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志洲 徐智
摘 要:店員冒充店主代收貨款且私自占有,不僅要從員工的主客觀分析犯罪構成,更要站在整體角度研究犯罪過程,如果顧客是基于特定信賴而進行的履約交款,不宜認定詐騙,應按表見代理處理為宜。員工私自占有使用且拒不歸還,經催要而采取偽造還款憑證逃脫債務的,分別構成職務侵占和詐騙,但從整體分析系基于同一非法占有的故意,前后實施緊密關聯且未觸犯新法益的行為應認定為吸收一罪,按共罰的事后行為處理更為公正妥當。
關鍵詞:同一法益 吸收一罪 共罰的事后行為 罪數
[基本案情]甲是乙窗簾店(一人公司)的店員(甲乙為熟人),負責招攬客戶和接待介紹等工作(不含經手資金、代收賬款)。一天,甲聯系介紹客戶到店購買加工窗簾,完成后客戶以為甲是店主,便詢問是否可以將窗簾款轉賬給他,甲未予否認,并收取了客戶6.1萬元貨款。但甲未將款項轉交給店主乙,而是用于賭博輸光。后乙發現該貨款未到,了解情況后便向甲追索。甲以缺錢為由一直拖欠,后被逼無奈,遂用美圖秀秀制作了一張假轉賬截圖發給乙,告知其已還款,乙信以為真不再索取。年末,乙核賬后才發現該款項未實際到賬,便再三追問甲,發現轉賬截圖系偽造,索要未果后報警案發。
本案中,甲的行為定性可考慮為詐騙、職務侵占和無罪。在罪責的認定和罪數的討論過程中,出現了較大的分歧,爭議點主要在:(1)甲的行為是屬欠錢不還拖賴的民事糾紛還是具有法益危害性的刑事犯罪;(2)如果構成犯罪,是構成職務侵占罪還是職務侵占與詐騙數罪。
一、行為過程的法律分析
針對上述問題,由于甲實施了多次面對不同對象的不同行為,但串聯其中的關鍵要素是甲對該筆貨款的非法占有,因此需要抽絲剝繭,層層分析,既要對照刑法分則條文認真分析每次行為過程的特征和構成要件,又要把握串聯核心,根據法律基礎理論,從整體過程確定罪名和罪數。行為是判斷法律關系尤其是刑事法律關系的核心要素,刑法上的行為不同于一般社會意義上的行為,它是指行為主體實施的客觀上具有侵害法益的身體活動。[1]本案的行為過程可分成三個階段:一是未經允許,冒充店主,隱瞞真相收取顧客貨款;二是非法占有使用他人財物,經店主催討拒不歸還;三是偽造虛假還款憑證,騙取信任,逃脫還款責任。下文結合犯罪過程,對該三個行為階段逐一分析。
(一)甲冒充店主私自收取貨款的行為屬于民事表見代理
首先需要區分的是刑事詐騙與表現代理的不同。詐騙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用虛構事實或者隱瞞真相的方法,騙取數額較大的公私財物的行為,其典型的行為特征是行為人實施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欺騙行為→相對人產生錯誤認識→受騙者基于錯誤認識處分財產→行為人或第三者因此取得財產→受騙者遭受財產損害。我國表見代理制度最早見于《合同法》的第49條,《民法總則》第172條規定:“行為人沒有代理權、超越代理權或者代理權終止后,仍然實施代理行為,相對人有理由相信行為人有代理權的,代理行為有效”。表見代理制度本質上是為保護善意第三人,保證信賴利益與市場交易的有序進行。二者存在的相同之處是行為人均存在虛構或隱瞞真相的情況導致對方處分財產,不同之處在于詐騙是受害方基于被欺騙而進行的錯誤處分,表見代理是相對方基于一定的條件(如授權書、慣例、身份證明、特定環境等)產生信賴進行的履約行為。
就本案而言,甲未經授權冒充店主收取窗簾款是詐騙行為(或三角詐騙行為)還是表見代理行為?如果屬于表見代理行為,即具有收款的合法性,則甲乙之間形成民事債權債務關系,而不是非法占有關系。如不能認定為表見代理,則甲涉嫌欺騙顧客、非法占有乙財產,構成詐騙行為,精確區分意義重大。從本案行為過程來看,甲雖未經店主授權收款,且對于顧客的詢問未置可否,但是甲作為窗簾店的正式員工,在該店開展聯系介紹、幫忙拉客、代行要約等業務,得到顧客的充分信任,認為其有權收款是正當且符合客觀實際的,至于其是否具有經手資金代收貨款的權限屬于內部的規定,沒有明示的情況下并不能對外產生絕對效力。從客觀實際分析,顧客將窗簾款支付給甲的根本原因,是認為甲無論作為店主還是店員,都可以基于被委托授權或工作職責收取窗簾款,顧客付款給甲的行為根本上并非基于甲的欺騙處分財產,而是基于前期一系列行為(特定環境)對甲產生的作為該店代表的充分信賴,是當然的付款履約行為,法律應當保障這種特定環境下合約的信賴利益和交易的穩定性。從結果分析,乙受損是甲收款后的私自侵占所致,并非被甲所騙而進行的主動處分,乙有權向甲索要貨款的法理基礎是甲乙之間基于表見代理形成的侵權之債關系。否則若甲與顧客之間構成詐騙,則甲應承擔向顧客退賠責任,乙也無權要求甲還款,只能繼續向顧客索取窗簾款,這明顯不符合法律規定和客觀實際。同時,基于三角詐騙關系分析,顧客雖可以勉強理解為受騙人,但其并非直接處分了受害人乙的財產,而是處分自己的財產,乙受損并非顧客的處分所致,所以本案也不符合三角詐騙關系。
綜合本案第一行為階段,從法律規定、客觀證據及實踐分析來看,甲不構成詐騙,而是形成表見代理的民事關系,不宜被評價為犯罪行為。
(二)甲占有財產后經催要拒不歸還的應認定為職務侵占
第二行為階段是行為性質由民事關系轉向刑事犯罪的轉折點,即甲占有且使用乙的財物后經催討拒不歸還的行為?!缎谭ā返?71條規定的職務侵占罪是指公司、企業或者其他單位的人員,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將本單位財物非法占為己有,數額較大的行為。職務侵占罪的犯罪主體屬于特殊主體,犯罪客體是公司、企業或者其他單位的財產所有權。本案中甲作為該公司正式員工,符合主體要件?;诘谝浑A段行為認定為表見代理,其占有該貨款的權利需要公司乙來追認授權,如果乙不予追認則甲與乙之間形成債權債務關系(侵權之債)。根據案例所知,乙對甲的占有是否定的且要求歸還貨款,但甲已經占用使用該貨款導致非法占有的狀態持續存在且拒不歸還,數額較大,構成侵占無疑。對照職務侵占罪條文,雖然甲不具有經手資金代收賬款的職責,但經過法律的擬制調整,認定甲與乙之間存在表見代理關系,也就認定了該行為中甲的利用職務之便。綜上分析,甲應認定為職務侵占罪。
(三)甲偽造還款憑證構成詐騙罪與職務侵占罪應認定為吸收一罪
第三行為階段為本案最為疑難復雜之處,即甲偽造還款憑證,虛構事實,企圖欺騙乙逃脫債務的行為到底是民事糾紛還是與職務侵占行為構成牽連關系,亦或其它評價更為合適?
首先,有意見認為這種詐騙伎倆很容易識破難以實現,因此屬于民事糾紛。對此,本文不能贊同,雖然甲的行為很容易被識破,但仍然具有現實的法益侵害性,作為司法裁判者,只要行為為一般社會大眾所理解,且具有法益侵害的危險性就應當被刑法所評價,不能因個人認知水平的深淺、犯罪手段的高低來評價。同時,盡管甲乙是熟人,看似該手段很難達到犯罪目的,但犯罪目的是否實現應當納入犯罪形態中評價,不應作為罪與非罪的依據。因此,認為該行為屬于欠債不還的民事糾紛并無依據。其次,有意見認為前后行為構成牽連關系,牽連犯一般是指犯罪的手段行為或結果行為與目的行為或原因行為分別觸犯不同的罪名,構成數罪,但刑法規定以一重罪處罰。關于牽連犯的牽連關系理論分歧較大,客觀說認為只要客觀上兩種行為之間具有手段行為與目的行為、原因行為與結果行為之間的關系,就應認定為牽連關系;主觀說認為只要行為人主觀上將某種行為作為目的行為的手段行為或者作為原因行為的結果行為,就存在牽連關系;類型說認為只有當某種手段通常用于實施該犯罪,或某種原因行為通常導致該結果時,才宜認定為牽連犯。[2]本文認為類型說更符合理論原理和實踐應用,既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客觀說罪刑不相適應的弊病,也有利于解決主觀說認定牽連關系的隨意性問題。就本案而言,顯然,從社會的普通認知和法律的原意看,前職務侵占行為與后詐騙行為之間并不是必然的手段或與目的或者原因與結果的關系,是兩個相互關聯但又獨立的行為過程,甲的行為不宜認定為牽連犯。
關于第三行為階段認定為詐騙,有反面意見認為甲已經通過職務侵占實際占有且處分了該財產,犯罪既遂,盡管第三行為階段中乙遭受了欺騙,但沒有處分財產,不應構成詐騙行為。這里需要辨析兩點:一是要嚴格區分法律上占有的概念。甲雖然已經侵占了該財物,但屬于法律上的惡意占有、非法占有,在乙發現并索取該財物時,甲形式上保持了占有,但實質上已經喪失了合法占有權或者說是不被法律認可的非法占有狀態,在一般情形下,乙獲得物權歸還期待權,受到刑法的保護并強制調整歸還。但在本案中因該財物為等價交換的金錢且已被甲使用處分,不可恢復,使得乙對甲的財物歸還期待權被迫轉化為債權請求權,甲產生償還的債務。二是在財產性犯罪概念中,財產不僅包括實物財產,還包括財產性利益,如不記名債券、債權利益等。例如張三用刀威脅李四放棄張三的欠款5萬元,并要求李四撕掉欠條,張三雖沒有搶劫實物,仍然構成搶劫罪。結合本案例,主觀方面是甲在職務侵占罪既遂的前提下,另起犯意企圖通過虛構偽造還款截圖憑證,使乙放棄債權。客觀方面甲通過虛假截圖欺騙行為的確使乙產生了誤以為已經還款的錯誤認識,從而放棄對甲的債權,導致利益再次受損。因此,本文認為就第三行為階段單獨來看完全符合詐騙的犯罪構成。
二、罪數的確定
甲到底構成職務侵占與詐騙數罪還是職務侵占一罪?如前文所述,該犯罪過程三個行為階段緊密關聯卻又相互獨立,需要從犯罪過程整體分析。本案中甲的多個行為侵犯的是同一個確定的法益,即乙的應收貨款。針對同一犯罪客體實施了多次關聯的犯罪行為,符合罪數中包括的一罪情形,具體而言屬于吸收一罪中的共罰的事后行為。共罰的事后行為是指在狀態犯的場合,利用該犯罪行為的結果行為,如果孤立的看符合其他的犯罪構成,具有可罰性,但由于被綜合評價在該狀態犯中,故不再單獨評價而認定為一罪。該案中甲的偽造還款截圖逃脫債務的行為是前面非法侵占財物犯罪結果的延續,且沒有侵害新的法益,應被吸收而不宜多次評價,構成職務侵占罪一罪。
三、結語
包括的一罪是司法實踐中較為復雜的犯罪形態,包括的一罪與單純一罪的界限在理論上仍然存在不同認識。日本刑法學家橋爪隆認為,在行為構成包括的一罪,且這些行為各自該當同一個構成要件的場合,只要就作為整體的行為能認定存在因果關系即可。[3]實務辦案中,我們對于犯罪的評價不僅要精準把握行為客觀性特征和犯罪構成要件,還要從法益危害性和行為整體進行深度考量,從而進行客觀公正的司法處理。
注釋:
[1] 參見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142頁。
[2] 同前注[1] ,第490頁。
[3] 參見[日]橋爪?。骸墩摪ǖ囊蛔铩?,王昭武譯,《蘇州大學學報》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