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昉
中國的改革開放伴隨著以生育水平下降為特征的快速人口轉變。在老齡化這個人口發展基本趨勢中,以15~59歲勞動年齡人口轉為負增長為標志,有利于經濟高速增長的人口機會窗口于2010年關閉。這是一個供給側的沖擊事件,從此中國經濟潛在增長率和實際增長率都進入下行區間。中國的老齡化進程仍在加深之中,預計在2030年之前的某一年份,總人口達到峰值后便轉為負增長,將導致長期性、趨勢性和結構性的總需求不足,使中國經濟難以實現自身的潛在增長率。
可見,人口老齡化既是中國乃至世界長期面臨的一個大趨勢,也是影響包括中國在內的各國經濟增長的一個宏觀背景。如果說中國已經經過的勞動年齡人口進入負增長是老齡化大趨勢中的第一個人口轉折點,從供給側帶來了經濟增長緩慢減速的挑戰,預計中的總人口進入負增長則是第二個人口轉折點,不僅形成一個制約經濟增長的需求條件的長期趨勢,還有很大的可能從需求側給經濟增長帶來短期沖擊。從國際經驗看,若對此準備不足或者應對不力,經濟增長常常會發生顯著的衰退。
關于人口因素如何影響經濟增長的研究,以往主要集中在關于人口紅利的獲得、利用和消失等方面。也有一些研究對中國改革開放期間的人口紅利及其增長貢獻進行了經驗研究。總體而言,這些都是從供給的角度,研究人口紅利如何促進生產要素充分供給和有效配置。在很長時間里,馬爾薩斯到凱恩斯從需求視角看待人口因素對經濟增長影響的分析傳統,被人們無意地淡忘或者有意地束之高閣。本文重新審視人口與經濟增長相互影響關系的兩個方面,即供給側和需求側,重點放在揭示中國人口發展面臨的新轉折及其政策含義,最后提出應對挑戰的建議。
本文其余部分安排如下:第二部分分別從理論和經驗角度闡述人口發展(老齡化)的兩個重要轉折點;第三部分簡述人口處于負增長國家的經歷,嘗試從中概括出一些具有共性的教訓;第四部分簡單回顧中國人口第一個轉折點,同時重點分析第二個轉折點的到來及其對經濟增長的潛在沖擊;在全文分析的基礎上,第五部分揭示相關的政策含義。
人口對經濟發展具有重要影響的理念及相關研究,始于18世紀和19世紀之交的英國經濟學家馬爾薩斯[1]。馬爾薩斯認為生活資料以算術級數增長,但人口以幾何級數增長,因此不受控制的人口增長必然導致產出不能滿足消費的需要,造成貧困、饑饉和災荒等現象的發生。這些分析,至今仍是對前工業革命時代世界經濟發展狀況的最經典闡述。這個教義也成為諸如“貧困的惡性循環”“低水平均衡陷阱”等早期發展經濟學流派的理論基礎。
例如,納克斯(Nurkse)認為,欠發達國家的貧困是一個產出不足所導致的消費和積累雙重不足的因果循環:低生產率導致低收入,進而導致消費不足、儲蓄意愿不強和積累能力弱;資本形成不足反過來維系著這個產出不足的循環。納克斯假說中值得注意的有兩點:第一,如上所述,他對欠發達狀態下經濟增長的分析實際上具有供給和需求兩個視角;第二,他把自己所分析的發展中國家貧困惡性循環現象與凱恩斯所針對的周期性經濟衰退現象區別開來[2]。這就是說,納克斯關注的是經濟增長現象而非周期現象,他的貢獻在于把需求分析納入增長研究中。
長期以來,人們對馬爾薩斯學說及其衍生的各種思想流派的認識,過分關注于相關思想中關于經濟發展的悲觀結論。然而,技術進步突破了人口對經濟增長的制約,并且隨著經濟社會發展水平的提高生育率趨于下降,這個事實既否定了他對人口增長的悲觀預測,也打破了他對經濟發展的悲觀預言。結果,除了經濟學說史領域,在主流經濟學和當代經濟增長問題的討論中,馬爾薩斯及其學說幾近被人們忘卻。
20世紀90年代出現的關于人口與經濟發展關系的最新研究著眼于人口年齡結構的變化,認為特定人口轉變階段上形成的較低且不斷下降的撫養比(非勞動年齡人口與勞動年齡人口的比率)有利于經濟增長,并把撫養比指標作為代理變量納入經濟增長模型,發現撫養比下降對經濟增長具有顯著的貢獻,并把這種人口變化效應稱為人口紅利[3]。如果把人口紅利理論與新古典增長理論結合起來,理解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發展過程,可以發現人口紅利現象也是可以在新古典增長理論框架內予以解釋的。也就是說,較低且不斷下降的撫養比,不僅表現為勞動力數量的充分供給,還防止了資本報酬遞減現象的發生,同時,勞動力從低生產率的農業轉向高生產率的非農產業,提高了以資源配置效率為特征的全要素生產率。這些因素共同作用,提高了潛在增長率從而可以實現更快的實際增長[4]。
中國在改革開放后的高速經濟增長,也被許多研究者歸結為得益于人口紅利。1980~2010年期間,中國15~59歲勞動年齡人口以年均1.8%的速度增長,而非勞動年齡人口的增長率為-0.2%,這導致人口撫養比的顯著降低。國內外學者采用各種增長模型,通過檢驗撫養比這個人口紅利的代理變量的效應,發現在中國改革開放較早時期,人口紅利對經濟增長有顯著的貢獻[5-6]。顯而易見,人口紅利理論及其經驗檢驗的著眼點在經濟增長的供給側,關注點則是勞動年齡人口。
相應地,一旦勞動年齡人口增長到最高點并轉為負增長,前述生產要素供給和配置的有利條件便發生逆轉性變化,也就意味著人口紅利的消失,潛在增長率就會下降。2010年就是這樣一個人口轉折點,從此中國勞動年齡人口進入負增長時代。根據生產要素供給和生產率提高潛力,從供給側進行的估計表明,從2010年開始,中國經濟潛在增長率趨于長期下降[7]。按照人口紅利的邏輯,中國經歷第一個人口轉折點之后,要接受潛在增長率下降的現實,不應該盲目從需求側去刺激增長,同時有機會通過改善要素供給和配置,在一定程度上提高潛在增長率[8]。
然而,對于馬爾薩斯及相同血脈的分析傳統,特別是其中關于人口與經濟發展關系的需求視角分析,不應該采取“把孩子同洗澡水一起倒掉”的做法。從經濟學發展史看,凱恩斯創造性地繼承了這個分析傳統。1937年,凱恩斯在一次演講中指出,有兩個“馬爾薩斯魔鬼”:一個是人口增長過度導致的生活水平降低,另一個是人口增長停滯帶來的失業。他從需求方面提出問題,即人口增長停滯會減少消費因而造成產出過剩,認為人們在鎖住人口“魔鬼”的同時,如果應對不當則會放出失業這個“魔鬼”,這將給經濟增長帶來災難性后果[9]。
被稱為“美國凱恩斯”的阿爾文·漢森在1938年的一次演講中,對凱恩斯演講的核心思想作了進一步闡述。在漢森眼里,技術創新、發現新疆域和人口增長是經濟發展的根本原因,一旦這些因素發生逆轉性的變化,便會出現持續的就業不足問題(1)值得指出的是,在凱恩斯及其追隨者那里,“充分就業”或者“失業”不僅指狹義的勞動就業或失業,也應該廣義地理解為包括資本和勞動在內的生產要素充分利用或過剩。。漢森強調的也是人口增長停滯對總需求的不利影響,關注的是長期的、需求側的因素。在人口增長放緩條件下,資本需求必然減弱。由于產出或收入需要在消費與儲蓄之間進行配置,投資需求不足就需要降低儲蓄率,把收入中更大的部分用于消費,以便填補投資下降帶來的需求缺口。雖然漢森也指出,諸如改善收入分配、實施再分配、擴大公共支出以及增加社會福利項目等措施有利于擴大消費,但他并不相信在美國這樣的經濟自由主義國家,諸如此類的政策在經濟上和政治上具有可行性。因此,他預計人口停滯導致的持續性需求不足,將導致經濟陷入長期停滯(secular stagnation)。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后,戰爭摧毀了許多國家的經濟(美國除外),戰后的恢復刺激了經濟增長。最值得注意的是,戰后凱恩斯主義經濟理論盛行,相關的經濟社會政策也獲得美國和英國決策者的青睞。凱恩斯和漢森都曾經預想過,并且認為具有克服長期有效需求不足從而長期停滯的政策措施,如通過擴大公共支出建立社會福利體系等,在美國和英國很快即成為現實。最具有標志性的歷史事件分別是美國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實施的羅斯福新政,特別是其中建立社會保障體系的內容,以及在戰火中誕生的《貝弗里奇報告》——英國作為一個福利國家據此建立。在戰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社會福利的擴大、工會作用的增強、各種職業階級壁壘的拆除、(美國)退伍軍人免費獲得教育機會等一系列再分配政策措施,造就了龐大的中產階級,遏止了收入分配狀況惡化,這些都有助于促進居民消費??梢哉f漢森所憂慮的長期停滯現象并沒有發生。
英國和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逐步形成的社會保障體系,是對特定發展階段挑戰的制度回應,也是一個與經濟社會發展在邏輯上內在相關的結果。從經濟史角度看,一方面,實施與此相關的一攬子政策舉措,的確起到了防止發生長期停滯的效果;另一方面,這種政策理念和政策實踐,并不會一勞永逸地得以保持,注定要隨著政治思潮等各種情況的變化而消長。事實上,政策傾向從20世紀80年代初便開始改變,實際舉措也大幅度倒退。美國總統羅納德·里根和英國首相瑪格麗特·撒切爾上臺后,接受了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的教義,實施了私有化和去福利化的一系列改革,中產階級的黃金時代從此一去不復返。
遵循新自由主義信條的美國經濟,在經濟全球化和科技革命的浪潮中固然不啻頭號贏家,積累起的社會財富卻沒有產生“涓流效應”,不僅未能使普通勞動者受益,反而導致中產階級的萎縮,造成勞動力市場以及收入的兩極分化,社會分裂和政治分化日益嚴重,政策上越來越陷入民粹主義、民族主義和單邊主義的泥沼。在一定程度上,英國也是如此。結果幾十年前凱恩斯和漢森所擔憂的長期停滯成為現實。在2008~2009年國際金融危機之后,美國經濟學家勞倫斯·薩默斯重拾長期停滯這個概念,用以定義當今美國經濟乃至世界經濟的現狀,并明確指出這是需求側的問題[10-11]。
當代學者和決策者恰如其分地把普遍面臨的人口問題概括為老齡化挑戰,對其可能給各國乃至全球經濟帶來的負面影響作出警示。雖然各國所處的以人均收入水平刻畫的經濟發展階段不同,或者所處的以生育水平刻畫的人口轉變階段不同,老齡化卻與幾乎所有國家都不無關系。發達國家、新興經濟體、其他發展中國家以及最不發達國家,將以時間上先后繼起的方式使世界始終處在老齡化過程中,其中具有顯著的經濟增長涵義的兩個轉折點,分別為勞動年齡人口轉為負增長和總人口轉為負增長。
在此前的研究中,筆者考察了世界上20個已經處于人口負增長的國家,發現無論是與處于相同發展水平,還是處于相同人口轉變階段卻沒有出現人口負增長的國家相比,這些國家的經濟增長表現顯著低下,在人口增長由正轉負的年份前后,通常還會經歷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率的大幅度下滑[12]。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這些人口負增長的國家中有相當多的是蘇聯和中東歐經濟體,這些國家不僅經歷了國家分裂和政治體制的劇變,以及從高度集中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體制的轉軌,同時還經歷了經濟衰退和人口驟減。因此,研究這些國家的人口負增長涉及諸多復雜因素。
然而,在人口處于負增長的國家中,確有四個位居高收入國家行列、處在后人口轉變階段(2)世界銀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按照生育率水平及其變化趨勢,把各國分別列入前人口紅利、早期人口紅利、晚期人口紅利和后人口紅利四個人口轉變階段[13]。這種分組與世界銀行按照人均國民總收入進行分組近似度極高,分別對應低收入、中等偏下收入、中等偏上收入和高收入四個經濟發展階段[14]。,并且始終采取市場經濟體制的國家——葡萄牙、日本、希臘和意大利。把這幾個國家與相同發展階段上其他國家總體水平進行比較,觀察其人口趨勢與經濟增長表現以及相關因素的關系,可以提供有益的啟發。
這四個國家大約在2010年前后進入人口負增長,相應地,在發生變化之前和之后,一系列經濟和人口指標都與高收入國家平均水平產生明顯的差異。根據世界銀行統計,2019年人均GDP水平葡萄牙為23145美元,日本為40247美元,希臘為19583美元,意大利為33190美元,均低于高收入國家的平均水平(44584美元)。2005~2019年期間,這四個國家的年均GDP實際增長率分別為0.64%、0.65%、-1.19%和-0.06%,均顯著低于高收入國家的平均水平(1.63%)。2018年這四個國家的總和生育率分別為1.42、1.42、1.35和1.29,均低于高收入國家的平均水平(1.60)。
從趨勢來看,這四個國家的人口增長率與經濟增長率趨于長期下降,人口增長經歷長期下行后,最終進入負增長。這是符合人口轉變規律的,即隨著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生育率下降進而人口出生率和自然增長率都降低。與此同時,根據新古典增長理論預期,隨著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經濟增長也趨于減速。人口紅利理論也預期,有利于經濟增長的人口年齡結構終究會改變,如勞動年齡人口負增長,也會降低GDP的潛在增長率。一旦總和生育率降到2.1的更替水平以下,經歷或長或短的人口慣性期,最終必然會發生人口負增長的情形,且不可逆轉。
與此同時,從這四個國家的情形來看,最終消費的增長也趨于長期減速。從相關曲線來觀察,消費增長趨勢與GDP增長速度變化相關,而不是與人口增長率變化相關。例如1971~2018年期間消費增長率與GDP增長率之間具有顯著的相關性,相關系數在這四個國家分別為0.70、0.77、0.80和0.83,而消費增長率與人口增長率則沒有任何相關性。表面上,消費與GDP之間的密切相關似乎也解釋得通:既可以說經濟增量減少導致可供居民消費的增量減少,也可以說消費增量下降對經濟增長的拉動力減弱。
然而,如果觀察與消費形成替代關系的儲蓄,以及與儲蓄密切關聯的投資的變化趨勢,可以發現還有另一種可能的消費增長減速因素——人口增長減速及至轉為負增長。以上提及的葡萄牙、日本、希臘和意大利這四個國家的情形,儲蓄率與投資率關系的變化具有共同的特點,即無論兩者之間以往的關系如何,在人口增長率降到很低點及至為零之后,隨著人口轉入負增長,儲蓄率具有超過投資率的傾向。
世界銀行的統計數據恰好在直覺上印證了關于長期停滯的邏輯。首先,人口是消費的主體,隨著人口數量的增長減慢及至絕對減少,消費需求自然會降低,因而產生更高的儲蓄傾向。其次,早在第一個人口轉折點發生之后,潛在增長率的下降因素中就包括投資回報率的下降,隨著這個趨勢的進一步發展,投資率或資本形成率自然也不再強勁,總體上形成一種儲蓄率大于投資率的傾向。再次,在存在較大收入差距的情況下,富裕群體不足以消費掉全部收入,而低收入群體既無力實現期望的消費,還不得不進行預防性儲蓄。最后,或許存在著其他與人口因素無關但影響消費、儲蓄和投資的因素,但是,假設這些因素沒有產生足夠大的抵消效應,人口變化因素就會發揮引導事物變化方向的作用。上述結論對人口負增長適用,對人口緩慢增長的情形也同樣適用,兩種情形之間只具有時間和程度上的差別。
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經濟社會發展和計劃生育政策實施共同促進了生育率的下降。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總和生育率就已經降到2.1這一更替水平之下。按照人口普查或1%人口抽樣調查數據計算,總和生育率已經處于極低的水平。例如,2000年第五次人口普查為1.22,2005年1%人口抽樣調查為1.34,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為1.19[15]。政府有關部門一直強調漏報因素拉低了生育水平,但是,大量研究表明,即便考慮到誤差因素并恰當矯正,實際的總和生育率也遠遠低于官方數據(3)國家統計局或有關部門并不正式公布總和生育率數據。但是,得到官方認可的相關信息是聯合國人口統計部門估算中國總和生育率和預測人口增長的基本依據。聯合國公布的中國總和生育率為:2010~2015年期間為1.64,2015~2020年期間為1.69。參見聯合國官方網站:https://population.un.org/wpp/DataQuery/。。
長期處在低生育率下,人口增長的態勢必然發生變化。在2000~2010年期間,中國人口年增長率為7.03‰,但是仍處于人口紅利期,15~59歲勞動年齡人口年均增長12.09‰。2010年之后,勞動年齡人口進入負增長,2010~2019年期間總人口增長率進一步下降為4.81‰。其間經歷了2014年“單獨二孩”和2016年“全面二孩”生育政策調整,但是,人口出生率和增長率僅在2016年小幅回升,隨后再次進入下降軌道,2019年為3.3‰,系1960年外新中國歷史上的最低水平。因此,有理由預期總人口從增長轉為縮減的轉折點即將到來。
聯合國的世界人口預測2015年版顯示,中國人口峰值將僅僅略微超過14億,峰值將在2025年前后達到[16]。然而,聯合國在后來的版本中修訂了這個預測。例如,在世界人口預測2019年版中,中國人口峰值將為14.6億,大約在2030年前后達到[17]。從聯合國人口預測的數據來源和工作程序看,這個更新版的預測依據,無疑與中國有關部門認同的偏高的總和生育率,以及對2014年和2016年兩次生育政策調整的過于樂觀預期有關(4)關于聯合國中國人口預測2019年版的數據來源說明,請參見聯合國經濟和社會事務部,https://population.un.org/wpp/DataSources/156。。如果把2019年中國人口的實際數與2015年和2019年兩個版本的預測值進行比較,鑒于2015年預測遠比2019年預測更為接近現實,本文更接受2015年預測,即大約在2025年左右,中國人口達到峰值,隨后進入負增長(5)都陽等(2020)的預測與此類似,即中國人口總量峰值為14.12億,大約出現在2025~2027年之間[18]。。退一步說,也不必拘泥于中國人口峰值的確切年份,只需注意兩點重要信息,一是這個人口轉折點是必然要到來的,二是轉折點來臨前留給中國的窗口期已十分短暫。
2010年發生的第一個人口轉折點,即勞動年齡人口轉為負增長,以勞動力無限供給這個二元經濟發展階段的基本特征趨于消失為本質,以人口紅利消失為標志,從生產要素供給和配置的各方面將降低中國經濟潛在增長率[7],也導致實際增長速度下行。應對這一挑戰,一方面要認識和適應供給側的新常態,遵循經濟發展規律;另一方面也要引領新常態,即通過進一步改革開放,改善生產要素供給和配置,提高勞動生產率和全要素生產率,進而提高潛在增長率[8]。
總體來說,這個轉折點既是人口轉變的必然結果,也符合經濟發展的階段性特征,與之相伴的經濟增長減速也是一個長期趨勢。僅就這個人口轉折點而言,主要影響是表現在潛在增長能力變化的供給側因素。雖然傳統比較優勢的弱化也會影響產品的出口,經濟減速也會減少基礎設施建設這種派生性需求,但是,需求的下降是內生的,總體上可以與供給的減少保持同步和同幅。2010年以來,中國經濟實際增長率與估算的潛在增長率保持高度一致就說明了這一點。因此,對于中國來說,關鍵是繼續挖掘經濟增長的供給側潛力,使這個經濟增長“回歸到均值”的過程盡可能緩慢一些、平穩一些、延續的時間更久一些(6)普里切特和薩默斯(Pritchett & Summers,2014)認為中國經濟很快將“回歸到均值”,即向世界經濟的長期增長率水平靠攏[19]。本文并不認同他們的時間判斷,但是,把這個“回歸”作為長期趨勢卻是符合發展規律的。。
然而,按照人口轉變規律,兩個人口轉折點是同一趨勢的不同時期表現,第一個轉折點是第二個轉折點的前奏,前者發生之后,后者或遲或早終將發生。即將到來的第二個人口轉折點,即總人口轉為負增長,可能帶給中國經濟的沖擊主要來自需求側。其中的經濟學解釋前文已有闡釋。需要指出的是,中國經濟可能面對的需求側沖擊,不僅產生于自身的下一個人口轉折點,還由于全球老齡化及其相伴的長期停滯的影響。因此,內外需求因素都有較明顯的弱化傾向,中國經濟實現潛在增長率并不是自然而然的(7)作為一個頗有借鑒意義的例子,日本人口于2010年進入負增長,而在2008年第四季度至2016年第三季度的整個期間,其實際GDP增長率基本都低于潛在增長率[20]。。
首先,即便撇開貿易摩擦和供應鏈脫鉤的影響,世界經濟和全球化的基本趨勢也將使中國經濟的外需條件處于長期不利狀態。占全球GDP和貿易很大比重的發達國家陷入長期停滯,不僅使整個世界經濟陷入同樣的狀態,也造成1990年前后開始的這一輪經濟全球化逐漸走向低潮。進入21世紀以來,高收入國家在世界貨物和服務總出口中的比重有下降趨勢,不僅拉低了全球貿易增長,還造成發展中國家貿易中以高收入國家為對象的比重下降。由于高收入國家貿易在世界占比高達70%以上,減少對其貿易就意味著中國等新興經濟體的外部需求走低。
其次,受諸多因素的影響,投資需求對中國經濟增長的拉動作用將趨于減弱。影響投資對經濟增長貢獻的最重要因素,分別來自供給側和需求側。一方面,在第一個人口轉折點之后,人口紅利消失的一個標志是資本報酬遞減因而投資回報率下降。另一方面,中國經濟從高速增長轉向高質量發展,要求根本轉變長期過度依賴投資驅動的經濟發展方式。近年來中國的資本形成率已經有所降低,但是2018年仍然比世界平均水平高20.9個百分點,有進一步降低的必要性和空間。
最后,最終消費特別是其中占比70%的居民消費,既具有拉動經濟增長的巨大潛力,也是最可持續的需求因素。2019年中國占世界人口的比重為18.2%,GDP總量占比為16.3%,而最終消費占比僅為12.1%。由于過去十年中居民收入增長速度快于GDP增長,最終消費和居民消費增長較快,對GDP增長貢獻顯著提高。然而,進一步提高消費率的潛力仍然很大。僅從最終消費在GDP中比重來看,2017年中國為55.1%,美國則高達82.1%,中國仍有27.1個百分點的差距。
中國第一個人口轉折點導致的潛在增長率下降,相對而言是一個長期的過程,給中國留出一定的時間去適應,并且進一步改革開放有助于提高潛在增長率,使實際增長率下行的速度更緩慢一些。然而,中國即將迎來的第二個人口轉折點,即人口趨近于零增長進而負增長,將對經濟增長產生需求側的沖擊。與此同時,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推動的逆全球化趨勢、新冠肺炎疫情后各國形成的內顧發展傾向,以及供應鏈被動和惡意脫鉤,將惡化中國經濟增長的外部需求環境。形成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正是應對這一重大挑戰的戰略部署。
形成雙循環發展格局,是中國面臨的國際經濟環境和自身發展階段變化的要求,是對以往實行的國際大循環的一個升華。中國的改革與開放,是在20世紀70年代末同時起步的,1986年提出恢復關貿總協定締約國地位的申請,2001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通過梯度性區域開放、發展外向型經濟、擴大對外貿易和吸引外商直接投資等,中國深度介入世界分工體系中成為全球制造業中心。這個時期形成的國際大循環格局依據的是比較優勢原則,在這一輪全球化大背景下,以勞動密集型產品交換資本和技術要素密集型產品,從國際貿易以及對應的外商直接投資中獲益。
在經過第一個人口轉折點之后,中國出現普遍性的勞動力短缺現象,工資成本持續大幅度提高,傳統制造業加速喪失比較優勢。按照一般的理論預期,比較優勢本來就是動態變化的,一種要素相對稀缺性提高和相對價格上升,終究會誘致其他要素密集型的產業發展,這表現為中國產業結構的不斷優化升級。與此同時,依據比較優勢原則的發展模式既沒有失去有效性,也需要根據發展階段變化不斷拓展。形成雙循環的新發展格局是有賴于實施比較優勢發展模式的新版本。
第一,從產品貿易到價值鏈貿易。以計算機和互聯網技術廣泛應用為特征的新科技革命,使每一種產品的生產都要依靠其他(國家)生產者提供的部件和成分,任何國家都不再能夠宣稱擁有獨立生產某種產品的比較優勢,傳統的產品貿易相應變成了價值鏈貿易。因此,中國成為世界最大的制造業產品生產國和出口國,實際上是在全球價值鏈和供應鏈中地位的表現。全球價值鏈的發展以及貿易模式的相應轉變,增強了中國產業的穿透力,即便在失去勞動密集型產業比較優勢以后,仍可借助在諸多生產過程和技術環節中的價值鏈比較優勢,緊密鑲嵌在全球供應鏈之中,避免不必要的脫鉤。
第二,從雁陣模型的國際版到國內版。以往的經驗是,當一個國家喪失勞動力豐富這一資源比較優勢之后,勞動密集型產業相應轉移到具有更豐富勞動力的國家。這被經濟學家概括為“雁陣模型”。由于中國是一個資源稟賦和發展水平區域性差異較大的經濟體,具有典型的大國效應,傳統產業在向其他國家轉移之前,尚有較大的余地在國內不同地區重新配置。這種實踐也可稱為“國內版雁陣模型”。產業在區域間轉移本身,以及派生的后發地區基礎設施建設,都可以顯著地提升投資需求。由此來看,補齊發展短板與開啟新增長點,兩者既是一致的,也同樣擁有巨大的需求潛力。
第三,從關注供給側到關注需求側。傳統比較優勢理論關注的是國家之間在生產要素相對稀缺性上的差異,國際貿易和外商直接投資依托的都是資源比較優勢帶來的生產端低成本。其實,對投資者和合作者來說,潛在的消費者群體和銷售市場,從來都在決策中占有足夠大的權重。擁有世界最多人口和龐大中等收入群體的中國,這個需求側權重具有格外大的分量。對于國外合作者來說,在對供應鏈進行“安全性”考量(脫鉤)與“盈利性”考量(不脫鉤)的權衡時,中國的超大規模市場無疑加大了后一砝碼的分量;對中國經濟來說,越是充分發揮這個超大規模市場潛力,就越是能夠穩定和提升自身在全球價值鏈的地位。
在實踐中拓展比較優勢戰略并不是自然而然或水到渠成的,而是需要以一系列改革和政策調整措施予以推動。許多國家在遭遇第一個或第二個人口轉折點帶來的發展挑戰之際,未能與時俱進地作出必要的戰略調整進而實現發展格局轉換,導致進一步發展的供給側驅動力和需求側拉動力都顯著減弱。結果是一些國家在進入高收入國家行列前后經濟增長停滯,長期徘徊于中等收入陷阱。對中國來說,在新的發展階段上,通過進一步改革開放和系統性政策調整,從促進居民收入增長、改善收入分配和加大再分配力度入手,形成雙循環發展格局,才能如期跨越中等收入階段并更好地向前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