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麗
(北京外國語大學 俄語學院,北京 100089)
尤·米·洛特曼(Лотман Ю.М.,1922—1993)是莫斯科—塔爾圖學派的領軍人物,其學術成果豐碩,特別是在結構文藝符號學方面造詣甚高,主要著作有《藝術本文的結構》(1970)、《詩歌文本分析與詩歌結構》(1972)等。洛特曼的結構文藝符號學主要包括詩歌文本結構分析和文化符號分析兩大部分,洛特曼詩歌文本分析理論主要包括詩歌文本的結構原則和詩歌文本的功能等。洛特曼認為,“詩歌結構是一個具有內部自控和循環關系的綜合系統。”[1]254詩歌文本各要素、各層級之間具有復雜性,諸要素構成一個整體,詩歌文本的意義由此生成,主張用“信息即美”的觀點來闡釋詩歌文本。茨維塔耶娃被譽為“20世紀最偉大的詩人”,她的詩歌與其人生經歷緊密相聯,無論是失去祖國時的痛苦心情,還是面對愛情時那種激情澎湃的情感表達,這些都蘊含于詩歌之中,其整個詩歌創作可被視為一部多彩的人生自傳小說。
洛特曼認為,“藝術中,內容由整個模式系統所表達,而模式系統的一切信息只有化作符號才能傳達給人們,藝術本文就是這樣的符號。”[2]254自然語言是第一模式系統,文學語言是第二模式系統,藝術文本是二者相互作用產生的信息量,藝術文本就是符號系統,符號與符號系統都具有儲存信息、傳遞信息的功能,由此實現藝術文本的交際功能。詩歌文本作為藝術文本的一種,其詩篇中的每一個單詞都可以看作是一個符號,都荷載一定的信息。茨維塔耶娃于1922年離開俄國,開始其悲慘的流亡生活,祖國是其一生揮之不去的夢,是表達愁腸百轉思鄉之情的情感符號。
《祖國》(1932)是最具代表性的以祖國為主題的詩歌。“俄羅斯,我的祖國!……遠方,千里迢迢的地方!我的異邦,我的祖國!”[3]91詩中祖國是俄羅斯、是異邦、是遠方。“遠方”是地理距離與心理距離的符號標志,傳達出詩人雖身處千里之外的異國他鄉,但內心卻無比地思念祖國的強烈心情,即地理距離雖遙遠,心理上卻是與祖國密切聯系的。《對祖國的思念》(1934)是詩人筆下祖國主題的又一佳作,這首詩對俄羅斯的思念有著強烈的悲劇色彩,這是因為世人所滿懷眷戀的祖國早已不復存在,詩人仍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中。詩歌開篇詩人給人以一種冷漠的感覺,口是心非地說自己已不留戀祖國,自己無論身處何方,都如同一個浮萍,漂泊不定。但在內心深處,詩人仍舊在尋找回家的路,只是不知路在何方,只能“回歸內心孤身自處。”[4]316在茨維塔耶娃的這首詩中,所表達的情感早已不是普通的鄉愁,而是增加了另外一種思緒,即她內心深處懷有的戀舊情感,一直活在往昔、活在自己生于斯長于斯那個時代的俄羅斯。俄羅斯依舊在,但詩人心中的祖國早已逝去,她從心底拒絕接受這一現實,認為祖國已不再愛她,而自己則成為一個漂浮的靈魂,她對周遭的一切早已不在乎,但無論詩人怎樣拒絕接受現實,俄羅斯都是其永遠“切不斷的血脈”[4]315,即使她所懷念的那個俄羅斯早已成為過去。詩中的花楸樹是該詩的點睛之筆,亦是詩人創作中重要的象征符號,即花楸樹是祖國的象征,也象征著女性的命運,是詩人自身命運的寫照:“紅色的果穗,把花楸樹點燃,樹葉飄落,我誕生……”[5]36紅色的花楸果象征著詩人那旺盛的生命力,花楸果苦澀的味道似乎預示著詩人命運多舛的一生,詩人不畏懼苦澀的味道,體現其桀驁不馴的個性。
詩歌語言是一種特殊的信息構建機制,它雖以自然語言為基礎,但詩歌語言符號系統往往能夠傳達出自然語言無法表達的內容。筆者主要以茨維塔耶娃詩歌中的“莫斯科”為例來說明詩歌文本傳達的信息量是復雜多元的,即同一自然語言的符號所代表的意義是多樣的。“莫斯科”是自然語言,但在詩人的筆下,成為其表達思鄉之情的又一情感符號。詩人創作的“莫斯科組詩”(1916)共九首,表達了自己對莫斯科深深的愛戀。莫斯科于茨維塔耶娃而言,是出生長大的故鄉,她的命運與這座城市緊緊聯系在一起;于整個民族而言,莫斯科是祖國的心臟,蘊含著深厚的俄羅斯傳統。在這部組詩中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教堂和鐘聲意象的出現,體現出莫斯科濃郁的宗教文化。如在第五首《在彼得拋棄的城市上空……》中,洪亮的鐘聲,1 600座教堂;在第六首《莫斯科郊外青青小樹林上空……》中,詩人描寫了朝圣者們渴望踏上去盧卡加城的朝圣之路,體現了俄羅斯人信仰東正教的傳統[4]80。即使遠在千里之外,莫斯科依然是每個俄羅斯人最堅實的后盾、最溫暖的港灣,這里不僅能夠治愈身體的病痛,就連靈魂在這里都可以得到凈化。洛特曼認為,詩歌文本比其他文學文本的信息傳遞量更多,這是因為詩歌文本具有更大的想象空間,其儲存、傳遞信息的功能也更強。具體來說,以《在彼得拋棄的城市上空……》這首詩為例,題目中所指的城市是莫斯科,這里敘述的是俄羅斯那段遷都的歷史,“在被你拋棄的女人頭上。”[4]67在詩人的筆下,莫斯科常常被喻為女性,彼得堡則是男性的化身,詩人形象地將莫斯科比作被拋棄的女人,當莫斯科教堂的鐘聲再次響起,以鐘聲來嘲笑沙皇,以此表達詩人心中莫斯科那居于首位的城市情結,這就從整體上使詩歌文本的信息量擴大了。
洛特曼認為,“藝術文本就是建構在兩類聯系的基礎上:相等要素的反復對照和對比,以及近鄰(不相等)要素的對照和對比。”[2]112這里體現出洛特曼詩歌文本建構的兩個重要原則,即聚合與組合原則,詩歌文本意義的實現也正是通過這兩個時空交錯的軸來完成的。“所謂聚合,既包括了索緒爾語言學意義上的篇章內外的使用和落選詞語之間的關系,即處于篇外的同一聚合體內的詞語對入選篇內的詞語在語義上潛移默化的影響,同時更是指篇章內各個層次上的重復現象,包括了從語音、韻律、語法、詞匯直到詩行乃至詩行以上單位的各種重復現象(повторы)。”[6]74詩歌的結構層次包括:語音層、詞匯層、修辭層、詩行等層次。詩歌篇章的聚合軸指的是文本內所選擇的詞語,同文本外落選詞語之間的關系,特別是上述各層次之間的重復現象,如語音的首語重復、句式的重復等等。“詩篇結構的組合軸主要是指各個層次水平上的接續運動,即音連成組、詞連成句、詩行連成節等順序的發展。”[1]80洛特曼的組合軸理論主要是研究該橫組合軸面上相鄰單位之間的平行對照關系。國內也有學者認為,文本的組合軸也可稱之為句型變化軸,“主要適用于敘事文學作品,這里又可以區分為兩種情況:相同的(或者結構上等價的)因素之間的連接與不同結構因素之間的連接。”[7]98筆者認為,聚合與組合是藝術文本建構的基本原則,聚合側重于文本結構各個層次的分析,而組合則較多地關注篇章的整體建構,由于敘事文學文本較長,更利于進行整體篇章的分析,但詩歌文本亦屬于文學篇章的一種,因此,詩歌文本的建構應是聚合與組合相互作用的結果,筆者用洛特曼的“二軸說”來分析茨維塔耶娃詩歌文本建構的特點。
重復現象是詩歌文本聚合軸上的重要表現形式,筆者主要將詩歌文本結構劃分為語音層、詞匯層、標點符號的修辭三個層次,依次對各層次的重復現象進行分析。以《祖國》為例,詩歌的語音層主要包括節奏和押韻法,全詩由四音步抑揚格寫成,體現了詩人的昂揚激情;在押韻上,全詩五個詩段采用аабб的環抱韻形式,陰陽韻腳的相互交替,特別是я-а陰性韻腳的不斷重復以及元音鏈о-а-у-ы錯落有致的重復,其中о這個音節的重復率最高,使詩歌的基本音調高亢有力,更加突出了對祖國的贊譽之情。詞匯是詩歌的物質媒介,在《莫斯科組詩》中,莫斯科是組詩的核心意象,詩人通過對教堂、鐘聲以及1 600這一數字的重復來建構莫斯科獨具特色的宗教色彩,這些詞匯的層層疊加,使莫斯科成為眾多意象的聚合體,真實地再現了莫斯科人的生活、信仰。詞語的語義生成,既有核心意象的統領作用,也有詞語之間的相互對比。茨維塔耶娃詩歌中最為突出的是標點符號的重復使用,如破折號、省略號等。正如布羅茨基所言:“它不僅被她用來說明現象的類同,而且還旨在跳過不言自明的一切。此外,這一符號還有一個功能,即它刪除了20世紀俄國文學中的許多東西。”[8]68這里的“它”指的是破折號,如在《祖國》一詩中,全詩共六個詩段,每個詩段都有破折號的出現,特別是在最后一個詩段,僅有的四行詩中破折號就出現數次:”Ты!Сей руки своей лиш-усь,—...На плахе:распрь моих земля—...”[1]92破折號的連續使用,使詩行成為一個個獨立的語段,打破了均衡的語調。省略號的運用則更加明顯,直接出現在詩歌的題目中,如《我在莫斯科……》《紅色花楸樹……》等等,給讀者留以思考想象的空間。
組合軸主要強調詩歌文本中各元素之間的排列、組合、搭配,每一個詞語只有與詩行、詩段乃至詩篇整體結合起來才具有特定的意義。這點尤為明顯地體現在茨維塔耶娃詩歌中詞匯搭配及句式方面,如舊式語體與口語詞匯的組合,不同語體具有不同的信息傳遞功能。以《莫斯科!多么龐大……》為例,這首詩中的詞匯搭配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是舊式詞語的使用,如странноприимный дом(供朝圣者過夜的房舍)далече-далеко;二是口語詞及口語句式的使用,如Мы все к тебе придём,Ты всё же позовёшь。在詩歌文本中,一般都使用書面體語言,而茨維塔耶娃選擇使用舊詞與口語句式相結合的方式,使詩句充滿個性化的悲劇感。一方面舊詞的使用表現出詩人對已逝俄羅斯人的懷念,另一方面口語句式的使用更能使讀者真切地感受到詩人與祖國無法親近的無奈之情。正是不同詞匯、句式的搭配組合,使文本各元素之間環環相扣,與聚合軸共同促進了詩歌文本信息功能的生成。
“她的抒情主人公總是絕對等同于詩人本人……任何的詩中之‘我’按她的看法,都應該能夠完全代表傳記中的‘我’,與之有同樣的情緒、感受和世界的完整感。”[9]247在茨維塔耶娃看來,其詩歌創作就是其人生的自我寫照,甚至詩中作者和主人公可以完全等同。巴赫金對此有專門的論述,他將二者的實質關系分為三大類:“第一種,主人公和作者有明顯的區別;第二種,大量的抒情詩中是以第一人稱寫成,所抒之情自然為抒情主人公所有;第三種是抒情主人公并非作者本人。”[6]225在巴赫金論述的第二種類型中,主人公和作者幾乎可以等同,這就與茨維塔耶娃自己的觀點不謀而合。
筆者通過對茨維塔耶娃詩歌文本的具體分析來說明其具有的自傳性特點,即真實的人生經歷與其詩歌創作之間存在的關聯性。這種關聯性,首先體現在詩人自我身份的建構問題上,其詩歌是對現實生活中自我的描述,詩歌的題材是有關詩人自己的人生經歷。在茨維塔耶娃的詩歌中,主要分為親情、愛情、死亡等題材。茨維塔耶娃曾長期僑居國外,對祖國的思念體現在眾多的詩歌中,比如《祖國》《思念祖國》等等。在異國他鄉的日子,茨維塔耶娃飽受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流亡,一方面,她思念女兒、苦盼與丈夫團聚;另一方面,她與當時俄僑文學圈格格不入,飽受排擠,造成其精神上的折磨,而詩歌則成為她宣泄、表達情感的唯一寄托。其次,詩歌的內容選擇具有很大程度上的個人性與主觀性,詩歌中的情節與詩人的親身經歷融合在一起。如親情題材的詩歌大多是獻給其女兒的,茨維塔耶娃在《小姑娘!……》(1912)一詩中寫道:“凌晨敲響的教堂鐘聲,迎接我的小妞妞出生,——祈盼她憂愁中能夠安靜,祈盼她長大后滿懷柔情。”[4]10這首詩是詩人為紀念女兒阿莉婭的出生而創作的,充滿了母愛的柔情以及對女兒未來生活的美好期許。
愛情是茨維塔耶娃詩歌的重要主題之一,詩人將自己的愛情經歷和感受與詩歌融為一體,寫自己的愛情,寫她愛的和愛她的人。可以說,茨維塔耶娃的一生都渴望愛情,也勇敢追逐愛情,但是其感情生活都是曇花一現,并未獲得她心中那理想的完美愛情。《給謝·艾》(1914)這首詩的主人公是茨維塔耶娃的丈夫謝爾蓋·艾伏隆,兩人于1912年結婚,“我挑釁地戴上他的戒指,”[4]19這枚戒指是其結婚時的信物,戒指上刻有結婚日期和名字,對詩人來說具有特別的紀念意義。在詩中,她不僅贊美丈夫的英俊風姿,更佩服他不懼生死的擔當,但他們的愛情是悲劇的,艾伏隆后加入白軍,幾經輾轉于國外,最后被槍決。
洛特曼的詩歌文本分析理論是其結構文藝學中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在他看來,詩歌文本是一個符號系統,具有信息傳遞、信息生成和信息記憶的三大功能。詩歌文本是由不同層次組成的結構系統,每一元素都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用洛特曼的理論分析茨維塔耶娃的詩歌,通過對文本各個層析分析,既可以從具體細節入手分析詩歌,又可以對詩歌結構整體的建構有更深入地了解。在茨維塔耶娃的筆下,同一符號傳達出不同的情感,既有對祖國的眷戀之情,又有那種心理上失去祖國而孤苦伶仃的凄苦聲音。茨維塔耶娃是一位極具個性的詩人,其詩歌創作如同自傳,仿佛她的一生都可從詩歌中了解到親情、愛情和友情。茨維塔耶娃的詩歌還具有豐富的語言張力,體現了詩歌文本結構所蘊含的復雜信息量,這些正是了解詩歌意義所在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