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澤喆
原告胡某某與第三人曹某某于1980年結婚,被告胡某系二人婚生女。胡某某與曹某某1992年協議離婚。1997年,胡某某購買廈門市思明區文興東二里某房屋(以下簡稱訟爭房屋),并將房屋權屬登記至自己名下。2009年,胡某某與曹某某復婚。2010年,胡某與胡某某、曹某某就訟爭房屋產生贈與合同糾紛成訟。經法院主持調解,胡某某、曹某某將訟爭房屋的50%份額產權轉移登記至胡某名下。2012年,胡某某起訴曹某某離婚。經法院主持調解,二人自愿離婚,共有的訟爭房屋50%產權贈與胡某,共有的廈門市同安區某房產歸胡某某所有。曹某某申請強制執行調解協議,訟爭房屋產權全部登記至胡某名下。此后,胡某某繼續占有使用訟爭房屋。2015年,胡某對胡某某提起物權保護之訴,訴請騰空交還訟爭房屋。法院一審判決支持胡某訴求。胡某某不服上訴,同時提起本案撤銷贈與之訴。在本案法庭辯論終結前,物權保護案二審尚未審結。另查明,胡某2006年大學畢業,2010年至今出國留學。胡某某為廈門某高校退休副教授,2010年月均收入為7950元。
本案中,胡某某以胡某未履行贍養義務為由訴請撤銷其就訟爭房屋對胡某的贈與。胡某辯稱,胡某某行使撤銷權已超過除斥期間,胡某某享有退休金保障,胡某出國留學不存在不贍養情形。曹某某述稱,胡某因經濟困難而起訴胡某某騰房,以便出售訟爭房屋籌措留學生活費及償還留學債務。
福建省廈門市思明區人民法院于2016年10月27日作出(2016)閩0203民初6326號判決:駁回原告胡某某的訴訟請求。宣判后,胡某某向福建省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提出上訴。福建省廈門市中級人民法院于2017年5月22日以同樣的事實作出(2017)閩02民終388號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法院生效裁判認為:胡某某系大學退休副教授,有較高的退休金,不存在子女經濟資助的需要。2012年胡某某與曹某某離婚時,分得一套位于同安的房產,后胡某某將該房產處分,已獲得可觀收入。胡某某名下無房系其處分同安房產先行行為導致,其住房需求亦可用處分房產獲取的對價再行購買或租住房屋解決,不應認定其有住房匱乏之虞。反觀胡某,目前仍在國外求學,暫無經濟上供養、生活上照料胡某某的能力。胡某某兩次贈與時,胡某已出國留學,胡某某明知胡某留學期間仍需家庭資助,作出贈與且未提出贍養要求,本意是為胡某今后生活提供物質保障,減輕胡某經濟壓力。迄今,胡某與胡某某的各自經濟狀況、彼此的空間距離未有實質改變,故胡某某主張胡某未盡贍養義務并訴請撤銷贈與系對其贈與真意的反言。本案存在贍養義務人胡某經濟能力弱、贍養對象胡某某經濟能力強的特殊情況,胡某某提出撤銷贈與有悖誠實信用原則,若撤銷贈與將加劇胡某經濟惡化,導致利益失衡,亦無助于雙方親子關系修復。
贈與是一種無償、諾成行為,伴隨贈與人的利他動機。由于贈與的利他性,法律賦予其更大的回轉自由,表現為未履行的非道德義務贈與的任意撤銷權。而親屬特別是近親屬之間的贈與常帶有較強的道德屬性,即使未履行,也往往不得任意撤銷。本案涉及的贈與行為具有道德義務屬性,且已實際履行而不得任意撤銷。贈與人于是從《合同法》第一百九十二條第二款規定入手,主張法定撤銷。爭議的焦點集中在如何認定受贈人對贈與人有扶養義務而不履行。
《合同法》第一百九十二條第二款規定的“扶養義務”包括法定扶養義務和約定扶養義務。其中,法定扶養義務包括法律規定的父母對未成年子女的撫養義務、成年子女對父母的贍養義務、夫妻之間的扶助義務等。本案贈與人是已退休的父親,受贈人為成年女兒,理論上受贈人對贈與人可能負有贍養義務。何謂贍養義務?筆者以為,《合同法》第一百九十二條第二款規定的“扶養義務”帶有對親屬法的引致屬性,應結合相關法律規定理解贍養義務的內涵。《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第十四條明確規定,贍養人對老年人的經濟、生活、精神權利有全面保障義務。然而,法律有其作用邊界,其調整經濟利益關系高效,但對行為與精神缺少直接強制辦法,往往具有通過經濟利益調整間接影響行為與精神的取向。此外,法律實施耗費公共資源,應將稀缺的法律資源投入最迫切需要調整、調整效用最大化的對象。根據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人的需求因區分層次而存在滿足的次序,其中基礎性的生理需求與安全需求應當通過保障經濟權利優先實現,對愛與歸屬感、尊重、自我實現等層次較高需求的法律保障的強度漸次減弱。具體到贍養,法律更為關注并強制履行經濟層面的贍養義務,《婚姻法》第二十一條僅明確規定贍養費給付訴權,而對贍養義務中精神層面內容更多通過《老年人權益保障法》等法律的宣誓性條款加以規定,這正符合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以及基于法律資源有限性考量的制度安排。進一步分析,《合同法》第一百九十二條第二款規定的“扶養義務”置于合同制度與贈與制度背景之下。合同制度講究公平等價,贈與則是一種處分財產的經濟行為,故對于與贈與的法定撤銷息息相關的“扶養義務”的理解需與《合同法》基本原則以及贈與行為的本質相匹配,評價“扶養義務”是否履行的側重點應置于經濟層面,而不宜任意放寬至精神層面,除非受贈人故意對贈與人造成嚴重的精神損害。此外,還應指出,扶養義務對應的扶養需求應當是現實的、迫切的需求,而不是一種可能的、未發生的需求。《婚姻法》第二十一條明確,贍養費給付訴權的主體是“無勞動能力的或生活困難的父母”,換言之,父母有現時贍養需求是子女贍養義務成立的前提條件,如果父母經濟并不困難,則無強制子女提供援助的必要。具體到本案,胡某某有較高的退休金,離婚時分得一套房產,無論在收入上還是住房上都沒有匱乏之虞,一、二審法院沒有在贍養義務的精神層面內容上過多糾結,而均認定胡某某暫無胡某贍養的需要,其主張胡某贍養的前提條件尚不成立。
《合同法》第一百九十二條第二款規定的“不履行”應作限制解釋,指受贈人有履行扶養義務的資力而拒絕履行、不能履行等情形。如果受贈人窮困潦倒、自顧不暇,一旦履行扶養義務就不能維持自己生活的,不宜強行令受贈人履行撫養義務,即不允許贈與人行使撤銷權。這是因為依據《合同法》第一百九十二條第二款撤銷贈與將為贈與人提起扶養費之訴埋下伏筆,受贈人面臨經濟負擔增加和存量財產減少雙重壓力。有法諺“法律不強人所難”,當受贈人窘迫至生活無以為繼時,法律不應再強加其接濟他人的義務。否則,不但贈與人的扶養費訴求難以實現,受贈人也會因此陷入更深的經濟困頓。如此,則扶養制度與贈與制度增加受益人福利的立法初衷均無法實現,這種法律適用結果不符合帕累托改進的目的。以本案為例,胡某在國外留學開銷較大,沒有穩定收入,經濟狀況顯然不及胡某某,一、二審法院均認定其暫無贍養胡某某的能力,并不存在拒不履行贍養義務的情形。
經濟合理性為道德正當性提供支撐,正如本文探討的與扶養義務關聯的親屬間贈與有顯著的道德表征,但其背后的制度安排實為暗合馬斯洛需求層次、帕累托改進等經濟原理的利益分配。《合同法》第一百九十二條第二款規定有扶養義務而不履行的認定應側重從經濟層面審查,除審查贈與人是否有現時扶養需求外,還須審查受贈人是否有實際扶養能力,綜合考慮撤銷贈與是否對贈與人與受贈人的總體福利有所增益、是否會導致贈與人與受贈人之間利益明顯失衡。本案中,由于胡某某暫無經濟上的贍養需求,胡某暫無經濟上的贍養能力,且沒有證據證明胡某故意對胡某某造成嚴重精神損害,不宜認定胡某對胡某某有扶養義務而不履行,故對胡某某的撤銷贈與訴求不予支持。然而,扶養需求以及扶養能力的大小有無是發展變化的。如果未來出現胡某某發生贍養需求且胡某具備贍養能力而不贍養的情形,胡某某基于該新事實再行提起撤銷贈與的訴求,則將得到法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