環境下側重交際層面,傳達原文的交際目的和源語的特征與風格,注意源語內部語言系統和使用規則,力求目的語符合源語說話人的身份,達到交際目的。余華的《活著》文風樸實,用詞通俗簡明,字里行間無不流露著鄉土氣息。而白睿文考慮到整部小說的敘事風格,在翻譯過程中也都是用短句和簡單詞匯最大化地還原原文風格,大大縮短了原文與譯文的距離,使讀者讀起來如讀原文那般親切、樸素。
原文9:“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緣,做雞報曉,做女人織布,哪只牛不耕田?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p>
譯 文 9:“Oxen plough the fields,dogs watch over the house,monks beg for alms,chickens call at the break of day and women do the weaving.Have you ever heard of an ox that didn’t plough the land?This is a truth that has been with us since ancient times.Come on,let’s go.”
原文10:我點點頭說:“我想租幾畝田。”
龍二聽后笑瞇瞇地問:
“你要租幾畝?”
我說:“租五畝。”
“五畝?”龍二眉毛往上吊了吊,問:“你這身體能行嗎?”
我說:“練練就行了?!?/p>
他想一想說:“我們是老相識了,我給你五畝好田?!?/p>
譯 文 10:I nodded my head,explaining,“I would like to rent five mu of land.”
Long Er smiled slyly and asked,“how many do you want to rent?”
“Five mu.”
“Five?”Long Er’s eyebrows shot up,and he asked,“Can you handle that?”
“With a little practice I’ll be fine.”I answered.
He thought about it and said,“Because we’ve known each other for a long time.I’ll give you five mu of good land.
原文9用幾個短句描寫福貴用講道理的形式對疲倦的老牛吆喝,流露了福貴與老牛的惺惺相惜,同時也表達了對作為牛不得不去耕種的無奈。而白睿文也連用五個主謂并列短句以求更好地傳達作者簡明樸素的寫作風格。
原文10中的“往上吊了吊”“能行嗎”“就行”這幾個詞語原本是很口語化的詞,白睿文用shot up,handle,fine適應原文,清楚地說明了他熟悉如何適應原文語調和敘事風格,從而更好地達到交際的目的。
原文11:鳳霞說起來又聾又啞,她也是女人,不會不知道男婚女嫁的事。村里每年都有嫁出去娶進來的,敲鑼打鼓熱鬧一陣,到那時候鳳霞握著鋤頭總要看得發呆。
譯文 11:Fengxia may have been a deaf mute,but she was still a woman,and she had to have known that it was only natural for men and women to get married eventually.Every year there were village women marrying out and other new brides who married in.During the excitement of the drums and gongs,Fengxia would always stand there holding on to her hoe as if in a trance.
漢語和英語在時態上存在巨大差異,漢語時態多靠語境來表達,而英語時態富于變化,如果在翻譯時不協調好中英文在時態上的表達,必然會使讀者混淆,達不到交際目的。在原文11中,首先是用一般現在時敘述鳳霞的情況,但隨著出現“到那時候”,要表達過去的時態時,白睿文考慮到整個篇章時間脈絡都是在敘述過去的事,便統一時態,解決了中英文時態沖突問題,增強了可讀性,易于讀者理解。
小說翻譯策略不能拋棄原文的文化語屬性而進行,相對于文本的信息,譯者更需要關注文本的文學性和文化特質。通過分析白睿文譯本《活著》如何實現在語言、文化、交際三個維度上的適應和選擇,提出譯者應根據翻譯文本生態環境,以語言、文化、交際三個維度視角的轉換為指導,采取合適的翻譯動機、原則和策略,實現翻譯過程中最佳的適應和選擇,以此達到目的語文化與源語文化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