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輝
《往昔之始:作家回憶錄》《家庭療法》《小小小小的火》這三部作品是美國華裔作家在新近3年所出版的最新著作。這三位華裔作家頗具代表性,一位是已經進入美國亞裔經典作家行列的譚恩美;一位則是剛剛嶄露頭角的千禧一代作家王軒;一位是近年來異軍突起的新生代作家伍綺詩。她們三位又恰恰全部是女作家。這三位顯示了,在美國華裔作家中,女性依舊占據著絕對的優勢。
這三部作品,形式不同,風格各異,一部為回憶錄,一部為短篇小說,一部為長篇小說。通過這三部作品,我們可以看到,老一代作家將逐漸退出歷史舞臺,她們的回憶讓人們看到了華裔作家曾有過的酸甜苦辣、輝煌與燦爛;新生代作家正在蒸蒸日上,她們的作品正在逐漸產生巨大的影響力;千禧一代的登臺亮相,預示著當代作家已經后浪推前浪開始步入歷史。
——中國人民大學外國語學院院長 郭英劍


自從1989年發表小說處女作《喜福會》(The Joy Luck Club)并在美國文壇產生不俗反響之后,譚恩美(Amy Tan, 1952- )以筆耕不輟的姿態創作了《灶神之妻》(The Kitchen Gods Wife,1991 )、《通靈女孩》(The Hundred Secret Senses, 1995 )、《接骨師之女》(The BonesettersDaughter, 2001 )等六部長篇小說,從而在百花爭艷的美國華裔文壇上占據了重要一席。30年來,譚恩美在從“文壇青椒”走向“文壇傳奇”的過程中,既收獲了無數盛譽,如被普遍認為是繼湯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1940- )之后美國華裔文學的又一個高峰;也遭到了不少質疑,其中比較激烈的質疑認為譚恩美一直在“母女關系”的主題創作模式中進行通俗寫作,即作品缺乏深刻性和嚴肅性。
面對毀譽交加的外界聲音,譚恩美以作家特立獨行的方式進行著“無心插柳”的回應。2017年10月,65歲的譚恩美出版了第二部回憶錄——《往昔之始:作家回憶錄》(Where the Past Begins:A Writers Memoir)。她撰寫這部回憶錄的真正緣起是編輯丹·哈爾彭(Dan Halpern)的提議和鼓勵,在回憶錄出版后接受記者艾莉森·辛格·吉(Alison Singh Gee)訪談時譚恩美說“我是在(編輯丹·哈爾彭)‘勸誘之下完成了本書的寫作”。最初編輯只是鼓勵譚恩美在創作小說的間隙把他們二人關于《奇幻山谷》的來往郵件整理成書,不過譚恩美并沒有同意,而是決定采用“自發”的寫作方式,即想到哪里就寫到哪里,而不用提前過多構思所寫內容。
在“自發”寫作原則的引導下,譚恩美猶如打開了記憶寶庫的大門,讓往昔生活的點點滴滴泉涌一樣躍然紙上。從全書布局來看,“想象”“情感記憶”“回望過去”“未知的結局”“閱讀與寫作”和“語言”這六個標題并沒有嚴謹的內在邏輯性,好似散亂的珠子并置在一起,這也恰恰是“自發”寫作的表現。這部涵蓋書信、照片、日記、家族文獻等素材的回憶錄以娓娓道來的筆觸展現了譚恩美“真實”的多面人生。所謂的“真實”只是一個相對概念,即使在非虛構的回憶錄寫作中也無法實現絕對的“真實”。
在這本書的導言部分,譚恩美坦言:“在撰寫這本回憶錄的過程中,我意識到自認為能夠記住的大量東西是不準確的,是對先前經歷的事后猜測或曲解”,也即譚恩美已經賦予或肯定了自己“不可靠敘述者”的身份。擁有充分自由的讀者則可以通過解構譚恩美的“不可靠敘述”,去捕捉自己“所愿”的譚恩美的“真實”多面人生。
譚恩美既不是一個專業的畫家,也不是一個能夠看懂現代抽象藝術的專業繪畫鑒賞者,但她對繪畫卻有一種特殊的情懷。年少時期由于所畫小鳥、小貓、小馬等動物栩栩如生,譚恩美被眾人夸贊,贏得了“具有藝術想象力”的美譽,她也深信、沉醉于自身所具有的想象力,但后來高中美術教師“繪畫表達能力有余而想象力不足”的評語對其打擊頗大,幾乎扼殺了譚恩美成為畫家的夢想。盡管每日都在繪畫,但此時的譚恩美已經看到了自己最多只能達到“相似”水平的界限,也明白了注定不會成為一名畫家的原因。無論如何練習,譚恩美只能是在盡力模仿某種事物,而無法實現自我認知,但在小說寫作當中她卻可以通過喜怒哀樂的融入認知自我。
正是通過與小說寫作的對比,繪畫對于譚恩美才更有意義。在譚恩美眼中,繪畫尤其是自然寫生與小說寫作有著諸多相通之處:它們都需要好奇之心、善觀之心、好學之心。繪畫雖與小說寫作有著共通性,但對于譚恩美而言二者還是有所區別的。其一,繪畫只是對譚恩美寫作生活的一種陪襯或調節,既可以給她帶來驚喜般的滿足感,也可使其養成“視不完美為常態”的平淡心境,但小說寫作則完全不一樣,從來不允許其產生滿足感。實際上這只是譚恩美對繪畫持有的一種個人偏見。如果她愿意或能夠在繪畫領域“嚴格要求自己”的話,繪畫同樣不會容許她產生任何滿足感。其二,繪畫(主要是自然寫生)所呈現的“真實”與小說寫作呈現的“真實”不一樣。在自然寫生過程中,譚恩美盡力再現的是可觀可見的“事實性真實”或“科學性真實”,而在小說寫作中她尋求的是感知層面的“人性真實”。譚恩美對“人性真實”的追尋并不是盲目的感情用事,而主要是基于某種道德問題意識,即通過展現問題的所有面相和困境來試圖尋求答案。當然,很多時候譚恩美既不愿也無法提供一種固定的結論或解決方案,她只是通過豐富的想象力構建一種流動的“情感真實”,因為她相信“沒有永恒的真實”。
如果繪畫對于譚恩美只是一種愉悅性的“調色劑”的話,那么音樂則是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無怪乎譚恩美把回憶錄第二章命名為“作為繆斯的音樂”。不少閱讀過《喜福會》或者觀看過同名電影的讀者或觀眾都會不自覺地把彈鋼琴的小女孩投射到譚恩美身上,這其實是一種接近“真實”的想象。譚恩美的確從小在母親的“迫使”下年復一年地每天花費一個小時練習鋼琴。經過一定音樂訓練的譚恩美不僅對《色·戒》(Lust, Caution)、《面紗》(The Painted Veil)、《天外魔花》(Invasion of the Body Snatchers)等影視音樂關注甚多,而且也對貝多芬、舒伯特、門德爾松、舒曼等人的古典音樂頗為精通。這里所謂的“精通”并不只是熟知作曲家以及作品名稱,而是對作品本身有深刻的理解和評價。比如對于《拉赫瑪尼諾夫第三鋼琴協奏曲》這一部浪漫主義發揮到極致,也是世界上最難演奏的經典作品,譚恩美不僅可以清晰感知拉赫瑪尼諾夫本人彈奏的獨特技法以及作曲家“難返故土”的憤懣之情,而且可以根據跳動的音符即興創作出一個類似《安娜·卡列尼娜》和《包法利夫人》的曲折動情故事。
在聆聽音樂過程中即興創作一個完整的故事對于音樂愛好者來說已經實屬不易,值得稱道一二,但譚恩美之意并不在于創作一個出彩與否的故事,而在于窺探自己的文學想象力如何與音樂自由共鳴。這里的“自由共鳴”主要指跳動的音符與泉涌的文思以“潤物無聲”之勢達成自然融合狀態,也即譚恩美推崇的文學與音樂互動的理想模式。這種理想模式在譚恩美創作《奇幻山谷》的過程中得到了驗證。譚恩美平時非常喜歡亞歷山大·迪斯普拉特(Alexandre Desplat) 和埃尼奧·莫里康內(Ennio Morricone)的電影配樂,尤其鐘情其中能夠切中人物思想要害的獨奏。在創作《奇幻山谷》時,譚恩美無意聽到了迪斯普拉特為電影《色·戒》創作的“王佳芝主題曲”,而這首音樂瞬間打開了譚恩美的創作靈感,促使她把小說中的敘述者與音樂中的人物場景無縫對接。
文學與音樂互動的妙趣讓譚恩美堅定地認為音樂是使其靜心寫作的最佳方式,但寫成一部書絕非易事,依然需要經年之力。不過這并沒有影響譚恩美對音樂的摯愛之情,反而激發了其心中創作音樂的隱秘欲望。譚恩美之所以至今沒有把“音樂創作”這個隱秘欲望轉化為公開實踐,或許是因為她依然在探索文學與音樂自由共鳴的實現模式。現實中的寫作會一如既往地愈加艱辛,而譚恩美也會一如既往地打磨寫作“技藝”,當然她也會一如既往地找尋最適合寫作的音樂,因為音樂既是她寫作的靈感之源,也是其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譚恩美的人生是豐富多彩的,繪畫生活、音樂生活只是其多面人生的一個縮影。對于譚恩美來說,無論是作為調色劑的繪畫,還是作為日常生活重要組成部分的音樂,抑或作為困境的政治,都是譚恩美展現“真實”人生的媒介。不管譚恩美如何看待繪畫、音樂和政治以及它們與文學創作的關系,但對廣大讀者來說,他們似乎更關注譚恩美如何在后續作品中進一步展現她“所愿”的“真實”世界,也更期待譚恩美通過精品佳作塑造更加“多面”的精彩人生。
(作者系許昌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中國人民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生。)