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海 王宸慧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0)
《文心雕龍·銘箴》篇所論銘文和箴文,是兩種審美性較強而突出教化意義的文體,前者美刺結合,以美為刺,后者以刺為主,二者共同體現由美刺兩端論詩文的儒家主流文學觀,也體現出《文心雕龍》及整個古代文論禮樂結合、寓教于樂的美育功能。學界雖然很少從美育視角研究銘箴,但在探討其文體源流、特性和功效時,實際上包含了這類內容。本文根據現有研究所提出的問題、觀點及材料線索,借助原始文本并繼續搜尋相關度大的伴隨文本,說明銘文和箴文本就具有審美特性且不斷增強,在古代和當下都具有美育功能與意義。
《宗經》篇說:“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1]78這句話有兩層意思,一是銘誄箴祝的文體源頭在《禮經》,它們的名稱及實際作品見于《禮記》;二是這四種文體與祭禮和禮教有關。《禮記·祭統》中說:“夫鼎有銘,銘者,自名也。自名,以稱揚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惡焉。銘之義,稱美而不稱惡,此孝子孝孫之心也。……明示后世,教也。夫銘者,壹稱而上下皆得焉耳矣。是故君子之觀于銘也,既美其所稱,又美其所為。為之者,明足以見之,仁足以與之,知足以利之,可謂賢矣。”[2]早期銘文銘刻于祭器,祭祀活動伴隨著崇拜祖先的情感和傳承勛業的意愿,娛神活動也具有娛人因素,可以說,早期禮教本身就是禮樂結合的審美教育,與祭祀活動相關的銘文從一開始就具有美育功能。
當然銘文不限于祭器,而包括一切器皿,各種本身別無功用的載體,如大石。《銘箴》篇說:“故銘者,名也,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盛德。”[1]394主要意思是指由器物名稱及其用途聯想到某種道德寓意。當銘文演變成一種文體,載體就不一定關聯某種意義了,其屬性與功能取決于內容。早期銘文因為銘刻不易,文字珍貴,所以非常注重功效,記錄重大事跡,或者重要的經驗教訓;同時文字精練,為了便于記憶,多用韻文。這種文體,內容或形式都不是獨有的,與其他文體存在交叉,但記功頌德、警誡刺諫內容與便于銘記的形式結合,則具有一定獨特性。
《銘箴》篇列舉黃帝、大禹、成湯、周武王、周公和孔子等的銘文,指出早期銘文的功能集中在“弼違”“招諫”“著規”“題訓”等方面。《漢書·藝文志》稱道家有《黃帝銘》六篇,其中《金人銘》最為有名。西漢劉向《說苑·敬慎》載:“孔子之周,觀于太廟。右陛之前,有金人焉,三緘其口,而銘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無多言,多口多敗;無多事,多事多患。安樂必戒,無行所悔。勿謂何傷,其禍將長。……強梁者不得其死,好勝者必遇其敵;盜怨主人,民害其貴。君子知天下之不可蓋也,故后之下之,使人慕之;執雌持下,莫能與之爭者。人皆趨彼,我獨守此;眾人惑惑,我獨不從;內藏我知,不與人論技;我雖尊高,人莫害我。夫江河長百谷者,以其卑下也;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戒之哉!戒之哉!’”[3]這篇銘文鑄刻在銅人的背部,借銅人不言引申而論,假托孔子語,勸告世人要慎言慎行,不要做可能讓自己后悔的事;不要掉以輕心,要防止小過釀成大錯;不要貪圖富貴,不要爭強好勝,如此等等。這種告誡是就所有人言說。而收錄于蕭統《文選》的東漢崔璦《座右銘》,則是為了警醒自己。其文說:“無道人之短,無說己之長。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4]這是人在不經意間就可能違背的,所以他將銘文放在座位的右側,時時提醒自己謹守口舌。座右銘由此成為最廣為人知的銘文形式。
《禮記·大學》載湯的《盤銘》:“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5]盤是盥洗器皿,每天洗浴,人就能始終保持新的精神面貌,由此勸誡人們要經常清理自己的思想,勤于自省,不斷革新和進取。這段銘文既說明了器皿的屬性與功能,又巧妙地由其實際用途來引申出某種道理,具有提醒、警示作用,充分體現了“觀器必也正名,審用貴乎盛德”的宗旨。
青銅器銘文多出于統治者意志,意在自省或告誡臣民。亦有臣民為君王所做銘文,如張載《劍閣銘》說“興實在德,險亦難恃”,告誡統治者,國家的興盛在于德行,占有險要地勢但喪失德行的統治者無法振興家國。
銘文記功,乃是基于孔子“事跡貴文”的理念,即古代帝王、圣賢的光輝事跡對于子孫后代具有激勵作用,對于昏君庸臣也具有警醒作用。“天子令德,諸侯計功,大夫稱伐。”[1]394天子可作銘頌德,諸侯可作銘計功,士大夫也可作銘稱頌勛績,銘文的這種褒揚頌美功能,不是為了自詡、自豪或阿諛、討好,而是為了宣傳正能量,激勵自己或后人。《國語·晉語》載:“昔克潞之役,秦來圖敗晉功。魏顆以其身卻退秦師于輔氏,親止杜回,其勛銘于景鐘。”[6]晉景公將魏顆敗退秦軍的功勛銘刻在鐘上,既是褒揚他本人,也是樹立榜樣,激勵他人。
關于銘文的載體,劉勰提到“魏顆紀勛于景鐘,孔悝表勤于衛鼎”;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提到鐘、鼎、盤等。秦漢以前,鐘、鼎等青銅器乃是禮器,一般出現于大型的政治、軍事、祭祀等活動之中,時人以之為溝通神靈的重要媒介,具有濃厚的神性色彩。秦漢時出現山川銘文,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言:“凡山川、宮室、門、井之類,皆有銘詞,蓋不但施之器物而已。”[7]《史記·始皇本紀》載,秦始皇稱帝后曾五次出巡,李斯先后在泰山、嶧山、瑯琊、芝罘、碣石、會稽六處刻石七篇;漢班固也曾在燕然山石崖旁邊寫下《封燕然山銘》:“茲可謂一勞而久逸,暫費而永寧也。乃遂封山刊石,昭銘盛德,其辭曰:鑠王師兮征荒裔,剿兇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亙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載兮振萬世。”[8]462贊頌外戚竇憲大敗北匈奴,勒石記功。銘文也可以刻在日常生活用品上,如銅鏡、屏風、幾杖、扇子、熏爐等。《藝文類聚》卷七十引漢劉向《熏爐銘》:“嘉此正器,嶃巖若山;上貫太華;承以銅盤,中有蘭綺,朱火青煙。”[9]這些描述,是盡量尋找心意與器皿屬性的相似點,類似比德說,還是以心情、意愿為主。徐師曾《文體明辨》中收錄了漢無名氏《尚方鑒銘》:“尚方作鏡毋大傷,左龍右虎掌四旁,朱鳳玄武和陰陽,子孫備具居中央,長保二親樂富昌兮,宜王兮。”[7]對日常用品形態的描述,與理想的家庭景觀、天倫之樂以及倫理孝道很自然地聯結起來,審美意味濃厚,是以審美方式發揮著教化功效。
早期銘文的載體形式是器具與功效結合,其形式特點在于銘刻、銘記于心,在于能夠時時看到或想起,因而比較短小,便于記憶,或者可以寫成便條、條幅,貼于醒目地方。
陸侃如、牟世金說:“劉勰‘盛于三代’之說,基本上是符合史實的;至少在商、周兩代,這方面的作品是大量產生了。漢魏以后,除碑文漸盛而‘以石代金’外,這兩種文體都如劉勰所說‘罕施后代’了。所以,本篇正反映了銘、箴二體在我國古代從產生、盛行到漸衰這一過程的基本面貌。”[10]如果銘箴在劉勰時代已經“罕施”,那么論其特性與功能就沒有多大意義了。劉勰的實際意思是,刺諫性的箴文為歌功頌德的銘文所取代,具有警誡意義的銘文為歌功頌德的銘文所取代,重點在于警誡、刺諫意義的式微,而非銘箴文體本身的式微。劉勰還對文人提出“宜酌其遠大焉”、恢復銘箴刺諫精神的要求。以刺諫精神來把握箴文,則可以看到,箴作為一種獨立文體雖然式微,但是它還會附著在其他文體中,發揮刺諫精神。
《銘箴》篇簡要介紹了箴文的意義與流變:箴是“針刺”的意思,箴文批評過錯,防止禍患,好比治病的石針。這種文體盛行于夏、商、周三代,《夏箴》和《商箴》留下幾個殘句。周代的辛甲要求眾官吏寫箴辭針刺天子的過失,其中只有《虞人之箴》一篇體格和內容比較完整。到春秋時期,這種文體逐漸少見,但還未衰絕,晉國魏絳曾用《虞人之箴》中的后羿來諷諫晉君,楚莊王曾用“民生在勤”等話來告誡國人。戰國以后,諸侯不求立德,只求建功,主于褒揚頌美的銘辭代之而興,箴文就基本上絕跡了。到了漢代,揚雄稽考古文獻,模仿《虞人之箴》,寫了刺諫卿尹、州牧等各種官吏的箴文共二十五篇,后來崔骃、胡廣等加以補寫,總稱為《百官箴》,按照不同的官職,提出應該箴戒的事項,充分發揮箴文的鑒戒作用,可以說是學習古人的清風,繼承辛甲的做法了。
以上引例出處存疑,不一定能說明箴文早期發展狀況,但是可以由其具體內容來看其性質與功效。《逸周書·文傳解》引《夏箴》殘句是:“中不容利,民乃外次。” 意思是說一國如果不能容許人民有所獲得,人民就會往外遷徙。《呂氏春秋·名類》篇引《商箴》殘句是:“天降災布祥,并有其職。”意思是說,上天降災殃還是布祥瑞,都只是盡其職分,民生禍福主要取決于人君是善是惡,是否盡到職責。《左傳·襄公四年》載《虞人之箴》是:“芒芒禹跡,畫為九州,經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在帝夷羿,冒于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獸臣司原,敢告仆夫。”[11]184大意是說,大禹時期疆域廣闊,劃分為九州,開通了許多大道;百姓有屋有廟,野獸有豐茂青草,各得其所,互不干擾;后羿身居帝位,貪戀打獵,忘記國家的憂患,想到的只是飛鳥走獸;武力不可倚重,武事太多不能擴大夏后氏的勢力;主管禽獸的臣,謹以此報告君王左右的人。魏絳引此箴文,勸告晉君不要貪圖田獵之樂。
上述箴文都是關乎國家盛衰、人民幸福的警語,警誡對象首先是最高統治者,包括輔佐君王的大臣,內容往往是就事論事,很有針對性。當然也有箴文是統治者對臣民的告誡,如《左傳·宣公十二年》載欒武子說,楚莊王經常教育國人,曾箴之曰:“民生在勤,勤則不匱。”[11]131
揚雄是第一位自覺從事箴文創作、傳世箴文數量最多的文人。揚雄在《法言·吾子》中說:“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也。”[12]《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言:“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風一,猶馳騁鄭衛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虧乎?”[13]《文心雕龍·詮賦》篇說“揚子所以追悔于雕蟲”,是因為賦“無貴風軌,莫益勸戒”[1]307。這大概就是揚雄努力寫作箴文的心理動因。揚雄的箴文秉承古箴的警示、勸戒宗旨,但更具有審美性和個性特征,更注重文辭藻飾和賦法運用。如其《涼州箴》:“黑水西河,橫屬昆侖。服指閶闔,畫為雍垠。每在季王,常失厥緒。上帝不寧,命漢作涼。隴山以徂,列為西荒。南排勁越,北啟強胡。并連屬國,一護彼都。”[14]大意是說,黑河、黃河從昆侖山流下,潤澤大片土地,被古代帝王劃入雍州。每逢帝國末世,荒淫無道的帝王們總是會失去這份先祖開創的雄厚基業。漢朝順應天命,安定了這方荒蠻的邊地,將雍州改為涼州。涼州向南可以抵御強勁的百越,向北可以開啟征伐匈奴的通道,可以將西域諸國聯絡一體,經略好北、南、西部邊疆,有著拱衛京師的重要地位與作用。這篇箴文的核心意指在于告誡帝王要重視雍涼的戰略地位,不能因其貧瘠荒涼而輕視。此文實則是一首四言詩。章炳麟《國故論衡·辨詩》說:“詩與箴一實也。……蓋箴規誨刺者其義,詩為之名。”[15]《詩經》在漢代被列為儒家經典,漢代廟堂詩歌的四言體形式和美刺兩端的意義都是宗法《詩經》,其文學性、審美性就不言而喻了。不過,揚雄的箴文只是借鑒詩歌的審美形式,從其注重客觀呈現涼州的地理形勢、歷史變遷、政治軍事意義來說,謂之駢體文更合適。《百官箴》大體也是如此。
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指出箴文包括官箴和私箴。官箴有皇帝針對各類官員的箴文,如春秋時期衛武公《耄箴》說:“自卿以下至于師長士,茍在朝者,無謂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聞一二之言,必誦志而納之,以訓道我。”[6]370還有文人對官吏、權貴提出警醒告誡的箴文,如漢代崔琦《外戚箴》:“患生不德,福有慎機。日不常中,月盈有虧。履道者固,仗勢者危。微臣司戚,敢告在斯。”[16]467宋代呂本中《官箴》:“當官之法,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祿位,可以遠恥辱。”[17]這是官箴的核心觀念。康熙曾御書“清慎勤”三字,掛于京師與各地衙門之大堂。
“私箴”用于自我警誡,個性和文學性更強。如韓愈《五箴》以自我警醒為基調,從游、言、行、好惡、知名五個角度進行自我反思,在序言中表現出強烈的個人情志:“人患不知其過,既知之,不能改,是無勇也。余生三十有八年,發之短者日益白,齒之搖者日益脫,聰明不及于前時,道德日負于初心,其不至于君子而卒為小人也昭昭矣!作《五箴》以訟其惡云。”[16]491其功能,和座右銘一樣,在于時時警醒自我,其抒情性和形式美,在讀者那里,恐怕會超過箴言的教益。
劉勰總括銘箴的要義說:“夫箴誦于官,銘題于器,名目雖異,而警戒實同。箴全御過,故文資確切;銘兼褒贊,故體貴弘潤: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簡而深,此其大要也。”[1]420二者的共同點是都有警誡規勸作用,所以引事要可靠而經得起推敲,文字要簡練而有深意。其不同不在于載體,而在于風格。詹锳《〈文心雕龍〉的文體風格論》將銘箴功效與風格特征結合起來討論,認為箴文以警戒為主,風格比較嚴謹;銘文既有警誡作用,又有褒贊功德的作用,所以比較典重、溫潤[18]。我們認為,警誡內容對應的是贊語中的“貞厲”,思想正確而行文慎重,語氣嚴謹乃至嚴厲;“文資確切”指的是,多數箴文都有具體明確的警誡指向,是就事論事,故而呈現“確切”特征;銘是以褒揚事物美好屬性或歌頌德政善行的方式來勸誡,這種審美教化的方式有如雨潤萬物,洗滌萬物或使之生成變化,以“主文而譎諫”“溫柔敦厚”的方式,在人們不知不覺間發生作用,所以謂之“弘潤”。詹锳以溫潤來描述銘文風格也是恰當的。
劉勰認為,由于說真話的風氣逐漸消失,記功的制度也長期不存在,所以這兩種文體都不多用,也就很少施行于后代了。這是一個事實,儒家詩教、樂教、文教乃至禮教,都是以“主文而譎諫”“溫柔敦厚”的方式。雖說漢儒從美刺兩端說詩,但更推崇以美為刺。《毛詩序》說“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風”指各國風,亦指代整個詩經,還指代詩教這種“主文而譎諫”的教化方式,以詩為勸,以美為刺,是儒家文藝批評話語的特征。因此,銘文和箴文的發展趨勢,就是在宗旨和功能不變的情況下,文學性和審美色彩增強,文體形式也會發生一定變化,除了有時還按慣例寫作,還會出現各種變體。我們結合當代學者的一些相關論述來進一步探討。
關于銘文的審美性或文學性,吳中勝《〈文心雕龍〉與中國銘文理論的早期形態》指出,銘文常出現在祭祀神靈的青銅禮器上,故具有溝通天地神靈的詩性特征;一些個性化的銘文,包括座右銘,是文人表達自己情志的重要文體[19]。銘文以事跡感人、以情動人、以美動人,具有審美特性和美育功能,這是比較容易看到的。箴文嚴謹,也就是劉勰所言“確切”“貞厲”,似乎難言審美特性和美育功能。吳中勝論銘文而不及箴文,大概就是這個原因。不過,出自《周易》夬卦九五爻辭“夬履貞厲”的“貞厲”二字,實則頗具審美意味。游志誠《細讀〈文心雕龍·銘箴〉篇》指出,該篇贊語以“貞厲”總結銘箴警誡之旨,即勸誡君子要言行端正,寫作要謹守“正辭”[20]。“厲”是確切、辭嚴的意思,“貞”或“正”則具有道德上的褒揚意味,是對君子人格的譽美,是圣王、君子立身正、言辭正,作為道德典范,以人格感染力量發揮警誡效果。故箴文的警誡功效與審美風格也是聯系在一起的。
銘箴具有審美性和文學性,且有積累、增強趨勢。萬光治《漢代頌贊銘箴與賦同體異用》指出,漢代銘箴與賦在發展過程中相互滲透,箴文與漢賦都有直陳其事的特點;銘箴受到漢賦重辭章華彩風氣的影響,帶上詠物小品的特點[21]。直陳指的是不隱惡,不等于方式上一定要直截了當,與形式之美、技巧之妙不矛盾。周曉舟《中唐箴銘文折射文人情懷》一文中指出中唐時期社會動蕩,朝政全非,中唐士人學子的仕途和心態發生很大轉變,激發文人心中多種情懷:從自我警戒角度表現文以明道的現實情懷、以借物抒情表現曠達樂觀的博大情懷和以箴文創新表現辭令褒貶的諷喻情懷[22]。銘箴的審美性進一步增強了,銘箴美育功能也得以發展。這種發展,還體現于對象領域的擴大。趙俊玲《說“官箴”“私箴”》指出,官箴包括以君主為箴諫對象、以皇族為箴誡對象、以百官為箴刺對象等多種,私箴是針對人們的為人處世、言行舉止、喜怒哀樂等日常行為進行箴誡,晚于官箴的出現,包括詠物箴和言志箴,主要是以儒家思想規范士子言行舉止[23]。
箴諫對象擴大,題材內容擴展,箴諫內容就可能在詠物、言志、敘事中淡化、泛化,有些箴銘便名不副實,形態發生一定變化,出現一些變體,譬如筆記、雜文、小品文,或者說箴銘與這些文體界限變得模糊。譬如柳宗元的《臨江之麋》和《黔之驢》,非常具有警誡意義,可以歸為箴銘之列,不過我們一般認為它們屬于寓言小品。
校訓可以認為是隨著教化對象擴大而出現的一種銘箴變體。張鴻《中國特色的校訓現象:箴銘類“學訓”》指出,古漢語中的學訓、學戒、學箴、學銘、學規、學約等與現當代校訓有親緣關系[24]。著名的《白鹿洞書院學規》,引用經典名句為信條或戒條,如:“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具有座右銘性質;“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25],可謂勸誡、警示之箴言。
箴言在今天可以稱之為格言警句,從警誡意義來說,可以警誡的方面,或者說警誡內容,在一定時期內是有一定限度的,警戒過多反而失去意義。因此,箴言本身創作不會有太大發展,引用前人的格言警句,和以不同方式來傳播箴言,運用箴言,才是無止境的。隨著箴銘文學性增強,箴言與文學作品也有了緊密結合,可以從文學作品中提煉,也可以用文學作品來演繹箴言。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警世通言》《喻世明言》《醒世恒言》,或者傳承和發揮古代勸誡宗旨,或者從民間生活中提煉民間智慧,形成貫通古今的格言警句。如“強中自有強中手,莫向人前滿自夸”“男兒不展風云志,空負天生八尺軀”“心正自然邪不擾,身端怎有惡來欺”“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有過則改之,未萌則戒之”“毀譽從來不可聽,是非終究自分明”“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不可以一時之譽,斷其為君子;不可以一時之謗,斷其為小人”“事不三思終有悔,人能百忍自無憂”“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諸如此類,都可以作為座右銘,時時警醒自己,或者箴刺、勸誡他人。
綜上所述,銘文和箴文是兩種都具有審美性質與美育功能的文體。銘文銘刻于青銅器、高山大石、日常生活用品上,本身就是一種藝術形式,內容上,其警誡、勸勉意義常常是以“比德”方式,通過描述器物的屬性、功能來引出,有著儒家詩教“主文而譎諫”的特點。銘文對豐功偉績或美好事跡的銘刻和頌揚,是通過感染人心來發揮勸勉和激勵作用。箴文采取直接有效的“針刺”方式,而常常借助文學性、審美性來達到和強化境界效果。銘文美中有刺,以頌美方式來刺諫、勸誡,涵蓋了箴言的功能。
劉勰從理論上探討了銘箴的性質與功能后,銘文進入文體自覺階段,成為一種獨立文體,座右銘、墓志銘寫作成為常態。或者書寫為條幅,貼于墻上,置于案頭,目的在于時時發揮其警示、勸誡、勉勵作用。箴文因為不大合乎儒家禮樂結合、寓教于樂、溫柔敦厚的傳統,不合“主文而譎諫”“溫柔敦厚”的主流文學觀念,所以除了各種官方訓令、學訓、家訓外,很少獨立寫作,而是與其他文體結合,附著于其他文體,體現為詩文中的格言警句。尤其是與小說結合,將針刺、警戒之言附著于人們喜聞樂見的敘事中,達到“主文而譎諫”的大眾教化效果。由此可見銘箴的美育功能源遠流長。
傳統的銘箴文體確實不再多見,但是具有銘箴類內容和功效的文字則是發展了。只不過銘文還有獨立形態,箴言除非是結集,其他多為附著形態。劉勰要求后世作者們擷取銘箴弘潤、深遠的特點,將這兩種文體發揚光大。正是由于劉勰為銘箴確立規范,明確其功能與意義,并提出倡議,所以銘箴才會在后世繼續發揮特殊功效。這種功效自始至終是審美和教化的結合。在普遍重視美育的今天,銘箴仍然能夠以各種形式和方式發揮著美育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