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軍
(華中師范大學 社會學院,湖北 武漢430079)
發端于20世紀20年代的邊緣性理論認為,處于邊緣情境的個體,受邊緣情境的影響,會逐漸演化為結構與心理上的雙重邊緣人[1](p146-147)。在既有邊緣性理論中,外在社會結構的力量是最基本的自變量。在社會結構的制約下,總有部分人群成為邊緣化的對象。社會賦予處于邊緣情境中的個體或群體邊緣身份標簽,使其逐漸形成“邊緣人”的自我心理認同,從而淪為結構與心理層面的雙重邊緣人。也就是說,潛在的邊緣人群在強大的社會結構壓迫之下,被動地接受邊緣化,與主流社會日漸疏遠,直至完全隔離,甚至形成一種反社會化的文化特征[2](p220),并認為這是弱勢群體社會報復的消極形式[3](p58)。
但如果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將邊緣群體與弱勢群體關聯起來,就會發現不一樣的圖景。由于邊緣化往往意味著在財富、權力、能力和社會關系等資源方面的弱勢地位,邊緣群體往往也是弱勢群體[4](p57)。作為一名弱者,他們會充分利用弱者的身份所附帶的道德潛力與安全性,去努力獲得制度性或政策性的庇護[5](p34)。可見,作為邊緣群體,在既有研究中鮮見他們抗爭邊緣化進程的主體性與能動性;但作為弱勢群體,他們主動、積極抗爭的行動卻被研究者們敏感地捕捉到了。這說明邊緣性研究者們對邊緣群體的主體性、能動性方面的探索還有很大的空間。探討邊緣人群在對抗邊緣化過程中的主體性、能動性問題可以對現有邊緣化理論研究進行重要的補充,又可以在防范群體邊緣化舉措上提供新的應對思路。因此,針對社會邊緣化的進程與機制,有必要找回處于邊緣化進程中各行動主體的主體性與能動性,觀察他們是積極主動地努力反抗還是被動地接受這種邊緣化的結果?如果他們沒有主動的努力,邊緣人群的主體性體現何在?能動性何在?如果他們有主動的努力,為何最終還是獲得被邊緣化的結果?這其中的機制與演化邏輯是怎么樣的呢?
由于社會關系對于中國人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因為中國人是“關系取向”的,“中國人之關系取向,在日常生活中最富有動力的特征是‘關系中心’或‘關系決定論’。在社會互動中,對方與自己的關系決定了如何對待對方及其他的相關事項”[6](p106)。邊緣人群的社會關系體系也最能體現其邊緣化的狀態,在本質上就是其邊緣化狀態的外在表現。受艾滋病的污名化、否定性裁決(懲處)、傳統公共衛生的強控制手段、公民社會發育遲緩[7](p65),以及特殊行業的職業安全、主體認知等因素的影響[8](p68-70),艾滋病人成為典型的受結構排斥的邊緣群體。本文試圖以鄂東鄉村艾滋病人抵御邊緣化的進程作為切入點,以他們社會關系重構的過程為經驗證據,探討邊緣人群的主體地位與能動性在邊緣化進程中的功能邏輯。
本研究的經驗材料來源于2007—2010年間我們在鄂東X 縣QQ 鎮MY 村和BRS 村的田野調查,深度訪談的對象共48 人[9](p40)。1995 年11 月,鄂東X縣作為招商引資項目,在縣衛生院引進了有償獻血的采血站經營項目。較多收入微薄稅費負擔重的農民為補貼家用,參與了該血站項目的有償獻血活動,致使該縣在2003—2005 年間集中暴發艾滋病,從而成為湖北省艾滋病流行的重災區,吸引了來自聯合國、中央政府、湖北省各類專家、媒體的高度關注。因政府參與了有償獻血活動,村民感染艾滋病,成為X 縣艾滋病人社會關系重構的重要影響因素:一是鄉村艾滋病人自身不存在道德污名,有利于社會關系的恢復和建立。因獻血感染的艾滋病人不會受到額外的道德捆綁,且中國的鄉村是“熟人社會”,鄰里之間都非常熟悉、了解,在村內不會因艾滋病而受到類似不負責任、不守道德的譴責,進而使這些艾滋病人相對而言更容易修復或重建社會關系。二是自身不存在責任,且感染者數量較多,有利于聯合抗爭、追討權益。政府曾動員有償獻血的行為,被視為是政府只顧向上級負責,而忽視民眾利益甚至生命安全的做法,這讓X 縣艾滋病人有了質疑基層政府能力、向更高一級政府申訴的證據。同時由于感染人數規模較大,從而為X 縣鄉村艾滋病人聯合向政府維權提供了依據。
感染艾滋病等個人信息泄露①在熟人社會的鄉村,哪些人參與了當年的賣血活動,哪些人有艾滋病人的癥狀,在全縣暴發艾滋病并集中采取全面檢測排查的背景下,這些艾滋病人的個人信息是隱藏不住的。后,鄉村艾滋病人的社會關系體系迅速全面斷裂[10](p64)。作為社會人,生活還需要繼續,X 縣的鄉村艾滋病人在重構社會關系的實踐過程中,普遍采取了以下重構社會關系體系策略中的一個或多個:
為了重返社會,順利修復舊關系、建立新關系,所有艾滋病人都或多或少地對自己的社交性生活方式進行了必要的調整。在實地訪談中,我們發現幾乎所有的艾滋病人家中都購買了一次性餐具。這對于經濟狀況并不寬裕的艾滋病人家庭而言,是較高額的消費品。從這一點我們可以看出艾滋病人的“自知之明”,按當地的話說就是“自覺”。但是艾滋病人不可能總是躲到見不到陽光的地方,有些場合所有的村民還是要出席。為了減少非艾滋病人的猜疑,避免使雙方陷入尷尬的境地,幾乎所有的艾滋病人都會主動避免與他人不必要的親密接觸,如果迫不得已要和其他人共餐,艾滋病人也會主動分餐;其他人到自己家里來時,艾滋病人也會使用一次性碗筷、水杯等衛生潔具招待他人。如ZMF家在2003年以前每逢有喜事的時候都會叫上親朋好友慶祝一下,但是自從她被確診感染艾滋病后一直沒有舉辦過任何宴席。ZMF 告訴我們,不是因為2003 年后她家沒有喜事(2006 年她大女兒考上研究生),而是迫于自己的身份,必須要改變以往的行為習慣。“酒席要少辦,盡量減少親戚到自己家來的次數,這樣親戚就不會對自己感到反感。別人家舉辦酒席的時候,也盡量避免出席,如果是關系比較近的親戚家舉辦宴席的話,就讓我老公代替我去,最后再讓老公帶菜回來給我吃”(20070711ZMF①本編號由訪談時間和被訪者姓名拼音的第一個字母大寫組合而成,下同。)。
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艾滋病人在修復舊關系、建立新關系時,為了消除其他人的顧忌,避免尷尬的局面,都改變了以往試圖將關系“親緣化”的做法。艾滋病人在恢復舊關系、建立新關系的過程中,盡量使用一次性衛生用具,保持一定的安全距離。可見,艾滋病人的社交性生活方式進行了比較大的調整,都在盡量避開非艾滋病人對艾滋病人的心理障礙,使廣大非艾滋病人能盡快地接受自己,從而盡快回歸社會。
在舊關系修復、新關系重建的過程中,艾滋病人已經改變了那種被動的局面,以積極的狀態參與到舊關系修復和新關系重建的過程中。他們主動根據他人對待自己的態度,對交往對象進行了挑選。具體地說,在舊關系修復的過程中,當交往對象表現出畏難情緒時,便主動放棄與之修復舊關系的努力;在新關系構建的過程中,盡量拓寬自己的視野,不在一個交往對象上較真,更不會勉強對方。
這其實就是一個擺正心態的問題,以平常心看待交往對象的“離和去”,理性地看待舊關系的修復和新關系重建中的人員流動現象。訪談中,BES 村的一位艾滋病人曾經說過,“如果不想和我往來,我就不和他往來,有什么好傷心的,我再去認識新朋友,總有愿意和我交往的吧。”這應該說是艾滋病人思考方式的一個“革命”,將自己從原來拒絕、歧視、排斥的客體,改變為選擇不同社會關系的主體。
因為權威人物的行動具有“社會示范效應”,所有艾滋病人在舊關系修復、新關系重建的過程中都特別重視和這些權威人物打交道,以期望通過這些權威人物的示范效應改變自己不利的人際交往環境。除此以外,權威人物所附帶的物質與關系資源本身,也是艾滋病人提升地位,增加人際吸引力的重要途徑。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與村內權威人物交往,如村干部一起吃飯打牌等;與縣鄉政府權威人物交往,如接受干部到家慰問等;與社會權威人物交往,如新聞記者、學者、社工等到家采訪或訪問等。艾滋病人在身份公之于眾后,在關系重構的過程中,不再懼怕別人的眼光,主動與各種權威人物交往。
雖然借力權威人物是普通大眾都能采用的策略,但X 縣的艾滋病人將此種策略運用到了極致。通過調查,我們發現艾滋病人借助權威人物的力量改善人際關系、推進關系的重構進程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借物質。與權威人物的交往一般會帶來一定數量的慰問金和慰問品,直接改善自己的經濟地位,有利于提升自己的人際吸引力。在訪談中我們看到一位艾滋病人的《健康服務手冊》,僅有記錄的慰問項目,這位艾滋病人2006 年下半年就得到了2000 元的慰問金、100 斤大米和兩桶色拉油。
二是借影響。對于村民而言,權威人物知識更豐富,也更加注重自己的健康。如果權威人物都能夠主動地和艾滋病人建立新關系,那就有效地駁斥了其他非艾滋病人的歧視行為,從正面證明和提高了各種艾滋病宣傳的正確性與可信度,有利于消除非艾滋病人對艾滋病人的誤解與歧視。與權威人物建立新關系會給其他正在為舊關系修復而犯難的村民以示范作用,從而有利于改善艾滋病人的人際交往環境。
三是借關系。通過與權威人物的交往,將權威人物納入自己的社會關系網絡,在擴大自己社會關系網絡的同時,還可以直接提升自己的社會關系資本進而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增加資源總量從而提高自己的人際吸引力,有利于改善自己的人際關系狀況。
鄉村艾滋病人們根據不同的對象,充分利用他們手中掌握的資源,展開差異化的交往策略,聯合與分散、強硬斗爭或是示弱獲取同情,以盡快重構自己的社會關系系統。
1.與其他艾滋病人聯合抗爭。艾滋病人之間結成新的關系的目的主要在于利用群體壓力,共同反抗非艾滋病人對他們的冷眼和歧視,共同向政府爭取更多的特權和利益。
第一,利用艾滋病人之間建構的共同體集體反抗歧視。針對歧視的不同表現,艾滋病人有不同的策略。首先,艾滋病人對其他村民的顯性歧視給予暴力打擊。比如受到BES村書記的“惡語”攻擊后,艾滋病人A 打電話叫來本村的所有艾滋病人,圍攻該村干部,直到政府出面解決此事;其次,艾滋病人采取群體內部活動避免受到非艾滋病人的隱形歧視,如出現了“溫馨家園”等艾滋病人專屬的活動場地,在這些場所中活動,艾滋病人都可以放開地和彼此交流,不必考慮受到他人的歧視。
第二,通過艾滋病人之間新關系的構建,利用“艾滋病人”這一群體身份聯合向政府索取賠償、爭取特權。“法不責眾”是老百姓常說的一句俗話,其大意是指當某項行為具有一定的群體性或普遍性時,即使該行為含有某種不合法或不合理因素,法律對其也難予以懲戒。在這種情形之下,艾滋病人采用集體爭取特權的行動就容易獲得成功[11](p43-48)。利用法不責眾的原理,他們集體毆打BES村的支部書記以抵抗歧視,集體圍攻縣委縣政府以提高每月的生活補助金,集體圍攻省道收費站工作人員以獲得摩托車免費通行權,集體上訪以獲得減免農業稅、農田灌溉抽水電費的特權等等。面臨著如此眾多的艾滋病人,政府不可能采取強硬政策,只能步步退讓,不斷滿足艾滋病人合理或者不合理的要求。
2.對非艾滋病人利用人情與同情的約束力量。同情弱者是人類的道德天性,也是中華民族的一種美德。俗話說“人心都是肉長的”,誰能確保自己一輩子總是一帆風順。在這種“換位”思考的作用下,很多非艾滋病人在正確認識艾滋病,掌握了防范艾滋病的基本常識后,常常為自己以前對待艾滋病人的態度后悔,不再拒絕與艾滋病人進行簡單的交往,在日常生活中能夠主動幫助艾滋病人。如在訪談中,我們時常發現,當艾滋病人提不了重物時,許多非艾滋病人會幫助他們;當艾滋病人走不動路時,非艾滋病人會用摩托順帶他們一程。也正是在非艾滋病人這種“同情心”的作用下,艾滋病人舊關系的修復和新關系的重建得以順利進行。
3.充分利用醫務人員職業道德約束力量,減輕生理痛苦、延長生命。X縣鄉村艾滋病人在接受抗病毒治療后,身體抵抗病毒的能力獲得了較大的提高,更重要的是艾滋病人的平均死亡率得到有效的控制,人均壽命延長。這使得X 縣艾滋病人在調查時的情形和2000 年以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2000年以前,在最嚴重的年份,一個村莊竟然有十幾人不明不白地死去。此外,接受抗病毒治療的艾滋病人體質有了顯著的改善,以前臥床不起的病人也能下床走動了,由艾滋病帶來的肉體痛苦得到有效的緩解。巨大的對比使得艾滋病人意識到和醫務工作者建立良好關系的重要意義,在減輕痛苦、延長生命的心理驅動下,幾乎所有的艾滋病人都能積極配合醫務工作者的抗病毒治療,而且在多次的接觸中建立了良好的醫患關系。
4.與媒體工作者、學者充分配合,利用權威與輿論,爭取最廣泛的支持。在影響政府決策和運用法律手段時,艾滋病人多是無能力的“弱勢群體”,而媒體工作者和學者等人最有可能成為艾滋病人的代言人。“艾滋危機”不是通過一個艾滋病日、開一次國際性會議、制定一項承諾就可以萬事大吉的,要想徹底消除社會各界對艾滋病人的冷眼和歧視,營造一個讓艾滋病人安心居住的生存環境,還需要提高全社會的認識。隨著村民防治艾滋病知識的豐富,他們對艾滋病的承受能力也有所提高,艾滋病終于由一度的“社會禁區”,成為全社會關注的問題。
自從被確診為艾滋病人以后,特別是當“艾滋針刺”事件在全國各地紛紛出現后,全社會出現了“艾滋恐慌”。一時間人們“談艾色變”,歧視、冷眼和偏見不斷降臨到艾滋病人身上。如此大范圍的歧視和偏見疊加到所有的艾滋病人身上(當然也包括X縣的艾滋病人身上),使得他們頃刻間變成社會的另類,淪落為中國的“恐怖分子”。面臨如此廣泛的歧視和窘迫的生存條件,艾滋病人有兩方面的需求:一方面,澄清這種天大的誤解,還自己一個清白;另一方面,將自己的不幸遭遇公之于眾,使自己的生存處境得到社會的關注,從而贏得社會各界的幫助。
雖然有這么多的需求,但是艾滋病人也意識到自己勢單力薄,沒有辦法有效地將這些聲音表達出來,使全社會了解自己身上的變故,使社會大眾知道自己并沒有做出如“艾滋針刺”這樣滅絕人性的事情,同時還要讓社會大眾知道他們也是受害者,而不是害人者。這時候他們只能借力,借助媒體和學者的力量發出自己的聲音。
而此時,媒體也需要第一手的資料,客觀真實地將艾滋病人的染病經歷、生存現狀、抗爭手段等展現在世人面前;學者也需要進行鄉土研究,從更深層來揭露艾滋病給患者家庭、給艾滋病村莊帶來的變化。于是記者和學者實地走進艾滋病疫區、走進艾滋病人家里,和艾滋病人面對面地交談。雙方都掌握著對方需要的資源,這樣雙方就建立起了互助合作的關系。
5.利用政府部門親民愛民執政理念、設法攫取更多的特權和利益。2003—2009 年間,國家領導人在重大節日到來之際都會去看望艾滋病人,在黨和國家領導人的示范作用下,各地也將安撫艾滋病人作為重要的任務來抓,只要在政策允許的范圍內都會盡量滿足艾滋病人的要求。
X 縣各級政府部門一直在不斷滿足艾滋病人提出的各種要求,如早在全國范圍內取消農業稅之前,艾滋病人就從縣政府那里獲得了免除農業稅的特權。此外,他們還獲得了免交灌溉水電費、生活用電半價、每月生活補助費和4.5萬的賠償金等等。通過訪談我們也深刻地感受到,X縣艾滋病人對于現任政府的親民、愛民政策了如指掌,并且據此不斷提出各種新索取計劃。在前一計劃成功實現后,很快又醞釀出新的計劃,而后又通過上訪、封門等途徑脅迫X縣委縣政府,使得他們所提出的要求得到滿足。如2007 年6 月30 日,X 縣發生艾滋病人封堵縣政府大門事件。艾滋病人因不滿每個村的補助不一致和每個月的低保補助金太少,又一次開始聯合起來向縣政府索賠。從6月份開始陸續有人上訪,要求一個月補助500—600元。該縣一位縣長表示會考慮他們的要求,但一直沒有行動。6月30日,艾滋病人把縣委的大門鎖了半天,逼著縣政府表態。縣政府在巨大壓力下表示,在7月份即將出臺的政策中將會為艾滋病人每人每月補助60 元,其家屬按人頭每人每月從10元提高到30元(20070308ZDZ)。
從上面的描述中,我們可以發現,艾滋病人和政府部門的關系是一種畸形的雙面關系:一方面地方政府受到上級“親民愛民”思想的影響,極力滿足艾滋病人的要求,至少不會再消極對待艾滋病人;另一方面,艾滋病人利用地方政府急于平息艾滋病事件的心態和黨中央“親民愛民”的執政方式,步步緊逼,不斷向縣政府提出各種要求,以最大化他們的群體利益。
任何策略的形成都必須有充分的依據,艾滋病人舊關系修復、重建新關系體系中的行動策略同樣如此。從艾滋病人關系重構的具體策略,可以分離出他們選擇以上策略的主要依據,也就是艾滋病人在舊關系修復、新關系重建中的行動邏輯。
村民在感染艾滋病后,不能再從事以前的重體力、相對高收入的工作,于是家庭的經濟收入總量急劇下降。如我們調查的ZMF 家,因為她感染了艾滋病,她家的年收入從兩萬多元銳減至幾千元。但是,艾滋病人的支出并沒有隨著收入的減少而減少,反而大大增加:一方面,染病后,艾滋病人免疫力下降,不得不加強營養以減輕痛苦,延長生命;另一方面,大部分艾滋病人正處于青壯年,上有老人、下有子女,家庭負擔較重。所以感染艾滋病的村民普遍經濟壓力急劇增大。在此背景下,這些艾滋病人便不得不思考,如何在身體允許的條件下,增加家庭收入,維持家庭基本開支。因此,艾滋病人確定了以維持生計為主要目標的社會交往行動策略。
與此同時,為了生存,艾滋病人違反和政府簽訂的協議(協議規定,在政府給予艾滋病人4.5 萬元的補償費后,艾滋病人必須放棄與艾滋病相關的一切訴訟權利),繼續圍攻縣政府,繼續上訪;為了生存,艾滋病人內部組成了小群體,這個小群體的成員共同抵抗歧視(如毆打BES 村支書的事件),共同休閑娛樂,甚至該群體中還有專人負責策劃每次上訪活動;為了生存,艾滋病人繞開政府把媒體和學者拉到自己家里,希望讓他們看到艾滋病人真實的生存現狀,并且把這一現狀客觀真實地再現給社會大眾,博取社會的同情,吸引外界的資助;同樣為了生存,艾滋病人都盡量將自己軟弱的一面表現在醫務工作者面前,以期望他們為自己提供更多的醫療保護措施。可見,這些策略的導向都離不開生存,物質層面的生存與精神層面的生存。
艾滋病人修復舊關系、建立新關系的方法是建立在對信息充分掌握的基礎上,對不同的群體采取不同的策略。X 縣的艾滋病人知道政府的軟肋,知道政府不怕法院而是怕本轄區百姓的上訪,所以就不去法院上訴,而是采用上訪和制造群體性事件的方法;也知道政府的底線,于是艾滋病人就一次又一次地利用政府的軟肋沖擊政府的底線。知道時任的國家領導人特別重視民生問題,重視艾滋病人的生活狀況,了解到當地政府也急于解決該縣的艾滋病危機。艾滋病人們在這個背景下,充分利用當地政府的這一心理,不斷提出種種要求。如果政府滿足了他們的要求就會計劃下一次的行動;反之,如果沒有得到滿足,便會不停地上訪,不停圍攻縣委縣政府,甚至使用暴力手段迫使政府做出讓步。如2007 年6 月30 日,X 縣的艾滋病人在要求政府提高生活補助未果的情況下,聚眾圍攻縣委縣政府,直到縣委書記承諾將盡力滿足他們的要求才結束。事后,有艾滋病人說:“如果政府不滿足他們的要求,那么他們的官也別想好好當下去。”
X 縣的艾滋病人也知道媒體、學者需要什么。一方面積極配合媒體和學者的調查活動,盡量滿足媒體和學者的一切要求,同時又在適當的時候,提出自己的利益要求。比如我們在訪談中也給艾滋病人帶去禮物,但是部分艾滋病人卻不領情,有些人甚至會直接問我:“和你談一個小時,你能給我多少錢?”可見,X縣的艾滋病人已經將自己的艾滋病身份作為一種資源加以開發,在知道他人需要什么,畏懼什么的情況下,利用自己的艾滋病資源和他人進行交換。
X縣艾滋病人的所有這些行動策略,都是建立在充分的信息掌握與溝通的基礎上的,沒有掌握必要的信息,他們的行動策略不可能做得如此精準,行動收效不可能如此之高。
艾滋病人在體力急劇下降,生產能力缺失的情況下,打足“艾滋病牌”,充分地利用自己的艾滋病身份,免除稅賦,獲得政府的補償和社會的捐贈。可以說,他們將艾滋病作為自己生存的資本,可以產生利潤的資源。對于整個艾滋病人群體來說是一個產業,一個可以謀生的產業;對于單個的艾滋病人來說,是一個項目,一個可以持續帶來效益的項目。
對政府,艾滋病人憑借自己的艾滋病身份,不僅要求政府免減稅賦、發放低保、減免水電費、給予經濟賠償,而且利用自己的艾滋病身份,要求政府給予自己一些其他人不具備的特權,如摩托車不用上牌照、過收費公路不用繳費、乘公共交通不用買票等等。
對媒體和學者,艾滋病人利用自己的艾滋病身份,在答完媒體和學者的問題之后,要求他們給予“出場費”、誤工補貼、幫助解決子女上學問題等等。此外,他們還要求媒體和學者將他們糟糕的生活現狀向外界報道,以贏得社會的廣泛同情,得到社會的捐贈。
可以看出,艾滋病人將艾滋病看成一種資源,極力加以開發。當然不僅僅艾滋病人在這樣做,其他和艾滋病相關的單位和個人也在這樣做。比如艾滋病村的干部也到處活動,千方百計爭取“防艾重點村”的名額,以獲得每年10 萬的資金支持;艾滋病危機的出現,該縣的招待所也不再為客流稀少而發愁;見到我們這些調查者的到來,艾滋病村小賣部的礦泉水都漲價了。隨著艾滋病當時的廣泛流行所及社會的過度恐慌,中國出現很多吃艾滋病飯的人,這些人漸漸將“艾滋病危機”辦成一個產業,一個和其它資本一樣可以產生利潤的資本。這不僅僅指的艾滋病人自身,同時也指那些利用艾滋病事件滿足個人利益需求的人。
為了獲得盡可能多的生存資源,艾滋病人對不同的對象采取不同的策略。對于在本縣艾滋病危機中負有過錯的縣衛生局和縣委縣政府,艾滋病人以強者的姿態出現,采取上訪、圍攻等途徑逼迫他們滿足自己的要求;而在公眾面前則盡打“悲情牌”,以受害者和弱勢的身份出現,以博得最廣泛的同情,并且期待獲得經濟上的幫助,借以改善家庭的經濟條件和自己的生存環境。
1.政府前:以強悍的身份出現,以迫使政府滿足自己的要求。由于當地衛生局在1995年曾經參與到發動村民有償獻血的活動中,而且當地的電視臺也在黃金時間播放“救死扶傷、獻血光榮”的口號,當時的副縣長還親自為采血站剪彩。所以,艾滋病人和普通村民就由此斷定地方政府在該縣的艾滋病危機中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于是結成團隊,以強悍的身份,以強硬的姿態,集合上訪、圍攻、談判,爭取從政府部門得到各種特權和補償。就經濟補償而言,當地政府先后減免了艾滋病人家庭的農業稅、灌溉水電費,將艾滋病人納入低保的范圍,每月給艾滋病人及其家庭成員發放生活補助,并且一次性給予艾滋病人4.5萬元的經濟補償。從艾滋病人獲得的特權上看,他們獲得了免上摩托車牌照、免交過路費、停車費等特權。艾滋病人只要買來摩托車就可以直接上路行駛了,即使進縣城也不怕,因為只要他們出示《艾滋病健康服務手冊》,就可以要求交警放行;與這種情形類似,艾滋病人拿著《艾滋病健康服務手冊》,就可以免費乘坐公共汽車,而且可以享受老弱病殘專座。此外,在村莊公共生產活動中,艾滋病人可以拒絕參加,但是利益卻要優先分享。
2.公眾前:以受害者和弱勢的身份出現,以博得最廣泛的同情。在公眾面前,具體地說也就是在X 縣艾滋病危機中沒有過錯的人群面前,艾滋病人都會打盡“悲情牌”,掩蓋自己和政府交往時強悍的一面,以受害者和弱勢的身份出現,以期望博得社會大眾的同情,獲得社會的輿論支持,借以得到社會的各種捐贈。比如,在醫務工作者前,艾滋病人往往表現得面黃肌瘦、體弱無力,以博得醫務人員的同情,獲得質量更高、品種更全的醫療服務;在媒體和學者前面,艾滋病人往往表現得極為狼狽,衣著不整、食不果腹,以爭取媒體和學者的同情,正面地報道他們的生存現狀,爭取更多社會大眾的同情。可見,艾滋病人在普通大眾面前極力打出“悲情牌”,通過壓低自己的姿態,表現出自己的軟弱和對現狀的無奈,以一個受害者的弱者的身份出現,將自己在感染艾滋病以后受到的不公平待遇,遭遇到的冷眼和歧視,以及生活的巨大變故,表現在社會大眾面前,以博得最廣泛的同情。
從上面對X 縣艾滋病人社會關系重構的具體策略及其實質的分析,我們不難判斷出這些艾滋病人在關系重構中的誤區,這些誤區是如何形成的?艾滋病人在關系重構的過程中之所以出現了一些誤區,是由于他們關系重構過程中的二元矛盾決定的,面對這些二元矛盾,艾滋病人都很難做出正確的選擇,其結果是直接將艾滋病人送入“另類化”的邊緣陷阱,廣大鄉村艾滋病人成了普通村民“最熟悉的陌生人”,他們與普通村民在狹小的村莊社區中“形同陌路”——空間距離很近,但心理距離卻很遠。
艾滋病人關系重構的目的是什么?是為了回歸正常的社會生活,還是為了取得這些重構的關系本身,特別是其中新建的關系本身。艾滋病人之所以急切地要重構社會關系系統,原初的目的是為了告別與非艾滋病人“不一樣的生活”,重新回歸主流社會,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但在實際的關系重構過程中,艾滋病人們卻逐漸將關系重構本身,特別是其中的新關系的建立(如與政府、學者、媒體、NGO 的關系)當作了關系重構的目的。也就是說,艾滋病人關系重構本身是作為回歸正常社會生活目的之手段而提出的,現在卻成為艾滋病人的根本目的之一,且大有將其作為最終目的之勢。
由于這一矛盾的存在,艾滋病人重構的社會關系系統已經變了味,與普通非艾滋病村民的社會關系系統出現了質的差別,無法獲得村民的社區認同,已無法與普通村民一起過上正常的鄉村社會生活。在X 縣,這一點突出表現在艾滋病人所擁有的各種特權、各種資源上,已達到令部分非艾滋病村民“羨慕”的程度,從而被廣大非艾滋病村民嚴重另類化。與此同時,還是由于這一矛盾的存在,艾滋病人將關系重構本身目的化后,已無法越過和放棄他們已重構的這一“變味的”社會關系系統,再去構建與正常村民一樣的社會關系系統,從而達到回歸正常鄉村生活的目的。這樣,艾滋病人就成了游離于鄉村社會生活的“邊緣人”。
在關系重構的過程中,艾滋病人為了適應非艾滋病人的期待與要求,盡量改變自己的社會交往與生活方式,以避開非艾滋病人的心結,從而達到改變形象、避免歧視的目的;但與此同時,艾滋病人在社會交往與生活方式方面的巨大改變,本身就是對艾滋病人的一種極大的歧視,無形中再直接將自己另類化,還會造成艾滋病人新的“不一樣”與新的心理“扭曲”,甚至造成艾滋病人更嚴重的其他問題。這里又產生了一個二元矛盾:不改變或改變過少,達不到非艾滋病人的要求,無助或少助于艾滋病人關系的重構,而過多的改變又再一次面臨“另類化”的風險。可見,這實際上是一個度的把握中的矛盾:當艾滋病人對自己原初的社會交往與生活方式改變過多時,雖然能達到非艾滋病人的要求,能較好地讓非艾滋病人接受,從而達到回歸社會的目的;但這種較大或過多的改變,往往會超過艾滋病人的心理承受范圍,造成新的“不一樣”。
正是這種二元矛盾,特別是其中社會交往與生活方式改變的“度”的難以把握性,造成了艾滋病人關系重構中的新問題,并直接造成了艾滋病人在村莊生活中的結構或心理層面的邊緣化。
在艾滋病人關系重構的過程中,是以社會弱者形象出現,還是以社會強者的形象出現,也是困擾艾滋病人關系重構中的矛盾之一。如前所言,艾滋病人個體往往表現出弱者的一面,他們身體狀況差、負擔重,值得同情;而艾滋病人整體則表現出強者的一面,他們甚至一度將政府逼到了普通村民無法想象的被動死角狀態。
根據中國艾滋病研究權威人士的觀點,鄉村艾滋病人無疑是社會的弱勢人群,而且是“雙重弱勢”①如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性病艾滋病預防控制中心、艾滋病防治專家吳尊友,2002年10月接受中央電視臺訪談時,就提出艾滋病人是“雙重弱勢群體”的觀點。的人群。在關系重構前,X縣的村民也將艾滋病人當作弱勢群體對待,這正是鄉村艾滋病人受到的“社會歧視”的重要來源之一。但當時的事實是,原本生活平淡、正常的普通村民,突然在一夜之間因為一張血液化驗單而成為鄉村鄰居們眼中可憐的“快死”之人,廣大艾滋病人是不甘心的,特別是夾雜著對造成這個結果的血站及政府的痛恨之下,廣大艾滋病人又特別想展示自己強者的一面。這樣,艾滋病人具備了雙重形象的沖動。
對于廣大艾滋病人來說,這里就出現了一個關系重構中的形象定位矛盾:是保持弱者形象還是強者形象?定位于弱者形象,等同于接受與普通村民“不一樣”的現實,交換資源減少,降低了人際吸引力,不利于改善關系、重新回歸社會;定位于強者形象,本身又超過了普通村民的心理預期和社區認同標準,已是新的“不一樣”,還是無法回歸正常社會生活。與此同時,定位弱者形象,可以接受大量的社會幫助、資助與捐贈,而且是持續的,但無法聯合對抗政府,獲得政策上的照顧;而定位于強者形象,可以比較有效地獲得政府的資源,在村莊公共資源分配中多吃多占,但其強大形象又無法獲得外界針對弱者的幫扶。
正因為如此,為了獲得雙贏,X 縣的艾滋病人選擇了雙重形象定位,在不同的對象面前表現不同的形象,既表現自己弱勢的一面,又表現自己強勢的一面。但由于鄉村信息傳播的高效性,艾滋病人個人的弱者形象與整體的強者形象,都被鄉村普通村民視為他們“不一樣”的一面,將他們的“另類”進一步強化和極端化,使他們成為生活在村莊之中卻游離在村莊之外的邊緣群體。
“(人)在動物生命進化過程中獲得的最重要的能力是托馬斯所說的自我作出決定的能力,而不是由外界把決定強加在自己頭上”[12](p574)。鄉村艾滋病人在邊緣化的初期,根據對所處情境的主觀定義,為了扭轉和改善對自己不利的邊緣化局面,往往會采取一定的關系修復、重構行動。但由于這些行動內在隱含的多重矛盾選擇都會造成和強化他們邊緣身份的事實,邊緣人群自身的這些主觀努力,往往加速了其邊緣化的進程。顯然,加速邊緣化這一結果是一種“未預見后果”[13](p65-79),即邊緣人群在主觀上為了抵抗、扭轉邊緣化的進程所做出的主觀努力,其結果并非是他們的有意后果——回歸主流社會,而是他們未曾預計到的加速自身邊緣化進程這一結果,更不是一種期待后果。
在邊緣人群邊緣化的過程中,邊緣化的結果并非如那些結構主義者和制度文化主義者認為的那樣,邊緣人群或者說具有邊緣化傾向的人群只是客觀地、機械地、被動地接受邊緣化的事實。這種忽略了邊緣人群的主觀努力及其主體性的解釋,顯然是不夠完備和不準確的。正如社會心理學家萊默特曾經指出的:每個人實際上都會在某一時刻、某一地點以一種不遵守或者違反社會規范的方式行事[14](p47)。雖然,邊緣人群或者說具有邊緣化傾向的人群的主觀努力所帶來的后果,與被動接受的后果高度一致,甚至還在加速其邊緣化進程,但畢竟這一過程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過程,忽略邊緣人群的“主觀加速機制”的邊緣化解釋也是不夠準確的。
社會行動理論中關于社會結構約束與個體能動性之間的二元矛盾一直存在,很多社會行動理論往往陷入非此即彼的單一思維,從而大大降低了這些理論的解釋力并招致大量的批評。其中標簽理論就比較偏向結構性解釋,標簽理論認為,個體邊緣化是因為被貼標簽者逐漸接受標簽的社會定義而適應該標簽角色造成了邊緣化。在這一過程中,被貼標簽者在有意無意之中接受這一標簽,形成新的自我概念,甚至對別人的看法表示認同,認定自己是越軌者,并開始做出相應的行動,表現為初級越軌。當初級越軌者被權威者或關系密切的人覺察到其越軌行為后,就會被貼上標簽,并馬上以此標簽作為他“最有力的身份”(master sta?tus),取代了他所有的其它角色,終至產生“自行應驗的預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使其走上邊緣化的不歸路[15](p263)。可見,這個越軌行為的標簽或身份使個人成為“圈外人”作為一個“圈外人”,個人再沒有選擇的機會,只有忍受他人所強加的觀念,被迫承擔與遵從“越軌者”的角色并表現在行為上[16](p1-5)。這種典型的忽略邊緣人群的主觀努力、無視個體能動性的解釋成為標簽理論遭受攻擊的重要破綻,安克爾斯(Ronald Akers)批評標簽理論往往把他們(初級越軌者——邊緣人群)看成是被動的、毫不知情的無辜者[17](p1-5),高福(Walter Gove)則認為,標簽的力量充其量只具有微量的影響,比不上個人因素及背景因素的重要性[18](p1-5)。
因此,對于具有“艾滋病”這種特殊標簽的邊緣化人群,必須充分認識到他們的主觀努力、主體性與邊緣化的結果之間的矛盾關系,特別是在艾滋病人的主觀努力強化和加速了他們邊緣人身份與邊緣化進程的時候,他們更容易產生強烈的反社會行為。這就要求我們必須在認清艾滋病人主觀努力會造成和強化邊緣化客觀結果這一前提下重新反思甚至重構我們的邊緣人群治理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