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杰 王安琪
(1. 中山大學 國際翻譯學院,廣東·珠海519000;2. 上海外國語大學 東方語學院,上海200083)
全球化時代社會中的語言發展常常呈現出非對稱性趨勢,那些在政治、經濟、文化或軍事上占優勢地位的語言或者主體民族的語言等強勢語言愈強,而那些在政治、經濟、文化或軍事上處于劣勢地位的語言或者非主體民族的語言等弱勢語言愈弱,甚至趨于危險乃至消亡狀態,而非實現強勢語言和弱勢語言的共同發展。這個現象引起多學科的廣泛關注,并從多角度探討了相關原因。語言態度是決定語言發展的一個重要因素,積極的語言態度有助于語言存續和語言發展。而語言態度的形成與語言所處的時空環境和社會環境密切相關。為此,本文選擇曾作為世界最古老語言之一的努比亞語在埃及的發展為例,指出該語代際傳承趨于中斷的原因與埃及努比亞人的“語言態度”密切相關。
語言態度是指“人們在語言生活中對待某種語言的基本意見、主張以及由此帶來的語言傾向和言語行為”[1](P112)。語言態度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態度持有者對周圍語言的選擇和使用傾向,關乎語言的傳承及其生命力的維系。在多語社會里,當一個少數族群的成員對本族語持積極態度時,就體現出了一定的“語言忠誠”,即“在使用該國的優勢語言之同時竭力保持自己的民族語言”[2](P320-321)。在語言忠誠的前提下,即便面臨來自其他優勢語言的競爭,該語言也可保持一定的生命力;反之,當族群成員對本族語言持消極態度,主動選擇遠離乃至放棄自己的母語時,這種語言便趨于瀕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布的2009版世界瀕危語言地圖冊根據代際傳承指標將語言瀕危分為5個等級:脆弱,即被群體內絕大多數兒童使用,但被限于特定場景或領域;危險,即在群體內不再被兒童作為母語在家學習;重大危險,即多被群體內祖父母一代使用,父母一代雖能理解但不對同年齡層或下一代使用;極度危險,即僅被祖父母一代部分或偶爾使用;滅絕,即已失去使用者。目前,埃及努比亞語已經處于第四等級,即“極度危險”之中。
促使消極語言態度產生的原因大致可分為語言內因素及語言外因素兩大類。語言內因素是指由于語言本身的特點,導致其在歷史演化中難以適應時代發展,在語言選擇中被邊緣化,繼而面臨消亡的危險。語言外因素則主要指政治、社會、經濟等非語言因素,偉大的瑞士語言學家費爾迪南·德·索緒爾將這些因素歸入“外部語言學”范疇,并特別指出語言的生命力與國家政治史之間存在密切的關系,認為“有些歷史上的大事件對于許多語言事實有無可估量的影響”[3](P42)。在下面的一項基于對埃及努比亞語的案例分析中,可以發現,語言內因素和語言外因素共同作用,通過影響使用者的語言態度,而使該語趨于瀕危。在此過程中,語言外因素或發揮了“催化”的作用。
1. 文字和書面語缺失
德國語言學家白瑞斯提出,擁有自己的文字和相應的傳統文學是讓一種語言充滿活力的因素之一[4](P255)。努比亞語雖曾是非洲最古老的書面語言,但在歷史變遷中已發生較大變化,如今書面語不復存在。但可以確定的是,公元前的努比亞語可由傾斜的科普特字母寫出來,里面還加入了一些麥羅埃字符。這些文字有的雕刻在神廟的墻壁上,亦見于公元1世紀以努比亞語書寫的作品中。這些作品中保存下來的手稿極少,其中最著名的是“圣米納斯古努比亞奇跡”,如今這份手稿成為研究古努比亞文學的基本文獻。當前埃及努比亞人使用的努比亞語雖可認為是公元前努比亞語的延續,但僅以口語形式存在,可用阿拉伯語、英語及法語字母拼寫出來。文字與書面語的缺失導致努比亞語本身不可能成為一種結構嚴謹、表意清晰的語言。譬如,努比亞語沒有冠詞,所有單詞均為泛指;僅由兩個字母便可組成一個單詞,也不區分陰陽性和單雙數,單數詞語可同時指代復數;在對物體命名時,基本上以其形態、用途為依據。因此,努比亞人更愿意選擇使用結構嚴謹的阿拉伯語,這必然極大阻礙了努比亞語的代際傳承。
2. 語言地域變體較多
努比亞語中存在多種地域變體,即有多個方言。不同地區的方言差異較大,使任何一種努比亞方言都難以成為“共同語”?,F今仍在埃及努比亞人中不同程度使用的方言有努比昂語、馬哈斯語、法迪卡語、肯茲語等。這些方言之間在口音上存在不同,導致持不同方言的埃及努比亞人之間存在一定的交際障礙。此外,無論哪一種努比亞語方言,均借入了很多阿拉伯語詞匯。
1. “邊緣化”的歷史記憶
歷史上的努比亞是指尼羅河第一瀑布與第四瀑布之間的地區,地理位置與當時的埃及毗鄰。二者以第一瀑布為界分別處于尼羅河的南部與北部。正因如此,努比亞自古以來便被視作埃及與非洲黑人區之間的中間地帶。在和古埃及文明長達數百年的相處過程中,努比亞文明一直處于“被征服”地位。直到公元前752年,努比亞人以平定底比斯城內亂為由進軍上埃及,建立埃及第25王朝(亦稱“努比亞王朝”或“埃塞俄比亞王朝”),埃及歷史上于是首次出現“黑法老”,古埃及的一些風俗也開始受到努比亞人的影響。由此,努比亞人在埃及的地位達到歷史最高點。到了公元前656年,內有埃及貴族勢力持續反抗,外有亞述勢力不斷崛起,努比亞人結束了在埃及的統治而退回南部,埃及境內的努比亞力量走向衰落[6](P79)。埃及被伊斯蘭化和阿拉伯化后,努比亞人也一直處于“被邊緣化”的地位。曾擔任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的菲利浦·希提在《阿拉伯通史》中多處提到努比亞人進貢的事實[8](P237-617)。如阿慕爾攻占埃及后在非洲建造了第一座清真寺——阿慕爾清真寺,寺內的講臺是由努比亞的基督教國王進貢的;836年,努比亞人又進貢猴子給阿拔斯王朝的哈里發穆耳臺綏木,用于醫學解剖;書中還提到努比亞人所在的土地被用于賞賜,如1175 年,阿拔斯王朝的哈里發哈桑·穆斯塔迪將其賞賜給薩拉哈丁。大約到了1270年前后,埃及麥木魯克王朝的素丹拜伯爾斯則“永遠征服”了努比亞。這些文獻記載佐證了努比亞不斷“邊緣化”的歷史。
到了近現代,埃及努比亞人的“邊緣化”狀態并沒有發生改變,以至很長時間內埃及努比亞人的準確人口數據也難以獲得。據1960年埃及政府公布的官方數據,當時生活在埃及的努比亞人不到十萬。1960年后,埃及政府甚至已經不再公布努比亞人的人口統計數據。
2. 語言“鄉土根性”弱化
當操一種語言的群體受外界因素影響被迫離開原居住地,分散遷徙乃至流離失所時,包括語言在內的群體特征和傳統文化便失去了原有的依存基礎,遷移群體很難完整保持本族語言及傳統文化[9](P58)。索緒爾在談到“語言的波浪傳播”時,用到了“鄉土根性”這一概念。他指出,鄉土根性“使一個狹小的語言共同體始終忠實于它自己的傳統”[3](P298)。因此,努比亞人的多次大規模遷徙客觀上使這一“狹小的語言共同體”開始暴露于外部因素的干擾,以致“鄉土根性”弱化。19世紀末期,隨著英國殖民者入侵埃及,努比亞人被迫流散。1899年,英國與埃及當局簽訂《關于共管蘇丹的協定》,讓努比亞人不再作為一個連續的文化共同體而存在。1902年,英國在阿斯旺建造水庫,努比亞人的大片家園被水淹沒,于是被迫搬遷。隨著尼羅河泥沙沉積,河床抬高,為保證蓄水量,政府又在1912年和1932 年兩次加高水壩,這使努比亞人的居住地反復被淹,他們又歷經幾次遷居。20世紀50年代末,為解決現代化建設中電力不足的問題,納賽爾政府決定建設阿斯旺大壩,努比亞人又被迫集體搬遷。1963年10月至1964 年6月,44個村莊的4.7萬名努比亞人全部遷至阿斯旺北部的康翁波地區、埃斯納地區等地區。而且,新的居住地遠離尼羅河,是酷熱難耐的荒漠,許多努比亞家庭因未獲得政府承諾的安置房,不得不在安置區外暫居或徹底無家可歸。幾經流散后,努比亞語離開了原來的文化土壤,努比亞人為了融入新的當地生活,不可避免地主動學習主流的阿拉伯語,導致本族語言的生命力自然難以為繼。美國社會語言學家薩利科科.S.穆夫溫曾指出,如果一門語言的使用者移居到新的環境,并且必須使用當地的日常語,那么這種語言就會衰落甚至消亡[9](P248)。努比亞語言就是這一觀點的最好注解。
3. 語言規劃不利
努比亞人的語言權利受限集中體現在語言規劃上。語言規劃,尤其是語言地位規劃,涉及到多族群社會中不同語言的地位問題。有學者認為,語言規劃不僅是技術問題,還涉及政治考量[10](P158)。埃及的語言地位規劃以普及阿拉伯語、維護埃及社會的阿拉伯屬性為宗旨,這客觀上催化了努比亞語使用的衰退。埃及學校的各門課程只能用阿拉伯語教學,鄰近努比亞社區的學校的課程設置也未將教授努比亞文化考慮在內。這相當于直接剝奪了埃及努比亞人通過學校這一正式途徑學習和使用本族語言的權利,而“本族語言是否在公共教育中使用,對少數族群語言的傳承至關重要”[11]。多年來,埃及政府只在考古、軍事以及旅游等極少數場合才允許宣傳和使用努比亞語。如在第四次中東戰爭期間,努比亞語由于只讀不寫的特征,被埃及軍隊用作傳遞軍事命令的密碼;為了開發旅游資源和大量吸引外國游客,埃及將1902 年因服從阿斯旺水庫建設需要而遷至阿斯旺西部的西蘇海爾努比亞村落打造成展示努比亞文化的旅游村。此外,埃及對在公共領域使用努比亞語、弘揚努比亞文化的組織均嚴格限制,認為這對埃及的國家認同和埃及社會的阿拉伯屬性構成威脅。雖然2004年阿拉伯國家聯盟在突尼斯峰會上通過了《阿拉伯人權憲章》,其第二十五條特別規定了少數族群的語言權,并要求各國法律應規范少數族群語言權的享有,但事實上,由于阿盟決議不具備強約束力,當時的埃及國內立法機關并沒有批準該憲章,因此努比亞人的語言權也沒有因此而得到重視,更無從談及努比亞語的地位規劃問題。
4. 全球化的沖擊
全球化既是經濟方面的全球化,可以有效促進各要素和資源在全球的流動和配置,同時也是政治和文化的全球化,讓國內政治與國際政治、國內文化和其他國家的文化之間的邊界出現模糊化現象。全球化還是一把雙刃劍,在促進交流、交融和帶來機遇的同時,也讓弱勢群體面臨更多挑戰。少數族群的文化和權益在文化全球化的沖擊下,可能面臨無法繼續得到保護的困境[12](P30)。確實,在信息科技高速發展的全球化時代,手機、網絡等現代媒體走入埃及年青一代努比亞人的生活,為了融入現代化進程,他們主動學習阿拉伯語、英語這些優勢語言,廣泛接觸以現代阿拉伯標準語、埃及方言和英語為載體呈現出來的各類政治、經濟、文化信息,像埃及前總統穆爾西、現總統塞西都在全球社交平臺臉書和推特上擁有阿拉伯語和英語雙語賬號。以研究少數族群語言以及語言與沖突關系著稱的愛爾蘭社會語言學家迪亞馬特指出,信息技術革命迅猛發展,對語言多樣性產生的可能影響是負面的,而且,這些影響也才剛剛浮現出來[13](P23)。隨著社交媒體在埃及青年人群中的廣泛使用,就連占主導地位的阿拉伯語都受到英語的負面影響,更何況作為邊緣語言的努比亞語,其前景自然難以樂觀。此外,一個不可忽視的現象是,很多通過手機、網絡媒體傳播的迎合兒童趣味的節目大都用阿拉伯語制作,使得埃及努比亞兒童通過移動的視聽方式學習努比亞語的途徑也就相應大為減少。因此,努比亞語基本上只是停留在老年群體中使用,向年青一代的代際傳承已出現難以消弭的斷層,這也是世界上多族群社會中少數族群的語言普遍面臨的問題。
努比亞語瀕危的案例有助于我們從“一滴水”中看到語言多樣性保護的迫切性。而語言態度作為影響語言發展的重要因素,若得不到正面激發,語言消亡將必然演變為事實。然而,語言態度的保護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主流社會對該語言和對該語言使用群體的立場。如果主流社會對某一種語言的立場趨于積極并反映在政策和行動上,該語言自然容易獲得存續,反之,則容易瀕危乃至消亡。就像努比亞語一樣,導致其瀕危的消極語言態度除了與語言內因素相關外,更多是努比亞人身邊的阿拉伯社會對他們和他們語言的態度的投射。
其一,保護瀕危語言有助于構建起主流社會與該語言使用者之間的良好感情聯系,進而有助于減少社會不和諧因素。語言政策和雙語教育研究領域的學者史蒂芬·梅指出,“對語言及其權利的包容不僅不會破壞民主原則,而且還會擴大這些原則的適用范圍”,“由于世界上少數族群語言日益危險,語言使用者所面臨的社會、政治、經濟問題日趨復雜,采取化解少數族群語言困境的措施就顯得頗為緊迫”[14](P335-336)?;馍贁底迦旱恼Z言困境以維護語言的多樣性,有利于以語言為紐帶,增進不同社會群體之間的理解和達成共識的可能性,最終達到社會治理的目的。政治哲學學者威爾·金里卡說,“在一定意義上,當其他人用他們的語言向他們主張權利時,他們感到受到了尊重和確認”[15](P600)。正是出于認識到維護瀕危語言對于社會治理的重要意義,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2019年度“國際母語日”的主題設定為“土著語言對發展、和平與和解至關重要”。
其二,保護瀕危語言就是在保護人類在歷史演進過程中分散積淀的智慧,而這些智慧也許會在某一時刻對人類大有助益。國內著名語言學家李宇明就曾指出,包括少數族群在內的人類語言,其貯存的“世界知識”中有很多尚未進入當今的“科學體系”,如太平洋土著人關于海洋管理的知識、鄂倫春人關于山林的知識等等[16](P6)。每一個少數族群的語言都代表著一種對世界獨一無二的理解;每一種語言都承載了語言使用者在適應及改造自然過程中積累的經驗與智慧。一旦某種語言趨于消亡,其所承載的獨特知識、經驗和智慧也就隨之消失,人類解決問題的路徑,也許就會相應減少。
其三,保護瀕危語言就是在構建均衡的文化生態體系。文化的多樣性首先來自語言的多樣性。正如努比亞作家胡賽因·庫巴拉所言,“一種語言消亡了,一種文化也隨之消逝”[17]。每一種語言,哪怕是再小族群的語言,都蘊藏著他們獨有的文化體驗。事實上,地球上留存下來的萬物歷經漫長時期的演變與互動,其每一個存在都具有在各自體系內和跨體系的合理性。多樣性是生物界及非生物界的共同本質特征[18]。生物學研究表明:最強的生態系統是那些最具多樣性的生態系統;物種單一化不僅導致物種滅絕,還會破壞生態系統[19](P8)。其實,人類語言和文化多樣性的意義又何嘗不是如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01年發布的《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就指出,文化多樣性之于人類的重要性就如同生物多樣性之于生物平衡的重要性,它增加了每個人的選擇機會,構成包括經濟增長在內的發展源泉之一。遺憾的是,當前人類對生物多樣性意義的認知要甚于對語言和文化多樣性重要意義的認知。為人類的長遠未來計,只有尊重不同語言生存與發展的權利,尊重并保護語言的多樣性,才能構建一個有利于人類可持續發展的均衡的文化生態系統。
埃及努比亞語的日漸消亡,僅僅是世界上約3000 種少數族群語言趨于消亡的案例之一。當今世界,多民族國家中的語言多樣性以及語言承載的文化多樣性正面臨各種威脅。在這樣的背景下,出于對語言是不可再生資源的認識,2018年,世界語言資源保護大會在中國長沙召開。隨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正式發布以“保護語言多樣性”為主題的首個永久性文件《岳麓宣言》。同時,聯合國大會也宣布2019年為“國際本土語言年”。對于語言多樣性保護,這些標志性事件具有特別的人文關懷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