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

3月2日開始,上海市中小學開展在線教育課程。
“鉛筆盒、書拿好,耳機戴好,別偷懶啊。”閔行一私立小學二年級的學生豆豆打開曉黑板App,一堂40分鐘的直播課正式開始了。母親周琴知道,接下來豆豆上在線直播課的這一整天,她都無法輕松了。3月2日,上海正式上線了統一空中課堂后,豆豆家里的電腦安裝的App至少五六個。曉黑板用來看電視錄播,騰訊課堂上學校老師的課,之外還有培訓機構和興趣班的直播課,一天轉場四五六,基本是常態。
豆豆一天的學習安排,只是全國“停學不停課”大背景下的縮影。在這個疫情蔓延的春節里,餐飲、零售等大部分行業陷入停滯狀態,教育行業反而成為“被選中”的那個。在史上最長的寒假里,全國1.8億處在K12教育階段在校學生,行走在教育行業搭建的“空中校園”里,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一樣,開始加速轉動。
在家學習成為主流方式,老師紛紛變成主播,家長也不得不成為督學。然而,在線直播課究竟該如何上?怎樣上才算有效果,一塊屏幕,真能填補教育鴻溝嗎?很多人還是蒙的,用華東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教授周彬的一句話概括:老師沒準備好,學生沒準備好,家長也沒準備好。老師“花式翻車”,學生強撐精神的背后,人們似乎正在重新認識在線直播課。
在史上最長的寒假里,全國1.8億處在K12教育階段在校學生,行走在教育行業搭建的“空中校園”里,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一樣,開始加速轉動。
在湖北黃岡的一棟普通家屬樓里,居家隔離的伍靜戴好耳機端坐在電腦前,打開預先準備好的騰訊會議,輸入會議號碼,進入網上會議室。作為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齡13年的資深老師,站上講臺的她游刃有余,但第一次面對屏幕,伍靜很不適應,甚至有點緊張。
“感覺自己像個電臺主播,學生是我的聽眾,第一次有67個人聽課,講的是新聞史的課程。”伍靜告訴《新民周刊》,學校本來通知3月初正式上課,但春節她回家探親,被困黃岡,暫時無法返校。這才向學校特批申請了直播。為了首播順利,伍靜提前一周做了一系列的準備。比如,建好微信群,通知會議室號碼、怎么簽到發言,甚至在學校在線平臺E-learning上試錄了兩段視頻。
“我是主持人,可以控制閉麥,有二十多個同學舉手發言。”伍靜說,出勤率高、互動熱烈的根本原因,在于她有意設計了學生成績的占比,課堂討論占比20%,出勤占比10%,論文占比70%。因此,直播前,學生們不僅要了解聽課技術流程,還會從E-learning上下載閱讀資料充分準備問答及思考,鑒于此,同樣是40分鐘的課程,線上甚至比線下效果還好。
更重要的是,對于師生來說,騰訊會議更簡單便捷,無需注冊,甚至不用下載APP,從小程序進入也可以。當然,它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因為缺乏身體和眼神的交流,監督學生聽課效果需在微信群里回復1跟進,就像彈幕一樣;簽到也要配合微信的小小簽到,如果小程序進入,網速和聲音,也會略有斷斷續續,不用耳機聽起來會有些費勁。

1月20日,上海一位小學生在筆記本電腦前進行在線課程學習。
“釘釘支持發作業,比如語文作業5+2,5遍生字兩遍課文,老師管理群中可以一一查看智能催辦。但騰訊會議和釘釘還有一個缺點是不能隨講隨錄,不可以回看,上一堂課,需要把課程PPT傳給他們。”伍靜向記者坦言,第一次直播課,雖然有忘詞、緊張甚至不是所有的內容全部講出來,但還算最大限度地還原了課程。
當然,直播課對學生而言并非一勞永逸,課后的反饋與效果反而需要其他形式的補充。B站六年老用戶“上大王俊凱”,是上海大學理學院數學系的一名85后老師王玉超,從直播游戲到數學課,王玉超更愿意用年輕人的方式推進課程。2月初,在確定無法開學的情況下,王玉超擔任了上海大學全校幾千名學生的數學基礎課程教育規劃與錄制。
“考慮到各個平臺網絡可能不流暢的原因,我個人會把錄制課程先試錄一遍,做好預案放在平臺上。”王玉超向《新民周刊》透露,除了放在上海大學在線教育平臺上的錄播課程,B站直播也會錄制下來,提供給學生回看。“由于數學習題需實時看到解題步驟,我會上傳到B站,一邊用平板電腦加手寫筆展現,一邊線上答疑,一定程度上能彌補互動實踐上的短板。但一個平臺解決不了所有的問題。”
除了老師們在各個平臺漸入佳境地摸索,伍靜還發現了一個顯著的趨勢,最近這一陣子,網上的慕課資源很多,有相當一部分免費,但實際效果并不佳。她建議,選擇慕課的標準,要心中有譜,盲目觀看容易找不到重心。比如,如果是選修課或者第二專業的課程,建議先預習慕課視頻做準備,或者干脆選擇慕課作為替代品。目前比較大的慕課平臺,有中國慕課、智慧樹等三五家,當然,其效果反饋的好與壞,關鍵還取決于學生們自律與否。
大學生的聽課效果無法實時監測及保證,低年級的小學生自律性則更是差很多,豆豆媽媽周琴的焦慮代表了多數家長的心態。在周琴看來,周一到周五是最煎熬的時刻,上午三節、下午三節課程,雖然穿插了休息和體育鍛煉,但女兒的注意力經常分散,有時趁周琴不注意,就關了窗口看別的去了。特別是下午,多出的圍棋直播課,對注意力的要求可能更高。
“如果新東方全部停課退費,新東方就只能關門大吉,考慮到七八萬名員工的生計,最好的辦法是把課程搬到線上。”新東方創始人俞敏洪在自己的公眾號“老俞閑話”中撰文提到,為了不讓公司全面停擺,跟緊學校教育動作,轉戰線上,是大部分線下機構的選擇。
1月20日至21日,武漢地區的學而思、新東方、猿輔導等線下培訓機構發出停課通知。緊接著有超過20家在線教育企業,為疫情影響嚴重地區甚至全國提供免費課程,培訓機構開始全國范圍“奪客”。
周彬認為,線上免費課程是為了獲取未來的潛在客戶,但機構從何處入手很關鍵。
“疫情暴發后,平臺很快就上新了不花課時的課程,語數英拓展公益課,不像掏錢自費的課程互動多。”河南鄭州一家公立小學二年級學生昊然是學而思的老用戶,昊然媽媽告訴《新民周刊》,為了匹配線上激增的在線用戶,學而思春節過后就給所有老師配備了雙屏電腦。
雙屏的好處在于,老師可以在教課的同時,監督班級20多個孩子的聽課情況,比如,誰在低頭寫作業,誰沒有對著PPT,誰在開小差,一目了然。當老師需要孩子回答問題時,可以開啟小話筒模式,學生作答的語音將自動翻譯成字幕顯示在屏幕上,全班同學選項ABCD的統計百分比,很快就顯示出來了。
當然,這種監督機制大多停留在平臺的技術層面,輔導作業是父母們需要翻越的另一座大山。為了跟線下班搶生源,類似學而思、作業幫等在線直播課發展出了主講老師和輔導老師相結合的雙師體系,在課程設計上也與傳統教學有所不同。
“小班級會把小朋友分組,根據表現評出MVP,每個輔導老師給家長發微信,表現情況再發給老師。昊然自制力不強,課程必須得設置得有意思才堅持得下來。”昊然媽媽陪讀了兩周發現,老師們備課的講義,難度不在知識點的羅列,而是怎么生動有趣,講法上經常推倒重來,畢竟一旦屏幕一端的學生覺得枯燥,很難不去打游戲或者看視頻,本質上,這也是直播課堂與網絡游戲的PK。
“春秋季分別15次課程,180元一個課時,雖然貴了點,但比較成體系,這兩天,我準備把英語也換到大機構來。”昊然媽媽說,平時大小機構教學效果差異并不很明顯,但這次的集中線上,差距就出來了。
周彬認為,課程效果關鍵一點還在于老師的個人魅力,但目前部分線上教育平臺在這方面似乎正在走偏。初中數學老師明哲為了活絡氣氛,在課間舉行“K歌大賽”、講課幽默甚至自黑;語文老師江寧為了讓孩子專心聽講,承諾復課后給孩子們買禮物;甚至有老師還學起了李佳琦式的帶貨句式:“同學們!同學們!你們的老師來嘍!老師要開播了!”
花樣百出的形式都沒問題,但教育終究還是要回歸到課程本身,無論是培訓機構還是學校老師,都該思考一個問題:各家的產品對孩子學習的吸引力是什么?作為學校老師怎樣才能讓線上課堂效果變得與線下同樣高效?
江寧說,許多老師和他一樣也想把直播課上好:“如果以后孩子問我,年輕時候是不是當過主播,我都想好怎么回復了,‘這一切得從一只蝙蝠說起,是不是合格且有價值的網紅,還得學生說了算......”
超過20家在線教育企業,為疫情影響嚴重地區甚至全國提供免費課程,開始全國范圍“奪客”。

3月4日,老師全副武裝為學生網絡授課。
事實上,早在全國部分中小學試行網上開課時,就有人對這種形式提出了擔憂。相比較小朋友長時間盯著電子設備、家長無法保證在網課中出席之外,最普遍爭議的,還在于農村及偏遠地區孩子除了統一的電視直播課以外,是否具備上網課的條件。這樣的觀點也確實引起了一些重視,但實際情況遠比預想的更復雜。
1999年出生的斯朗巴珍是江蘇食品藥品職業技術學院康復192班的學生,她家所在的波格村海拔3400余米,雪山環繞,地勢較低,信號源被山體遮擋,造成信號不穩定。“如果是日常交流,家里的網還可以,但看視頻就不太行,一直會卡頓。”
2月17日,該學院“線上教學”模式正式開啟。因為信號不穩定,輾轉幾處都不能滿足課程網絡需要,斯朗巴珍拿起課本和手機向家后面的雪山跑去。一路走、一路試,快到山頂時,視頻中的教學畫面開始流暢。斯朗巴珍就在原地坐下,并在這塊石頭上留下了記號,從那天起,這塊石頭就成了她的“課桌椅”,一坐就是4個小時。
報道發出后引發關注,中國移動西藏公司昌都分公司,決定給波格村新建一座4G基站,暫時解決了斯朗巴珍的困境,但網速問題并不鮮見,即便是新東方這樣的大型機構,也在“云課堂”上線之初遭遇過服務器癱瘓的窘境。甚至學而思、釘釘等平臺用戶均反映過網速卡頓、無法實時、黑屏等問題。周彬坦言,至少現在的網絡功能,要同時承載大面積的千萬級用戶,多少會有些小問題。
實際上網絡教育在技術和教學層面,老師、學生、家長三方都還沒準備好。“網校和機構,當它只是學校教育的補充力量時,沖突并不明顯,一旦上升到主導層面,就面臨著能不能同時兼顧‘教學練評的挑戰。”周彬認為,目前看來,練和評只能堆積到課后,隨著技術平臺的大規模開發,學生的自主性和自律性問題一下子就暴露出來了。
學校教育是要求大家都去學校接受教育,而網絡教育最大的特點可以概括為兩個單詞——anybody、anywhere(任何人、任何地方),這就注定像空氣一樣,不大可能會成為私人的產物。“如果大家都把網絡教育當作產業來做,就不可能普及到每個孩子那里去,更不可能大規模地替代學校教育。而一些個性化的課程也注定只在一定群體范圍內傳播。”
許多人寄希望于線上教育讓教育資源分配變得公平,但相較于學校教育,網絡教育天然受限,畢竟家庭與家庭之間不同、學習環境也有差異,如果放棄學校教育,完全依賴于技術的教育服務,可能將學生之間的差距越拉越大。因此,周彬認為,在網絡教育產品開發上,要從網絡技術轉為關心人的因素,多考慮孩子的學習心理、學習興趣及成就感。
在調動孩子學習興趣上,明哲老師的確有一套:用擲骰子和搶答器互動,用畫畫游戲來相互Battle,他沒覺得當“主播”有什么不好,但總會時不時想念線下與孩子互動的日子:課堂上點名轉筆頭走神的同學,請他上來板書解題,同學們底下小聲說著答案,作為老師,我希望他們進步,循循善誘地教導后,提醒他們下次專心聽講;冬天手冰涼,有些不聽話的小朋友,我就伸進他們的脖子里,每次收獲嘻嘻哈哈一大堆,這些師生之間的真實溫度,都是網絡教育無法替代的。
也許,在斯朗巴珍看來,她在零下的山頂,哈著氣,盯著屏幕,看著老師的直播課,就像在看一束光,可以大概率地改變命運,但人們期待的教育的效率公平,也許不只是一個可以打破距離、地域的軟件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