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近代以來,中華民族在各種苦難和壓迫中不斷覺醒,由此帶來中國政治、經濟、思想、文化等領域的巨大變革,文物保護思想便是其中之一。中國的文物保護思想不是自發的或內生性的,它是文物觀念在外部沖擊下不斷現代化的結果,也是民族危機日漸嚴重下民族覺醒的產物。但近代中國文物保護思想隨著文物觀念的發展和民族危機的加深,在不同時期又表現出不同的內容,大致說來,先后出現了文物由私藏轉化為公有的思想、國粹觀念下的文物保護思想以及文物主權意識高漲,這些思想交錯發展,逐漸完善。
關鍵詞 民族覺醒,近代,文物保護思想
中圖分類號 K25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0457-6241(2020)06-0060-05
近年來,隨著國家對文物保護的重視,我國早期的文物保護狀況逐漸受到學界的關注,對近代中國文物保護思想的研究,也有不少成果涉及。一是關于近代文物觀念的研究。①研究討論了西學影響下,部分國人對文物(或古物)價值的認識發生了較大轉變,逐漸摒棄了古董觀念,使其成為學術研究的材料;我國近代博物館事業的開啟也是文物觀念轉變及保護思想發展的一個方面,使文物由為少數人專有的私藏走向面向公眾展示的公有物。二是關于文物所有權的研究。②當前研究成果主要討論了民國時期中央與地方之間、中國與列強之間對文物權屬的爭奪,揭示了國人對文物的重視以及保護意識的提高。三是對國家文物保護政策的研究,③主要從政府采取的文物保護措施、制定的法規政策等方面進行論述。可見,目前雖有較多成果涉及近代中國文物保護思想,但缺少專門論述,對我國早期文物保護思想的萌生、發展及演變缺乏系統認識。本文將在民族覺醒的背景下,結合國人文物觀念的發展,系統考察近代中國文物保護思想的嬗變過程。
我國歷史時期的各個朝代,多有禁挖墳墓或在地中掘得古器、鐘鼎、符印等異常物須交官的規定,④但這些律令的目的主要是維護統治者的權威及統治秩序。可以說,近代之前,我國未曾出現以保護文物為目的的法規,國人文物保護意識極為低下。中國的文物保護,既是近代西方文物觀念傳入后,對文物價值正確認識的結果,也是中華民族對列強的壓迫和瘋狂掠奪的反抗。近代中國文物保護思想大致經歷了三個主題:近代之初,在救亡圖強的背景下,文物被視為開啟民智的介質,力倡文物由私有化為公藏,開啟了其公有化歷程;清末民初,面對西方列強的侵略和對文物的掠奪,文物被視為與國家文化、命運相聯系的國粹,近代文物保護意識萌生;“五四”運動后,隨著國人對文物價值的正確認識,在國內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的助推下,文物主權意識興起。
近代以來的幾次中外戰爭,清政府接連戰敗,有識之士開始探尋中國不如人的原因,“救亡圖存”成為當時壓倒一切的神圣主題。人們從不同角度提出了救世良方,王韜認為西方“一切奇技瑰巧,皆足以鑿破天機,斫削元氣,而泄造化陰陽之秘”。①但洋務運動的失敗,使國人很快認識到單靠學習西方先進技術,難以真正實現“自強”和“求富”的目的。梁啟超認為“欲維新吾國,當先維新吾民”,②嚴復則將開啟民智,作為“富強之原”。③可見,開啟民智已然被認為是改變當時清廷貧弱現狀并擺脫列強欺凌的關鍵所在。隨著有識之士對西方博物館功能的認識,其逐漸成為開啟民智的途徑之一。
早在19世紀60年代,王韜觀覽大英博物館時,認為西方各國收集古物并集中陳列,“非徒令人炫奇好異,悅目怡情”,而是因為“凡人限于方域,阻于時代,足跡不能遍歷五洲,見聞不能追及千古,雖讀書知有是物,究未得一睹形象,故有遇之于目而仍不知為何名者。今博采旁搜,綜括萬匯,悉備一廬……縱令士庶往觀,所以佐讀書之不逮而廣其識也”。④康有為在《實理公法全書》中也提到:“博物院等項,當令其屬之于公,勿據為一己之私,于是任其制度之新奇,以開民智而悅民心。”⑤康有為認為博物館面向民眾開放,可充分發揮其開民智、悅民心的作用。要發揮文物開啟民智的作用,就必須讓“民”與文物近距離接觸,也就是仿效西方創辦博物館。但要成立博物館,其前提是文物公有。
我國文物收藏古已有之,然而這些收藏“都是為少數人的興趣”,⑥“或秘于一家,或私于一姓……只供一二有力者之把玩,而寒素儒生,至求一過目而不得”。⑦可見,我國古代能夠接觸到文物的人實屬極少數。隨著西方博物館理念在國內的傳播,有識之士認識到我國文物私于一家一姓的弊端,積極倡導將其公有,并對民眾開放。張謇認識到學校教育“授學有秩序,畢業有程限”,要培養“蔚為通儒,尊其絕學”的人才,就應充分利用博物館的“后盾”功能。⑧但“朝廷之征求,尊為中秘之藏;而私家之蔸輯,則囿于方隅。其他海內收藏之家,扃鐍相私,更無論矣”,⑨文物的教育功能難以發揮。1905年,張謇上書清廷,奏請在北京建設帝室博覽館,“蓋賜出內藏,詔征進獻,則足以垂一代之典謨,震萬方之觀聽”。同年,張謇又在《上南皮相國請京師建設帝國博覽館議》中,請求清廷仿效日本“盡出其歷代內府所藏,以公于國人”,并“諭令京內外大小臣工以及世祿之家,嗜古之士,進其所藏,如價值巨萬,當特加褒賞”。⑩然而,當時文物私有觀念盛行,清廷將宮中文物視為私有,張謇的請求未獲批準。但博物館這種文物公藏形式所具有的開啟民智、輔助教育的功能對張謇影響頗深,他決定躬行實踐,最終創辦了南通博物苑,是中國人自己創辦的具有近代意義的第一個博物館,揭開了我國博物館事業的新篇章。這是我國文物公藏的早期實踐。
文物公有主張,是近代中國早期文物保護思想的發端。不僅有利于開啟民智,更是保護文物的重要形式,能夠避免因“深藏閉守”而造成的“社稷傾覆,朝代推移,不旋踵而散佚殆盡。……重以世亂年荒,故家鉅室不克保其舊藏”的局面,以防止“三代兩漢之物,流傳海外,不復見于中土”的發生。?輥?輯?訛文物公有思想不斷發展,1914年,民國政府將承德避暑山莊和沈陽故宮的遺留文物運京保存,設立了古物保存所,雖然僅是部分開放,而且收費高,觀眾少,社會效益有限,①但此舉卻有效防止了不法之徒對這些貴重文物的盜賣。1925年10月10日,故宮博物院開放,完成了文物由專供皇室獨享的玩物到全民共享的文化財富的轉變,實現了文物公有;而1930年政府出臺的《古物保存法》更是將文物國有的原則以法律的形式正式確立下來。
近代以來,隨著列強入侵的加深,中國文物大量流失。這其中,有列強以戰爭方式進行的掠奪和破壞,如第二次鴉片戰爭、庚子之變期間,大量藏于皇家的歷朝珍寶被西方列強攜至海外。除此之外,也有以探索人類早期社會發展和文明起源為名的西方學者在政治庇護下紛紛來到古老的東方國家尋找線索。據不完全統計,1871—1910年間,西方學者以考察、游歷、探險為名,先后在中國進行了100多次考察活動(見表1),他們或親自發掘,或低價收購,將大量文物偷運出境。
被掠奪的文物中,影響最甚者當屬敦煌文書。敦煌文書自1900年被發現后,不斷外流,其中英國的斯坦因和法國的伯希和“收獲”最豐。僅1907年,斯坦因以區區40塊馬蹄銀換取了24箱寫本(完整的敦煌文書3000卷,文書及零碎殘篇6000多件)和五箱佛畫,他自己都坦言“這筆交易簡直有點不可思議”。②1908年,伯希和將“所有那些以其時代和內容而具有了一種重要意義者,也就是近全部寫本的三分之一”運回法國。③今天,英國和法國圖書館中藏有敦煌文書共1.7萬余件(約占總數的2/5),且均為精品,都是這一時期被掠出境的。1909年,伯希和只是將隨身攜帶的少量敦煌遺書在北京六國飯店展出,就震驚了中國學術界。中國學者無不為之驚愕,端方看后,認為“此中國考據學上一生死問題也”。④羅振玉在給汪康年的信中,稱其為“極可喜、可恨、可悲之事”,“此書為法人伯希和所得,已大半運回法國,此可恨也;其小半在都者(皆隋唐《藝文志》所未載),弟與同人醵貲影印八種,傳抄一種,并擬與商,盡照其已攜歸巴黎者,此可喜也……前車已失,后來不知戒,此可悲也”。⑤可見,彼時大多數國人缺乏對文物的正確認識,更缺乏文物保護的觀念,這也正是羅振玉認為“可悲”的原因。當敦煌文書流失后,國人方才意識到它的重要性,清政府極力挽救劫余后的文書,雖然“精華已去,糟粕空存”,⑥但清政府在保護文物方面終于邁出了重要一步。
20世紀初,隨著西方列強對我國的瘋狂掠奪,加之西學對傳統文化的猛烈沖擊,致使民族文化危機日漸嚴重,古物成為關乎中華文化命脈的國粹。⑦包括敦煌文書在內的文物大量流失,使清政府逐漸認識到,若國人繼續將文物“視同瓦礫任其外流”,其結果是“不惟于古代之精神不能浹洽”,而且“于國體之觀瞻,實多違礙”。①鑒于此,清政府頒布了《保存古跡推廣辦法》,從調查和保存兩個方面著手,對文物加以保護。雖然該規章不久便在辛亥革命的炮火中終止,但它卻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以保護文物為目的的法律章程,而法律往往是社會意識發展到一定程度的反映,因此該章程的頒布也是我國近代文物保護意識興起的標志。
民國時期,政府同樣認為“凡國家之所留貽,社會之所珍護,非但供考古之研究,實關乎國粹之保存”,“近來多有將中國古物采運出口者……若不禁令重申,何以遺傳永久”。②1914年,北京政府頒布“大總統令”,令內務部會同稅務處就“中國古物如何區別種類,嚴密稽查,規定懲罰之處”分別核議,“京外商民如有私售情事,尤應嚴重取締,著由各地方長官實行禁止,以防散佚”。③1916年,北京政府頒布了《保存古物暫行辦法》,不僅擴大了文物保護范圍,而且保護責任愈加具體化,④加強了對文物的管理和保護。
隨著中外文化交流的加深,西方近代地質學、古生物學及考古學逐漸傳入我國,有利于國人形成對文物價值的正確認識。1873年,華蘅芳譯著中國第一部地質學著作——《地學淺釋》,講述了遠古人類遺存的發掘和研究狀況。⑤《地學指略》(1881年)更為詳細地介紹了地層分期,并講述了不同時期文物在地層中的堆積情況及演變規律。這些著作的出版和傳播有助于國人正確認識地下埋藏物。梁啟超在1902年發表的《新史學》中稱:“上自穹古之石史(地質學家從地底僵石中考求人物進化之跡,號曰石史),下自昨今之新聞”,⑥皆史家研究所當取材,強調了地下埋藏物對研究歷史的重要性。康有為在周游歐洲列國時就倡導國人應重視文物搜集,“以考進化之據”,“以證吾國之文明”。⑦20世紀20年代以后,中國考古學由理論傳播階段逐漸進入實踐階段,進行了一系列考古發掘,并推翻了西方學者“中國文化西來說”的謬論。中華民族起源問題,本是一個學術問題,但在近代中國遭受西方資本主義列強民族壓迫的歷史條件下,它就不只是一個學術問題,而是與中國文化、中華民族現實境遇息息相關的時代課題。⑧
與此同時,中華民族的危難愈加深重,“五四”運動后,國內民族主義、愛國主義高漲,在這一背景下,列強的文化掠奪行為被視為對我國國家主權的侵犯,國人文物主權意識不斷高漲。我國文物嚴重流失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國人缺乏文物主權觀念,而這與中國人長期以來缺乏近代國家觀念密切相關。即使到了清朝,統治者仍認為天朝疆域“無邊之可言”。⑨梁漱溟認為:“中國人傳統觀念中極度缺乏國家觀念,而總愛說‘天下。”⑩許倬云總結道:“傳統中國的國家概念……是一個普世王國的形態,沒有主權、疆界的觀念。”?輥?輯?訛直至魏源《海國圖志》、徐繼畬《瀛環志略》等書出版,方使有識之士對近代國家觀念日漸明晰。
清末民初,國人對文物流失所采取的措施主要是內部性的,包括傳播西方文物觀念,在各地成立文物保護場所,制定法律規章以禁止民眾私售外人,等等,但未曾對外人的文物掠奪行為加以制約。但20世紀20年代后,在民族覺醒的背景下,越來越多的民眾認清了列強的本質以及他們瓜分中國的野心,開始極力反對外人的一切掠奪行為,包括外人在國內的非法考古以及販賣文物等行為。最典型的事件當屬1927年斯文·赫定的西北考察事件。瑞典著名探險家斯文·赫定的第四次中國探險計劃,雖得到了中國外交部的許可,但當輿論界報導其考察活動“特別注重采集古物,擬用飛機將所得之材料,運往外國”后,①立刻遭到學術界的強烈反對。關于外國學者在國內考察所得物的歸屬,當時政府并未做明文規定,但隨著文物主權意識的增強,加之已有清華大學與美國佛利爾藝術陳列館約定將考古發掘物全部歸中方的先例,②斯文·赫定欲將所得材料全部運往國外的計劃,遭到強烈反對。
北京學術界為反對赫定的考察計劃成立了 “中國學術團體協會”,針對外人在中國境內的調查、采集活動,制定了六條原則,③規定采集物“絕對不得運出國外”,并將外人在我國的隨意調查、采集活動,以及將所獲材料運至國外的行為,視為對國家主權的侵犯。該“原則”結束了幾十年來外國學者對我國學術材料的任意掠奪。需要說明的是,此協會為民間組織,沒有執法權,“六條原則”也不具有法律效力,但從其成功阻止斯文·赫定西北考察之行可以看出,該協會對外人在我國任意考察、采集并獲取考古材料的行為起到一定限制。此處強調“任意”,而非能結束外人的文物掠奪行為或文物流失局面。中國學術團體協會還發表了一份反對外人隨意采取中國古物的宣言,指出歷史材料、稀有之古生物、動植礦等一國所有之特種學術材料,“絕對不允輸出國外”,并認為近數十年來,外人“擅往中國各處搜掘,將我國最希有之學術材料,莫不大宗捆載以去……不惟國權喪失,且因材料分散,研究不便,致學術上受莫大之損失”。④該學術團體還督促政府對外人侵犯國家主權、損害學術等行為嚴加禁止。可見,學者已將文物與國家主權緊密聯系在一起,認為學術材料的流失不僅損害一國文化,而且還是對國家主權的侵犯。為此,中國學術團體與斯文·赫定經過5個月的談判,最終組建了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并簽訂了一份長達19條的合作協議,其中規定“不得以私人名義購買古物”,“關于收羅或采掘所得之物,關于考古學者,統須交與中國團長或其所委托之中國團員運歸本會保存”。⑤中瑞西北科學考察團的成立,是北京學界反對外人掠奪我國學術材料、發展國內學術的結果,是知識分子文物主權意識不斷提高的表現。此時,國內的有識之士已將文物與國家主權聯系在一起,并為了維護文物主權積極采取相應措施。國人的覺醒使華爾納本人也不無感慨地說:“我萬萬沒有想到,在短短的7個月時間里,整個中華民族就從沉睡中醒來,并且打了一個可怕的哈欠,嚇得我們這些洋鬼子們全都夾著尾巴滾回了我們的公使館里。”⑥
近代之前,由于國人對文物價值的不正確認識,缺乏文物保護意識,致使鴉片戰爭以來,大量文物外流。隨著民族危機不斷加深,中華民族逐漸覺醒,同時伴隨近代文物觀念在國內的傳播,國人的文物保護思想不斷發展起來。在我國近代文物保護思想的嬗變過程中,文物在救亡圖存背景下被視為開啟民智的媒介,開啟了文物公有的思想;隨著對文物價值的認識,面對西方的侵略和掠奪,文物成為浹洽歷史精神的國粹,并與國家命運相聯系,近代文物保護思想正式萌生;“五四”后,在國家觀念和民族觀念增強的背景下,文物作為國家文化的載體而成為國家主權的重要象征。總的看來,國人的文物保護意識從無到有且不斷增強,保護主體不斷擴大;文物保護方式也由民間的自發行為逐漸上升為國家行為,在極大程度上限制了文物破壞和外流。
【作者簡介】李建,濟南大學文化和旅游學院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歷史文化遺產研究與保護。
【責任編輯:王湉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