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明代先醫祭祀的命運頗顯曲折,主要經歷了兩次重大轉變:一是洪武四年,朱元璋出于維護道統、抬升儒學的需要,廢黜了三皇通祀;二是嘉靖朝,因朱厚熜喜好、禮制改革、醫學發展等因素的合力作用,先醫復入祀典。明代先醫祭禮既有對元代的延續,也呈現出一定的革新與變動。整體而言,明代先醫祭祀的演變,除受政治影響外,背后也隱藏著儒學與醫學的博弈,其變遷軌跡亦是醫學地位從抬升到回歸技藝的寫照。
關鍵詞 明代,先醫祭祀,嘉靖朝
中圖分類號 K24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0457-6241(2020)06-0038-07
民眾欲“登仁壽之域”,①向來離不開醫學的維系。故歷代名醫的形象在不同時代的歷史記憶中,不斷層累、重塑,甚至走向神化,納入民間信仰或國家祀典。元代以前的先醫祭祀,相對零散且不規范,時至元代,逐漸走向了制度化。隨著政治局勢及醫學地位的變化,明代先醫祭祀雖承元制,但其命運異常波折。既往學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元代,已刊布了大量成果。②反觀明代,對先醫祭祀的研究或寬泛概說,或散見于部分論著,少有專文充分討論。③
本文擬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勾勒出明代先醫祭祀的演變軌跡,深究其中的驅動因素,并結合具體禮儀的變動,以期窺探元、明醫學的演進,不當之處,尚訖方家指正。
醫學譜系的書寫中,為彰顯醫學的悠久及神圣,伏羲、神農、黃帝往往被塑造成醫學始祖的形象。宋、金時期,三皇作為醫學神祇便在民間時有祭祀,太原醫生趙國器曾于自家屋中,“立三圣人像事之,以歷代名醫岐伯而下凡十人,侑其坐”。④有元一朝,醫學的社會地位因朝廷的重視得到極大提升,三皇信仰備受推崇。⑤元貞元年(1295年),元成宗“命郡縣通祀三皇,如宣圣釋奠禮”。⑥于是,三皇便如社稷之神、先圣先師一樣躋身通祀行列,納入國家的祭祀體系之中。
此后,三皇之祀在元代得到迅速發展,祭祀地點幾乎遍及各個州縣,呈現出“外暨遐方僻壤,職守小臣,罔不以宣德意、崇明祀為重,自唐以來,于斯為盛”①的局面。同時,各地三皇廟兼具“廟學合一”的功能。早在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元政府便規定各路州縣以醫業為生者,“每遇朔望詣本處,聚集三皇廟圣前焚香,各說所行科業、治過病人,講究受病根因、時月運氣、用過藥餌是否合宜”。②三皇廟不僅是舉行祀典的重要空間,而且成為地方社會醫學教育和知識交流的場所。大體而言,三皇的先醫形象在元代獲得了較多認同,較好地融入國家禮儀及民眾生活之中。
三皇祭祀在元代受到的禮遇,為其在明代的延續奠定了重要基礎。元明易代并未擾亂先醫的祭祀傳統,明初制度設計中對此多有關照。洪武元年(1368年)正月,朝廷頒行的《大明令》規定:“凡三皇廟祀,春祭三月三,秋祭九月九日,配享禮儀,并依定式。在京牛、羊等物,各府州縣祭物,官給米三石。”③時局雖處未定,明廷依舊將三皇作為全國通祀的對象。三月,政府便以“太牢”④禮進行了三皇祭祀。
同年九月,為厘定國家祀典,朱元璋命令:“中書省下郡縣,訪求應祀神衹、名山大川、圣帝明王、忠臣烈士,凡有功于國家及惠愛在民者,具實以聞,著于祀典,令有司特致祭。”⑤經一番考察后,朝廷擬定京師三皇、孔子等需“遣官致祭”。⑥洪武二年三月,朝廷特派中書參政蔡哲主祭三皇,并對祭祀的配享體例、祭品陳設、器樂祝文等方面作出了具體規定。⑦這直接為是年八月始修,并于翌年九月成書的《大明集禮》提供了參考的實踐范本。同時,《大明集禮》據此更為詳細地厘定了三皇祭禮的各項事宜,⑧鞏固了三皇祀典在明初禮儀中的地位,進一步實現了祀典的制度化建構。
洪武四年二月,朝廷“遣官祭三皇”,⑨這應是先醫祭祀遵循《大明集禮》的第一次實踐。不過,自此之后,先醫祭禮在明代發生了重大轉折。是年三月,朱元璋對醫祭三皇的態度急劇轉變,宣稱:“天下郡邑咸有三皇廟,前代帝王皆不親祭,徒委之醫學之流,且令天下郡邑通祀,豈不褻瀆。”⑩朱元璋對祭祀的合理性產生了極大疑慮,命令禮部會同諸儒詳加考訂此事。禮官經一番論證后,指出:“前代圣帝賢王,自唐以來皆祭于陵寢,唐玄宗嘗立三皇五帝廟于京師。至元成宗時,乃立三皇廟于府州縣,春秋通祀,而以醫藥主之,甚非禮也。”此一論斷迎合了朱元璋的質疑,于是朝廷發布了“自今命天下郡縣毋得褻祀,止命有司祭于陵寢”的指令,三皇的郡縣通祀遂遭廢除。?輥?輯?訛
應該指出,通祀三皇的取消,并非托辭醫家專祀褻瀆那樣簡單,其背后主要是明廷基于兩方面的考量。一是,朱元璋出于維護“道統”,建構明初禮儀秩序的需要。朱元璋雖出身布衣,其較早便深感“禮法立則人志定、上下安,建國之初,此為先務”。?輥?輰?訛明初的禮制建設深受程朱理學影響,誠如在三皇祀典合法性的討論中,朱元璋稱:
堯舜禹皆圣人,有功于天下后世,又不立廟,朕不知其何說也……三皇繼天立極以開萬世教化之源,而汨于醫師其可乎??輥?輱?訛
此番言論大體契合了朱熹所宣稱的三皇、堯、舜相承“道統之傳有自”的思想。?輥?輲?訛然而三皇的醫學始祖形象與此存在明顯沖突,嚴重有悖于儒家塑造的“道統”秩序,三皇先醫自然難逃廢除通祀的命運。
二是,明廷意借整頓醫祀三皇之制,實現儒學地位的提升。元代,醫學地位顯著提高,而儒學的受重視程度不斷下降,有不少儒生對醫祀三皇存有異議。大德三年(1299年),太常寺博士認為:“三皇大圣,限為醫流專門之祖,揆之以禮,似涉太輕。兼十代名醫,考之于史,亦無見焉。”①他們反對祭祀三皇效仿孔廟釋奠禮,更不愿將醫學與儒學相提并論。元代名儒張養浩在《沂州三皇廟記》中也持相似態度:“近代則以醫家者流宗之,余嘗以為未盡焉。”②可見,醫學雖比附于儒學,但是并未獲得儒者較多的認同,儒學與醫學間似乎存在著一些不易調和的張力。時至明初,朝廷亟待整頓朝綱,理學思想契合了朱元璋建構新秩序的需求。“有意識地以犧牲醫學和其他形式的‘技藝以提高正統儒家努力的象征”,③則是扭轉儒學境遇的有效路徑。明初學術版圖的重構中,醫學便首當其沖,與其緊密相關的三皇祭祀難免面臨重新厘定的局面。
鑒于三皇在儒家“道統”中的地位,明廷迅速將其塑造成“帝王之宗”的形象。洪武六年,監察御史答祿等指出:
堯、舜、禹、湯、文、武相承而為道統,孔子、顏、曾、思、孟相傳而為道學,統以續其業,學以傳其心。后世有天下者,舉不違其成法,此其所以繼天立極,而為帝王之所宗,豈但陰陽醫方而已哉!④
他們充分肯定了三皇的盛德大業,請求建廟,春、秋躬祀三皇。朝廷遂創建了歷代帝王廟,伏羲、神農、黃帝被納入帝王祭祀體系之中,三皇的身份象征明顯改變。
從通祀地位的喪失到入祀歷代帝王廟,三皇祭祀看似發生了實質性轉變,但事實遠較此復雜。無法否認的是,洪武四年的禁令的確重創了先醫祭祀。地方上的三皇廟相繼廢弛、改建,如洪武二十九年,南昌便在廢棄的三皇廟故址上新建了貢院。⑤甚至有官員將三皇廟歸入淫祠。洪武末,寧波知府王琎搗毀境內三皇廟,面對質疑,王琎義正辭嚴道:“不當祠而祠曰淫,不得祠而祠曰瀆。惟天子得祭三皇,于士庶人無預,毀之何疑。”⑥此一事例,除為我們呈現洪武禁令給三皇祭禮造成的打擊,也揭示先醫信仰絕非一紙文書所能完全扼殺,直至洪武末,社會上仍對其留存著一定的信仰空間。可見三皇先醫祭祀并非自洪武四年便退出歷史舞臺,那么它又呈現出怎樣一番景象呢?
(一)永樂至嘉靖前先醫祭祀的殘存
永樂至嘉靖前三皇先醫的祭祀情況,嘉靖朝重臣嚴嵩的奏折《修正三皇祀典以復祖制議》為我們提供了關鍵性信息:
肆我成祖,御宇諏經稽典,正名定祀,尤以醫道關系民生至重,乃即太醫院立廟以崇祀三皇。正統間,重加修葺。圣祖神宗先后一揆,咸欲躋斯世、斯人于仁壽之域,而永貽燕翼之令圖也。⑦
據此可知,明朝遷都北京后,朱棣以醫學乃民生所系,特許在太醫院立廟祭祀。正統年間,這一“奉有三皇小像”⑧的小廟得到修葺。然此后,廟宇日漸廢弛凋敝,直至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才又加以重修。⑨
關于此廟的性質,《太常續考》作者的按語提供了一些線索。其載:
按本寺志云:三皇之祭,永樂初仍元之舊,至嘉靖二十一年,以廟制湫隘弗稱,始命展拓,從祀僦貸季二十八人,時禮官所議增也。然查《會典》總覽,并無祭三皇之文,豈二十一年以前,太醫院原有廟祭,而不系祀典所載邪?⑩
作者的疑問,一方面表明此廟為太醫院廟祭,未入祀典,僅是太醫們的行業祭祀;另一方面也隱約顯示出廟宇的香火并非十分旺盛,先醫祭祀雖有殘存,但與通祀之時早已相形見絀。
值得思考的是,洪武禁令為何未令行禁止,太醫院中仍存在祭祀三皇的現象?這與醫者群體的信仰傳統有著莫大關系。自元以來,伴隨著通祀地位的確立,三皇日漸演化為醫學的符號象征。同時,相傳為伏羲、神農、黃帝所作的醫書,一直被醫家視為經典。三皇的痕跡深深植根于醫學土壤,一時間很難抹去。朱棣遷都,新建太醫院,這為在其中營建祭祀三皇的小廟提供了機會,朝廷也在一定程度上默許了醫家的行業祭祀行為。三皇兼具“帝王之宗”與“醫學之宗”的雙重象征,看似矛盾,但放在儒家統緒與醫家信仰等不同的脈絡里加以理解,其中的沖突便會有所淡化。
(二)嘉靖朝先醫祭祀的復興
嘉靖朝是明代禮制的重要變革期,基本奠定了明中后期的禮制格局。此一時期,三皇先醫祭祀再一次發生轉折。嘉靖十五年,明廷“建圣濟殿于文華殿后,以祀先醫……二十一年,又建景惠殿于太醫院,上祀三皇”。①明世宗“遵奉圣祖舊制”,②相繼改建圣濟、景惠兩殿,定于每歲仲春、仲冬上甲日遣官致祭,這在很大程度上恢復了祭禮的生機,三皇先醫復入祀典。
為什么先醫祭祀會在嘉靖朝復興?趙克生指出:“作為醫、藥之祖的三皇祭禮因世宗的崇道重藥得以復興,而壬寅宮變之后,嘉靖帝為答謝御醫許紳的救治及神佑之意,遂再次升格了三皇廟祭禮。”③不過,除受嘉靖皇帝個人因素影響外,三皇先醫祭祀的復興也與其他一些因素息息相關。
第一,先醫祭祀復興與嘉靖禮制對洪武“初制”的效仿不無關系。洪武朝禮制的形成大致經歷了兩個階段:一是以《大明集禮》所議之禮為代表的洪武“初制”;二是洪武八年至洪武十一年,陸續修訂禮書,對郊、廟等祭禮進行了根本性變革,形成“定制”。④明世宗的“一系列禮制改革以復歸古禮、追繼太祖的形式出現,祭禮改制都是依據《周禮》和洪武初制”。⑤先醫祭祀作為洪武“初制”中的重要祀典,其在嘉靖朝受到關注,亦符合世宗禮制改革的基本邏輯。況且,秘藏的《大明集禮》在嘉靖九年得以刊布,書中詳細記載了明初祭祀三皇的各類禮儀,可能為祭祀禮儀的議定提供了重要參考。
第二,先醫祭禮的殘存得益于醫家,其復興多少也受到明代醫學發展趨勢的影響。由于醫書刊刻增多及金元醫學知識的傳布等,明代醫學的流派之見更為明顯。徐大椿曾指出這一現象,“元時號稱極盛,各立門庭,徒騁私見,迨乎有明,蹈襲元之緒余”。⑥因此,明代醫家開始有意識地整理醫學譜系,以廓清醫家源流與尊崇對象。⑦特別是明中葉后,如熊宗立《醫學源流》、徐春甫《古今醫統大全》等“企圖從醫史中建立起醫學的正統,并將醫統比附于儒者的道統”。⑧李濂在《醫史》自序中也談到:
余輯前史所載方技列傳,以為學醫之正宗也……人能常閱是篇,可以窺醫術源流之正。⑨
這些醫史的書寫模式多將伏羲、神農、黃帝置于發端,構建了自上古至明代的醫學譜系。醫家通過對儒家的比附,樹立了傳承的正統意識。嘉靖朝先醫祭祀可“比歷代帝王祭典”,⑩便有力表明了醫統與道統間張力的緩和。故祭祀復興時,并未見到士大夫堅決的反對之聲。
綜上可見,嘉靖朝三皇先醫祭禮的復興是諸多因素合流的結果。世宗禮制改革對“洪武初制”的效仿,營造了重新議定三皇祭禮的時代氣氛。嘉靖皇帝“雅重醫學”,?輥?輯?訛加之“壬寅宮變”的刺激,加速了復興的步伐。明代醫家對醫學統緒的建構,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復興的外部壓力。自三皇先醫復入祀典后,遂成為定制,雖有如隆慶朝殷士儋以“典禮不協于常經,祭義似涉乎瀆祀”?輥?輰?訛的質疑,但并未對祭祀產生任何動搖。
前文整體上廓清了明代先醫祭祀演變的大致軌跡,但就具體祭祀儀式而言,其又發生了哪些延續與變動,也是值得予以關照的問題。筆者遂依據《元典章》《大明集禮》《大明會典》《太常續考》等各時段記載先醫祭祀事宜的政書,以期理清祭祀儀式的演變及其影響因素。
(一)祭祀場域的演變
自元元貞元年至明洪武四年,通祀三皇定于每年三月三日、九月九日舉行;嘉靖朝先醫復入祀典后,則以“春冬仲月上甲日”即每年二月、十一月上甲日進行祭祀。①除祭祀時間有所調整外,先醫祭祀的場域也發生了不少變動,大致呈現出三個階段性特征:一是州縣通祀時期,三皇廟廣泛分布于“大都小邑”,②無論是京師,還是“遐方僻壤”,③多存在著醫祭三皇的傳統;二是洪武四年至嘉靖前,先醫祭祀空間極大壓縮,地方上的三皇廟相繼廢弛,宮廷中自永樂朝起,始存有醫家專祀的小廟;三是嘉靖朝先醫恢復正祀,圣濟殿、景惠殿相繼建成,此后濮陽、南皮、孝義等地也復建了三皇廟,④但祭祀空間遠遠遜于通祀時期。
值得注意的是,為何宮廷中存在圣濟殿、景惠殿分祀先醫的現象?這與兩殿的建造緣起直接相關。殷士儋《覆侍郎王希烈題正三皇禮典疏》提供了不少關于兩殿建造的線索:
世宗皇帝遵奉圣祖舊制,既建廟于都城之西,復設祀于文華殿之東(圣濟殿),俱以三皇為首,以明正統、道統之有自,厥旨深遠。自后先帝偶因太醫院相沿奉有三皇小像,舊廟頹圯,傳諭修建奉祀,而當時禮臣,急于承迎,略于稽度,乃因陋就簡,創立祀規,遂以三皇大圣,祀于醫師之中,勾芒四佐配于醫院之側,殿名景惠。⑤
此載表明,明世宗出于恢復“洪武初制”考慮,改建圣濟殿設祀祭三皇。圣濟殿為“御服藥餌之處”,⑥即御藥房,于此設祀完全符合情理。嘉靖二十一年,世宗因太醫院“奉有三皇小像”的廟宇廢湫,命令展拓,建成后為景惠殿。嘉靖帝偶然關注到太醫院舊廟,或許與壬寅宮變后,世宗感謝太醫修合御藥、保和圣體有關。⑦然而,禮官急于承迎,并未詳細考訂禮制,創立祀規,遂出現了景惠殿亦祀先醫的局面。
頗具玩味的是,景惠殿雖晚建于圣濟殿,祭禮規格卻明顯高于圣濟殿。兩殿祭祀所需物品、祭祀人員、祭祀祝文存在不少差別。景惠殿祭祀時需禮神帛、素帛、細香等三十多種物品,圣濟殿不僅在品類上少了素帛、細香、砂糖、葦把等,而且同類物品的分量上也明顯偏少。⑧在祭祀執事人員的安排上,圣濟殿無論是樂舞生、導引官,還是廚役等均少于景惠殿。或許是受傳統社會“醫藥分離”觀念⑨的影響,兩殿祭祀祝文各有側重,景惠殿祝文強調了三皇先醫“深資妙劑,保和朕躬”,“壽世福民”的作用,而圣濟殿祝文則凸顯了三皇“能立法配品藥”,“咸蠲疾疢”⑩的功用,彰顯了三皇的本草學功績。再者,就祭祀用樂而言,洪武初用登歌樂;嘉靖年間,先醫為群祀,按照禮制當用大樂,但是“景惠殿前地狹,難舉大樂,請比圣濟殿祭先醫,例用鼓樂”。?輥?輯?訛這些祭禮的差別,充分表明了景惠殿是宮廷中祭祀先醫的主要場域,圣濟殿則處于邊緣地位。
(二)具體禮儀的延續與變動
自唐玄宗敕建三皇五帝廟之始,三皇配享便已厘定,“伏羲以勾芒配,神農以祝融配,軒轅以風后、力牧配”。?輥?輰?訛元、明兩朝祭祀三皇先醫沿用此制。此外,元至大二年(1309年),禮部重新厘定了配享的服色坐次,四人“東西相向,以勾芒、祝融居左,風后、力牧居右”;因年代久遠,相貌冠服無從考證,便“依古制,以木為主”。?輥?輱?訛明代三皇配享的坐次沿襲元制,服色有無延續,史載未詳。
與配享不同,祭祀先醫的從祀體例變動稍大。元代三皇祭祀“一切儀禮仿照國子學、宣圣廟春秋釋奠之制”。①大德三年,元廷“援引夫子廟堂十哲為例,擬十大名醫從而配食”,②現存元代典籍并未言明十人名諱。明初亦以十大醫家從祀,《大明集禮》編纂者經過考證,指出十人皆上古名醫,為“俞跗、桐君、僦貸季、少師、雷公、鬼臾區、伯高、岐伯、少俞、高陽”。③嘉靖時期,從祀醫家援增了“伊尹、秦越人、淳于意、張機、華佗、王叔和、皇甫謐、葛洪、巢元方、孫思邈、韋慈藏、王冰、錢午、朱肱、李杲、劉完素、張元素、朱彥修”,④使得從祀人數增至28人。以景惠殿為例,諸位醫家分置東西兩廡,每廡析為三壇,東廡僦貸季至俞跗、少俞至馬師皇每五位各共一壇,伊尹至張機四位共一壇,西廡亦按醫家生年依次排列。
應該指出,先醫從祀的設置及變化,一方面表明了醫家對儒家的比附,如仿十哲以十醫配食;另一方面通過從祀的增加,清楚呈現了先秦至金元時期的醫學譜系。誠如前文所揭,這與明代醫家逐漸樹立了傳承的正統意識密切相關,也切實反映了士大夫及醫家所建構的醫學統緒獲得了官方認同,由此亦可斷定先醫復入祀典的確符合了明代醫學的發展趨勢。
除配享從祀的延續、變化外,各時段的祭品亦存有差別。由于元代祭祀信息的相對缺如,無法一一呈現祭品情況,暫以犧牲及籩豆之實為例,來觀察元、明祭物的變動。毋庸置疑,正位、配享所用祭器、祭品存在等級之辨。元時正位各用“牛一、羊一、豕一”,洪武初共用“牛、羊、豕各一”;⑤嘉靖朝景惠殿正壇設“犢一、羊一、豕一”。⑥可見兩朝均以太牢禮祭三皇先醫,只是自明初,由各用改為共用。配位所用犧牲,元代暫缺,洪武初共用“羊、豕各一”,嘉靖朝則在景惠殿東西兩壇,每壇設“羊一、豕一”,均用少牢祭祀。由上可知,祭祀所用犧牲變化較少,細微差別主要在于洪武初所用略顯簡約。
關于籩豆之實的陳設,元代正位籩、豆各十,籩中分置“石鹽、干魚、棗、栗、榛、菱、芡、鹿脯、白餅、黑餅”,豆中陳設“韭葅、酰醢、菁葅、鹿醢、芹葅、兔醢、筍葅、魚醢、脾析、葅豚拍”。洪武初,正位使用籩、豆各八,“籩減白餅、黑餅,豆減脾析、葅豚拍”。⑦嘉靖朝,正位所用籩豆恢復元制。另就配位而言,洪武初籩實以“鹽、干魚、棗、鹿脯”,豆實以 “芹葅、兔醢、菁葅、鹿醢”,⑧較之嘉靖朝也明顯偏少。大體而言,洪武初祭品稍簡,或是受到建國之初,百廢待興,物資相對短缺的影響。
另外,不同時期主祭權的歸屬也略有不同。元至正九年前,京師祭先醫由“太醫官主祭”,此后仿孔廟釋奠禮,“遣中書省臣代祀”,⑨主祭權轉移到部臣手中,醫官僅是陪祭。洪武四年前,祭禮的“三獻官以省臺官充”,⑩主祭權也是屬于朝臣。嘉靖十五年,圣濟殿祀先醫,由“太醫院堂上官行禮”,?輥?輯?訛主祭卻歸于醫官。然景惠殿建成后,局面發生變化,祭祀時“禮部堂上官行禮,太醫院堂上官二員分獻”,復由朝廷遣官致祭。主祭權在醫官與朝臣之間轉移,表明祭禮在不同階段所受禮遇略有差異,遣官致祭也代表著朝廷的認同與重視。
由上可見,先醫祭祀禮儀在元代基本成型,明代既有延續,但也絕非簡單承襲,呈現出一定的革新意涵。尤其是嘉靖朝先醫復入祀典,除延續洪武初年略顯簡約的儀式,也有直接對元制的效仿,更多是基于現實社會情境,做出了一些變動。
制度的演變是一個與時代相關且極其復雜的過程,明代先醫祭祀制度也不例外。
綜觀有明一代先醫祭祀的演變軌跡,明初通祀的廢除脫離不了朝廷維護道統、建構新秩序、抬升儒學的背景;嘉靖朝復入祀典,除受世宗雅重醫學、壬寅宮變等個人因素的影響外,也與嘉靖禮制改革的大環境及醫學的發展趨勢不無關系。這一研究提示我們,對于制度的考察只有回歸制度運作的歷史情境中,才能更好地理解制度的變遷。
同時,我們既需看到制度的連續性,更需思考其中的斷裂性。明代先醫祭禮的斷續,考察此中斷裂的一面,有利于我們思考先醫祭禮在不同時代的印跡及其背后的社會文化意涵。
此外,透過先醫祭祀的考察,我們又可看到另外一些面向。先醫祭祀在元明不同時段的迥異命運,除受政治因素影響外,其背后隱藏的是儒學與醫學的博弈,而“道統”與“醫統”間的張力是其外在的征象。
元代醫學地位較之此前歷代得到了較高的抬升,逐漸升至了歷史的高端,醫學成為了士人“治生”的重要途徑,“由醫而仕”現象較為多見。①與醫學行業密切關聯的三皇先醫祭祀也受到了朝廷的禮遇,同時醫學通過比附儒學的策略,如郡縣廣泛設立三皇廟、祭祀時如宣圣釋奠禮、仿照儒家“十哲”配享十大名醫等,切實實現了醫學地位的鞏固。明初朱元璋建構王朝新秩序,急需士大夫支持,抑制醫學等技藝,有益于提高儒學的影響力。罷黜郡縣通祀三皇及三皇廟的衰敗便昭示著明初學術版圖中醫學較之儒學逐漸處于下風,已喪失了往日榮光。嘉靖朝先醫復入祀典,則代表了醫學徹底回歸到技藝之路,朝廷通過從祀增加彰顯了醫學譜系,有意識地強化了三皇的醫學象征。這有力表明了此時的醫學完全受制于儒學,已無法挑戰儒學的權威地位。醫學徹底回歸為一種“技藝”,更多是在彰顯其治病療疾的原本屬性,而士人以期通過醫學躋身于仕宦的門徑趨于窄化。故元明先醫祭祀的演變軌跡,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醫學從地位抬升到回歸技藝的真實寫照。
【作者簡介】劉桂海,南開大學中國社會史研究中心暨歷史學院、日本愛知大學中國研究科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醫療社會史。
【責任編輯:王湉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