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散筆

趙培光

我的防控

疫情一天天向好，拐點可望。

病了那么多人，死了那么多人，慘重的代價之后，出現了曙光。太陽什么時候升起來呢？大地比天空還要焦急。云開日朗，萬物生長。

我知道，如果我現在說，我的防控取得偉大的勝利，還為時尚早。不過，業已收獲階段性成果，也是不爭的事實。昨天下午，我采買回家，經過六號大堂，保安沖著我當頭一“槍”，然后告訴我36.5℃。我點頭示意，給出笑模樣。他顧不上我回贈的表情，何況我的表情藏在口罩后。徑直去開門，放行。體溫附帶的自豪感，被我片刻間享用了。

何止昨天？昨天的昨天，至少有二十天了，幾乎都守家望門。難受嗎？難受！堅持嗎？堅持！那句話怎么說來著？大意是，當你自己覺得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堅持下去不就完了嗎？我就堅持到今天，堅持至此時。朋友發我一個抖音，叮囑給我兩歲半的外孫女看，其實主要是刺激我。伴隨著卡通娃的滑稽演唱，我再三再四地咀嚼著個中的詞兒：“我是被你囚禁的鳥，已經忘了今天是幾號？家里已經沒有米，沒有菜了。這樣的日子還有多少？我像是一個吃了睡、睡了又吃的豬，好想撒開了歡兒的去外面跑步，想到醫生很辛苦，我不能去添堵，我還是繼續在家里當一只豬……”

又鳥又豬的，疫情把人整得不太像人了。

這，當然不是我們家的實況轉播。我是一家之主，戰時當有戰時的樣子。

不就是防控嗎？

慌什么？慌手慌腳莫慌心。連奶聲奶氣的外孫女都背得滾瓜爛熟：“小朋友，要記牢，病毒來了不小瞧。少出門，多喝水。勤洗手，戴口罩。噴嚏咳嗽肘捂嘴，新冠肺炎不用慌，科學防控最重要。”

防火，看好火源；防盜，看好盜源；防病毒，只有看好自己了。

看好自己不容易。

大半生里，說錯了多少話？做錯了多少事？我甚至不好意思回想。更何況——“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但是，我還算得上卓有成效。不抽煙，不喝酒，不熬夜，使我的身體不欠太多的賬。拼高考的兩三年，近乎孤注一擲，肺部出現陰影，險些毀掉了前程。在哪兒跌倒就在哪兒爬起來。那以后，明里暗里，我始終在打“肺部保衛戰”，談笑凱歌還。新型冠狀肺炎，人傳人，物傳人，侵襲著肺，威逼著肺，令人惶惶然寢食不安。實際上，面對這無形的魔獸，要緊的還是看好自己！

防控千頭萬緒，無非臉上、手上、腳上。家里好說，家外卻由不得我。盡管全副武裝，心依然往嗓子眼兒躥。微波爐袋套著手，出入電梯和大堂，動動指頭便全解決了。要是碰到人，就錯開，多等個三分五分也不丟啥。不痛快的事也會發生，有次去建行取錢，妻剛湊近ATM機，又來人湊近旁邊的ATM機取錢，根本不屑于避讓。另有次，小區突然停放了一輛鄂A牌照的奧迪轎車，警察接警詢問，讓車主用個福字遮住則不再問津。擱過去，都不是事兒，可時下正值疫情期間！

我自私了吧？我狹隘了吧？

家里確實好說。想洗手，就去洗手。而且，想洗澡，就去洗澡。頭幾天，我總覺得有些不舒服，摸摸頭，沒事。有沒有事呢？不敢用體溫計量。擔心突破37℃，萬一37.5℃，如何是好呢？然后，我自作主張，吃起了維C銀翹片，早三片，晚三片，毫不含糊。水也喝得多，每天都灌個水飽，不費相思不費錢。意識越攪越糊涂，從健康的角度理會，我是我的瓶頸，只能也必須積極地應對，別無選擇。

瑣碎而庸常，庸常而瑣碎，我承認我不善于雅致的防控。

防控還需要耍花招嗎？

央視說，湖北以外地區新增確診病例十六天連降，翳隙中透出微光。一片一片的烏云，會飄散，消失殆盡。

眼下，恰逢雨水時令，由內涵到外延，草木萌發，我又開始做美夢了……

痛中

新冠肺炎，突如其來，一下子攪亂了生活的秩序及節奏。其實，比亂要命的是痛，是那種摸不著方向的痛，是那種看不見拐點的痛。

許多人發聲，許多人失語，一時表現，全在痛中了。痛中的作為與不作為，別太求是。我也痛，我的痛埋伏在我的日子里，晝與夜。心頭比眼前更糾結，通往真的路上，假紛紛出沒；通往善的路上，惡紛紛出沒；通往美的路上，丑紛紛出沒……

只好隨它們去。

那天午后，我堆在沙發里，半看電視半看書，一如往日的聊賴，幾乎要沉入夢鄉了。忽然間，手機響了。拿起來一看，陌生號，于是丟在身邊，再響也不接聽。沒多會兒，妻子的手機響起來，她好奇心相對大，接通了。便又帶出我的好奇，原來是社區查詢，問我是不是在家，近期出沒出門，發沒發燒。妻子一一作答，間以聲情并茂的謝。怎么能不謝呢？居家這些天，如墜茫茫霧里，無著無落的，拋開親友的關切，幾乎被社會遺忘。

偏巧了，鄰市一位供職于社區的紅顏（非知己），驀地發來傍晚時分的工作照。雪花飄飛中，兩個全副武裝的人正在給過往的行人登記。老實說，經過仔細辨認，我才憑借帽子與口罩之間那雙動人的眼睛把她“揪”出來。我迅速回發，問她辛苦嗎，她答得快，從中午十二點到晚七點，一直這么干，好辛苦！附贈我笑臉和鮮花。我便有些感動，并及時地把這份感動化為贊賞傳過去：上面的領導要找社區，下面的居民要找社區，社區成為疫情防控最柔韌的抓手。

看不出她的痛，更看不出她同伴的痛。痛非痛，痛中服務他人，委實高尚了。

我的同學似乎沒那么高尚，也不想做誰的榜樣。

本來呢，他做電視新聞，忙是常態。疫情洶涌而來，他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少出門，不聚會，克勤克儉的那種防控。煩也煩過，躁也躁過，煩躁后，安安靜靜地習書。自題詩曰：“抗擊新冠不添亂，宅在一隅把字練。書寫半生無技法，依樣畫瓢難入眼。”我看到他曬的“提、受、彷、岐、抽、究”六個字，互不相干，別有意趣，險些用淚水為他研墨。一直羨慕他飛天行地的風格，這回全然收得住。他痛嗎？

痛，有時是喊，有時是不喊。

還有個極好的哥們兒，接近手足了。他向來言行正經，常顯西裝氣派，在職時擔任單位一把手。我私下里開他的玩笑，說那把椅子白坐了，該做的事一件沒落空，不該做的事一件沒落實。習慣了他的一笑了之，適可而止。彼此微信聯絡，互助互愛互學，難免猜想他居家度日的情狀，尤其勾畫他疫情防控的樣子。萬萬沒有料到，他一米八的個頭兒，居然在客廳練起曼舞來，氣定神閑，近乎瑜伽了。

誰沒有痛過呢？深淺而已。眼下，各吃各的苦，只為了早一天擺脫痛，無論是身體上的痛，還是心理上的痛。

輪到我自己了，卻自慚形穢。蝸牛狀，什么都想做，什么都沒做，天花亂墜落不到實處。就這樣，空茫度日，一絲一縷哄自己。

譬如：“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譬如：“你我暮年，閑坐庭院，云卷云舒聽雨聲，星密星稀賞月影，你話往時，我畫往事。”

寒涼乃一味，溫暖乃一味，很符合我現階段的心境。

共克時艱，疫情好轉了不少。哪怕，僅僅是我個人的感覺。百度上的三月四日十五點三十八分的實時大數據報告，以現有確診、現有疑似、現有重癥、累計確診、累計治愈、累計死亡這六個方面給予我支持。估計晚七點的新聞聯播，會有最新的全國疫情動態，則不一一抄錄了。好轉，也可能壞轉，甚至也可能卷土重來。然而，我所在的城市，越來越多的消息是：有人上街不戴口罩了，有人把口罩戴在下巴上了，有人張羅來家里聚餐了，有人張羅去外面兜風了……

鬧呢？

新冠的恐怖，已經領教。如果掉以輕心，便是更大的災難。禍害多少民眾，殃及多少生靈。這筆賬，算得清嗎？當然算不清。痛，原本是身心的積極反應，被多少人弄悲傷了。

沒心情

還好，過往的歲月，無論順境逆境，多半是以心情為方向的，成敗另外一筆賬。

新型冠狀病毒的猖獗，迎頭痛擊。我雖然不至于滿地找牙，卻滿地找心情。晚冬到早春，一片蒼茫，心情流落到哪兒了呢？

二〇二〇年二月十六日，吉林省無新增確診病例。置頂的條目是，雷神山醫院院長王行環表示，疫情實際的拐點已經來到。

我呢，依舊兩眼空洞，沒心情。

據不完全統計，迄今為止，疫情奪走了一千六百六十五人的生命。而這些生命的背后，又蔓延著多么深重的災難？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開宗明義，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彼“不幸”非此“不幸”。如果以家庭為單位切入，背后的背后無疑是一片汪洋了。

我的心情算什么？

最初的幾天，我將我看到的情況、聽到的訊息、想到的事項從手機里頻頻傳送，疫情無情我有情。給親人，給友人，用心確實良苦。客觀上，許多友人早已斷掉了，無影無蹤。天知道，我的惦念為什么一下子鋪張開來，希望我結識的每個人安好，身心一一安好。也許，我的行為過于殷勤了，我的祝福過于廉價了。回復逐漸少于發送，倦了吧？厭了吧？沉底兒了吧？讓我覺得再發送給對方便是犯賤，騷擾人家了。

心情流失著，遠遠近近。

想說明的是，我不會群發，所有人收到的微信都是我那一刻的專屬。當然，在治疫方面，我一無所知；在防控方面，我人云亦云。我能交出自己的，無非一顆摯切的心。幸虧，我不愧于一個“二傳手”的擔當。譬如：一，多吃VC，以前非典和現在的新冠肺炎用藥有VC，可提高免疫力。二，十五分鐘喝一次水，關鍵是潤喉，喉嚨干細菌直接進肺，喉嚨濕潤，細菌進胃里，被胃液殺死。三，疫情期間，要多泡羅漢果或蜂蜜水喝，可提高肺功能。上述三條，不折不扣。這里，再一次借花獻佛。

另一個說明，不，是申明，別再約我詩歌。不是寫不了，而是寫不好。這里面的水，太混，無邊無沿，我又不會游泳。從方方、池莉、李修文的一系列文字里，我讀到了“好”，依然會被詬病。疫情當前，病人連成了片。昨天晚上，韓山寺主編《我相信中國力量》詩集，問我要不要加入一首？抱歉抱歉，拂了舊雨的美意。也是昨天晚上，梁冬梅撰寫《文學點燃心中的火炬》，請我說兩句肺腑之言。這個簡單啊，油然而生，轉手傳至新知的名下：對于兇猛的疫情，對于凄愴的患者，詩歌顯然是無濟于事的。不過，它更像是一盞燈，照亮苦難，照亮精神，給生命以撫慰和方向！

想過去，在心情的縱容下衣食住行，理所當然并且不以為然，但求順風順水，辜負了神靈的恩寵。人，興許在淚水中，方能嘗到痛苦的欲訴難訴，幸福的欲求難求。仰望窗外的藍天，倘為一只飛鳥，一片流云，何處不逍遙？

武漢的悲劇接踵而來。

昨天讀消息，常凱一家四口人因新冠肺炎醫治無效相繼去世；今天看視頻，又是一家四口人感染新冠肺炎，從二十七樓撒下幾萬人民幣，必定是有錢買不到健康的絕望了。

嗚呼！如何是好？

“歷盡世間多少事，飄然依舊老書生。”一介書生，百無一用。乖乖地待在家里，待抑或不待，逝者如心情兮……

在家里憋得這么久了，我的話越來越少，說多了也沒人聽。一月二月三月，心情散失，無處話凄涼。冬去春來，明天或者后天，終究會隨著太陽升起來，暖起來。

加油，三八節！

落下這個題目，先自別扭了。三八節，一年僅此一日，還加油嗎？

向來，女性的節日，女性說了算。毋庸置疑，女性不辱使命，成全了世界，且要多美麗有多美麗，且要多靈妙有多靈妙。花美吧？夢靈吧？有道是“女人如花花似夢”……

私下里，三八節也被稱作女神節，抑或女王節，不過心愿的表達罷了。其實，叫什么節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夠充分享受特權。特權特使，我身邊的女性，無非是逛一次街、買一個包、看一場電影、吃一頓西餐之類。倘再奢侈些，燦爛的追尋便是大自然了。眼前山水石木，耳邊詩詞歌賦，恍惚進入了人生好境。所謂好，風景，風情，情景超級融合，一時蝴蝶莊周了。

從勞績中“摳”出來的日子，照耀著每個守望著它的女性，禁不住浮想聯翩。錦上添花，她們高興了，整個世界就高興了。空氣里甜絲絲的，有些醉人呢！

今年的三八節，完全在疫情的籠罩下，一掃往昔的姿態與韻味。多少女性奮戰在“抗疫”的前線，多少女性奮力在“抗疫”的現場，多少女性奮發在“抗疫”的崗位或角落。依舊平凡，只是平凡中透出堅毅；依舊平淡，只是平淡中透出豪邁。事實上，巾幗讓不讓，都不輸于須眉。

一片烏云襲來，再一片烏云襲來，又一片烏云襲來，已經搞得我氣血淤滯，無力去顧及那些電視以外和文字背后的是非了。然而，當我回想起一位母親把飯盒送到兒子被隔離的樓下，當我回想起一位妻子把關切送至丈夫被隔離的窗口，當我回想起一位女孩哭喚著親人遠去的靈車，我還是無法止息悲慟的心潮。

如何是好呢？青島的副刊人薛原，煮字為生，特別貢獻了二〇二〇年三八節文學專輯——《說吧，從房間開始……》，推介的是十本當紅女作家的新書。諸如：林白《說吧，房間》、方方《拜訪狼巢》、遲子建《燉馬靴》、蔣韻《你好，安娜》、張欣《千萬與春住》、端木賜香《尋找真實的呂碧城》、薛燕平《寬街》、碎碎《無限悲情，無限歡喜》、南子《游牧者的歸途》、吳越《上海早晨》等等。想來，對于無邊際的自我防控的女性及男性，不失為一種減壓藥，開卷必定有益。

我曾經供職的報社，對泛漫的新冠肺炎疫情可謂不遺余力，先后派出李曉靜和陶彬兩位記者，親臨武漢現場，她們用一篇篇通訊和一幅幅圖片及時地報道了那些感人至深的瞬間，既記錄“已知”，又回答“未知”。都是女性，都有日常的憂樂。一旦出發了，全然忘掉自己。沖鋒陷陣的英姿，閃爍著無窮之魅力，魅力之光芒。同樣，復工后的女記者、女編輯也都在各自的崗位上驍勇善戰，忽略一己得失。她們牽系著所有人的牽系，她們期盼著所有人的期盼，并且堅信那句話：沒有一個冬天不可逾越，沒有一個春天不會來臨。

疫情夠兇狂，剝奪了春節，連三八節也不放過。

由個人到群體，由群體到國家，特殊時期的女性，充分展示了女性的風貌與風骨。疫情中，我們看到的一幕幕場景，我們聽到的一個個故事，構成了我們心中無可替代的敬重、敬佩與敬意。那些奮不顧身的醫生、護士、志愿者、社區工作人員……舍小家，為大家，依舊還在一線拼搏，流汗甚至流血。偉大，何其高遠、深邃的詞語，被她們如此這般地落實到行動上，而讓我再三再四地領教了具象的內涵與外延，或曰意義。

我別無選擇！

我還選擇什么？

早晨，一覺醒來，揉揉眼，先發兩個紅包，分別九十九元，公平公正公開。這個數，確實矯情了。三百六十五個日子，矯情一天又何妨？冰心說過的，世界上若沒有女人，這世界至少要失去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疑惑了多少年，一直以為是個偽命題。不過，縮小范圍，把“世界上”換成“家庭里”，則能夠說得通了。哦，不是嗎？

三八節，女士當然優先，沒商量。從我身邊開始吧，我的妻子辛苦了，加油；我的女兒辛苦了，加油。

然后，天下的女士，辛苦了，加油！（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