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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路

2020-03-27 12:11:24陳啟文
西藏文學 2020年2期

陳啟文

青藏高原的每一座山都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往大山里一走,“千仞過蒼壁,崇高仰神明”,你對每一樣事物都懷著崇高的敬意和虔誠的信仰。

我是穿著棉襖進山的,此時還是“暑退秋澄氣轉涼”的秋分季節,而一夜之間拉薩河畔的念青唐古拉山脈下了一場大雪,河中的山影在清晨的陽光與碧波中晶瑩剔透,那超塵出世的山風穿越稀薄的空氣,一陣一陣地吹來冰雪的清涼氣味。

這些年我多次進藏,在拉薩河谷里已來來回回走過好幾回了。

拉薩河,藏名吉曲,意為吉祥、快樂、幸福之河,發源于念青唐古拉山脈中段北側的羅布如拉,自東北向西南流經墨竹工卡縣、達孜縣和拉薩市區,最終在曲水縣匯入雅魯藏布江,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河流之一,哪怕跋涉在最深的河谷里,也有白云從眼前飄拂而過。

曲水,是拉薩河的最后一段流域,藏語古稱吉麥,意為流水溝或河流交匯之邦。

在這世界屋脊上,一條流水溝往往就是黑黢黢的、深不見底的絕谷深壑,往下一看,腿肚子直打寒顫。這歲月幽深的縣境位于拉薩河下游和雅魯藏布江中游北岸,行至此處,已進入西藏腹地。河谷即峽谷,峽谷就是一條河。當炊煙從莽莽蒼蒼的山崖間一縷一縷地冒出來,你才發現那渺無人跡處竟然還有人煙。這河谷中大溝套小溝,九溝十八岔,岔岔有人家,多則三五戶,少則一兩家。大山無言,那些被千仞蒼壁重重阻隔著的藏胞早已習慣了沉默寡言,他們形單影只地活在這寂寞人間,恍若活在另一個遙遠而荒涼的星球上,只能以無言的方式來忍受一生一世如荒冢般的孤苦。

說來,這些深山里居住的藏胞離拉薩并沒有遙遠的時空距離,但我頭一次來這里時,六十多公里路,一大早從拉薩出發竟然走了一整天,愣是把一條道走到黑。這逼仄陡峭的山道,最早是牧人們的牦牛和羊群走出來的,又被世世代代的山里人走得彎彎曲曲,一路上峭壁嶙峋,峰回路轉,“人在山上走,不冷也發抖”。這就是山里人唯一的出路,那坎坷而拖沓的腳步,在大山的陰影里一步一步地掙扎,每一塊石頭都知道,這條路有多么艱辛。若是遭遇風雨冰雪,你連爬都爬不過去。山民們也很少出山,一個月才攀巖走壁到附近的小鎮上買一點油鹽,很多人一輩子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曲水縣城,只有極少人才到過傳說中的太陽城拉薩。

一個人走到這里,連腳步也不知不覺放慢了,想快也快不了。這拉薩河看似波瀾不驚,連接著一條條從深山里緩緩流來的山溪,然而你絕不可小瞧了這河流和清澈見底的小溪,一旦暴風雨肆虐,那被閃電瞬間照亮的樹木便開始瘋狂地搖晃,頃刻間山洪呼嘯,泥沙俱下。在這河谷兩岸還殘留著一處處被山洪泥石流沖毀的斷垣殘壁,那些被沖下河谷里的巖石,仿佛還在訴說那石破天驚的一瞬間。

我一直忘不了幾年前看見的一幕:一條從巖縫間蜿蜒穿過的羊腸小道,一個馱著一大捆柴草的傴僂背影,一雙慣于攀巖走壁的腿腳在荒蕪中踽踽獨行。這兒是曲水縣境最西邊的一個自然村,達嘎鄉茶巴朗村,山路的盡頭,是一層層石塊壘砌的傾斜的臺基,蓋著幾間破敗的土木房。這至高無上的人間,讓我只能仰望。在這偉大的高原上,人類只是寄居在山崖間的極渺小的生物之一,祖祖輩輩的山里人一如委身山野的草芥。海拔越高,這草芥長得越矮小,哪怕住在最高的山頂上,人類的目光也是低矮的。

往這山上一走,我的高原反應一下變得強烈了,頭重腳輕,心口越來越憋悶,想要張大嘴巴呼吸,一張嘴,山風就猛地灌了進來,從喉嚨貫穿肺腑,一直涼到了心底。當我喘息著走過去和那馱柴草的漢子攀談時,他咧開大嘴看著我這個不速之客,一言不發又一臉茫然,但那臉上綻開了黝黑而憨厚的笑容,憨厚得就像在咧嘴傻笑。他好像聽不懂我在說什么。幸好,這家里的女主人走了出來,還懂得一些簡短的漢話,這讓我打聽到了一些他們家的境況。她叫尼瑪,漢子叫布瓊,這老兩口都已五十出頭了。布瓊耳聾,為三級殘疾,難怪他剛才一臉茫然地對著我笑,他不是聽不懂我在說什么,而是根本就聽不見我發出的聲音,而那笑,既源于他樂觀的天性,也是一種與人打交道的習慣。

這漢子雖說耳聾卻心靈手巧,還是這一帶小有名氣的村巴——藏族民間工藝畫師。若換一個地方,憑這手藝他可以為藏式民居裝飾和繪畫,多少也能掙幾個活錢,而這如同絕域般的大山谷里幾乎是走投無路,布瓊既難以到山外去攬活,這山溝里住著的又都是像他們一樣的窮苦人家,能吃飽肚子就勉為其難了,哪里還有閑錢來為那破房子裝飾繪畫啊,這手藝活活給荒廢了。他們家這幾間歪歪斜斜的老屋,赤條條的墻壁上看不見一點粉飾,只有洪水沖刷過的痕跡。布瓊長得又高又瘦,個子跟他家的門框差不多高。他在門框上比劃著洪水沒頂的高度,仿佛在向我展示一家人在山洪中死里逃生的奇跡。菩薩保佑,一家人從倒塌的土墻下爬出來,除了受了點皮肉傷,都還全須全尾地活著呢。經歷了這樣的生死劫,他仍在咧嘴笑著,那笑容卻在神經質地顫栗,而當一場暴風雨早已變成了腦海中的風暴,又將會給人類留下多少銘心蝕骨又難以名狀的余悸?

布瓊剛剛卸下了背上的柴草又順手拿起了鋤頭,尼瑪則坐在灶房里點燃了柴火。

這三間老屋仿佛在風中搖搖晃晃,它為一家深山藏胞遮擋著風雨與烈日,也把貧窮徹底地暴露在我這樣一個外人的眼前:堂屋里擺著一張烏黑的桌子和幾條粗糙的板凳,灶臺上那一摞飯碗沒有一個是完整的,看著碗沿上那一個個豁口,你都不知道該從哪里下口。在兩間狹窄的里屋擠著幾張床鋪,還擺著一架老式木棱織機,這東西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也不知是哪個年代留下來的。看著這一切,我忽然有種莫名的愧疚,感覺自己是在偷窺一個藏胞家的隱私,看見了自己不該看見的東西。尼瑪此時正低著頭燒火,兩眼在煙熏火燎中腫脹發紅,她不停地撩起衣襟來擦拭著眼角,才能看清鍋里煮著的東西。

我禁不住嘆了一聲:“你們這日子過得不容易啊!”

尼瑪擦拭了一下紅腫的眼角,笑著說:“唉,這過日子,只要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就算是好日子啊。”

我的眼淚也被滿屋子的濃煙嗆出來了,趕緊咳嗽著從屋子里逃了出來。

這老屋邊上都是兇險的峭壁,一個勤勞而頑強的藏族漢子又攥緊了鋤頭開始挖地,往崖邊上挖,往巖石縫隙里挖,鋤頭碰擊巖石的聲音在空谷中發出遲鈍的回響。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那鼓突的肌腱和筋骨與這里的巖石、葛藤仿佛不謀而合。然而這一方水土又實在養不活一方人,那狹窄的山地,每一塊泥土都是那樣赤裸貧瘠。零零碎碎的土地,都是他們在峭壁間一鋤一鋤挖出來的,這就是他們世世代代賴以為生、養活一家性命的土地。說來可憐,他們一家六口人只有三畝多地,每年春種青稞、秋種小麥。水,既是他們世代的隱患,又是焦灼的渴盼。春天播下的種子,要等到下過第一場雨后才能發芽。像這種高于二十五度、懸在山坡上的田地是沒法澆灌的,往往是下邊淹了而上邊干得冒煙。哪怕是風調雨順的好年成,青稞和麥子也長得無精打采,半死不活,畝產只有三四百斤,連被風雨打落的糧食他們也要一粒一粒地拾起來,還不夠他們家六張嘴巴吃。若年成不好,好不容易看到了青稞揚花灌漿了,一場山洪就會將青稞沖得顆粒無收,將一家人又變得一貧如洗。洪水過后,一座深山又讓他們深陷其中。

我看到的其實不是什么隱私,這就是布瓊和尼瑪一家人曾經的現實處境,無論你怎么辛勞地耕耘和苦心經營,在這樣貧瘠而脆弱的土地上收獲的也只是世代的赤貧。

而類似這樣的情況在西藏不在少數。西藏從地域和地勢上凸顯了“廣大深高”四大特征。廣,西藏自治區擁有一百二十多萬平方公里的國土面積,約占全國總面積的八分之一,在全國各省、市、自治區中僅次于新疆,而西藏也是全國唯一的省級集中連片貧困區,全區七十四個縣全都是國家級貧困縣;大,西藏全境都是兇險的大山,貧困比重大,貧困發生率是全國貧困發生率的近四倍;深,在這高居地球第三極的世界屋脊上,山有多深,貧困就有多深,西藏的整個農牧區全都處于深度貧困狀態。由于歷史和地理的原因,全區基礎設施一直嚴重滯后于其他省區,又加之自然災害頻發,因病因災致貧多發,導致貧困群眾自我積累、自我發展的能力極差,又加之西藏財政自給率嚴重不足,致使貧困狀態一直積重難返;高,藏區山高路遠,地廣人稀,哪怕同一個村的村民也散居于千山萬壑中,扶貧成本也遠遠高于其他省區。譬如說修路,在西藏修一條同樣標準的路,往往要比其他省區付出更高的乃至慘重的代價。

對于整個西藏而言,也有地域差異,有些農牧區還可以因地制宜或對癥下藥進行改造,而像布瓊一家人賴以為生的地方,原本就是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更不適合種莊稼的地方,你想要改造都不敢用力,一旦過度開墾必然會加劇水土流失、泥石流和山洪暴發等自然災害,在加害自然的同時又加害自己。那坍塌沉陷下去的一大截臺基,一看就是被山洪沖塌的,眼下,它依然高懸在那里,如一個生死攸關的懸念,不知什么時候會掉下去,會不會連同整個房子一起掉下去?

高山深壑阻隔著深山里的藏胞通往山外的世界,卻阻擋不了國家實施易地扶貧移民搬遷工程的意志和步伐。

讓他們走出深山,是人類對自然的讓步。在仁慈而高深莫測的大自然面前,人類應該體認自己的渺小和脆弱,在理智上保持清醒作出必要的讓步。對于這種自然氣候條件極為險惡、生態極其脆弱的地方,除了搬遷,你幾乎別無選擇,必須將大自然還給大自然。西藏近年來推行易地扶貧移民搬遷工程,本身也是實施生態移民的一部分。搬遷后,這些土地和山林的承包權仍屬搬遷戶,他們可以將經營權轉包給生態開發示范園,或在荒山荒坡種樹種草,或種植適合高原土壤氣候的車厘子等果木,既能修復和保護生態,又能為搬遷戶增收。

讓他們走出深山,更是人類文明的進步。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些在深山峽谷里居住的藏胞們把一家人的性命懸在一道道懸崖上,必須讓他們搬進真正能安身立命的房子,從此過上安穩踏實的日子。也只有這樣,才能從根本上一攬子解決他們的交通、水電、通訊、就醫和孩子上學等種種生存難題,這是為他們開辟的一條重生之路。

這一次進藏,我是慕名而來,探訪一個從大山溝里搬出來的村莊。在這三面大山和一條長河環抱的山谷里,一個突然闖入視野里的村莊,讓我眼前豁然一亮,這便是我憧憬已久的拉薩河畔三有村。這是曲水縣第一個精準扶貧的搬遷點,也是西藏自治區第一個建成的易地搬遷扶貧新村。

如吉正在村口的拉薩河畔等著我,那雙又大又黑的丹鳳眼就像村邊流過的拉薩河水一樣秋波涌動,顧盼有神。她是在這兒駐村扶貧的村支部第一書記,在來之前我們就已聯系過。一見面,她就指著“拉薩河畔三有村”的村牌笑吟吟地考問我:“老師,你可知道咱們這三有村是哪三有?”對此,我還真是有些茫然,忽然想起幾年前尼瑪說過的那句話,他們想過的好日子就是有飯吃、有衣穿、有房住,這不就是“三有”嗎?如吉一聽就笑了,“哈,你說的那可只是溫飽水平啊,咱們這三有村是自治區主席齊扎拉命名的,一要有安身立命的住房,二要有安居樂業的產業,三要有身心健康的環境。簡而言之,就是有房子,有產業,有健康。”

我也樂了,說:“你們這是奔小康的水平啊!”

如吉又笑了,這姑娘特愛笑,一笑就漾出兩個酒窩,笑得還特自信,說:“就是,咱們西藏扶貧的初級階段是解決溫飽,如今的扶貧目標就是奔小康。”

這個村莊就是按照小康的標準、“適度超前”而設計規劃的。2016年,曲水縣被列為第二批國家新型城鎮化綜合試點地區,這村莊說是村莊,實際上是借力新型城鎮化建設試點、打造的一個現代化新型社區,對居住區、活動區、公共服務區、商業區、產業區都請專家做了詳細規劃。在選址上,曲水縣請來地質、水文和生態專家,對土地資源條件、環境承載能力和交通等情況進行全方位的考察和充分論證,最終采用優選法,選擇在這里建一個移民新村。這一帶為拉薩河與雅魯藏布江交匯處的沖積平原,屬曲水縣達嘎鄉,原本是一片荒草瘋長、坑坑洼洼的亂石灘,但這兒地勢很好,三面都是堅固的靠山,可以遮擋寒風,一面瀕臨水汽充盈的拉薩河,既不愁水源,到雨季或汛期時那上漲的洪水也淹不到這里。那瘋長的荒草若是換一個角度看,又何嘗不是這一方水土的勃勃生機。

2016年3月份一開春,移民新村就開工了。那還是春寒料峭的季節,亂石灘上還結了一層冰疙瘩,坑洼里還堆滿了積雪。作為西藏易地搬遷扶貧的第一村,一切還真是從破冰開始。縣里成立了由縣委書記任組長的精準扶貧易地搬遷領導小組,分管扶貧、住建的副縣長擔任副組長,相關職能部門和鄉鎮的一把手為成員,這也是典型的“一把手工程”。縣里還抽調了四十多名精干的縣鄉干部負責搬遷點建設和搬遷安置工作。為了保證施工質量、進度和安全,除了專業隊伍“責任到人”的監管,縣里還邀請了十多名搬遷群眾代表全程參與施工監管。為了趕在雨季和汛期來臨之前把那些貧困戶從深山老林里搬出來,建設者們一直在跟季節賽跑,他們“創造了世界屋脊的曲水速度”,從破冰到高原烈日直射的盛夏,整個村莊只用四個多月的時間就大功告成了,若說大功,一個村莊的建設實在稱不上什么巨大的工程,然而它直接改寫七百多貧困人口的命運,又確實功莫大焉。

爬上一座山嶺,闊闊地望開去,以青藏高原那神奇的藍天白云、雪山冰川為背景,這村莊的造型仿佛是格桑花在陽光下徐徐綻放的花瓣,縱橫交錯的村街巷陌宛若花莖,那一幢幢錯落有致、色彩鮮明的藏式民居掩映在綠蔭和花圃間,恰似花蕊。漫步村街上,在秋日高朗而明麗的陽光映照下和拉薩河波光的折射下,光影與鏡像中簇擁著樹影、花影、人影,街道兩旁豎立著造型別致的太陽能路燈,村口及村中的十字路口都設有交通指示燈。由于海拔太高,這村子周邊的山嶺幾乎寸草不生,而秋風中卻滿載著醇厚而悠長的花香和草木的清香,街道兩邊和房前屋后皆有綠蔭掩映和鮮活養眼的花圃,在村東西兩側沿拉薩河畔還組織村民栽植了生態保護林,這根系發達、抗風耐寒的高原楊樹,向東可以抵御春季席卷而來的河沙,向西則可防止河谷里的水土流失。尤其讓我驚奇的是,村里竟然還有一大片五彩斑斕的林卡。

林卡,藏語意即園林或莊園。在青藏高原上,每一片綠葉、每一朵鮮花都是珍貴的,藏族還有專門為逛林卡而舉辦的贊林吉桑節,意為世界快樂日。而在舊西藏,林卡一直是只有三大領主才能享受的奢華的風景。每年藏歷五月初一至十五日,正值雪域高原一年中最美、最宜人的季節,那些貴族、官吏和僧侶們便穿著節日的盛裝,帶上美酒佳肴和豪華帳篷,在樹影婆娑、花香四溢的林卡里宴飲狂歡,拜神祈福,這神祇永遠只保佑著他們,這福也永遠只降臨在他們的頭上,這奢華的鄉土從來不會接納任何一個窮人,一旦有窮人走近林卡,立馬就會遭受呵斥、驅逐甚至鞭打。如今這林卡已屬于這村里的每一個人,他們曾經是這高原上最窮的人,如今他們已然換了一種活法,林卡是他們的休閑公園,他們在這里散步、健身、唱歌跳舞,娃娃們在花叢里玩耍嬉戲,老人們在陽光下頤養天年,當轉經筒在他們手中慢悠悠地轉動時,又讓我感受到了一種藏域特有的安詳與寧靜。

高原特有的植物也是安詳而寧靜的,那開得最明麗的一種花,花名“張大人”。追溯此花的來歷,不是神話傳說,卻是一段真實的歷史。歷史上那位張大人名叫張蔭棠,為廣州府新會縣人。清光緒年間,張蔭棠曾以舉人員外郎身份在總理衙門管理對英交涉事務,光緒三十年(1904年),英軍侵藏 ,占領拉薩,英方迫使西藏地方當局簽訂《印藏條約》。清廷派唐紹儀為全權代表赴印度與英方交涉,張蔭棠奉命隨從,維護了國家主權,后以欽差身份入藏整頓藏務,提出“西藏百姓與中國血脈一線,如同胞兄弟一樣”,從而消除漢藏情感隔閡,隨后又奏請清廷推出了具有改革精神的“治藏建議十九條”,包括革除神權政治、收回西藏治權、廣設學堂,推廣新式教育、創辦漢藏文白話報、訓練漢藏新軍、修路、開設銀行、振興農工商業等。這一系列政策既有利于強化中央對西藏的主權,在一定程度上也改善了藏族人民的生活,他也因此在藏族人的心目中樹立了崇高威望,只要提到張大人,藏胞們就會雙手合十,油然而生敬仰。

從張蔭棠治藏到如今的精準扶貧、攻堅脫貧,無不關乎西藏的戰略定位,關乎整個中華民族的安危。如今,中央給西藏的戰略定位一是作為重要的國家安全屏障,一是作為重要的生態安全屏障。以“一帶一路”國策為依托,西藏又是我國面向南亞的戰略樞紐和開放門戶,是國家確定的沿邊地區開放開發重點區域和面向南亞開放的重要通道,也是孟中印緬經濟走廊的重要門戶。

在林卡邊上,坐落著一座三層的村委會大樓,這也是三有村黨群服務中心,門口掛著一幅用漢藏兩種文字書寫的橫幅:“千家萬戶都好,國家才能好,民族才能好!”這不是口號,這是質樸如同家常話的口語,把老百姓擺在第一位。這句話接續中華民族的古仁人之志,“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天下第一是蒼生。——這是我的立場,我也是蕓蕓眾生之一,無論走到哪里,我的眼光第一就是看著咱們的老百姓,一個地方無論有多美,你都得先看看他們的日子到底過得怎么樣。

如今,這村莊里住著來自達嘎鄉、茶巴拉鄉、曲水鎮三個鄉鎮十個村子的一百八十多家貧困戶和低保戶。我在幾年前見過的布瓊和尼瑪一家也成為這村里的首批易地搬遷戶。

如吉聽說我此前見過這兩口子,便伸手一指:“好,那就先去他們家看看吧。”

還沒進院門呢,先就嗅到了一股撲鼻而來的芬芳。房前帶著一個綠茵茵的庭院,像一個私家小林卡,邊邊角角里都種著花草,海棠、芍藥、月季、山茶花和張大人花,花瓣上還掛著一顆顆晶瑩的露珠。

一個頑皮的小孩蹲在門檻上,一只手扶著門框,他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瞅著我,那一副“笑問客從何處來”的天真神情把我逗笑了,我說:“我是從老遠的地方來的,廣東你知道嗎?”尼瑪一聽笑聲便從屋里走出來,她打量了我幾眼竟然把我給認出來了,就像見到了久別的親人,發出一聲驚呼:“哎喲,是你啊!”

我笑道:“幾年不見,你看上去還顯年輕了啊。”

尼瑪逗著可愛的小孫子,臉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老嘍,老嘍,這是我小外孫,你上回來時還沒出生呢。”

庭院的花草間擺著幾把座椅和茶幾,這可真是一個曬太陽的好地方,我一屁股坐下就不想動了,真舒服啊。猛地想起了一句笑話,“蹲在墻角曬太陽,等著政府送小康”。這話我憋在心里沒有說,但尼瑪一張口就是大實話,這房子,還有這滿屋子的家電家什,還真是政府免費送給他們這些貧困戶的。若從房子和家具看,這樣一個家,怎么看都不是貧困戶了,實實在在過上小康生活,比我這個沿海地區的來客家里還好呢,但作為一個旁觀者,我怎么看心里都有些不踏實。

心里最不踏實的還是這些搬遷戶。早在動工之前,縣鄉干部們就開始挨家挨戶走訪貧困戶。蒼山如海而蒼生多艱,這一條條通往大山深處的路有多艱險,他們不是用腳走,而是用生命在一寸一寸地體驗。每一個角落他們都必須走遍,每一家應該搬遷的貧困戶都不能落下。掛在崖壁上的羊腸小道上凝結著一層冰凌,他們穿著防滑鞋,在鞋子上綁上了草繩,腳底還是不斷打滑,每一步都提心吊膽,隨時都會摔下懸崖。每走到一個貧困戶家里,都感覺是從生死的邊緣上走過來的,一看那兇險而猙獰的峭壁,這地方哪是人住的啊,搬,必須搬。搬是一個字,又怎是一個搬字了得?首先,這個搬遷的程序很嚴格,必須經貧困戶申請、所在村初步審核、所在鄉復核,最終由精準扶貧易地搬遷領導小組審定,才能列為搬遷對象。這程序中的第一個,就是搬遷必須遵循自愿的原則,絕對不能強迫搬遷。有些應該搬遷的貧困戶仿佛認準了這祖先的土地,這是貧困的高地,也是他們前世今生的故土,藏民鄉土情結特別濃厚,這是血脈里骨子里的眷戀。他們世世代代安分守己,祖祖輩輩守著自家的一畝三分地,從不見異思遷。對于這樣的貧困戶,任你怎樣跋山涉水地奔走和苦口婆心地勸說,腳底打起了血泡,舌頭也打起了血泡,他們還是不愿搬遷。還有的反復無常,一會兒想搬,一會兒又反悔了。對于這些貧困戶的心態,扶貧干部是理解的,除了故土難離,他們更多的還是生存上的顧慮,許多農牧民除了種地和放牧之外別無所長,若是搬走了,一家老少靠什么養活啊?這些藏胞們都是實誠人,他們的顧慮也是實實在在的顧慮,若要打消他們的顧慮,你先得有實實在在的考慮。如吉在走家串戶后發現了一個樸素的真理,千言萬語不如眼見為實,最有說服力的方式就是把他們帶到現場來看看。

尼瑪和布瓊也到現場來看了。第一次來時,在堆滿了水泥、沙子、鋼筋和磚瓦的建筑工地上,那房子才能看出一個輪廓,但即便是一個輪廓也比他們那老屋不知強了多少倍。他們都不敢相信,這房子竟然不要一分錢,白給他們住啊!這讓他們一下就動了心,搬吧!可冷靜下來一想又為日后的生活擔憂了。扶貧干部又把他們帶到村子四周轉了一圈,這讓他們的眼界一下放大了。按西藏自治區易地扶貧搬遷的原則,每一個搬遷扶貧安置點均必須靠近城鎮、靠近公路或鐵路、靠近市場,也只有這樣,老百姓才有活路。這條路是我從拉薩走川藏公路南線(318國道),驅車一小時到曲水縣城,再西行五公里,到達拉薩河畔三有村。而今這條路已經大大延伸了,起點為上海市黃浦區人民廣場,終點為日喀則市聶拉木縣中尼友誼橋,全程五千多公里,是橫貫華東、華中、西南地區的一條國道,又有縱橫交錯的國道和高速公路相連。除了公路,還有鐵路,在村北面的一座山嶺上坐落著拉日鐵路(拉薩至日喀則)曲水縣站,村西兩公里便是曲水雅魯藏布江大橋,橋頭是一個熱鬧的鎮街和集貿市場。那些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山民,一旦搬到了這里,眼前到處都是活路,你想走多遠就能走多遠,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活路,在老百姓心中從來不是單純的路,而是生存之道、生活之路。

老百姓想要找活兒干,就說是找活路。

老百姓生活過得好不好,就說是有沒有活路。

尼瑪和布瓊不止是跟著扶貧干部轉了一圈,他們自己又在周邊轉了好幾圈,越轉心里越踏實了。在來了五六趟、轉了無數圈后,尼瑪終于咬著布瓊的耳朵說:“若能搬到這里,你那手藝就能派上用場了。”布瓊也使勁點了一下頭。不過,他們還有一點不放心,這房子怎么分呢?以前給村民發放扶貧救濟糧時,有的村民覺得不公平就發生過糾紛,而這次不是分幾袋子糧食,而是分一兩百座房子,這不僅是他們的擔心,這所有的貧困搬遷戶,誰能放心,誰又不擔心?

對于扶貧有著各種各樣的理念和詮釋,有人說扶貧先扶志,也有人說扶貧先扶智,但如吉的一句話卻一下擊中了我的心坎:“精準扶貧,第一就是要公平、公正。”早在春秋時代,孔子就有一句箴言,那是中華民族對于公平、公正的追求:“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蓋均無貧,和無寡,安無傾。”不能不說,西藏和別的省區一樣,在扶貧上也曾走過不少彎路,如那種粗放式的、如大水漫灌式的扶貧,一方面能讓貧困戶普遍受益,一方面也只能起到廣種薄收的效果。誠然,對這種大水漫灌式的扶貧也不能一概否定,如果沒有這種粗放式的、廣種薄收式的扶貧打基礎,就沒有如今的精準扶貧。而精準扶貧在某種意義上說又是對大水漫灌式扶貧的糾偏,愈加精準地鎖定了那些絕對貧困和深度貧困人口。然而,再好的政策也有利有弊,當政策優勢向最底層的弱勢群體傾斜,又很容易產生所謂“福利陷阱”,一旦被列入建檔立卡的貧困戶,在政策扶持下,這些最窮的貧困戶,其住房和綜合收益很快就大大超過了那些非貧困戶或一般貧困戶。當貧困成了香餑餑,一時間出現了人人爭當建檔立卡貧困戶的怪現象,不看誰比誰富,只看誰比誰窮,以前是越窮越光榮,現在是越窮越受益。當人人爭當貧困戶,又哪里還有什么自主脫貧的內生動力?結果是,很多剛剛扶起來的貧困戶,一旦沒有了政府輸血打氣,很快又返貧了,從大落大起到大起大落,這也是典型的“斷崖效應”。

為了進一步提升農村扶貧規范管理水平,切實做到公平、公正,西藏自治區在扶貧攻堅戰中分批遴選優秀干部,一頭扎到貧困村擔任村支部第一書記,如吉就是其中之一。她駐村之后,從建檔立卡到每一項扶貧政策的落實,一律經村民評議之后予以公示,絕對不允許暗箱操作,這也是公平公正的第一步,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也是尖銳的,一切必須置于村民的監督之下。

精準扶貧,也是瞄準特定貧困群眾精準幫扶,“應扶盡扶,精準兜底”,既不降低標準、減少成色,也不吊高胃口。曲水縣按照每個建檔立卡貧困人口六萬元的標準,共投入政府專項易地扶貧搬遷資金四千多萬元用于房屋和配套設施建設。房屋面積分為大、中、小(140、120、108平方米)三種戶型,不含院落面積,按國家規定每人二十五平米,以家庭人口多少統籌分配。另外,縣里還整合援藏和涉農資金三千多萬元用于村委會、衛生室、幼兒園等公共服務設施建設,并配套建設三十多間商鋪,優先向自主創業的貧困搬遷戶出租。

當搬遷戶的顧慮和疑慮被一個一個打消,尼瑪和布瓊心里似乎踏實了,那就搬吧。

然而,真正到了搬家的時候,他們又魂不守舍了。他們大女兒德吉和兒子塔杰倒是好,一聽要從老屋里搬到縣城邊上的樓房里,恨不得立馬就卷鋪蓋走人。這年輕一代的藏民,尤其是上了幾年大學的塔杰,對于舉家搬遷沒有太多的猶豫,若能走出這窮山溝,過上城里人的日子,那是一種深深的吸引和渴望。興許就從這一代人開始,先輩們那賴以為生的故土和生活方式就將變成一種淡遠的鄉愁,甚至是一種傳說。但布瓊和尼瑪老兩口在搬家的前一天卻異常沉默。沉默,其實是最刻骨銘心的傾訴。布瓊又一聲不吭地打來了一捆柴草,尼瑪又一言不發地點燃了一次灶火。他們在這大山溝里住了大半輩子,這是他們在老屋里最后一次點燃灶火了。哪怕是如此赤貧的土地,他們也傾注了大半輩子的心血深深地愛著,但他們傾盡了自己的汗水也改變不了這一方水土。別離,只因別無選擇啊。

尼瑪和布瓊一家分到了一座大戶型的二層小樓。說是搬家,他們其實也沒有什么東西可搬,搬掉的只是世世代代的貧困,搬來的是一家老小七口人,而這新家里一切都已為他們精心準備好了。

就在我曬太陽的這座庭院里,還帶著兩間廂房,一間是廚房,一間是衛浴室。在搬來之前,他們家燒水、做飯、取暖都是燒柴火和牛糞餅,現在用上了液化氣和太陽能。有人說,看一個地方干不干凈,只看看廚房、廁所就一目了然。這廚房里沒有煙熏火燎的氣味,只有瓜果蔬菜和牛羊肉散發出的香味,鍋碗瓢盆待在它們各自的位置上,每一樣廚具都锃亮發光,靠墻還擺著消毒碗柜和冰箱。衛浴室則安裝了太陽能熱水系統,這是西藏金哈達集團捐贈的。西藏除了政府扶貧和對口援藏單位扶貧,還推出了“百企幫百村”精準扶貧幫扶活動,金哈達集團為三有村無償援助了所有太陽能熱水系統,在2018年春節和藏歷新年前就已全部安裝到位。以前在窮山溝里,水要去河谷里馱,柴要去山上打,想要燒水洗個澡,一怕費水二怕費柴,每次洗個澡就像過節一樣,也只有節日才能洗澡。如今打開太陽能熱水系統,那水就暖乎乎流了出來,而西藏最不缺的就是太陽光照。

往一樓的大客廳里一走,簡直是富麗堂皇啊!真沒想到,我竟要用“富麗堂皇”來形容一戶貧困藏胞家的房子。這樓上樓下各有一個面積四十平方米的客廳,比我們家那個在沿海發達地區的客廳大多了,另有四間臥室和一個儲物間,水電、閉路電視和通訊網絡一應俱全。藏族人講究家居的美觀、舒適和整潔,樓下的大客廳里鋪著木地板,如吉告訴我,這房間還裝了地暖,入冬后整個房間溫暖如春。此時,陽光正透過鋁合金玻璃窗照進來,既亮堂又溫暖,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熠熠生輝,正墻上掛著液晶大彩電,靠窗則圍著一圈藏式雕花座椅,座椅前擺著一排漆光閃爍的藏式長桌,桌上擺滿了水果和糌粑、風干肉等藏族風味的食品。尼瑪招呼如吉和我入座,又捧出酥油茶來招待我們,那黝黑的臉上一直帶著質樸的愜意和難以言說的欣悅。一看就知道,桌上的一切并非為我這個不速之客而準備的,這就是他們家的日常生活,一家人坐在這鋪著軟墊的座椅上吃著水果、糌粑、風干肉,喝著酥油茶看電視,這日子簡直過得跟小神仙似的。

看著眼前的這位連眼睛都在笑的女主人尼瑪,我腦海里卻下意識地浮現出尼瑪幾年前那雙在煙熏火燎中紅腫流淚的眼睛。尼瑪還在不停地揩拭著眼角,但這已是一種因幸福和感恩而溢出的純樸的眼淚。這讓我的思維有些斷裂,眼下這個尼瑪還是那一個尼瑪嗎?

對于西藏,你只能用跨越時空的方式來理解這里發生的一切。當年西藏實行民主改革,一夜之間就從封建農奴制社會跨進了社會主義社會;如今西藏實施精準扶貧和脫貧攻堅,又讓無數藏胞仿佛一夜之間從貧窮落后的原始農耕狀態一下跨越到了現代文明的時代。這突如其來的幸福生活,讓尼瑪的笑容恍如做夢一般,這一切真的就像是做夢啊!她生怕自己猝然從夢中驚醒,一睜眼又回到了那幾間風雨飄搖、煙熏火燎的老屋里。

尼瑪的這種心態,又何嘗不是每一個搬遷戶的心態。對于他們來說,“有房子”還只是他們搬遷過來的第一步。這些農牧民,一夜之間可以搬進新房子,但絕對不可能在一夜之間改變世世代代的生活方式。剛搬過來時,很多人都是如做夢般的一臉茫然,擺在眼前的第一道難關,就是不知道怎么掙錢養家。沒搬遷時,他們一天到晚只是跟自己的莊稼和牛羊打交道,很少跟外人打交道,很多人連漢話都不怎么會說,出了門就像個傻子。這大房子住著舒服是舒服,但門前沒地種青稞,門后不能放牛羊,他們連做夢都夢見老家的青稞或牧場,一會兒夢見野豬闖進了自家的青稞地,一會兒夢見家里的羊被狼叼走了,一夜在夢中驚醒四五次。醒了,才想到,那青稞在搬遷之前就收割了,那老家的牛羊早已賣了。但他們還是時不時就跑回老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說穿了,他們對這里的一切還不習慣。習慣是人類積久養成的生活方式。這些搬遷戶早已習慣了種地,習慣了放牧,甚至習慣了貧窮。若要讓他們穩得住,還真必須從根本上換一種活法,久而久之自然就會養成新的生活方式,習慣成自然。

若要換一種活法,那就必須“有產業”。若沒有產業,永遠都是外部的輸血式扶貧,只有產業才能源源不斷地為自己的生命內部造血,這才是真正能讓貧困戶從安身立命到安居樂業的長久支撐。

尼瑪家的第一個產業就是布瓊的手藝。搬遷過來后,布瓊先從自己家里開始,施展他那精湛的村巴手藝,他們家的裝飾彩繪就是布瓊的作品。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村巴藝術,布瓊善于運用對比強烈的色彩、流暢的線條、精美的雕刻和圖案來裝飾房屋和家具,每一個細節都體現出藏域傳統文化的影響和高超的色彩運用能力,看來高手還真藏在民間啊,看得我禁不住連聲叫絕。但一開始,這從四鄉八嶺遷來的村民還很少有人知道他有這一手絕活,布瓊因有耳聾的殘疾,原本就有些內向和自卑,既聽不見別人說什么又不善言辭,這一手絕活只能藏在家里。好在他大女兒德吉善于交際,她邀請村民來家里參觀,還將父親的裝飾彩繪用手機拍照發在朋友圈,誰看了都直豎大拇指,這也成了他攬活的樣板工程。村里的藏式民居都要裝飾繪畫,找布瓊的人越來越多,他一個人哪里忙得過來。德吉又勸說父親帶幾個徒弟,但布瓊連連搖頭,常言道“帶出徒弟,餓死師傅”,這家里祖傳的手藝怎么能傳給外人呢?無論德吉怎么勸他,開導他,布瓊也一心想要傳給自家人,可兒子塔杰當時還在上大學,女婿格桑也不愿跟他學手藝,這村巴既是手藝又是力氣活,德吉是干不來的。布瓊已是奔六十的人了,還得爬到梯子上在天花板上繪畫,連個扶梯子的人也沒有。直到有一次,他從梯子上摔了下來,一個小伙子眼疾手快,一把把他緊緊抱住,他才沒有摔倒,那小伙子的胳膊卻骨折了。這讓布瓊充滿了自責,他也一下明白了,遠親不如近鄰,這鄉親也是親人啊,只有互相幫襯才能一起奔上好日子。他把這個小伙子收下了,這是他的第一個徒弟,接下來又陸續招來了六個徒弟,這些徒弟都是村里搬遷貧困戶的子弟。一個人有了手藝,一家人也就有了一份穩定的收入。布瓊不止是在村里攬活,如今到處都是活路,他還帶著徒弟去橋頭的鎮上、曲水縣城和拉薩市區去攬活,吃百家飯,繪千家屋。就憑這手藝,他一個人每天就能掙兩百多元,一個月下來就有六千多收入。在他的細心傳授下,他的徒弟每月也能掙上四五千,布瓊也因此成了村里的致富帶頭人。

這老兩口還培養出了一個有出息的兒子塔杰。當年,他們在最貧窮的時候,也要勒緊褲帶送兒子上學,如今塔杰已從廈門海洋職業學院輪機專業畢業。西藏沒有海洋,但有通江達海的道路,塔杰的專業在汽車檢測上派上了用場,他畢業后被招進曲水縣汽車檢測中心工作,現在每月有六千多元的穩定收入,還有上升的空間。

德吉既鼓勵父親用自己的手藝帶領村民致富,她自己也是村里的致富帶頭人。說來,她只上過初中,從小在山溝里長大,既沒有什么文化也沒有太多的見識,搬遷后,她被村里派到曲水縣的對口扶貧單位、江蘇省泰州市去培訓了一段時間。這一次遠行,讓她打開了眼界,發現了商機。回來后,她被安排在村黨群服務中心當廚師,這是政府安排的后勤崗位,月薪兩千八百元。她還給丈夫格桑吹耳邊風,鼓勵他利用扶貧貸款購買大卡車跑長途運輸。藏胞們都是本分人,從來都是有多少錢辦多大的事,還很少有人敢借錢辦事,何況要背上那么大一筆債,怕是一輩子都還不完啊。布瓊一心想帶著女婿學手藝,他覺得這才是養家的真本事,無論刮風下雨都能掙錢。但德吉不顧父母親的反對,鐵了心的要貸款買車。她還真是認準了,那車轱轆一轉就財源滾滾啊。這才兩年多的時間,格桑現在每月就能凈掙六七千元,收入超過了老丈人布瓊,一大筆貸款也還得差不多了。村里有了第一個敢吃螃蟹的人,很快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如今這村里已有十幾個年輕人貸款買了大卡車,從村里通往城鎮的路也被他們旋轉的車轱轆越跑越活了。

尼瑪作為這一家的主婦,既要操持家務,又要帶兩個外孫,她還租了一間村街上的商鋪,開了一家茶館,每月清清閑閑就能掙兩千多元。尼瑪覺得自己太清閑了,又在茶館門口擺起了一架氆氌編織機,這家伙,就是我在他們家老屋里看見的那架老式木棱織機,若不是它重新出現在我眼前,我都忘了這東西的存在。這落后得不能再落后的老式木棱織機幾乎成古董了,但換了一個地方也換了一種活法,又重新煥發了生機。尼瑪穿著一身氆氌編織的藏服坐在織機前,伴隨雙腳有節奏踩踏的咔嗒咔嗒聲,木梭在羊毛線間柔滑地劃過,在這村街上已是一道古樸而充滿了藏域風情的風景,引得無數游人好奇地觀看。用羊毛編織的氆氌,是藏族傳統的手工毛呢,俗稱藏毛呢,細密平整,質軟光滑,用氆氌縫制藏袍、藏帽、藏靴,既柔韌耐用又具有良好的保暖和保濕性能,適應青藏高原變幻莫測的自然氣候,天熱時舒適透汗,在風雨冰雪中里邊也不會打濕。氆氌也曾是西藏進貢朝廷的主要貢品。但這也是典型的慢工細活,尼瑪的氆氌編織是村里技術最熟練的,一天能織近三米氆氌,然后又用傳統的工藝和茜草、大黃、蕎麥和核桃皮等植物做染料,染成赭紅、紫紅、棗紅、深紅、草綠和橙黃等自然鮮亮的顏色。

氆氌上還可以編織出形形色色的花飾圖案,最具藏域特色的圖畫則是“和睦四瑞”。這古老的圖畫源于藏傳佛教的一個寓言:相傳佛陀曾化身為一只鷓鴣,銜來一粒盧樹種子,連同鳥糞一起拋在噶希森林的一片荒山上。這森林住著一只山兔、一只猴子和一頭大象。山兔一眼瞥見了那顆從天而降的種子,此時正值天寒地凍的嚴冬,它趕緊刨開冰雪覆蓋的土壤,將種子連鳥糞一起掩埋了。這種子在溫暖的土壤里熬過了一個冬天,在開春時長出了一棵幼苗。猴子看見了,又拔去了幼苗周圍的雜草。大象看見幼苗在烈日下生長,那土地干涸開裂,又用長鼻子從深谷里汲來山泉水澆灌幼苗。在這四只動物的悉心呵護下,一棵幼苗終于長成了一株枝繁葉茂、碩果滿枝的參天大樹。幾只動物仰望著大樹,嗅著那果子的香甜氣味但誰也夠不著。大象便讓靈敏的猴子爬到自己的背上,還是夠不著,猴子又讓兔子站在自己的肩膀上,還是夠不著,兔子又托起了鷓鴣,它們這才采摘和分享了一顆顆香甜的果子,并將多余的果子分享給森林里的所有動物。這其實是一個發揮各自特長、通力合作又和睦友愛的人間寓言。共生是指不同物種之間所形成的相互依賴、緊密互利關系,一方為另一方提供有利于生存的幫助,同時也獲得對方的幫助,倘若彼此分開,則雙方或其中一方便無法生存。

我覺得,這是一個超越了也包涵了人間和生態的生命寓言。

我和如吉站在旁邊,看著尼瑪手中的氆氌越織越長,這吉祥如意、和睦友愛的日子仿佛也越織越長。如吉又從這氆氌上延伸出了更深遠的思路,一是將這藏域世代相傳、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又能體現中華民族文化創造力的傳統工藝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在精準扶貧和脫貧攻堅戰中,發掘和發揮出地域文化和鄉村民俗旅游的潛在價值,尤其對于西藏,這是一個有待發掘的富礦;二是在村里成立藏式手工編織合作社。眼下,尼瑪一個人編織氆氌,自產自銷,每月還不到兩千元的收入,若能借助鄉村民俗旅游和網絡推廣營銷的方式,這氆氌編織就會大大增收,不僅能為村里的婦女增添更多創業和就業機會,更讓這些貧困戶從傳統的手工藝中煥發出新的造血機能。

如吉考慮的還不止是氆氌這一項產業,這村里還有很多潛在的、獨具特色的產業優勢,有待進一步開發。在這個城市和鄉村都在不斷復制的時代,如吉一直在以她獨特的眼光捕捉一個村莊的特色。她說:“有特色的農村不一定是成功的農村,但成功的農村一定是有特色的農村。”只有找準了自己的坐標,打造出了屬于自己的特色,一個村莊才能活出自己獨特的生命力。如吉和村民們一直在謀劃,如何結合318國道、曲水縣火車站和臨近曲水縣城、拉薩市的交通區位優勢,借力西藏全域旅游,打響“拉薩河畔三有村”這一特色品牌。這也是他們村唯一的、不可復制的品牌。通過兩三年的精心打造,這品牌的名氣一天比一天大了,慕名而來的游客也一天比一天多了,這品牌的價值也就日益凸顯了。有的年輕人干起了司機兼導游,有的人家正準備開藏家樂,有些家里還開起了民宿,每年5月份就被游客預訂了全年。還有的辦起了藏毯廠、手工制品加工廠、民俗工藝品店和土特產品店。那些在深山中居住的藏胞祖祖輩輩都是靠山吃山,如今靠山吃山已被重新定義,那些藏在深山無人知的土特產都將變成搖錢樹。

村里僅有近千畝土地,每一寸土地都要充分利用和精心布局。村里一直鼓勵村民在房前屋后和自家庭院里種植玫瑰、紅枸杞、雪菊等凈土花果,這既優化了村居環境,每一個角落里芳香四溢,花開蝶舞,鳥叫蟲鳴,而這些高原特有的花果還有藥用和香料價值,成熟后可統一采摘、統一銷售。為了推銷村里的土特產,除了村街上的商鋪,還形成了一個三有集市,開通了“三有集市”微信公眾號,一邊在集市上銷售,一邊在網上銷售。村里還計劃打造集休閑、觀光、體驗、采摘為一體的新型農業。這活路,真是越來越活了。我覺得這正是精準扶貧的必然之路,只有從單一的農牧業轉向養殖種植、商貿經營、民族手工業、旅游服務業,才有可能從根本上走出貧困,又從扶貧走向小康、從小康走向鄉村振興,這就是中國農村演進的三步曲。

如吉勾畫著一個村莊的未來,我則在一邊實實在在地算賬。暫且不說未來,只說現在,布瓊和尼瑪一家的年收入就將近三十萬元,而易地扶貧搬遷也被列入了生態扶貧的范圍,西藏自治區共提供了五十萬個生態崗位,尼瑪、布瓊老兩口和女兒德吉還享受護林員補貼,年人均3500元。此外,他們家搬遷前所擁有的土地山林承包權不變,還有一些轉租收入。這一筆一筆的收入加在一起,他們家的年收入實際上超過三十萬元了,年人均收入已超過四萬元。而西藏自治區建檔立卡貧困戶是以2013年農民人均年純收入2736元為識別標準,截止2017年,西藏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年收入已首次突破萬元。尼瑪和布瓊一家在搬遷之前,年人均僅有兩千元,為低于建檔立卡標準線的深度貧困戶,而在搬遷兩年后,他們家的年人均收入就已超過西藏農村居民人均可支配年收入的四倍,已成為三有村最富裕的人家之一。

這樣一家人,在易地扶貧搬遷后的經濟收入有了質的飛躍,搬遷對于他們家命運的改變無疑極具說服力,但作為村里率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這樣的家庭又是否具有普適性呢?

如吉一眼就看出了我的疑慮,她莞爾一笑,又把我帶到了另一戶人家。

隨意叩訪一戶人家,這里的村民還像深山里的藏胞一樣淳樸熱情,只要有客人來訪,不管是認得不認得的,他們都會給你獻上雪白的哈達與一句真摯的“扎西德勒!”然后雙手合十,像迎接親人一樣把你迎進門,給你敬上一碗香氣撲鼻的酥油茶。

如吉帶我走訪的這一家是達嘎家,門口掛著“化日呈祥”的隱花哈達,門樓上插著呼呼生風的國旗。達嘎是這家里的戶主,1980年出生,她說自己是屬猴子的。藏族也有漢族一樣的生肖屬相,猴在“和睦四瑞”中是唯一的靈長類動物,也是藏胞們崇尚的吉祥屬相,但達嘎從小就是一個苦命女子。她老家在茶巴拉鄉柏林村,那一帶地處雅魯藏布江中游峽谷地帶,土地懸在半山坡上,是曲水縣西部最貧困的鄉村。達嘎的父母早早就病逝了,她從小跟著比自己大十來歲的姐姐拉瓊一起生活。別的貧困戶多少還有幾間老屋破房,這姊妹倆的房子被一場山洪沖毀后,再也無力蓋房,只能借居在親戚家的柴房里,淪為真正的赤貧戶。拉瓊為三級耳聾殘疾,婚后又生下了一個二級耳聾殘疾的女兒,丈夫眼看著這苦日子不知何時才是盡頭,一咬牙狠心拋下了這可憐的母女倆。離異之后,一家人就全靠妹妹達嘎一個人在外邊打工掙錢養家。

達嘎在鄰縣的一個蔬菜大棚里打工,一個月只能掙一千多塊錢。在打工時,她認識了一個叫肖付習的河南小伙。這小伙子也是個苦命人,父母親早已過世了,家里還有哥哥姐姐,但都是貧困戶,他從小就只能靠自己在外邊打拼活命。這兩個苦命人遇到了一起也是緣分,達嘎既信緣分,更看重小伙子的心眼好,兩人從相識、相戀到結婚,直到生下女兒德欽措姆,多年來一直都住在工棚里。而憑他們打工的微薄收入,除了養活一家三口,還要養活姐姐拉瓊母女倆,一直沒錢蓋房子。為了有個安身處,達嘎也曾動過幾次念頭,想跟丈夫一起去河南安家,但她又實在割舍不下姐姐拉瓊母女倆。

一切的改變就是從2016年7月的搬遷開始,姊妹倆作為建檔立卡的深度貧困戶,一家五口分到了一幢中戶型的兩層樓。這姊妹倆從來就沒有分過家,甚至不曾有過家,如今終于有了一個新嶄嶄、亮堂堂的家,組成了一個特別復雜也特別和睦的民族團結模范家庭。這房子風水好啊,拉瓊搬過來不久,便和拉日鐵路上的護路工人洛桑結婚了,夫婦倆又收養了一個小男孩(棄嬰),一家五口又變成了一家七口。達嘎既是戶主,又是當家人,這個家實在不好當,除了國家免費給你提供的這房子、家什家電,一切都得白手起家。

達嘎多年來在外打工,她是見過世面的,眼光自然和那些久困深山的藏胞們有些不一樣。有些貧困戶對于脫貧沒有主動性,以為扶貧是政府的事,是“政府要我脫貧”,而達嘎卻有自覺脫貧的意識,她心里一直有一個強烈的念頭:“我要脫貧!”

搬過來后,扶貧干部上門來慰問,問她還有什么困難,政府會為他們盡量解決。

達嘎說:“我們不能總是靠政府啊,還得自己能掙錢,才能過上好日子。”

如吉作為村里的當家人,比家里的當家人更操心。她就怕這些貧困戶沒想法,而一個貧困戶有了自覺的脫貧意識,再加上政府精準扶貧的政策扶持,那生存的難題也就迎刃而解了。所謂精準扶貧,就是幫群眾找出貧困的病因在哪里,根據他們自身的經驗和特長,找準發展的路子和致富的方向。達嘎有一個很實在的想法,他們兩口子雖說沒有什么文化和技術,但在蔬菜大棚里打了十幾年工,在這方面很有經驗。眼看這么多人搬進了三有村,這每天的新鮮蔬菜是少不了的,他們立馬就想到開一個蔬菜店,但這念頭在腦子里一閃她又犯難了,這進菜要錢,租商鋪要錢,進菜運菜還得有一輛車,更要一大筆錢。他們家剛搬來時連吃喝都發愁呢,到哪里去找這么多的錢啊。扶貧干部一聽她有這想法,這正合精準扶貧的思路啊。他們立馬就把扶貧貸款送到了她家里,還優先租給他們一間商鋪。有了周轉資金和商鋪,這個難題解決了,但還得買車,買了車還得會開車。這個,村里又早就想到了,為了解決搬遷戶自主創業和就業的困難,開展了市場營銷、汽車和裝挖機駕駛、養殖種植、公益性崗位等實用技能培訓,總之是“需要什么,培訓什么;缺什么,補什么”,一分錢培訓費也不要,還管一餐午飯。如吉風趣地說:“誰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咱們三有村還真有!”

達嘎參加了營銷培訓班,丈夫肖付習參加了駕駛培訓班,該拿到的證都拿到了,一家蔬菜店就在村街上紅紅火火地開張了,村里還給他們送來了一個大花籃。

這兩口子都特別勤快,那蔬菜店我也去看過了,收拾得跟他們家的房子一樣干凈整潔,各種瓜果蔬菜井井有條地擺放著,白菜、蘿卜、青瓜、豆角、辣椒、茄子、韭菜、芹菜,都新鮮得像是剛從菜園里采摘來的。這又多虧了肖付習,他每天清早開車去拉薩菜市場進菜,上午八點多,新鮮蔬菜就運到了菜店。達嘎在店里賣菜時,肖付習又開著車到周邊的村寨里去叫賣。其實也不用叫賣,只要看見了那輛運菜的皮卡車,遠遠嗅到了蔬菜的清香,村民們便圍攏來了,都爭著搶著要呢。由于長期蔬菜攝入量少,缺乏必要的維生素,引發多種疾病。這樣一家夫妻檔,既讓一村七百多口人和周邊的村民每天都能吃上新鮮蔬菜,也為他們家每月掙來了六七千元的收入,這可是凈賺啊。

從尼瑪和布瓊家到達嘎兩口子都屬于自主創業者,但都是小本經營,憑一家之力也難以擴大產業規模。創業有風險,這些貧困戶都是“吃得起補藥吃不了瀉藥”,一旦創業失敗立馬就會重新返貧。若要鼓勵他們創業,先必須將他們創業致富的風險降到最低點。為此,西藏自治區以“爭取國家項目、本級財政注入資金、引導企業投入”的三結合模式,組建了六千多家農牧民專業合作社,全區農牧業產業化經營龍頭企業已達一百二十五家。在這一盤大棋下,三有村也在精準地下著自己的小棋,村里按“公司+合作社+貧困戶”的運營模式建立了由鄉鎮干部參與管理的易地扶貧產業項目——種植合作社、藏雞養殖合作社、奶牛養殖合作社。

這三個合作社如吉都帶我去看過了,每一家都不是我此前想象的那種簡陋的村辦企業,都是自動化程度很高、致力于打造綠色有機品牌的現代生態型企業。一個合作社就可以安排上百人就業,一個產業就可以帶動一村人脫貧致富。在這一系列的精準扶貧政策下,老百姓不離鄉離土,在家門口學技術,在家門口就業,“就近就便,能干會干”,而工資不比外出打工低,既能照顧家庭又能省下路費,很多遠走他鄉打工的村民都回來了。

在村西側,種植合作社于2017年底就建起了一座陽光智能溫棚和四座普通溫室,并從全國最大的蔬菜集散中心山東壽光聘請了種植和營銷能手,一開始就瞄準了綠色、有機、無污染的綠色種植業。眼下,合作社種植有黃瓜、葫蘆、南瓜、圣女果、甜瓜、哈密瓜、茄子、四季豆、萵筍等蔬菜瓜果品種,這不僅滿足了村民的需求,合作社還采取現場采摘、派送酒店和批發菜店等方式,一直不斷擴大生產銷售規模。達嘎一家人和村民們都是合作社的股東,而家門口就有了蔬菜大棚,肖付習再也不用那么辛苦去拉薩進菜了。別看達嘎一臉靦腆,她腦子活絡著呢,很有主意。眼下,她正琢磨著要在橋頭集貿市場開一家更大的蔬菜店,既能把自家的生意做大,也能把合作社的生意做大。

在這高寒缺氧的雪域高原,很多地方都是生存環境惡劣的“生命禁區”,卻也是世界上公認的最后一片凈土,在這種特殊的環境下,“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生長著各種適應高原生態環境的動植物。如藏香雞,分布于雅魯藏布江中游流域河谷區,體型輕小但均勻緊湊,胸腿肌肉強健有力,翼羽和尾羽又特別發達,善于登高和飛翔。它們性情活潑又野性十足、兇悍好斗,傳統的藏香雞養殖都是庭院式養殖或分散養殖。為了形成規模化養殖,三有村組建了藏雞養殖合作社,與曲水凈土公司合資成立了曲水三有凈土產品開發有限公司,從上海購買了全自動蛋雞籠養系統和育成雞籠系統,又引進了先進的管理模式,養殖規模可達五萬羽,每年可孵化雞苗兩萬羽,日產蛋達三萬枚。藏香雞肉質鮮美,藏雞蛋品質口感俱佳,是老少皆宜、強身補體的營養佳品,含有人體必需的八種氨基酸和豐富的微量元素,遠遠高于普通雞蛋的營養價值,由于其蛋白與人體蛋白的組成極為近似,人體對藏雞蛋蛋白質的吸收率高達百分之九十八。說到這些藏雞蛋的功效,如吉幾乎如數家珍,吃了藏雞蛋,可降壓理氣、活血通脈、亮發健腦、明目溫肺、益肝健脾、養顏護膚,還可以抗高寒缺氧,減輕由于缺氧所帶來的呼吸困難等癥狀。我的高反正嚴重呢,對這雞蛋真是求之不得,而這藏香雞和雞蛋一直供不應求,已成為拉薩河畔三有村響當當的綠色有機品牌了。

拉瓊在村里的奶牛養殖合作社干活。這也是一家現代化的養殖企業,采取“租賃到戶、集中管理、統一銷售”的模式,配套有擠奶、殺菌和包裝等設備,還引進了羽扇加工工藝。合作社可以將奶牛和牛舍承租給有意愿也有能力養殖奶牛的貧困戶,也可以安排村民到合作社就業。像拉瓊這樣的普工每月工資兩千一百元。這兩年合作社的收益不斷增長,拉瓊告訴我,她馬上就要漲工資了。除了掙工資,村里各家各戶在合作社都有股份,這讓他們一個個都卯足勁兒干,這不是為合作社干,這是為自己家里干呢。

到了年底,村里的三個合作社和光伏產業都有分紅。根據入股分紅標準,合作社利潤的百分之十用于村里的公益事業,百分之二十用于擴大再生產的流動資金和管理資金,還有七成分配給村民,“人人有事做,家家能分紅”。去年,拉瓊和達嘎一家人,包括未成年的孩子在內,人均領到了三千六百元的分紅。此外,拉瓊的丈夫洛桑每月工資三千六百元,她女兒也已長大成人,在拉薩開了一家小茶館,每月收入二千五百元。達嘎、拉瓊和丈夫、侄女都有護林員的生態崗位津貼,人均年收入三千五百元。這一項一項的收入加起來,他們家的年收入已將近十六萬元,這跟尼瑪和布瓊一家不能比,但人均可支配收入超過了兩萬元。

如吉說:“若能保持這樣的增長勢頭,達嘎家的人均可支配收入明后年就有望超過三萬元。像這樣的家庭,在村里就算是很普通的家庭了,基本上都達到了這個水平。”

靦腆的達嘎一聽這話,那黝黑的臉上又綻開了自信的笑容:“只要人肯干,就不愁掙不上錢!”

我笑著問:“如今條件好了,你們還想不想再生一個孩子?”

達嘎紅著臉笑了笑。眼下,她考慮的不是生孩子,而是怎么把生意做大。

拉瓊聽不見我們在說什么,她拿著暖水瓶不停地給我們杯子斟著酥油茶,然后微笑著站在一旁,我喝一口,她立馬又添上。一直到起身告別時,我這茶杯里還是滿滿的酥油茶。我一口飲盡,然后連連對她擺手,但她隨即又給我添滿了。

從達嘎家里出來,正好路過村里的幼兒園。這是村里的漢藏雙語幼兒園,讓村里的六十多個孩子有了就近入園的地方。這也是村里最漂亮的一座建筑,像童話中的一座小紅帽城堡,如小草般嫩綠色的外墻,碧綠的草坪,七彩的跑道,深入其間,是一間間舞蹈室、美術創意室、多功能室,還有蹦蹦床、蕩椅等安全環保的大型玩具,一個大人走到這里,不知不覺也充滿了童心、好奇心和探究的欲望,那些唱歌、跳舞、畫畫、做游戲的孩子們,天真又有各種出人意料的巧妙童趣。當我看到操場上的跑道,嘴里冒出一句如今誰都張口就來的一句話,“不能讓孩子輸在人生的起跑線上。”如果說那些貧困戶的孩子以前都輸在人生的起跑線上了,從這一代開始,他們決不再認輸。

幼兒園的老師中,有一個叫阿旺卓瑪的姑娘,臉蛋紅撲撲的,看上去就像一個稚氣未脫的大學生。一問,她去年剛從西藏民族大學畢業,在全區高校畢業生公開考錄中考到了林周縣強嘎鄉中心小學附屬幼兒園當幼師,今年,組織上為了照顧她外祖母、老黨員桑珠卓瑪老人,又把她調回了三有村幼兒園。

阿旺卓瑪屬于建檔立卡的貧困大學生,她能完成大學學業,也得益于國家對西藏的扶貧政策。由于山高路遠,居住分散,西藏農牧區的娃娃們早先上的都是帳篷小學,帳篷小學沒有固定地點,老師騎著馬隨牧民轉場,馬鞍上搭著一條馬褡子和一個帳篷,馬褡子就是老師教學的全部家當,到了牧場或小山村,搭拉起一頂帳篷,支起一個小黑板。對于那些深山獨居戶家里的孩子,老師只能一家一家地輪著教書,差不多一個月輪一次。當老師第二次來到的時候,他們早把老師第一次教的幾個藏文字母給忘了。后來,在鄉鎮集中辦小學,小學畢業后就送到縣城里甚至內地的城市里去上中學。近年來,西藏對建檔立卡的貧困大學生全部免費,農牧區的大學生越來越多了。

如吉說,有的家里還不止出了一個大學生,如建檔立卡貧困戶普瓊的兩個女兒央珍和拉巴卓瑪,前幾年一個考上了北京工業大學,一個考上了西藏藏醫學院,別人家一次考上兩個大學生那可真是喜上加喜,可普瓊家窮得連送孩子上學的路費和生活費也拿不出。而這一對幸運的姊妹恰好趕上了精準扶貧政策的實施,政府為她們免除了學費,還提供交通補助和生活補貼,她們才能順利完成大學學業。在搬遷后的第二年,姊妹倆又參加了全區高校畢業生公開考錄,央珍考上了西藏廣播電視臺,拉巴卓瑪考上了安多縣強巴鎮衛生院。普瓊給兩個女兒送行時,一邊抹淚一邊叮嚀:“你們倆一輩子都不要忘了,是誰給你們掏學費、路費、生活費啊!”

如吉一見阿旺卓瑪就說:“哈,我正要去你們家看看呢。”

阿旺卓瑪把一個小班的孩子托付給另一位幼師,連手上染上的粉彩都來不及洗,就把我們帶進了她家里。這是一幢中戶型的兩層樓,客廳的藏式沙發上坐著一位八十多歲的老阿媽,頭上綰著杏黃色的圍巾,穿著藍色的藏服,腰系棕色條紋圍裙,手指上還戴著一枚白銀戒指。她摟著一個小枕頭,看著大彩電,不時端起茶碗輕啜一口酥油茶,那神態既安逸又愜意。我打量老阿媽時,她也在笑著打量我,那眼神、那腦子還特別靈光,她一下就看出了我的驚異,呵呵笑著說:“沒想到吧,我一個差巴出身的老太婆竟然過上這穿金戴銀的日子,還能活到這么大一把年歲。”

這老阿媽都不記得自己是哪一年出生了,只知道自己是屬兔子的,生于六月。

如吉據此推測,老人生于1937年藏歷六月份,如今已有八十二歲了。

西藏以前還很少有這樣的長壽老人,舊西藏的人均壽命還不到三十六歲。

在舊西藏,桑珠卓瑪全家人都是拉薩功德林寺位于曲水的拉玉莊園的差巴。差巴是給農奴主支差種地的農奴。那時由官家、貴族和寺廟的上層僧侶及其代理人組成的“三大領主”,幾乎擁有藏區所有的土地,太陽照到的地方全是“三大領主”的地方,水流到的地方全是“三大領主”的地方,山影遮蓋的地方也是三大領主的地方,而農奴祖祖輩輩被束縛在農奴主的土地上,卻沒有一塊立腳的地方,一年到頭辛辛苦苦播種耕耘,沒有一粒糧食屬于自己。他們還會像牲口一樣被農奴主買賣,像禮物一樣在農奴主間互相贈送。桑珠卓瑪十來歲時,父母親就在寒冷的冬天相繼凍死、餓死了,一個小妹妹也夭折了。她和比自己大兩歲的姐姐又淪為了小差巴,沒日沒夜地為農奴主干活,累得倒在田里了也不能歇一口氣,只能掙扎著爬起來繼續干活,否則就會遭到懲罰。

桑珠卓瑪一提起那地獄般的往事,嘴皮子就開始顫抖。

對于這些農奴,第一次命運的改變是1959年西藏劃時代的民主改革,隨著封建農奴制被徹底鏟除,百萬農奴終于獲得了人身自由。桑珠卓瑪和姐姐在曲甫溝里每人分到兩畝土地,這是姊妹倆第一次擁有屬于自己的土地。她們在春天播下青稞種子,那一年是個好年景,到了秋天便收獲了一筐筐糧食,這每一粒糧食都是屬于她們的,姊妹倆把那黃燦燦的青稞捧在手心里看著,放在嘴里咬著,咀嚼著,又一齊撲在糧食上放聲痛哭,她們是為那苦命而早逝的父母親而哭,如果他們能活到這一天就好了。姊妹倆都很能干,她們把青稞炒熟磨成面,制作成香噴噴的糌粑,還用青稞釀出了醇香的青稞酒。一直到現在,她女兒果果和外孫女阿旺卓瑪還夸獎她做出來的糌粑、青稞酒、酥油和酸奶好吃得不得了,若不是歲數大了,她還想在這村里開個藏家樂呢。

桑珠卓瑪有強烈的翻身做主的意識,她加入了掃盲識字班,第一次知道怎么寫自己的名字,成了村里的婦女積極分子。1963年,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如今她已有五十六年黨齡,是村里黨齡最長的老黨員。入黨后,她先后當上了互助組長、民兵班長、婦女隊長、生產隊長等,一心只想帶著貧困農牧民過上好日子。到了三十多歲,她才成家,丈夫貴桑多杰是個牧人,每天揮著牧鞭,趕著牛羊在山坡上放牧。結婚后,兩口子在曲甫溝里蓋起了幾間土木房,但丈夫在家里住的時間少,每年都要隨著季節游牧轉場。那時候牧人也苦啊,白天藏袍是衣服,夜里藏袍當被子。到了夏牧場就住在帳篷里,轉到冬牧場就住冬窩子。每次轉場都是季節更替,不是下大雨,就是暴風雪。若是遭遇了大旱年,別說牲口,連人都喝不上一口水。若是遇上了雪災,牛羊不是凍死就是餓死了,那些僥幸活著的牛羊餓得就剩下一副瘦骨嶙峋的架子。

桑珠卓瑪經歷了新舊西藏兩重天,但在那窮山溝里,無論你種地還是放牧,卻一直難以改變那窮困的生活,只能勉勉強強填飽肚子。在搬遷之前,他們家一直住在曲甫溝那三間土木房里。就在那老屋里,她生下了大兒子薩次仁、小兒子次仁尼瑪和女兒果果。她五十多歲的時候,老伴不知得了什么病,由于山高路遠,耽誤了治療,癱瘓在家,不久就過世了。如今她的兩個兒子都已經年過半百,早已自立門戶,在搬遷之前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老阿媽一直跟著女兒果果過日子,果果今年也有四十多歲了,為了多掙幾個錢,一直在外邊打工。這家里的負擔太重了,果果的丈夫拋下一家老少走了,兩個孩子那時候都在上學,果果還要撫養老阿媽,要不是有政府扶貧,這日子一天也過不下去。但無論你怎么起早貪黑地干活,又無論政府怎么幫扶,在那窮山溝里也只能苦苦度日。

在搬遷之前,那房子破得都快塌下來了,一家人誰也沒有能力支撐。

老阿媽說:“若不是扶貧搬遷,咱們這個家早就垮了。”

一切又得從2016年那個夏天說起,桑珠卓瑪和女兒果果一家搬進了這座兩層的藏家小樓。老阿媽又指著這房子說,若憑他們家的能力,別說蓋房子,連廁所都蓋不起,而他們連一塊磚頭都沒拿過來,一塊土坷都沒動,一家人就搬進了這么大、這么好的新房子。搬家的那天,她又大哭了一場,這是為她早逝的老伴而哭,這好房子,好日子,他愣是沒有趕上啊。

老阿媽正長吁短嘆地講著曾經的艱難生活,忽然聽見衛浴間里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她沖里邊喊了一聲:“阿旺卓瑪,這水可要節省點用啊!”阿旺卓瑪從衛浴間里走出來,那紅撲撲的臉蛋像剛洗過的蘋果一樣光鮮,手上閃爍著干凈濕潤的光澤,她沖念念叨叨的外婆揚了揚手,還頑皮地做了個鬼臉:“你老人家放心哪,我一滴水也不會浪費的。”

“你不知道,以前想要喝口水多難啊!”老阿媽像是對外孫女說,又像是對我說。

說來,那曲甫溝就在拉薩河畔,從來不缺水,那水就在他們眼皮底下流著呢,到處都能聽見滔滔流水聲。可你聽得見水響,卻難得喝上一口水,那山溝太深,水離人間還遠著呢,一口水隔著一座山哪,仿佛隔在世界之外。遇上風雨天,村里人就喝那些落在泥坑里的凼凼水。天晴時,太陽還沒有出來,村人就背著水桶翻山越嶺去馱水,一上一下,一個來回就要走十五里,而回來時,每個人身上的負擔更沉重了。水,一直是他們生命中最沉重的負擔。在女兒果果外出打工的日子里,桑珠卓瑪老阿媽只能靠自己去馱水。有一次,她馱著一桶水翻過了山梁,在下坡時腳底一滑,她那瘦小的身體連同水桶一起順坡滾了下來,那一刻她哪里顧得上自己,拼命去搶水桶,水桶里哪還有水啊,都白花花地在山坡上流淌呢,她一下撲了上去,大口大口地啜飲著,嘴巴里沾滿了石渣和草根,而剛剛喝下去的水又變成了渾濁的老淚不可遏止地流了出來……

怎么才能把河水引到自家的水缸里,是山里人渴盼已久的夢想。如今這夢想終于成真了,只要擰開家里的水龍頭,就能喝上清甜的自來水。這水,還是拉薩河水,只是換了一種流向,這生活仿佛一切都改變了。但老阿媽還是老擔心啊,擔心這水哪天突然流干了。

說起剛剛搬過來的一段日子,老阿媽還有些神情恍惚,感覺就像是做了一個大美夢啊。不過,現在老阿媽越活越清醒了,也越活越精神了。她說自己經歷了新舊西藏兩重天后,如今又經歷了搬遷前和搬遷后的兩重天。說到搬遷后的好處,她像是打開了水龍頭,說也說不完。以前住在那窮山溝里,白天看太陽,晚上看月亮,在沒有日月的日子里,外邊黑咕隆咚,家里黑燈瞎火,好不容易點亮一盞油燈,風一吹就滅了。如今這樓上樓下都是亮晃晃的電燈,街上還有一盞盞路燈。想要買點什么,街上就有商鋪,幾步路就到了。若想去縣城和拉薩逛逛,還有公交車和客車。若要辦個身份證、領個補助什么的,村里的黨群服務中心都能辦,對行動不便的老人和殘疾人,還可以到你家里來辦。

上了歲數的人最怕害病,以前西藏人均壽命那樣低,既因山高路遠難以及時送醫,也因缺醫少藥,醫療水平低下。如今再也不用為看病發愁了,一般的常見病、多發病不用出村了,三有村衛生室是集醫療、預防、保健為一體的綜合性衛生室,設有門診室、治療室、藥房、預防接種室、健康教育室等功能科室,還能與曲水縣醫院、拉薩市醫院和對口扶貧的泰州市醫院通過互聯網醫療平臺進行遠程會診。若有重癥、疑難雜癥患者,縣城醫院的救護車一溜煙就到了,離拉薩市的大醫院也只要一個來小時,一般都不會錯過搶救時間。

說到這些,老阿媽一個勁地豎著大拇指,“如今真是過上了天堂般的生活了。”

我和老人正說著話,一位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拎著藥箱進了門。如吉給我介紹說:“這位是村衛生室的次仁扎西醫生。村衛生室的幾個醫生都是村民簽約的私人醫生,他們要定期上門為村民檢查身體。”次仁扎西就是桑珠卓瑪老阿媽簽約的私人醫生,他坐在老人身邊,給老人量血壓、測血糖,連聲夸獎老人身體棒得很,眼力、耳力和記憶力還特別好,思維和反應都挺敏捷。

老阿媽握著次仁扎西的手說:“在舊西藏,像我父母那樣被凍死餓死病死了都沒人管,如今我們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都有了家庭醫生啊,得個感冒都不需要自己掏一分錢。”

為逗老阿媽開心,我握著她的手故意問:“你老人家這樣健康長壽,有什么秘訣啊?”

她一臉神秘地湊近我,貼著我的耳朵說:“這好日子就是我健康長壽的秘訣!”

我一聽就笑了,老阿媽也笑了,她笑起來竟像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有一件事我差點給忘了,這家里的收入怎么樣?這個,如吉心里早就有了數,她好像在這家里當家呢,家家戶戶她心里都有一本賬。老阿媽這一家四口,除了果果的小兒子丹增羅布還在上小學,其他三人都有穩定的收入,果果如今在曲水縣政府做保潔員,每月工資兩千三百元,每年還有三千五百元的護林員補貼,年收入三萬多元;桑珠卓瑪老阿媽作為老黨員,每月享受五百七十元生活補貼,年收入近七千元;阿旺卓瑪的年收入超過八萬元,這就是他們家最大的一筆收入。另外,全家人還享受村集體的產業分紅,人均年收入三千五百元。這些收入加在一起,一家人的年人均可支配收入也超過三萬了。

一個問題解決了,一個問題又來了,如果老阿媽不是老黨員,還會不會有收入呢?

我問得有些尖銳。這村里有六位像老阿媽這樣的老壽星,還有三十多人因病因殘喪失了勞動能力,他們的生活怎么辦?如吉直爽地說,從精準扶貧到脫貧攻堅,確實遇到了一個又一個問題,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也一直在不斷健全社會保障體系,落實國家扶貧兜底政策,向邊緣人口延伸,把無勞動能力、無生活來源、無法定贍養撫養義務人的六十周歲以上的老年人、殘疾人和未滿十六周歲的未成年人全部納入特困救助范圍,當所有的扶貧政策都用盡了,最終還不能脫貧的人口將全部轉入低保,而低保的標準還高于扶貧標準。啥叫兜底?就是保證每一個人都有生活來源,一個都不落下。

當我起身向桑珠卓瑪老阿媽告別時,午后的陽光格外溫暖,老阿媽拄著拐杖,執意送我們到小院門口,我攔也攔不住,阿旺卓瑪要攙扶她,她也不讓扶。如吉讓我不要擔心,這老阿媽腿腳還挺利索呢。老阿媽一聽又笑了,說:“就是呢,你們可別嫌我老了,只要沒有躺在床上,還能拄著拐杖走動,我就要好好看看這個村子呢!”

她覺得這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那笑容一直蕩漾在她歷經滄桑、布滿皺褶的臉上。

若要真正換一種活法,不僅僅是現實世界的搬遷,更是精神世界的變遷。這樣的變遷,從桑珠卓瑪老阿媽的笑容和言語里都散發出來了。

我在拉薩河畔三有村轉了一天,還是流連忘返。這樣一個籠罩在太陽光環里的村莊,已經超過了我來之前的憧憬。這是西藏易地扶貧搬遷的一個標本,也是一個縮影。如吉告訴我,就在這個村莊誕生的2016年,西藏共完成了七點七萬人易地扶貧搬遷(如今已有二十六點六萬人易地搬遷),這只是西藏在一系列扶貧政策中的舉措之一,更讓如吉自豪的是,西藏被中央確定為脫貧攻堅“綜合評價好”的全國八個省區之一。到了2018年,這是西藏也是中國決戰深度貧困地區脫貧攻堅的關鍵之年,而關鍵又在四個轉變:從注重全面推進幫扶向更加注重深度貧困地區攻堅轉變;從以開發式扶貧為主向開發性和保障性扶貧并重轉變;從注重減貧進度向更加注重脫貧質量轉變;從注重實現脫貧目標向更加注重提升貧困群眾獲得感轉變。當年10月,西藏自治區人民政府正式批準,曲水縣整體退出貧困縣區。這年底,西藏共五十五個縣區脫貧摘帽。目前,拉薩市已整市脫貧,到2019年底,西藏將基本上消除絕對貧困,實現全區建檔立卡貧困人口全部脫貧。這不是預期,也不是力爭,而是必須!

如吉家住拉薩,當組織上選派她駐村扶貧時,她一開始打心眼里不愿意來,從自治區首府下沉到一個最基層的農村,這個落差實在太大。但來了之后,她漸漸覺得這是她人生中最有意義的歲月,千百年來困擾中華民族的貧困問題,已經到了最后解決的攻堅階段。她能有幸參與其中,成為改寫歷史的一員,哪怕是作為最普通的一員,也讓她油然而生一種莊嚴的使命感。無論是作為村里的第一書記,還是作為一個駐村扶貧干部,一村七百多口人的各種困難她要想辦法解決,各種矛盾糾結她要化解和理順,“群眾無小事,有事找支部”,而這個村支部第一書記有多苦多累,又有多少煩惱和憂愁,她從來不說,每天臉上都笑吟吟的。她還是個待字閨中的大姑娘,由于長期駐村扶貧,她的婚事一拖再拖,不知遭受了父母多少責備。但她打心眼里覺得,只要貧困群眾早日過上小康生活,自己再苦再累也值得,在扶貧戰線上,不知有多少人犧牲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這一點付出又算得了什么。

她曾經向組織上表示過:“群眾不脫貧,我就不離村!”

現在,拉薩河畔三有村已整體脫貧,但她還是沒有走。接下來就進入了扶貧鞏固期,對已經脫貧的人口回頭看,并將脫貧鞏固期延伸到2025年,這也意味著,原來建檔立卡的貧困人口,在脫貧后到2025年還可以繼續享受扶貧政策,其現有收入只能上漲,不能下降。而接下來的工作重心也將從脫貧攻堅轉向鄉村振興,脫貧是鄉村振興的基礎,是鄉村振興的第一階段,鄉村振興則是脫貧工作的延伸。

我在拉薩河畔同如吉見面,又在拉薩河畔與她道別。此時已是傍晚八點多鐘,但太陽遲遲不肯落下,一輪巨大的日影中,掠過一排排飛鳥,像是歸林的宿鳥,又像是遷徙的候鳥。一切顯得如此安詳而恬靜,讓我靜靜地感受到了世界屋脊上的一種靜穆的大美。

后來我才知道,這里是拉薩河畔日照最長的地方。

責任編輯:子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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