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江
(柳州鐵道職業技術學院,廣西柳州 545616)
文學名著一直是社會期待的重要精神產品。特別是正走在宏偉的復興之路的當下中國,無論是文學精英還是文學大眾,都熱烈期盼著我們的作家寫出可以成為“名著”的作品。然而事實卻又往往令人失望。為什么如此?筆者認為,很有必要弄清一些與“名著”相關的問題。
人們口頭上常常談起“名著”,但卻很少有“什么是名著”的話題。那么,什么是“名著”,就文學來說,什么是文學名著,文學名著的基本意義是什么呢?
查閱《辭海》,其文學分冊中并沒有這樣的詞條。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1978年出版的《現代漢語詞典》中說“名著”,就是“有價值的出名著作”,例如“文學名著”[1]。這是“顧名思義”的解釋,缺乏具體含義的闡述。而360百科說:“文學名著”就是“指具有較高藝術價值和知名度,且包含永恒主題和經典的人物形象,能夠經過時間考驗經久不衰,被廣泛認識以及流傳的文字作品,能給人們以警示和深遠影響的著作,以及對世人生存環境的感悟。”百度百科說:“名著一般都擁有最廣泛的讀者,它們不是指風行一二年,而是經久不變的暢銷書”;“名著通俗易懂,不賣弄學問”;“名著永不過時”;“名著令人百讀不厭”;“名著最富有教育意義”;“名著論述人生有待解決的問題”。
這些解釋都還不夠精準,算不上是給“文學名著”下的科學定義。筆者認為,對于“文學名著”,以下幾個關鍵因素是不能不提的:
1.對時代、歷史、社會、人生有深刻的認識,對后世有啟示和教育作用;
2.有高度的藝術價值;
3.經過時間的考驗,受到社會的廣泛認同并長久流傳。
認識文學名著,除了要了解這些關鍵因素之外,還必須了解其他一些相關的問題:
文學名著是需要得到社會的認可的,而在社會上的文學受眾并不只是文學精英,還有大眾讀者即普通的文學受眾。所以從根本上說,文學名著并不是單獨由文學精英所決定,而是由文學精英和文學大眾共同決定的。文學精英主要決定作品的思想、藝術質量和價值,而文學大眾卻決定作品的流傳。只有作品的思想和藝術質量都得到文學大眾的認可和喜愛,才能經久不衰。從中國文學史看,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主要是其中的“風”)在得到中國文學大眾的認可之后,才被文學專家定為“經典”的;《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等長篇小說,是先在百姓中流傳,之后才被文學界定為“四大古典名著”的;魯迅的小說是為文學精英和普通群眾一致認可,編入中學教材后盡人皆知,才被視為“中國現代文學名著”的。而在“世界十大名著”的產生過程中,普通受眾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據360百科稱,2000年,根據《紐約時報》和美國《讀者文摘》組織的橫跨歐、亞、美、澳、非五大洲百城十萬讀者的投票,精選出十部經典長篇名著,包括《戰爭與和平》《巴黎圣母院》《童年》《呼嘯山莊》《大衛·科波菲爾》《紅與黑》《悲慘世界》《安娜·卡列尼娜》《約翰·克里斯多夫》《飄》。所以,“文學名著”的認定,除了文學精英起了重要作用之外,普通的文學讀者對它的態度也是舉足輕重的。
應該說文學名著都是思想、藝術上的優秀作品,在一般情況下,優秀作品是會獲獎的。但是可以肯定地說,獲獎作品并不等于文學名著。或者說,獲獎作品并不一定能夠成為文學名著。反之,未曾獲獎的作品并不一定不能成為名著。這是因為文學評獎有各種不同的機遇,這機遇并不是每一部作品都能遇到的,而且各種評獎有著不同的評選標準。從中國文學史看,《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以及魯迅的小說等文學名著,它們并沒有獲得過什么獎項。在中國古代,并沒有什么文學評獎。而在現代,魯迅則是自己拒絕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提名[2]64。但《紅樓夢》《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和魯迅的小說,因為廣受文學精英和文學大眾的歡迎,所以自然成為文學名著。世界十大名著都沒有獲得過什么大獎,《歐也妮·葛朗臺》《變形記》等眾多小說名著,也都是如此。而在當今中國,有的作家從政治上暴露陰暗面的作品,因缺乏文化意蘊,缺乏深刻的思想性,且沒有塑造出人物的典型形象,沒有得到中國文學精英和廣大普通群眾的普遍認可,也就不可能成為文學名著。
此外,對于文學名著,不同時代以及中、西方的認知也有所不同。在西方現代派誕生之前,西方和中國一樣,都非常重視人物形象的塑造,所以像中國一樣,西方的古代文學作品中出現了很多典型人物。對于文學名著的要求,也像中國一樣,強調典型人物的塑造。在西方從古代到現代眾多的文學名著之中,都有深刻而生動的類型性典型人物形象。后來西方社會不再把人物形象的塑造視作最重要的標準,而把表達作家對于社會的獨特感悟視為更為重要的任務,這不但是西方文學精英的看法,同時也成了西方大眾的文學認知,所以對于文學名著的要求也作了改變。并不重視人物形象的塑造而特別重視表達獨特思想感悟的現代派作品《變形記》(1912創作,1915發表),自然就成了重要的文學名著。
而在我國,總的來說,現代的文學精英和文學大眾依然和古代一樣,把人物形象的塑造視為文學名著最重要的、必備的條件。現代的魯迅小說、老舍的《駱駝祥子》、茅盾的《子夜》,以及建國后出版的《創業史》《紅旗譜》《林海雪原》《紅巖》等長篇,都塑造出了共性與個性相結合的融合型典型人物形象或者類型性的典型形象。魯迅小說中的阿Q、孔乙己,《駱駝祥子》中的祥子,《子夜》中的吳蓀甫,《創業史》中的梁三老漢,《紅旗譜》中的朱老忠,《林海雪原》中的楊子榮,《紅巖》中的江姐, 這些形象都同時獲得了許多文學精英和廣大普通受眾的認可。因而魯迅的小說以及《駱駝祥子》《子夜》早已成為眾人皆知的名著。只是,由于受西方政治意識形態的影響,當今有些人并不認可《創業史》《紅旗譜》《林海雪原》《紅巖》等表達政治意識的作品。但筆者認為,隨著時間的推移,歷史終將把它們列入名著的名單。那么,文學名著是怎么生成的呢?
文學名著的出現不是偶然的,它的生成有兩個條件:
外部條件是就創作者面臨的創作環境來說的。
1.作家創作的寬松社會氛圍。文學名著的創作是面對社會的。對于社會上發生的具體事件難免會有不同的認識。即使反映的是歷史,也往往會與時下的歷史認知有相沖突的方面。因而寬松的社會氛圍對于創作是非常重要的。筆者認為,就當今而言,應該允許在遵循馬克思主義原則下,對于具體的生活事件作出并不完全相同而又符合馬克思列寧主義精神的具體解釋。只有這樣,作家才能自由表達自己對于社會和歷史的理解,才能表達自己獨特的思想感悟,也才能塑造出能表達作家自己思想的人物形象。西方文學名著的創作者巴爾扎克,因為處于資產階級上升時期,資產階級還不能掌控社會,所以他在創作時批判資產階級是有一定自由的。作為批評現實主義作家,他能夠在《歐也妮·葛朗臺》(1833)、《高老頭》(1844)等作品中 揭露資產階級的殘忍與貪婪,能夠塑造出老葛朗臺這一類資產階級貪婪與刻薄的形象。中國的《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創作《紅樓夢》時是在由盛轉衰的封建社會末期,網上有人說,他“從自己的生活經歷里敏銳地感受到那時代的窒息氣氛,深刻體驗到社會統治勢力的罪惡”,但是因為“他無法認識到制造社會悲劇的社會根源”,所以把賈寶玉、林黛玉的“愛情悲劇歸結為人生的苦痛和無常”,認為自己并不是寫封建王朝的潰滅。同時又有人說,“為了避免清朝的文字獄,他故意把故事發生的時代隱去”,從而在某種意義上即在自己的心理上獲得了寫作的自由。可以說,雖然各個名著的具體情況不同,但都是在寬松的社會氛圍中寫出的。這“寬松的社會氛圍”可以是客觀存在的,也可以是作家自己營造的。
2.作家生活的時代。一是社會的重大變革時代,這樣的時代,作家的思想最為活躍、最為敏感,最容易產生對于社會的獨特感悟,社會上也最容易出現獨特的人物。中國的《紅樓夢》和魯迅的小說,西方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臺》《高老頭》等作品,都是產生于封建制度走向崩潰或資產階級開始崛起的大變革時代。二是社會動亂年代。這樣的年代各種人物最容易登場,最容易引起作家的思考。中國抗日戰爭時期張天翼的《華威先生》,正是產生于這樣的年月。
內部條件是就作家來說的,是指創作者的創作思想。
1.作家寫“史”的創作理念。“文學作品只有按照它和一個確定的歷史時期的關聯來考慮,才具有意義”,這是列寧批評方法的一般原則[3]585。據此,法國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皮·馬歇雷說:“在文學著作和歷史之間,有一種必不可少的關系。”[3]585因為名著必須具有相當的思想深度和厚重感,這就要求作品的故事和人物都要有歷史感,不但要有對社會的橫向比較和認識,更要有對時代的縱向比較和領悟,所以創作者在創作時必須有“史”的理念,意識到自己是用虛構的人物和故事來表現某一段歷史,所以就要在作品中描寫出時代的標志性事件和具有歷史意義的人物形象,讓后人留下歷史的記憶與思考。我國成書于明代的《水滸傳》,創作者講述的是宋朝的梁山故事;《三國演義》并不是寫于東漢晚期,創作者講述的是歷史上魏、蜀、吳之間的斗爭。列夫·托爾斯泰說他寫《戰爭與和平》是“寫一部過去歷史的書”[2]20,“是努力寫人民的歷史”[4]221。它寫的是1812年俄國人民反法國拿破侖入侵戰爭的歷史。《巴黎圣母院》寫的是發生在15世紀法國的故事。即使不直接寫歷史,也以歷史上的事件為背景,以歷史時代的思想特點來構織故事、表現人物,如美國的《飄》,創作者講述的是以歷史上美國南北戰爭為背景的愛情故事。即使描寫的是現實生活,也應該把現實當成“歷史”,以歷史的眼光來認識現實,如巴爾扎克的《歐也妮·葛朗臺》和《高老頭》,是反映當時的現實的,但同時又把它當成社會發展進程中的“歷史”來表現。再如柳青反映農業合作化運動的《創業史》,是從中國傳統文化的歷史角度來認識梁三老漢的心理和行為,寫這一人物時是在作一種歷史性的思考。一位西方文論家說:“歷史性的思考便意味著批判性的和語境性的思考”[5]41,而“批判性的和語境性的思考”,才會使作品產生深刻性和厚重感。
2.作家強烈的創新意識。在作品中,除了要有“歷史性”的故事和人物之外,還要強調故事和人物的獨特性。因為名著代表了文學的歷史高峰,是在歷史的價值鏈中存在的,這就要求它具有非同一般的獨特性,因獨特性而引起文學精英和普通大眾的注意與喜愛。此外,就當今來說,還要有獨特的思想感悟。因為思想感悟只有獨特,才能夠給人以啟迪。就人物形象而言,中國的四大名著塑造的典型人物如賈寶玉、林黛玉、曹操、諸葛亮、宋江、李逵、孫悟空、豬八戒等,不用同后來的現代作品比較,就同是古代作品而言,他們會同其他作品中的哪一位形象相同或者類似呢?再查閱一下外國名著,我們可以發現,作品中的人物特別是典型人物形象,都是具有獨特意義的。例如《歐也妮·葛朗臺》的老葛朗臺和《紅與黑》中的于連,雖然他們都是資產階級類型性的典型人物,但前者表現的是資產階級的殘忍和刻薄,后者表現的卻是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野心。就思想感悟而言,中國的文化傳統是不重視獨特的思想感悟的表達的,但魯迅小說的“國民性弱點”在文學史上首次提出之后,便震驚了國人。從魯迅開始,現代一些作家也慢慢具有了表達思想感悟的創作理念,只是,這樣的作家還不是很多,而且好些作品的思想感悟也還比較膚淺,獨特性尚嫌不足[6]。當然,這些獨特性不足的作品也都沒有成為名著。而在西方,現代派把表達思想感悟視作最為重要的創作理念,如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所表現的資本主義金錢社會造成的人性異化;批判現實主義作品如《歐也妮·葛朗臺》,仍然注重典型人物的塑造,但又通過這些典型人物表達作家的思想感悟。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這些作品也特別強調思想感悟的獨特性,如巴爾扎克《歐也妮·葛朗臺》所揭露的資產階級上升時期的殘忍和貪婪,所表現的“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現金交易’關系”[7],羅曼·羅蘭《約翰·克里斯朵夫》(1912)所“揭露”的“資產階級文化藝術和腐敗的政治”[7]305,《巴黎圣母院》(1831)揭露的宗教的虛偽[7]79,這些都是極具創新性的。
一位西方文論家說:“并不是要使所有文本都降低到盡人知曉的程度。”[5]55文學名著的人物形象和它所表達的思想都不是一般性的、盡人知曉的。因而文學名著創作者的創新意識是萬萬不能缺少的。
3.作家符合時代發展的思想情懷。文學名著是在社會發展的進程中生成的,它有著不同時代不同的思想情懷。因此,作家的思想情懷必須符合時代的發展。不符合時代發展的思想情懷,是不會受到文學精英歡迎的,也不可能得到文學大眾的認可。從中國文學看,那些文學名著都是表現了時代的思想情懷的。《詩經》中的“國風”反映了先秦時代“人民的遭遇及要求”[8]8;《三國演義》表現了東漢晚期人民對和平、安定生活的渴望;《紅樓夢》反映了封建制度行將崩潰時人民對封建制度的不滿;《水滸傳》表現了封建社會“官逼民反”的感情;而《西游記》表現了人民不怕困難和挫折的情懷;魯迅的小說表現了克服國民性弱點的思想;《女神》表現了人民需要革命斗爭的愿望。這些都是符合社會發展的。西方《巴黎圣母院》揭露宗教的虛偽,宣告禁欲主義的破產,歌頌下層人民的善良、友愛,是符合時代發展的;《大衛·科波菲爾》“暴露金錢的罪惡,解開‘維多利亞盛世’的美麗帷幕”,表現人道主義精神,以及眾多批判現實主義作品對資產階級的批判,也都是符合社會發展的。因此,要寫出文學名著,作家必須具有符合社會發展的思想情懷。
4.作家創作文學名著(優秀作品)的意圖。當今,人們往往不談或者不敢談創作名著的意圖,固然一方面是謙虛的表示,但另一方面更顯示了作家并不著意于名著(優秀作品)的寫作。應該注意到,名著的創作者,都不是為了經濟利益,而是為了表現時代、表現社會的,他們都具有歷史的責任感。如果只是為了錢,就不會認真對待事件和人物,往往會忘記自己的歷史責任。巴爾扎克在寫作“人間喜劇”時是懷著歷史責任的,“一天十六乃至十八小時的寫作,也沒能改變他那窘迫的經濟狀況”[7]266。他終于寫出了《歐也妮·葛朗臺》《高老頭》等統稱為“人間喜劇”的文學名著。可是后來他為了還債,從經濟利益上考慮寫作時,因為不再有創作名著的意圖了,作品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也就大大降低了,因而也就離文學名著遠了。這也給我們當今的作家一個深刻的教訓。一位西方文論家說:“目的與價值有關。”[5]90文學名著的生成就是如此。如果創作者都不努力想讓作品成為有價值的精神產品,它可能會有很高的價值嗎?
我國作家當今創作的外部條件是好的,社會氛圍是寬松的,只要是站在人民的立場上,作家們就能獲得最大的寫作自由。影響名著產生的主要是內部條件的問題。就內部條件來說,許多作家創作名著的意圖是比較薄弱的,許多人只從作品的閱讀量上去考慮,往往只是想著怎樣滿足文學大眾的娛樂需求。這樣創作出來的作品,思想藝術質量偏低,不但文學精英不認可,而且社會評價也不高,因而無法廣泛流傳。正如西方一位理論家所說:“上一世紀,許多哲學家都認為除了思想之外,一切都不存在。而在我們這個世紀,對于某些作家,除了文本之外一切也不存在。”[5]118
習近平同志說“文藝工作者應該牢記,創作是作家的中心任務,作品是自己的立身之本,要靜下心來,精益求精搞創作”[9]7,“我們必須把創作生產優秀作品作為文藝工作的中心環節。這話我們必須牢記”[9]7。民族復興是一件大事,而文學復興也應該在民族復興之列。我們歷史上出現過許多名著,為什么現在不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