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琰
(華北電力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102206)
自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以來,逆全球化一直是國際政治經濟的核心議題之一。近幾年,逆全球化又有加速之勢。經濟上,全球貿易增速顯著放緩,跨國投資規模持續收縮;政治上,英國“脫歐”使歐洲一體化遭受重創,特朗普以反主流的姿態當選為美國總統助推歐美民粹主義愈演愈烈;特別是作為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推動者,美國不斷升級貿易保護主義,實施本國優先政策,讓持續數十年的全球化樂觀主義迅速崩塌。然而在談論逆全球化之前,應當對全球化在兩個層面上加以區分。在第一個層面,全球化被用來描述近代以來各民族和地區“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的狀態”被“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1](p276)逐漸代替、分割的世界逐漸融為整體的總趨勢。但在此總趨勢之下,全球化又不斷經歷著“快速擴張—收縮調整—進入新一輪擴張”的循環,因此產生了第二個層面的全球化,即人們往往把上述循環中的快速擴張期稱為全球化。作為人類發展總趨勢的全球化,既不可能終止,也難以逆轉,而作為特殊階段和特殊形式的全球化則可能出現收縮調整。所以當前的逆全球化不過意味著1980年代以來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所積累的矛盾在舊框架下已不可調和,進入了調整期,而全球化將在新的世界格局下重新進行組織,我們姑且將這一重組過程稱為“再全球化”。
歷史總是在不斷解決矛盾的過程中為自己開辟前行的道路。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積累的矛盾尚未解決,這些矛盾解決的方向便為再全球化規定了可能的發展進路。而一些推進再全球化的積極因素也逐漸顯現,包括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國家迅速崛起,正在改變世界經濟政治格局,成為塑造再全球化的主體力量之一;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革命的變革性力量正在積累,第四次工業革命蓬勃發展,將在新的生產力基礎上重新塑造全球化架構;中國倡導的“一帶一路”建設積極推進,為再全球化提供了現實的發展路徑等。因此,當下我們梳理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乃至近代全球化產生的各類矛盾,并結合世界經濟政治格局的變化來探討再全球化的發展趨勢,對我們把握未來大有裨益。
近代全球化從本質上來說是資本主義全球化,其動力來自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所蘊含的資本無限積累的趨勢。商業資本主義時期,為了擴大遠程貿易規模,增加貿易順差,來自伊比利亞半島、尼德蘭地區的商船奔波于各大陸沿岸及島嶼之間,出現了大西洋奴隸貿易、印度洋香料貿易和太平洋白銀貿易等,增加了各大陸之間的商貿往來。工業資本主義時期,工業資本要求世界市場按照工業環節把不同的區域按照“原材料供應—工業制成品生產—消費市場”進行組織,所以先發工業國家把殖民地按照工業原則改造為傾銷市場或原材料供應地,掀起了一波以殖民侵略和資本輸出為表現形式的全球化。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則以國際資本跨國投資為基礎,形成以產業鏈為核心,包含生產、服務、交換、消費各個環節在內的社會生產總過程的全球化。歷經三波全球化,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西方不斷成熟并推廣至世界,程度不同地改造了各地的生產方式。
資本主義全球擴張不只是經濟自發的過程,其中充滿了強制和壓迫。西方資本確立競爭優勢后,就要求世界形成統一的自由市場制度,若后發國家存在非資本主導的生產組織時就動用霸權力量摧毀之,若存在阻礙資本自由積累的制度就強迫它們改革之。經濟上,國際資本要求自由市場經濟,對所謂非市場經濟國家設置貿易歧視政策,要求進行私有化、市場化改革,要求資本市場無條件開放。政治上,要求實行以個人主義為基礎的民主政體,對各種非民主政體不惜使用經濟制裁、簽訂附帶政治要求的援助協議、支持反政府組織、政權顛覆、軍事威懾等方式迫使這些國家改變其政權形式。西方所推廣的所謂民主政體實際上是一種弱國家制度,這種制度對國際資本難以組織起有效的反抗。理論上,發達國家工業化和現代化的經驗被規范化和理論化,上升為國際共識和普遍準則,指導后發國家的發展。而這些理論和準則又往往是片面的、脫離后發國家社會實際和發展階段的、或本身就是刻意制造出來要進行誤導的。后發國家發展模式凡不符合這些普遍準則的,都受到西方主導的國際社會的排擠和壓制。所以全球化進程中,各國發展模式日益同化,至20世紀80年代,資本主義在世界近乎取得絕對勝利,撒切爾夫人認為,除了資本主義世界別無選擇,福山認為歷史已經終結于資本主義,尚存的一些非資本主義發展模式都是全球化將要解決的問題。
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使資本主義全球化過程中產生了一個副產品,即社會主義運動,并且隨著資本主義從西歐擴張到全球,社會主義也從歐洲政治發展成為世界社會主義運動。雖然社會主義一度對世界資本主義形成威脅,但在1980年代末,已堅持70多年的蘇聯模式社會主義非但沒能阻止資本主義發展大勢,社會主義陣營的瓦解反而成了歷史終結論的注腳。世界社會主義運動陷入低谷。直至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世界主要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經濟全部跌入低谷;經濟危機蔓延至政治生活領域,西方民粹主義興起,這又讓西式民主備受詰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批判重回大眾視野。
與資本主義形成對比的是,中國經濟延續了自改革開放以來的發展勢頭,雖然2008年后經濟增速明顯放緩,但在世界危機的大背景下,中國經濟的相對增長反而更加醒目。2008至2018的十年間,中國經濟規模從美國的30%增長至2/3,從世界經濟總量的7%增長到16%①根據世界銀行統計,2008年,中國GDP為4.6萬億美元,美國GDP為14.7萬億美元,世界經濟總量63.6萬億美元;2018年分別為13.6萬億,20.5萬億,85.8萬億。詳見世界銀行網站https://databank.worldbank.org/indicator/NY.GDP.MKTP.CD/1ff4a498/Popular-Indicators.,中國經濟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則達到30%。中國“事實上穩定了全球資本主義”[2]。中國經濟上的迅速崛起打破了自冷戰結束以來對歐美資本主義的制度迷信,社會主義走過20多年的低谷期終于重新煥發生機。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經驗的核心就是如何利用和駕馭資本,讓資本擺脫純粹的私人財富積累的屬性,而為社會總體服務。公有制為主體從所有制關系上遏制資本為私人牟利,使資本積累的結果能夠服務社會總體福利的增長;同時鼓勵多種所有制共同發展,以利用資本發現機會、增加多樣性、鼓勵個體創造性和積極性等正面作用;國家宏觀調控,是在利用市場配置資源作用的基礎上遏制市場的盲目性、滯后性,以及周期性和結構性失衡等缺點;在參與全球化的過程中,這一經濟體制表現出很強的戰略性,在引進和利用國際資本時具有明確的國家發展目標,同時十分注意維護國家經濟的獨立;共產黨政黨建設的目的不僅在于提高黨領導經濟建設、社會建設和參與全球化的能力,而且旨在維護社會主義經濟為社會總體服務的政治性,防止內外資本對該制度的顛覆。
中國現代化建設取得的巨大成就,證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行之有效,在第三世界國家基本上被國際資本改造為全球供應鏈上的某個環節時,中國維護了作為主權國家的獨立性,也堅持了社會主義國家的政權屬性。與蘇聯模式社會主義孤立于資本主義全球經濟體系不同的是,中國經濟上的崛起是在積極參與資本主義全球化的過程中實現的。所以當中國開始在全球化中謀求更大影響力時,全球化的資本主義屬性開始改變,再全球化即便不是進入社會主義替代資本主義的階段,也會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在同一經濟體系下并存的發展階段。
在世界范圍,中國的實踐經驗“拓展了發展中國家走向現代化的途徑,給世界上那些既希望發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獨立性的國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選擇”[3]。中國道路開始展現出很強的示范效應,亞非拉許多工業化進程受挫的國家逐漸轉向學習中國經濟建設經驗,如非洲近些年的發展明星埃塞俄比亞堅持發展型國家政策和經濟開發區建設,都閃現著中國發展模式的影子。其實在后發國家,工業化和經濟崛起過程中往往存在國家主義的傳統,政府而非市場發揮著核心的組織功能。不論是調度資源、制訂發展計劃、進行資金支持、發展國際合作、出臺激勵政策、支持優勢產業等,政府充當有為主體;甚至涌現出一批“國家龍頭企業”(未必是國有企業,但一般受到政府特殊支持)、國家發展銀行、主權投資基金等與國家行為緊密聯系的經濟主體。近代德國崛起時,李斯特反對英國的自由主義,他批判自由主義是“支離破碎的狹隘的本位主義和個人主義,……把人類想象成處于沒有分裂為各個國家的情況下與社會(即全人類)進行著自由交換,……但是在個人與整個人類之間還有一個中介者,這就是國家。”[4](p152)當然,彼時德國的國家主義與中國的差別在于德意志國家作為資本總體,為德國資本主義的發展服務。
與英美發達國家一樣,當中國經濟開始全面“走出去”,中國經濟制度也會隨之外溢。中國倡導的“一帶一路”國際合作,其運行方式顯示出不同于資本主義的新特征。“一帶一路”倡議提出至今,大多數項目都是在國家間協議框架下進行。在政府合作協議之下,政府和國家資本的戰略性項目與市場和民間資本的一般性項目結合起來,前者劃定合作范圍、制定長期規劃、調動國有資源,為進一步的民間投資和經濟合作奠定基礎。這一運行機制引入國家的經濟組織功能,以國家為中介和橋梁開展國際合作,這不同于英美發達國家主要以私人資本如跨國公司作為對外投資主體的方式。只有在資本和世界市場之間加入作為一國利益總體的國家,才可能為發展中國家根據自身發展水平和文化特點探索非歐美資本主義現代化模式留出制度空間。未來第三世界國家有可能結合自身文化傳統和社會特點,在廣泛吸取歐美資本主義和中國社會主義發展經驗的基礎上,創造出新的現代化模式。這樣,再全球化將突破資本主義屬性和資本主義單一模式,成為包含歐美資本主義、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和各種與本國文化和國情相結合的探索型模式在內的多模式并進的全球化。
新自由主義全球化階段,國家干預經濟、干預社會的功能全面萎縮,這不是新自由主義教條“小政府,大社會”的影響,而是新自由主義全球化階段階級關系和國際關系變化的必然結果。
過去40年,資本在全球范圍配置資源,降低社會生產的勞動力成本、稅收成本、環境成本、政策成本等,實現了資本收益的增長。而勞工面對全球流動的資本,議價能力顯著削弱,復雜的國際分工體系使得勞動者的聯合遠比大工業時代更為困難。因此,階級分化和貧富差距擴大成為資本全球化的伴生現象。當前歐美資本主義國家中產階級萎縮和無產階級貧困化已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雪上加霜的是,作為協調利益分配的國家稅收機制也越來越難以有效運行。“國際稅收秩序的傳統結構為跨國公司侵蝕稅基和轉移利潤的行為提供了便利……據估計,平均而言,跨國公司50%的海外總收入在實際稅率不足5%的管轄區報稅”[5]。稅收減少,國家就無法通過內部的財稅轉移支付和社會福利制度來矯正經濟關系中的不平衡結構。原來凱恩斯主義政府的傳統功能,如經濟調控、社會福利、利益協調、群體認同乃至某些安全領域,在新自由主義改革中逐漸從國有部門轉移到私人市場或民間社會。這一趨勢被意識形態化為“小政府、大社會”以粉飾其合理性。
資本主義政府稅基減少之后,已經萎縮的社會福利支出和政府行政支出越來越多地依賴政府債務來支持,這又形成了政府對金融壟斷集團的依附,進一步削弱了國家的相對獨立性。如果說凱恩斯主義時期,政府出于維護社會穩定的考慮,在階級運動和各種社會運動的壓力下,通過數次改良形成了利益協調的機制,在形式上還表現為社會總體利益的代表,那么在新自由主義時期,政府已墮落為少數金融寡頭的工具。這一點在2008年金融危機發生后美國政府的救助行動中清楚地展現出來。危機后美國政府用政府信用為大資本背書以降低大企業大機構破產的風險,不惜造成政府債務飆升給銀行投入巨額資金,中央銀行直接越過商業銀行系統向企業和機構大量注資……這些政策被稱為“用納稅人的錢為華爾街的投機商買單”。但是政府在增加就業、社會救助、補充養老金缺口等與普通勞動者相關方面卻表現得十分吝嗇。所以在2008年金融危機引發的大衰退中,美國金融體系不到兩年就有了顯著的改善,而失業率卻用了八年時間才降到危機前的水平。
國家在政治上被嚴重資本化,就必然壓制弱勢群體的利益訴求。所以與自由主義意識形態相悖的是,自由主義國家卻變得“獨裁、壓迫和反民主”[6]。歐美發達國家底層民眾不僅是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受害者,而且他們也失去了在既有國內政治框架中改變他們困境的可能。在美國2007年次貸危機期間失業群體頻繁制造槍擊案、2011年民眾發動“占領華爾街”運動、2016年“鐵銹帶”選民支持特朗普當選為美國總統,均根源于美國民眾對資本全球化過程中資本與勞動利益的重大分裂、對國家極度資本化和對政治保守主義的反抗。
再全球化要在化解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內在矛盾的基礎上為自己開辟道路,就必須緩解已然十分嚴重的利益對立。在這一背景下,國家協調階級利益的中介功能重新被重視。在公共政策領域,危機爆發以來世界主要國家的議題開始從強調市場化的新自由主義經濟論題轉向主張政府實施各種政策進行社會保護。在理論界,國家重新成為世界政治的核心,國家主義正在回歸。目前關于國家的觀點與全球化鼎盛時期已發生變化,認為國家依然重要,大量社會問題特別是利益協調只能在國家的框架中解決的觀點得到越來越廣泛的認可。甚至早在2004年,歷史終結論者福山就在強調國家構建在政治發展中的重要地位,批評世界政治中“對‘大政府’的批判,以及嘗試將各類事務從國有部門轉移到私人市場或民間社會”的趨向,“盡管國家在某些方面需要削減,在其他方面卻需要加強”[7](p1-2)。未來國家職能重建將是國家發展的重要議題,各種斗爭也將圍繞這一議題展開。
對國家職能的強調帶來的問題是,未來各國會不會走向孤立主義,世界再次進入民族國家與民族國家對立的狀態?世界經濟論壇主席施瓦布在《全球化4.0要求這樣的治理模式》的演講中講到,“隨著越來越多的選民要求從全球勢力手中收回控制權,我們面臨的挑戰是,在一個要求合作的世界中恢復主權”[8]。未來并不是要反對全球化,而是說在全球化的背景下通過國內政治協調,保障每個人在國家內部的利益和安全。其實在全球化時代,國家要成為國內各階級利益協調的中介,也就必須要成為全球化中各國家利益協調的中介,比如在跨國公司的稅收問題上,只有在世界范圍建立統一的稅收準則,跨國公司母國才可能增加征稅而有能力緩解社會矛盾。隨著全球化的進一步深入,需要國家間進行利益協商的領域將越來越多。
在中國主導的國際合作領域已然出現國家職能加強的趨勢。如前文所述,“一帶一路”的組織方式,即通過政府實現國家間能源、基建、資金、技術等多方面的戰略合作,將加強相關國家政府的經濟功能。當政府成為國際合作和經濟建設的底層規劃者和直接參與者時,它也就獲得了相對社會更高的權力和進行利益協調的能力。當然這只是階級利益協調的前提,至于能否實現利益協調緩解階級對立,則進一步取決于國家的民主化改造,把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時代普遍資本化的國家改造為階級利益民主協調的中介。這樣,如何在國家內部進行政治行動以推動政治變革又成為重要的理論和實踐議題。而且這種探索更加本土化,它取決于各國勞動者的組織程度、民眾參與政治活動的傳統、資本對本國政治的控制程度、當前可調用的經濟資源的規模等諸多條件。不少國家正在通過不同的方式降低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時代的利益分化:2018年末法國“黃馬甲運動”和工人罷工游行表現出工業時代階級運動的方式;中國的精準扶貧依然延續政府主導、全社會動員的方式;一些非洲國家則在國際人道主義援助之外積極尋找更符合本地的可持續發展的減貧方式;也有些國家和地區因為利益分配與種族、宗教、難民等問題互相交織而使利益協調變得復雜……更多尋求利益協調的方式還需要在新的政治動向下繼續探索,但從趨勢上來說,我們借用波蘭尼鐘擺運動的說法,再全球化將從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極力強調釋放市場力量的一極向保護社會的一極回擺,各國將在保護社會和參與全球化之間尋找新的平衡。
全球化不僅把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輸往世界各地,同時也按照資本剝削的需要把世界改造成一個不平等的結構。自近代始,世界加速進入不平等的結構。在殖民主義時代,西歐國家藉先發優勢,在全球化過程中對其他民族進行殖民統治實現超經濟掠奪;帝國主義時代,發達國家通過過剩資本輸出對殖民地進行資本控制,這是在加強和擴大殖民統治的同時實現了對殖民地的雙重控制;新自由主義全球化階段,雖然前殖民地紛紛獨立獲得國家主權,但發達國家依然通過全球產業鏈控制、不平等的貿易規則、金融制度優勢、軍事威懾等方式控制全球價值流向,大量發展中國家又陷入依附性發展、不發達的發展或長期經濟停滯。民族和國家之間形成壓迫和剝削,這種關系又逐漸被系統化和制度化,也就是形成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中心—邊緣”結構。這一直是全球化的另一面,對依附論者而言,這一個面向才是全球化的本質,如薩米爾·阿明便認為所謂全球化就是指國際壟斷資本“對資本主義邊緣地區的生產系統施以控制的一系列要求”[9]。
在“中心—邊緣”格局中,邊緣國家能否解決欠發達和貧困問題呢?20世紀七八十年代依附論者和世界體系論者根據二戰后前殖民地國家工業化嘗試的失敗給出了否定的回答,對邊緣國家在世界體系中的發展前景不甚樂觀。但是新自由主義全球化在強化“中心—邊緣”格局的同時,一些改變這個格局的因素也出現了。新世紀以來,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心—邊緣”的框架下發生了兩個重大變化:
第一,在嘗試各種反抗中心國家的壓制失敗之后,發展中國家為了改變不利地位開始超越國家邊界抱團取暖。新自由主義經濟全球化的同時,區域經濟集團化也快速發展,如阿盟、東盟、非盟、南美國家聯盟、上合組織等,或新成立,或通過改組,或注入新的活力,逐漸成為發展中國家參與國際事務的平臺。特別是以“金磚國家”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不斷崛起,在世界經濟和國際事務中謀求更多話語權。這一趨勢正在改變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間的力量對比,縮減二者之間的力量差距。2008年危機以來發展中國家的崛起已成為不爭的事實。目前發展中國家經濟總量已超過世界經濟總量的50%,而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更是達到80%,這是它們改變世界體系“中心—邊緣”格局的堅實基礎。危機以來,G20峰會代替G8成為全球經濟治理的主要平臺,正是對新興工業國家在全球地位的承認。
第二,20世紀九十年代以來,隨著東亞經濟整體增長和隨后中國作為世界制造中心的崛起,資本主義世界體系史無前例地出現了資本積累中心的分化,形成了以美國為中心的金融資本積累和以中國為中心的產業資本積累的分離①阿瑞吉在《漫長的20世紀》中提出世界資本積累中心的分離,但在該書中阿瑞吉主要討論的是美國金融資本積累中心和以日本為核心的東亞產業資本積累中心的分離,而近些年,日本在世界經濟中的地位被中國所替代,這一問題的討論又圍繞中美展開。。所以傳統的中心國家集“生產—商業—金融”優勢為一體,而邊緣國家圍繞中心國家需求進行原材料和初級產品供給的格局發生變化。特別是進入新世紀,中國通過超大規模的制造加工,與原材料供應國(如俄羅斯、巴西、石油出口國等)和部分發達國家的相關設備制造業(如日本和德國的高端設備產業、韓國的芯片制造業等)形成了基于生產供應鏈的緊密的經濟聯系。中國成了世界經濟的“樞紐”[10],世界經濟正在由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中心—外圍”結構轉變為雙循環結構,“中國一方面與發達國家之間形成大規模的技術、資金和產品以及服務的貿易循環;另一方面,上述循環又促使中國與不發達的亞非拉國家之間形成以制成品和原材料為主的貿易循環”[11]。
中國作為世界制造中心的崛起,引起世界體系中心國家優勢的裂解,直接影響著當下全球化南北關系的走向。客觀方面看,亞非拉國家在面對外部市場需求和資本輸入時多了一種選擇,從而能爭取于己有利的談判條件。很長時間以來,亞非拉國家嚴重依賴發達國家壟斷性的資本和技術輸入;而現在,中國有了改革開放四十年的積累,形成了相對獨立的技術體系,也已成為凈資本流出國,而且中國的經驗也更符合亞非拉國家的發展階段,所以中國也成為亞非拉國家合作的選擇之一。近十年中國對東南亞和非洲國家進行了大量投資,在一些國家已經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它們的基礎設施條件和加工制造技術[12]。同時,近年不少國家,如菲律賓在國家戰略選擇時,與中國加強經濟關系獲得更多的投資和合作,儼然已成為其發展經濟和擺脫美國控制的更加務實的選擇。主觀方面看,中國作為世界最大的發展中國家,提出了“相互尊重、互利共贏”的新型國家關系,以替代歷史上的殖民主義、帝國主義、霸權主義和單邊主義;倡導“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基本原則,以改善不平等的國際關系。這些理念逐漸被國際社會特別是發展中國家所認可。中國之所以能夠提出上述理念,自然有中國文化傳統和中國社會性質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中國作為世界產業資本積累中心,自然要求產業鏈上各國家和地區緊密合作,并把它們視為利益共同體。所以中國倡導的全球化只能是更趨平等、更加和平的全球化。相應地,美國作為全球金融資本積累中心,當它的資本積累運行不暢時,就會表現出金融資本掠奪性和軍事霸權強制性的一面。
中國崛起的同時,美國霸權受其經濟掣肘在國際事務中的領導力明顯下降,越來越依賴其霸權的強制性,這也正預示著美國霸權衰落進入加速期①按照沃勒斯坦的理論,霸權國家的優勢按照生產、商業(包括金融)和軍事的順序依次喪失,所以霸權衰落需要經歷兩次危機,一次是社會生產危機,一次是金融和軍事危機。。所以不論是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力量對比的變化,抑或世界多極化的發展趨勢,還是發展中國家改善全球治理的努力,均指向一個更加平等的世界經濟關系。這種世界經濟關系的維護,也將越來越多地依賴各個國家和地區的合作,而非霸權國家的軍事強制或威懾。一個國家和民族間壓迫和剝削關系進一步削弱、發展中國家地位進一步提升、國家間趨于平等的全球化變得前景可期。
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作為近代以來全球化第三波②第一波全球化指新航路開辟后的遠程貿易大發展時期;第二波全球化是十九世紀末開始的瓜分殖民地的帝國主義時期;因此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新自由主義全球化被稱為第三波全球化。,給人們形成印象似乎它已實現了《共產黨宣言》中對世界市場的描述,即“一切國家的生成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的狀態,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1](p276),似乎整個世界所有的國家和地區都已被深深嵌入世界市場之中。然而,在融入全球化的程度上,地區之間有天壤之別,有些地區已被徹底全球化,離開世界市場便不能進行獨立生產,甚至其經濟本身就建立在服務世界市場之上;而有些地區依然處于半隔絕狀態,除與外部世界進行少量物資交換,其生產形態更接近傳統社會而非現代社會。這種差別呈現出明顯的地理分布特征,前者集中在臨海近海區域,而后者多深居內陸地區。
全球化程度的地理性差異源自全球化明顯的海洋屬性。自大航海開啟人類近代史以來,世界市場經歷大西洋三角貿易、太平洋貿易和全球貿易,廣度和深度不斷擴大,但其始終與海上貿易相聯系,海上航線是溝通世界經濟的大動脈。全球化的海洋屬性表現在諸多方面,如近代對海洋的認知實現了從“陸地的地理屏障”到“全球可達之通途”的轉變,所以陸上鄰國可能比大洋彼岸的經濟距離更加遙遠;財富觀念從土地、人口等附著于陸地的物質形態逐漸轉向依托海洋的國際貿易本身,所以出現了重商主義;海洋屬性也表現在近代霸權國家的全球軍事力量模式上——霸權主要是對海(二戰以來拓展到海/空)權的壟斷性控制,而非對陸地的直接占領。歷史上,霸權國家西班牙、英國、美國都具有壓制性的海軍優勢,其核心功能就是控制全球重要的海上航線,把海上貿易安全作為重要的全球公共品,同時確保可以隨時切斷敵對國家的海上貿易以達到遏制對手的目的。
全球化的海洋屬性讓世界經濟版圖和人口分布版圖也呈現出相聯系的特征。世界公認的24個發達國家幾乎都是海洋型國家;追求經濟發達的大陸型國家則必須有足夠而可靠的出海口;發展中國家經濟較為發達的板塊也多集中在沿海地區,如中國的東南沿海地區,印度的西海岸地區和插入印度洋的南部都市圈等;發展中國家參與經濟全球化所建立的出口加工區、自貿區等也必然集中在海上交通便利的港口區。經濟分布又通過就業吸引等方式影響著人口分布,經濟相對發達的沿海地區吸引了世界超過一半的人口聚集在距離海岸線兩百公里以內的區域。
全球化時代,靠近海洋、擁有良港(或可方便地與港口接駁)成為一國經濟接入世界經濟的必要條件,那么廣大的內陸國家和地區參與世界經濟的機會相對匱乏且成本較高,就形成了美國戰略家巴尼特所說的“斷層國家”,即沒有充分參與經濟全球化而未能開始大規模工業化和現代化建設的國家,它們主要集中在中亞、中東、除地中海沿岸和南非的整個非洲大陸、拉美的安第斯山脈地區等[13]。這些地區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進程中屬于發展受挫的地區:撒南非洲由于歐美國家撤資,整體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基礎設施建設和工業投資長期停滯;拉美國家在80年代債務危機后陷入拉美陷阱,至少經歷了兩個失去的十年;中東、北非地區在西方的干預下成為恐怖主義、宗教極端主義的策源地;中亞地區長期處于經濟落后和發展停滯的狀態。因此,全球化雖已經歷五百年發展歷程,卻遠未達到前人們所預期的所有民族、國家和地區被卷入的廣度和深度,而是形成明顯的地理性差別,這種差別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時期甚至發展成嚴重的地理性對立,上述所謂“斷層國家”成為全球安全不穩定因素的重要來源地。
然而,技術的不斷發展,特別是能夠深入內陸的鐵路技術在不斷挑戰海洋經濟在運輸、貿易上的絕對優勢。德國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3B”鐵路建設,挑戰英國對地中海和蘇伊士運河航線的壟斷地位;蘇聯的西伯利亞大鐵路建設,既拉動了蘇聯內部經濟增長,又在后來的蘇德戰爭中發揮了重要的戰略作用。然而德國和蘇聯先后在大國競爭中失利,歐亞大陸的內陸經濟一直未得到充分的發展。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時期,跨國公司建立了全球供應鏈,國際貿易量急劇增長,沿海經濟相對內陸經濟的優勢更加凸顯。直至近期,第四次工業革命中獲得技術突破的互聯網技術和高速鐵路技術,從時間和空間上極大地便利了內陸國家間的經濟交往,再次對基于航海技術和海運成本優勢的海權形成競爭。
大規模跨國基礎設施建設很大程度依賴發達國家的技術輸出和資本投資。過去三四十年,主要發達經濟體完成了向服務業為主體的經濟結構轉型,它們對域外基礎設施投資的動力和能力明顯下降。這種狀況直至近些年隨著中國基建產業“走出去”和“一帶一路”建設的推進出現新的發展動向。
2008年以來,中國基建領域融合新興技術,水平快速提升,高鐵產業和鐵路集裝箱迅速發展,貨運速度顯著提升同時成本大幅降低,提高了陸上物流效率和經濟效益。中國基礎設施相關產業也達到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規模。中國水泥、鋼鐵、銅等的消費量均達到世界產量的一半,中國高鐵從無到有十年間修建里程就超過世界總里程的60%。當中國這些優勢產業和從中國國內市場來看逐漸過剩的產能在2013年被統一規劃進“一帶一路”建設藍圖中時,中國基建開始“走出去”,不僅面向亞洲、中東歐等“一帶一路”沿線國家,也逐漸進入非洲、南美和南太地區。歐亞非大陸鐵路網以及鐵路與港口接駁,將極大增加內陸地區之間以及內陸地區與外部世界的商品貿易和經濟往來,讓內陸區域融入新的全球化進程。這為深居大陸腹地、在前兩波全球化浪潮中未能成功實現現代化轉型的國家和地區,搭載經濟全球化快車發展本地經濟提供了新的機遇。
正是在此意義上,鄭必堅和李君如高度評價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認為就世界經濟而言,“一帶一路”整合了集裝箱海運、高速公路、高速鐵路、空運、互聯網等新老工具全方位打通海洋經濟和內陸經濟,從而帶動歐亞大陸從東到西,直至非洲、美洲的經濟合作和發展,標志著“經濟全球化正在由海洋經濟全球化邁向海陸經濟全球化”[14][15]。汪暉也是在此意義上,認為若“一帶一路”建設成功,不僅給中國帶來巨變,也將為人類歷史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原來由交通主導的工業資本主義對內陸文明的絕對主宰性、壓迫性、霸權性”終將消失,“從16至19世紀,歐洲,以及后來以美國為中心的海洋中心論”也必然走向終結[16]。屆時,全球化將是海洋國家和內陸國家、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共同參與,從而使輻射范圍更廣的全球化。
毋庸置疑,全球化已進入轉折期。新自由主義全球化階段積累的各種矛盾全面爆發,出現了某些逆全球化現象,然而一些推進再全球化的積極因素也逐漸顯現。中國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時代的崛起,成為影響再全球化未來趨勢的重要因素。中國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積極參與全球化,將改變全球化的資本主義屬性,中國經驗也為后發國家通過全球化實現現代化提供了更多的路徑選擇;再全球化將在階級矛盾的壓力下改變新自由主義時期“小政府”的傳統,普遍的國家職能重建將使全球化進入利益協調階段;中國作為全球制造中心的崛起和新興工業國家謀求世界地位提升的努力,將改變資本主義世界體系的“中心—邊緣”結構,再全球化將更趨平等;中國倡導的“一帶一路”建設的推進,將突破近代全球化的海洋屬性,隨著更多內陸國家進入全球化進程,再全球化將成為海陸融合發展的全球化。新的時代才剛剛開始,新的動向不過始露萌芽,國際形勢卻瞬息萬變。全球化未來發展趨勢雖然可以從現有矛盾的解決以及客觀條件所規定的矛盾可能解決的方向去探尋,但再全球化的發展一定充滿曲折。至于中國參與、推動的再全球化能否實現對以往資本主義全球化的超越,還取決于國際政治經濟形勢持續的發展動向,更重要的,也取決于中國對全球化時代社會主義制度的持續探索和完善,以及如何將中國內部制度進行合理的外部化,使之不僅適應外部形勢,同時也符合新時代的社會主義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