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峰 繆文升
關鍵詞:人工智能;高校;價值判斷;教育
教育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 in Education)既有廣闊的市場需求,又有充分的政策支持,發展勢頭不可謂不迅猛。在人工智能時代,高等教育受到怎樣的挑戰?應當堅持怎樣的立場?是否有良好的因應之策?這一系列問題需要我們密切關注。把握教育活動的內在本質和外在特征,尋找人工智能時代高等教育的著力點、突破方向和應因之策是當務之急?,F代教育的過程本質上是一個價值傳導過程,而不僅僅是技能傳授過程。人工智能對高等教育主體性的削弱須通過價值判斷教育予以彌補,本文聚焦高等教育中的人文社科教育①,輔以筆者熟稔的法學專業教育為分析樣本,以略窺價值判斷教育的內涵、方法和重要意義。
一、省思人工智能時代傳統高等教育面臨的挑戰
教育活動受到技術發展的挑戰并不是人工智能時代所獨有的,早在二十世紀上半葉就有心理學家和教育學家嘗試使用機器進行自動化教學[1],到了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又有人提出充分利用公共視聽傳媒介質滿足教學需求的觀點[2]。由于當時技術發展水平的限制,技術在教育活動中的引入雖一定程度上推動了教育教學的發展,但總體來講影響無足輕重。人工智能時代不同,各行各業或多或少都受到了人工智能浪潮之沖擊,教育人工智能確確實實在諸多方面深刻影響著高等教育的發展。盡管學界普遍認為,在教育領域引入人工智能技術輔助教學有利于提高教學效率和質量,但我們并不能就此忽視人工智能技術高速發展本身對現代教育產生的威脅和存在的隱憂。
1.多重挑戰的呈列
人工智能時代,傳統高等教育之場域、主體、內容和方式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挑戰,技術改變著人們的交往方式,深刻影響著社會權利和義務的分配,人工智能時代各行各業都受到了較大的影響,而高等教育至少面臨著如下挑戰:
第一,高校作為知識普及和技能傳授的主要場域之地位正在消解。人工智能時代,人們能夠十分便捷地從移動終端獲取自身生產和生活所需的必備知識,大學從中世紀帶來的那種先天的神圣性開始消解。當然,高等教育大眾化本身就意味著一種文化權利的下移,意味著大學的祛魅[3]。但這種大眾化趨勢的演進在人工智能時代急劇加速,正如電影電視技術普及后,人們所擔憂的那樣,學校機構是否會被徹底地改造[4]?在人工智能時代,線上教育獲得了更高智能技術和更多資本的加持,高等教育是否會被徹底改造?在筆者看來,人工智能時代雖不至于重彈“學校消亡論”之老調①,但無疑高校如何保有自身發揮作用的場域確實是一個嚴峻的問題。
第二,教師傳道授業解惑的主體和權威地位不斷被削弱。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特別是非侵入性腦機接口結合人工智能技術而誕生的新型“教師機器人”,足以撼動傳統上教師的教育主體地位[5]。即便是早已有之的智能導師系統(Intelligent TutoringSystem,ITS),也對自然人教師提出了較大的挑戰。ITS能夠模擬人類教師實現一對一的智能化教學,能夠從個體特征出發構建妥適的學習方案和路徑以滿足學生的個性化需求[6]。ITS甚至能夠通過學生的面部表情實現交互情感感知[7],調節學生的學習情感,這在很大程度上已經超越了自然人教師的能力范疇。教育人工智能下的另一智能系統——自動化測評系統具有對學生的學習狀態、學習進度和學習效果進行客觀測評的功能,某種程度上取代了教師對學生的評價。大學老師這個“卡里斯馬(Charisma)”正不斷承受著來自圍墻外界的挑戰。
第三,傳統高等教育教學內容和方式的轉變。人工智能時代改變的不僅僅是學習者的學習場域和途徑,還涉及到教學者的教學內容和方式。傳統意義上,高等教育往往采用課堂教學、課后交流和實踐教學等方式,教授學生特定學科的基本理論、方法論和實務工作。在人工智能時代,教學方式因諸多先進的教學設備的引入而改變,學生常常跟隨著計算機進行學習和研究,運用計算機軟件解決學習問題,因而高等教育的教學內容必然需要重點關注教授學生如何掌握先進的計算機設備以提高自身發現問題、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譬如通過SPSS、Access、Matlab等計算機數據處理軟件,能夠對海量數據進行精確描述和分析,并深度挖掘數據背后的相關性,這給需要調查研究的學科帶來了極大的方便,因而社會學類、管理學類科目等講授的內容便不再僅限于如何進行社會調查,還需要熟練掌握使用數據分析軟件的能力。即便是并不需要大量使用統計學分析的法學教育課堂,面對智能技術發展帶來的挑戰,也不得不對教學內容和方法作出相應的調整,以重視對人工智能法律系統的學習。
第四,人工智能時代社會對職業人才需求的轉向。我國雖幅員遼闊但人口眾多,一直以來就業市場的形勢本就非常嚴峻,加之人工智能技術發展帶來的“自動化”“無人化”之沖擊,以往較重依賴人力資源的行業正在不斷轉型,不久的將來,大量工作崗位被人工智能取代已不是危言聳聽之事。甚至一些在公眾看來具備較高技術含量和人才需求的工作崗位,都隱含著被人工智能機器人取代的風險。譬如具備自然語言處理技術與自我學習能力的“寫稿機器人”撰寫文稿的能力某種程度上已超自然人編輯②。又如2019年阿里智能發布了“突破性”成果,創制了“AI法官”,這讓本就捉襟見肘的法學專業就業情勢更陷水深火熱③。法律人工智能的迅猛發展,已給法律從業者帶來了直接的威脅,法律人工智能技術已開始支持甚至替代法律從業者執行訴訟程序任務,甚至能夠較為精準地分析法院的判決數據以評估客戶勝訴的可能性[8]。傳統法律行業對職業人才的定義正在轉變,對具備人工智能+法律背景的人才需求十分迫切。
2.應對挑戰的基本立場
人工智能給高等教育帶來了諸多挑戰,但無須制造和擴大人工智能威脅論。高校作為知識普及和技能傳授的主要場域之地位面臨著消解,但高校作為價值觀引領和文化傳承主要場域的作用并不會被消解,甚至需要進一步加強。教師傳道授業解惑的主體地位被削弱,但依然需要教師引導學生樹立正確的價值觀,高等教育不是簡單的技能教育,而是內涵技術、方法論和價值觀的綜合教育類型。傳統意義上的高等教育之教學內容和方式都在發生著轉變,更多新興的教育人工智能技術將會被引入高等教育,但這些技術性的教育必須要有價值教育的引導作為前提,也就是必須秉持工具主義立場面對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而不能是一種價值虛無主義立場;人工智能時代社會對人才的需求確實發生了很大程度的轉向,但對人才的需求不可能是唯技術性追求,價值取向和意識形態也是考察人才的重要參考因素。
盡管面臨諸多挑戰,我們需把握住矛盾的主要方面,即人工智能僅僅是一種技術的突破,體現著人類主體地位和根本價值的價值判斷依然屬于人類本身,而提高學生價值判斷能力是高等教育所必須重視的問題。人類世界總體上來講可分為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現代教育的核心目標無非是增加物質世界財富的總量,提高人們的精神世界的認知水平,而這兩者又是不可分立的,物質財富需要通過充分發揮人的主觀能動性去積累。我們必須秉持工具主義立場看待技術的發展,人永遠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何以保證人永遠是目的?歸根到底還是一個價值判斷的歸屬問題,因此,在人工智能大發展時代,高等教育必須充分重視價值判斷教育,以鞏固人價值評價和價值選擇的主體性地位。教育必須是以人為本、以人為先的努力而不能是以技術為中心的“生產制造”過程[9],教育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教授學生作出判斷的方法和依據,以使人能夠在不同的情境下作出正確的價值判斷,而這一點在人工智能時代顯得非常之重要。
以法學教育為例,教育的主要場域從校園轉向網絡已經是大勢所趨,隨著法律人工智能的發展,“激進論”者甚至樂觀地認為必然會出現全能型“AI立法者”“AI執法者”甚至是“AI法官”,那么相應的,法學教育所培養的所謂人才可能并無多少用武之余地。盡管目前司法實踐部門主流的做法傾向于法律人工智能的“有限智能化”[10],這并不代表將來發展之形勢。我們需要注意,AI能否取代人類進行立法、執法和司法,涉及到一個根本性的問題,那就是人工智能是否能夠處理人類社會的價值問題。從司法程序來看,司法判斷包含實體判斷和程序判斷,而實體判斷又包含事實認定判斷和法律適用判斷[11],兩者都包含了邏輯推演和價值判斷。盡管邏輯推演最為主要的方式是形式邏輯(三段論),恰恰是人工智能所擅長的領域,因為算法本身就遵循著邏輯推演的基本規則,并且邏輯推演因為其形式化、規則化和程序化等特性,易被算法化,但價值判斷是人工智能技術所難企及的,價值判斷問題雖然是一個困難的問題,卻是所有人文社科學科都無法回避的共性問題。無論是對法律關系的調整還是對個人行為的規制,背后都包含了某種價值判斷和利益衡量。如何提高學生的價值判斷能力正是人工智能時代諸如法學教育等人文社科類教育需要關注和重視的方面。
3.價值判斷的內在規定性
現代教育的過程本質上是一個價值傳導過程,而不僅僅是技能傳授過程。技能傳授是教育最為基本的功能,但僅有技能傳授不稱其為教育,譬如古代的工匠師徒相授只能被稱為技藝傳承,而注重思想傳輸和價值觀傳導的庠序之教方能被稱為教育,因此只有內涵思想的傳授活動才是教育,而思想的基本內容就包含了主體的價值判斷。所謂價值判斷(Value Judgement),是指基于主體的主觀價值取向,對一定客體作出是否具有價值以及對價值等級進行排序的活動,經驗、理性、感性、情感等諸多因素共同造就了價值判斷。從哲學層面來看,所謂的“價值”從屬于關系范疇,指客體能夠滿足主體需要的效益關系??档聟^分了市場價值、欣賞價值和道德價值,馬克思則將價值定義為凝聚在商品中的人類無差別勞動,并區分了價值、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盡管在哲學意義上“價值”本身的定義和使用語境存在區別,但無論是馬克思還是康德,都強調價值的人類專屬性。人類社會的一切關系歸根到底都是價值關系,一切實現人類價值的教育都是價值教育[12]。人類社會是一個交往互動型社會,區別于自然界的動物群體,人類群體整體上存在一套價值判斷標準體系,人與人之間的所有交往互動活動必然是在這套價值判斷標準體系之內運行,人的社會屬性決定了人不可能離開價值判斷而參與社會協作。
二、人工智能時代價值判斷何以重要
1.人工智能難以取代人類主體的價值判斷
誠如上文所言,人類社會的存在和發展某種程度上依賴特定的價值判斷標準體系,構建這套價值體系正是人區別于動物的鮮明表征,而價值體系的建構需要人類主體的智慧,也就是利用知識經驗作出好的或者善的決策和判斷的能力[13]。而所謂的“好的”或者“善的”本身就不是一種客觀性描述,而是內涵主體價值取向的價值判斷。做出價值判斷不能依賴技術,價值判斷是一個復雜的內涵主體價值取向和心理活動的過程,經驗、理性、感性、情感等諸多因素共同造就了價值判斷,而這些因素是人工智能所無法完全取代的。人類是理性與感性的集合體,如果說理性包含了經驗歸納和邏輯推理易于被人工智能技術所識別,那么至少在感性認知上,人類所具備的情感要素是人工智能難以企及的,也是人類區別于智能機器的一個關鍵特質[14],而人文社科類學科無法排除人類的感性認知,甚至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人類的感性認知。
從法學教育的視角來看,人工智能取代立法者、執法者和司法者幾乎是不可能的。立法本質上是一種價值凝聚和價值表達活動,司法活動在本質上是一種判斷活動,并且是一種內涵價值判斷的活動。法律活動包含著人類的價值判斷,這種價值判斷依據的是法律從業者對整個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的理解,并將這種理解映射進對法律規范的理解之中從而做出的判斷,這些參數人工智能是無法量化的,并且法律經驗并不能被完全算法化[15]。舉例明之,對淫穢物品的認定,怎么評價一幅畫作、一篇文章、一段視頻是淫穢物品?這本身就是一個價值判斷問題,但卻并沒有一個統一標準的答案,藝術家與普通民眾對淫穢物品的評價標準不可能完全相同。另外,人工智能不具備感性思維的能力,但在妥善處理法律糾紛的具體程序中,法律適用者以及訴訟兩造的情感意識、文化背景和社會經歷也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所以,在這樣一種主觀性強,很大程度上依賴主體價值判斷值的范疇里,人工智能并沒有太多可作為的空間。
2.價值判斷體現教育活動的本質屬性
教育本身是一種交互性活動,而這種交互性往往表現在價值觀點的交互上。理解教育活動需要把教育放在人類社會的交往互動關系中,“所謂教育,不過是人對人的主體間靈肉交流活動”[16]。教育這個詞本身包含著主客體的交互關系,主體是教師,客體是學生,內容是包含技術、方法、價值和情感的綜合體,所以教育本質上是精神性交流互動的外在表現形式,而不是簡單的技能傳授。教育是人類社會系統中至關重要的群體活動,其根本性的任務和目標是培養人具有正確的價值觀和道德品性,這在本質上必然包含主體的價值判斷問題。技術的使用必然是與使用者的使用目的相契合的,而技術的使用目的無非是達致使用者所追求的價值結果,即使是最尖端的技術,處理的也只是物質層面的東西而已,教育活動中人工智能技術之使用也同樣如此,體現教育活動本質屬性的永遠是價值觀、道德觀和內在精神的傳導,而不是技術的傳授。
教育活動所依賴的是教育主體本身所具有的智慧,通過一定的教育手段和方式,達致教育的結果,它不是一種程序化的車間作業,“科學的沖動只會給教學帶來混亂”[17]。技能獲取和知識積累可以通過人工智能教育系統得以實現,但受教育者的價值觀培養需要教師的人格感化和精神引導。對個人和社會影響最大的是觀念,而觀念是抽象的,觀念的外化形式之一就是個體和社會的價值評判標準。以法學教育為例,教師不僅需要傳授法律解釋和法律運用的方法和技能,更需要引導學生進行價值判斷和價值取舍,尊重制定法中凝聚的群體價值共識,理解訴訟兩造在司法程序中基于自身利益需求所提出的各項要求,準確把握司法判斷對社會價值觀的引導作用,不能做機械的法律解釋者和適用者,畢竟法律“不僅包含著人的理性和意志,而且還包含了他的情感,他的直覺和獻身,以及他的信仰” [18]。
3.特定文化傳統的傳承需要依賴價值判斷
文化的傳承與發展是高等教育的內在使命,而文化本身又大致可以分為技術文化、制度文化和思想文化,對于文化的繼承和發揚,人工智能作為的空間十分有限,而這正是人工智能時代高等教育應當更有作為的空間。換句話說,社會需要的不僅僅是技術意義上的技能[19],還需要文化意義上的傳承。近代以來,高等教育以不同的培養模式和教學系統滿足著社會對專門人才的需求,但是在人工智能時代,人類無論在體力還是腦力上都不可能與人工智能體相提并論,當人工智能體能夠取代人類大部分技術性工作時,高等教育的目標便不再僅僅是培養技術性人才,不再是傳遞知識和傳授技能,而是不斷地探索新領域和新知識,促使教育目標從知識的傳遞向文化的傳承與創新轉變[20]。
而價值判斷與文化的傳承間又存在密切的聯系。特定的文化之所以能夠得到傳承,一定是其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人類社會發展的價值需求,而不符合社會發展和人們價值需求的文化則會被社會所淘汰。譬如中國古代封建社會所遵從的三綱五常倫理秩序傳統在近代被徹底打破,因為其與人們自由、平等和公正等價值追求相抵牾,在人們的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中被摒棄。而自古以來尊師重道的文化傳統得以延續和傳承,因為其符合時代發展的需求,符合人們的基本價值選擇,他不是對人性的壓制和剝削,而是對社會基本倫理秩序的維護和堅守,所以一種文化傳統的不斷延續和傳承必須要經過不同時期人們的價值判斷的篩選。對特定文化傳統的繼承和發揚,需要對文化傳統本身作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這一重要且艱難的任務是高等教育不能推辭的。
三、培養學生價值判斷能力的基本進路
人工智能時代傳統高等教育受到了一定的挑戰,高校作為知識普及和技能傳授主要場域之地位正在消解,教師傳道授業解惑的主體和權威地位不斷被削弱,傳統高等教育教學內容和方式正在發生轉變,社會對人才的需求急劇轉向。人工智能對高等教育主體性的削弱須通過價值判斷教育予以彌補,必須充分重視人文社科教育中的價值判斷教育,掌握價值判斷的教育方法,探索價值判斷教育的有效路徑,培養學生的價值判斷能力。
1.堅守高校價值判斷教育的主體地位
盡管教育人工智能給高等教育帶來諸多挑戰,但堅守高校價值判斷主體性地位仍然是一種共識,高校不會滅亡,在機械智能時代如此,在人工智能時代依然如此。洛韋爾甚至認為,大學是最穩定的機構,因為它滿足了人們永恒的需要,它的存在時間將超過任何現有的國家機構和社會制度[21]。時代在發展,高等教育的教學內容和形式也在發生著變化,但大學始終是高等教育最主要的組織體系和形式。人工智能尖端技術在各領域的使用使得人們在將其引入教育領域時,容易將人等同于物。但人的培養與機械系統的調試、使用和維護存在本質的區別,教育活動的對象是人不是物。人類世界是由所有人經過價值判斷的行動所創造的[22],而不是機器的運轉所構建的。
在人工智能時代,高等教育被附加了讓人區別于機器而保持人性之目的,必須堅守高校價值判斷教育的主體地位,進而必須保證高校教師的主體性地位。高校教師的基本使命在于技能的傳授和知識的普及,但更高的使命還在于通過價值引導和情感說服使被教育者保持現代社會所需要的人的基本屬性。人工智能時代更需要注重人性教育,保持人性,進而保持社會性,能夠根據自身的價值判斷標準處理社會價值與個體價值的沖突。盡管教育人工智能已廣泛介入高等教育的課堂,但我們還是需要保持院校教師的施教主體身份不動搖。以法學教育為例,培養一個機械適用法律條款的“法律工作者”并不難,任何人經過一定的特殊訓練都能夠掌握這項技能,但法律的適用并不是流水線上的工程作業,而是一門謹慎的“藝術”,必須具備厚實的人文素養和敏銳的人性洞察能力才能夠勝任。而掌握這門藝術靈魂的人正是經過長期的理論研究、社會實踐和觀察反思的廣大法學教師。并且也只有教師扎實的法學理論功底、崇高的法律信仰和強大的人格感化能力才能夠引導學生構建自身的價值評價體系,這是人工智能技術所不能企及的。
2.掌握提高價值判斷能力的教育方法
價值判斷存在兩個內在面向,一是主體的價值取向,二是主體自身價值取向外化的過程和方法。任何人類主體(自然人、法人、社團組織等)都存在自身的價值取向,也可以理解為是主體自身的內在價值評價體系,而根據這樣一個內在的價值評價體系,對外在事物進行價值識別和價值選擇的過程就是價值取向外化的過程,這個過程可能涉及到價值的沖突與協調,需要使用價值衡量等方法。因此,提高學生價值判斷能力的教育方法需要從這兩個內在面向著手。一是引導學生構建自身的價值評判體系,二是教授學生根據自身的價值評判體系進行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
以法學專業教育為例,價值判斷是指主體(主要是法律從業者)對一定客體(事實或者規范)進行有無價值及價值高低排序并對其進行取舍的活動[23]。法學專業的價值判斷教育首先需要引導學生構建一套價值評價體系。法學視野中“價值”這個詞是有多維含義的,法學教育中的價值必然首先是指制定法中蘊含的價值,制定法不是干癟的條文,法律規范是一種制度化的價值,制定法律的過程是凝聚價值共識的過程,這是法官據以斷案的前提和主要標準,因而司法是對立法凝聚價值共識的二階價值判斷;其次是指普遍的社會價值共識,法律的社會功能決定了任何與法律相關的活動必然需要考慮社會的價值共識;最后是指法律解釋者和使用者自身的價值取向,法律活動是人參與的活動,無論是立法、執法還是司法都不可能隔離法律從業者的個人信仰和價值觀念。因此,在法學教育中需要引導學生建立這樣的價值評價體系:制定法蘊含的價值優先,普遍的社會價值共識是制定法價值偏移時的重要補充,最后才能夠考慮法律解釋者和使用者的價值取向。
根據這樣一個內在的價值評價體系,引導學生在具體的法律實踐中進行價值判斷,將內在的價值評價體系外化,也就是教授學生根據自身的價值評判體系進行價值判斷和價值選擇。在外化的過程中,需要注意的是,正確認識到價值評價體系的相對性,也就是說總體上而言存在一個價值優先級位階,但這并不絕對,因為最終做出的價值選擇可能與自身的價值評價體系不能完全契合,這就需要教授學生在基本的價值評價體系指引下進行具體的價值選擇。價值本身具有多元性,并不存在至高至上的價值,正是因為價值判斷本身具有主觀性、相對性、不確定性,容易成為僭越法律之理由,故而首先應當考慮制定法中凝聚的價值。但制定法從被制定時起便開始落后于社會生活,當制定法存在缺陷時,法律從業者應當能夠辨明主流的價值共識,因為特定歷史時期、社會發展階段必然是存在著相對穩定的價值共識,也就是在一定時期內是存在較為穩固的主流價值觀,怎樣發現和辨明主流的價值共識,并通過法律的規范論證確定這樣的價值共識是學生需要掌握的能力,所以應該辯證看待價值評價體系,根據不同的情境做出最優價值判斷,也就是說在不同的情境下做出準確價值判斷的方法是學生需要掌握的能力。
3.適當平衡技能教育與價值教育
整體上來講,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國高等教育的總體目標是培養技術性工作者,這也與我國工業技術落后密切相關,但經過數十年的發展,國內科學技術領域已取得了長足進步,部分尖端科學技術的研究處于世界領先水平,應當合理轉換高等教育的產出目標,更加注重培養能夠凝聚和引領社會整體價值觀的高質量人才。以法學教育為例,無論是理性主義法學教育模式還是經驗主義法學教育模式[24],都是以高等院校為施教場所,采取課堂講授或者課堂討論之形式,教授學生解釋和運用法律規范的技術,注重法律基礎理論的培養和思維方式的訓練,通過法條講授或者案例分析,著重培養學生解決具體問題的能力,以使學生的自身素質能夠與社會對法律人才的需求良好銜接,這在整體上來看基本還是屬于技能教育的范疇。但是人工智能時代,系統比人更能夠掌握法律條款的內涵,人腦永遠無法和人工智能的知識存儲量相比,法學教育不是培養機械化適用法律者,因為人工智能系統比人更能適應這樣的工作。人工智能必然取代立法、執法和司法中的程序性事項,唯有價值判斷不能被取代,那么未來的法學教育更應當重視價值判斷教育。
盡管高等教育的基本功用就在于為社會輸送能夠促進社會發展的人才上,技能教育必然是最基本和最重要的,但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這樣的技能培訓是否能夠給學生充足的競爭力值得我們認真思考。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法律人工智能和大數據系統所掌握的案例遠遠超過單個自然人,并且人工智能檢索、分析和提取案件事實、分析法律關系和預測司法裁判結果的能力也是自然人無法比擬的。在這種情況下,法學教育的出路在于適當平衡技能教育與價值教育,在注重技能培養的同時注重價值判斷能力的培養。通過價值判斷教育和技能教育的有效結合,培養學生對社會的人文關懷,成為既認同民族、熱愛國家、尊重自然又具備基礎職業技能的社會發展型人才[25]。不僅僅是法學教育,所有的人文社科學科甚至是自然科學學科都應當注重平衡本學科的技能教育與價值教育,培養學生的價值判斷能力,在人工智能時代保持價值判斷的主體性地位,而不至于陷入人工智能威脅論無法自拔。
四、結語
筆者并不反對秉持工具主義立場對待人工智能在教育領域的滲入,這本身是一件不可阻逆的趨勢。價值判斷的主體性、模糊性和多元性決定了人工智能不能做價值判斷。換言之,人工智能時代教師本身的定位不僅僅應當是知識的傳授者,更應當是思想的引領者。如果教育摒除價值判斷問題,那么所謂的教育不過是將知識灌輸于待受“頭腦”之中的一個機械程序,而這一點似乎人工智能比自然人做得更好,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使我們擔憂終有一天其會擁有超越自然人的能力,人工智能時代萬物互聯成為一種可期現實,人類生活的所有內容在理論上都有可能被數據化。如果說人類社會在人工智能面前還需要保持一定的空間自治的話,高等教育場域必定是其中之一,而堅守和維護這一場域的基本方法就是充分重視培養學生的價值判斷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